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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箭雨

    在营地外围呼啸游扰接近一个半时辰之后,一直没有实质性动作的鲜卑人不知受到什么刺激,突然之间发起进攻。

    胸墙阵线上的牙军原本没有把对手放在眼里,依靠经验判断,敌人折腾大半天,至少需要一个休养马力的时间。几个中级军官一商量,就把负责警戒的步兵队轮流调换下来吃饭。结果鲜卑人蛮不讲理地一开打,顿时有点手忙脚乱。

    前头防御的几个步兵队虽然有点吃惊,整体上还算是镇定,没有什么波动。后面正在吃饭的人搞不清楚前方是个什么形势,愣愣地对望一眼,轰地一声丢下碗筷,跳起脚就去寻摸武器。

    列阵于二线的弓箭手也没有得到及时指挥,只有一个队正匆忙下令,进行拦阻射击。这个命令还只有附近的一个什长听到,并且立刻予以执行。十几个弓箭手稀稀拉拉地射出去两轮箭矢,没能起到任何作用。

    从门辕拒马线望出去,只见鲜卑人由西北方向的几百骑兵领头,依次带动两翼的队伍,从北向南卷起一波冲击的潮水。他们冲到五十步外的射程线,压着座骑散开向左右环绕,眨眼之间几排羽箭就抛射进来。

    昨晚立营的时候,带着慕容长尧一行人进营的队正依照军中条例,按『客军』的规矩,把他们扎营的位置安排在西北偏中的角落,正是首当其冲。

    慕容长尧的帐篷又是家养工匠所制作的,无论颜色和型制都与其它的营帐不同。鲜卑骑兵高速掠射,几个呼吸就要错过最佳抛射距离,根本不会去分辨目标。晃眼一瞄,羽箭已经仰弓脱手,十个鲜卑人里面倒有七八个把他的帐篷当作靶子。

    箭落如雨。

    慕容长尧没有经历过战阵,反应速度却很快,一发现不对,掀起胡案就横挡在头上。情急之下,他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花梨木胡案的重量差不多有一百五十斤上下,居然单肩就硬扛起来,一手抓着吴德慧,埋头躲进案底儿。

    不过瞬息之间,羽箭如同飞蝗一般倾泻而下,鹤盏灯台哐嗵一声翻倒在地,帐篷里面顿时一片昏暗。耳边只听见笃笃啪啪的响动声连绵不绝,牵片成群的箭矢直落下来。

    帐帷外面隐约传来几声惨叫,估计是有随从死伤。慕容长尧歪着脑袋朝外面望去,亮光一闪,一个随从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大概也是想找地方躲避。

    还没等招呼,一声惨叫,那个随从已经被羽箭射倒。眨眼间又是几轮羽箭扑扑哧哧地落下,随从在箭雨中痛叫爬动,挣扎几下就再无声息。

    吴德慧匍匐在胡几下面,脑子里如同触电一样空白。

    短短两三分钟的时间,帐篷不知道被箭矢穿破多少个窟窿。外面的光线透射进来,条条光柱错落交叠,如同天坑洞穴一样的景象。

    面前遍地都是杂乱支立的箭杆,尾端翎羽飘拂,仿佛弹指经年,在帐篷里长出一片灌木森林。那个随从倒卧在帐帷旁边,只能望见两条青布裤腿,好像森林中盖满青苔的石条,一动不动。

    “别看。”慕容长尧用肩背顶着胡案,腾出手捂住她的眼睛,安慰说:“没事,不要怕。”

    说实话,慕容长尧刚才的反应速度只要慢上一点,下场肯定也和那个随从一样,绝对没有侥幸可言。他心里后怕,说话的声音惊颤颤的,手指也是抖个不停。吴德慧只感觉他的呼吸一阵阵地喷在头颈上面,竟然像火烧一样滚烫。

    “二公子?二公子!”随从头领蹲在帐帷门口,双手举着轩车轸板,探头张望帐篷里面的情形。光线昏暗,他也瞧不太清楚,只能放开嗓门大喊:“你还好吧?有没有受伤?”

