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盘门米行

    1945年7月底，我辞掉了吴江渔市场的工作，回到苏州三姨娘家，家里没有什么变化，每天仍是喝稀粥。见到同学李健后，谈了半年来我在渔市场的情况，对他家亲戚许主任对我的照顾，表示感谢。

    有一天，李健告诉我，要带我去见他父亲和合伙开米行的亲友。记得那一天，李健父亲正在合伙的亲戚家，与几个股东一起打麻将，李健带我去见了面，并作了介绍，他们只看了我一眼，继续打牌，边上几个太太在磕瓜子，都没有表态。只有李健父亲看大家都不说话，就为我打圆场说：“我们知道了，商量一下再说，你们先回去吧！”后来才知道，几位股东认为我只是个孩子，到米行干不了什么事，不大同意我去米行工作。在李健父亲说合下，才同意我去米行工作。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能吃饱饭就行。所以，1945年8月初，我就去米行报到了。

    我去工作的米行，开在苏州盘门外，盘门是苏州的南门，城墙高大巍峨，有水路和陆路两座城门。从陆路出了盘门走不远，就是一条大河，河上有一座大石桥，桥东沿河有一条石板路，一路上开了十几家米行，每一家米行，都有自己的码头。

    我们的米行开设在大桥东面石板路口，是离大桥最近的一家，房屋分南、北两部分，石板路从当中穿过。南屋在河边码头上，盖了三间平房，东面一间是账房，当中一间是营业大厅，与码头相连，是吃饭，经营活动场所，放了桌椅和进货时用的量具，有木质的合，升，斗，斛（又叫石[音但]）四种，还有盛稻谷的箩筐，笆斗等。西面一间是厨房。北屋是一个大仓库，房屋又高又深，里面有许多芦席围成的粮食屯子，堆满了稻谷，还有碾米机，吹风机等加工机器，和一包包堆放整齐用麻袋装的白米，分梗米，籼米，糯米等品种。

    米行的工作人员有一位经理，一位账房，两位计量员，两位计数员，两位技工，几位扛粮的工友，一位伙夫，还有住在城里的推销员，总共约十多个人。经理是大股东派来的米行的总负责人，掌握经营大权；账房掌管财务大权，也是大股东派的人；计量员是掌管量具的人，必须有经验有技术，当时的量具在进货使用时，是很有讲究的，只要会做手脚，就可以使农民运来的稻谷，由一百斛变成九十五六斛，从而使米行得利。所以，老板很重视计量员，要找忠于自己的人来计量。

    记得我去米行报到的那天下午，只有账房先生一个人在家。账房先生四十多岁，中等身材，有点发胖，面孔发红，戴一副近视眼镜，坐在大厅一张躺椅上看报。我向他作了自我介绍，并拿出李健父亲写的介绍信，他看我是个孩子，只看了介绍信，只说了一声：“好啊！”就叫我把行李放到账房间去，也不介绍米行的情况。到吃晚饭时，从仓库里出来几个工友，大家只打了一个招呼，就各自吃饭，也不讲话。晚上睡觉时，账房先生叫我睡在一张小帆布床上，他自己睡在一张大床上，把衣服全部脱光，一丝不挂，使我感到很惊奇。

    第二天吃过早饭，米行的十几个职工陆续来到米行，见到我时，大家也不说话。我见这些人，除经理和账房先生穿得比较好以外，都衣着破旧，说话粗鲁，文化不高，都是大老粗；他们看我是个学生娃，小知识分子，年幼无知，因此，相互之间没有共同语言。后来，他们经常拿我开玩笑，弄得我面红耳赤，下不了台，他们就开心地大笑。例如，拿一些怪僻的字来考问我，讲一些下流的笑话来逗我。也有几个中年职工对我比较好，他们不取笑我，当我向他们请教时，也愿意教我，还讲了一些米行挣钱的黑幕，如大斗进小斗出，收购时如何使稻谷挤紧，出售时如何使稻谷竖起来等，使我大开眼界，了解了米行的生财之道。

    米行每天上午经营收购业务，全体职工都要按时到位，当经理同运粮船上的农民谈好价格后，大家就开始工作。两个管计量的职工把量具搬上船，就用笆斗往量具里装稻谷，装满后用刮尺刮平，再倒在箩筐里，装满一箩筐，就有一位工友上去，扛起箩筐，从跳板上走上码头；在码头上，有一位计数职工发给他一支竹签；工友一手扶着肩上的箩筐，一手拿着竹签，快步走向仓库，把稻谷倒在指定的粮囤里；粮囤边上也有一位计数职工在计数。如此忙碌着，只听到计量职工的吆呼声，扛粮工友的哎哟声和一路奔跑的脚步声，直到把一船稻谷卸完为止。一般情况是，一个上午能卸两条船，有时要延长到下午才卸完。也有时候一个上午没有事干，大家就坐在大厅里，说说笑笑，消磨时光。

    我到米行以后，干不了掌握量具的技术活，也不可能掌握财权，只能干一些简单的工作，就是当计量员发竹签，要求只要不多发，不漏发就行。

    米行在上午进货以后，吃过午饭，大家就到仓库里去干活，把稻谷碾成米。碾米工作有专门的技工负责，如开轧米机，开吹风机，加滑石粉等技术活，都有他们来干，其他人只能干一些粗活，如扛箩筐，装麻袋等，劳动强度都很大。在仓库里，开动机器以后，轰鸣震耳，扬尘四起，半天下来，头发脸面，全是白灰，眼毛鼻孔，也成白色，即使戴上口罩，也无济于事。我参加干了几次，觉得干米行既脏又累，吃这碗饭很不容易。

    米行还有一项工作，就是送米进城。先由在城里的推销员，联系好买米的米店或用米的大户，将需要的品种，规格，数量，报给米行的账房，由经理决定价格后，再由推销员去与客户商定，双方意见一致后，由米行送米到户。数量大的租船送去，数量小的则雇马车或人力车送货。我曾多次被派去押船，送米雇用的船都是做运输生意的木船，一般都没有船篷，押船的人就坐在装米的麻袋上。船进城要经过盘门的水门，水门都有水闸，有日本鬼子或伪军的岗哨，只要给哨兵看一下送货的发票，就可以放行。我每次押船进城，观看两岸风景，感觉也是一件愉快的事，有时同撑船的伙计话话家常，谈谈见闻，也增长不少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