    “我在这里。”慕容长尧听见喊声,回应说:“我没事。”

    他的喉咙僵硬,第一句话竟然没能发出声音,咕噜一下闷在胸口,第二次才喊出声来。

    随从头领听见慕容长尧回话,差点喜极而泣:“二公子,你等在那里别动,我这就过来。”

    第一轮箭矢落下的时候,他看到势头不对,一猫腰就钻进轩车底下,却来不及招呼其他人。几个随从都没有经历过战阵,惊慌失措地乱跑乱叫,成排的羽箭齐刷刷地覆盖下来,顿时横七竖八地死伤倒下。

    随从头领缩在轩车底下,急得连声大吼,可箭雨连绵不绝,没法子出去救人。焦急之中,他转着圈往四下里打量几眼,抽出腰刀就照着车厢下面的轸板卯榫一阵狂砍。但腰刀毕竟不是斧头,木屑纷飞之中,刃口崩地一下裂成两截。

    再摸摸卯榫的劈口,随从头领又把半截断刀死死地卡进去,狠狠一脚踹在刀背上,卯榫砰地一下炸开,轸板吱吱嘎嘎地摇晃两下,轰地一声砸在地上。

    他顶起轸板做挡箭牌,把不远处一个受伤的随从拖进轩车底下,几下子就把那个人的腰带扯下来,胡乱地往伤处缠上两圈,心里又记挂着慕容长尧的安危,就甩给随从自己去包扎,转头又冲到帐篷来查看。

    一开始喊的几句话没能听见回应,随从头领的话音里就带上几分哭腔。

    在他的心里,慕容长尧虽然规矩老派,有时严厉,有时圆滑,可对待他们这些随扈却十分公正,要奖要罚,都让人挑不出错处来。如果死在这里,那真是老天爷没长眼睛。

    现在确认慕容长尧还活着,随从头领喜出望外,几脚扫开面前的箭杆,先伸手探探倒下随从的鼻息,心里叹口气,弯下腰几个大步直窜过来,催促说:“二公子,这里不能躲,赶紧跟我走!”

    慕容长尧一愣,心里犹豫。只不过是说两句话的时间,头顶噼里啪啦地又落下来七八枝羽箭。依照这个落箭的密集程度,要躲到哪里去?眼下的处境还算安全,如果贸贸然地跑出去,只怕是不行。

    随从头领瞧见他迟疑,急得大吼:“鲜卑人会用火箭,裹在帐篷里烧,想跑也跑不脱的!”

    慕容长尧猛然醒悟,点头说:“好。”

    他把吴德慧抱在胸前,缩着肩膀钻出胡案,想要躲到轸板底下,刚刚起身,埋头就是一个趔趄。他回头一看,却是儒袍的衣角露在胡案外面,被两枝箭矢给钉在地上,哧啦一声撕开半截。

    随从头领急忙伸手扶住慕容长尧,一眼看到他对女娃娃小心呵护的模样,心里一呆,“我的妈呀,这是真要给个女公子的名份,当成嫡亲女儿来养吗”?

    他不好过问主人的私事,偏开视线瞧见落在一边的横刀,拿脚尖挑起来接住,立刻认出这是军中尉官级别的制式佩刀,用百炼精铁锻造出来的,极为锋利,脱口称赞:“好刀!”

    “这是找秦指挥使借来防身的。”慕容长尧苦笑,心里添上一句,“还差点拿来砍妖怪”。

    随从头领点点头,握着刀柄用力一挥,把累赘的刀鞘甩掉。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大喝一声:“走!”

    两个人就顶着轸板,踉踉跄跄地冲出帐去。

    一出帐帷,慕容长尧脚下差点踩到一个随从,背上射着四五枝羽箭,鲜血淋漓地趴在地上。他还没说话,随从头领已经截口说:“二公子,眼下顾不得那么多,咱们回头再来救治活着的!”

    慕容长尧神色一黯,默默点头。两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这次北上,他们一行统共十二个人,周泽之带走五个人,留下来的随从全在这里,只怕活不成几个。

    随从头领知道轩车底下塞不进太多人,四面望望,一转身就领着慕容长尧先绕到帐篷侧面,冷静地观察情况。

    透过几座营帐的间隙,他瞧见五六十步之外就是距离最近的一堵胸墙,大概二十几个朔州牙军正借着胸墙做掩护,手持步弓与鲜卑骑兵对射。

    “二公子,跟着我冲。”随从头领用刀一比方向,带着慕容长尧狂奔。

    一离开营帐边缘,跑进空地,危险程度急剧上升。涨潮一样的鲜卑人仿佛几条游龙不停地绕着营地驰射,空中落下的箭矢如同冰雹一样密集。两个人只听见头顶上噼里啪啦地乱响,幸亏轸板宽大,还能遮挡得住。

    六七个牙军望见他们冲过来,惊讶之余,全都放声呼喊鼓励。

    一支角度刁钻的流矢凌空飞射过来,随从头领想要躲闪,可又怕射中身后的慕容长尧。他一横心,死死地盯住那枝羽箭,抓准时机用横刀斜斜一拍,当地一声,把箭矢远远地劈向一边。

    那几个牙军瞧见他挥刀挡箭的一幕,叫一声“好”,喝彩声如雷。

    几十步的距离,转眼之间已经冲过一半。但慕容长尧毕竟是个五十来岁的文人,身体素质比较差,一手抱着吴德慧,一手顶着轸板,憋着一口气儿全速冲刺,体力已经耗尽。

    他只感觉心脏呯呯砰地乱跳,仿佛要炸出胸腔一样,两眼一阵阵地发黑,脚底下歪歪扭扭,眼看着就要摔倒。

    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兵瞧着不对路,挥手呼喊一声,领着五六个牙军,举起徬牌就迎上去,七手八脚地稳住阵势:“别急,全都靠拢,慢慢挪!”

    一个徬牌兵手快,刚照面就把吴德慧抢过去:“把他娘,怎么还有个娃娃?”

    慕容长尧大口地喘着气,心里发急:“那、那是我女儿,小、小心别伤到她。”

    “哎哟,真是看不出来。”老兵诧异地打量他几眼,脸色严肃地说:“瞧模样,你老兄的年纪应该跟我差不多,怎么跑两步都要死要活的,生起娃娃来倒是比我厉害?”

    周围的牙军一阵哄笑,脚下却一点儿都不慢,几个人半托半架着慕容长尧,徬牌阵迅速地移动,说话间就转移到胸墙旁边。最后几步路,一伙儿牙军紧跑两步,把徬牌一掀,揪着衣领就把两个人甩在胸墙后面。

    “兄弟,好俊的身手。”老兵丢下傍牌,笑眯眯地问随从头领:“你是在军中历练过的吧?”

    很多战场之上的体悟,只有当兵的最清楚。羽箭从空中对直落下,只凭借眼睛的观察,大脑会有一个角速度的错觉。看起来物体的运动速度非常缓慢,实际上迅捷如同闪电。

    无论躲避还是格挡,一旦判断失误,抓不住时机,那就有中箭身亡之虞。不是多年混迹战阵的人物,肯定磨练不出这种本事。如果放到现代,大概是足球运动员最有体会。

    随从头领吐出一口长气,摸着脑袋说:“侥幸,侥幸!”

    他自己心里很清楚,退役之后投身慕容氏做个门客,七八年下来,身手已经退步很多。刚才挥刀挡箭,其实心里没有什么底气儿,只能说是老天爷保佑,才没有失手。

    老兵只当他是谦虚,又或者有什么难言之隐,淡淡一笑,转过头不再追问。

    “喂,女儿还给你。”慕容长尧靠在胸墙上,喘息未定,一个牙军已经满脸嫌弃地把吴德慧塞进他怀里:“忒娘地,整些个啥咧!”

    她先前吃得肚皮滚圆,结果一路狂奔过来,颠得头不是头,脚不是脚的,晕车一样大吐特吐。那个牙军一点儿都没提防,被她吐得从脖子根上直到胸前,全都挂着淋淋漓漓的汤水。

    “对不住,真是对不住。”慕容长尧抱着吴德慧,诚恳地道歉:“要不,我赔钱?”

    “赔个屁啊。”那个牙军摆摆手,横眉搭眼地说:“有钱就留着,给娃娃买点吃穿不比什么都强。”

    “别理他。”老兵笑骂:“王二狗,你忒娘地是想自家娃子吧?”

    “是啊,我想你那个婆娘!”牙军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几声,一猫腰就转到胸墙后面去。

    慕容长尧无奈地叹口气,一边轻轻地拍着吴德慧的背,给她顺气,一边寻思,“果然,小妖怪还是要吃炉香铅丹才行”。

    一个军官贴着胸墙快步靠过来,瞧见这么一副情形,皱着眉头问:“慕容大人,你来这里做啥咧?”

    慕容长尧回头看看,感觉他有几分面熟。稍一回想,正是昨天晚上领着他们进营安置的队正,勉强挤出个笑容:“我的随从说不能待在帐篷里,怕鲜卑人会用火箭,所以过来躲躲。”

    队正点点头,上下打量随从头领几眼,嘴角一勾:“好汉子!”

    “你受伤啦?”慕容长尧目光一凝,赫然瞧见队正肩臂处插着一支羽箭:“伤得可重?”

    “不妨事,没射透甲。”队正扭头看看肩膀,箭矢竟然是卡在肩甲的缝隙里:“这些鲜卑人全是杂碎,没什么战阵经验。轻箭连着重箭一股脑儿地射过来,能有什么用处?把他娘,以为是平常打猎吗?”

    老兵帮着他把羽箭拔下来,拿在手里掂量几下,笑着说:“你还别说,鲜卑人的箭嘛,尾翎倒全是周整的好货色。”

    他对着光线端详箭头片刻,再凑近鼻尖一闻,恨恨地骂一声,“直娘贼”,随手就把羽箭丢在地下,一拍身旁牙军的肩膀,大声说:“胡狗的箭加过料!叫中流矢的兄弟先用布条勒住伤处,拿刀放血,逼出毒性再说,传下去!”

    那个牙军一声不吭地听完,点点头,转背就往下传。

    队正望见慕容长尧脸色疑惑,笑着解释:“箭头在马粪汁里熬过,兴许还掺着别的药草,有毒。”

    慕容长尧恍然:“居然这么阴狠!”

    “没啥稀奇的。”老兵摇头说:“咱们前个月打山左六部,遭遇过一回,折进去百十个兄弟。”他眯着眼睛想想,又说:“我记得,辽海节度府那边有个制军将军中过招,叫张、张,张啥来着?”

    “姓张的?还是个将军?”队正思索片刻,摆摆手:“是张湛吧?上前年的事儿。”

    “对对对,张湛!”老兵笑起来:“嘿嘿,那可是咱们北边几个节度府死于药矢的最高级别军官哪!啧啧,全卫镇通报,实在是晦气。”

    “晦气?”慕容长尧惊讶地问:“请问,这是怎么个说法?”

    在他想来,大家都是行伍中人,听说同袍殁于国事,应该有同情之心才对,怎么会是“晦气”的评价?

    “慕容大人,你是不知道,胡狗用上药箭的情形其实并不常见。”队正给老兵丢个眼色,示意他闭嘴:“淬毒的箭矢都没法用来打猎,通常都是储备起来,专门用于战阵的。”

    他砸吧两下嘴,嘲讽地笑笑:“那些个小部落穷苦得要命,裤裆里一天到晚只晃荡着两个穷光蛋,怎么舍得下这种本钱?如果放在平常时日,谁要是撞上一枝半枝药矢的,那岂不是晦气?”

    “这样啊。”慕容长尧皱着眉头听完,略略一想,猛然醒悟过来:“你的意思是说,现在围攻营地的,应该是鲜卑人的大部族吗?”

    “嘿嘿,大人聪明。”队正大笑起来:“连药箭都拿出来用,还真是瞧得起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