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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相比起数十年前来说,如今坐船从瀛洲回本土并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了。

    稳定的航线经过了无数船队反复的验证,海路图不断的增添着新的标记,标准化的航海日志让绝大部分船队都有着充足的经验应对着一切问题。

    越后-庆州-苏州,再从苏州进入北海(黄海-渤海区)航线,前后大概需要花费一个多月的工夫,不过李贶生坐的船不会在沿岸停靠,船上充足的物资足以让他们一直航行到天津,因此,航行的时间被大大缩短。

    但李贶生仍然嫌太慢。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老师所说的那种飞机能够立刻出现在他面前,一天之内把他从瀛洲带回到本土。

    房间外传来了敲门声,李贶生皱了皱眉,将日记本收了起来,然后转身去开门。

    门外是船长,这个看上去大概有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老旧的海军制服,看样式应该是十年前的旧式制服,估计是退伍的海军老兵。

    由于天朝实行了义务兵制度并废除了传统的终身兵役,无论是海军还是陆军,每年都有着大量的退伍兵。陆军的退伍兵一般会被安排到乡下种田或者工坊里工作,他们也同时作为皇权渗透到底层的一部分。而海军的退伍兵则一般倾向于在退伍后继续跑海商,要么自己组建船队或受别的海商雇佣,要么进官方一点的贸易商会跑船。

    而一般来说,天朝也会大量和这样的半民间性质的船队合作,让这些船队负责海外军队及地区的物资补给。

    眼前的船长,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海军的退伍兵吧。

    “有什么事吗?”

    “来告知您一声,船现在正在全力开往天津,按照我的经验,大概十七天左右应该能够抵达......还有,您要点吃的吗?”

    “不,不需要,我现在可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不过,没必要用您这种说法,我不是什么需要敬畏的大人物。”

    “......对于我来说,您就是。”

    “你认识我?”

    李贶生有些惊讶了,理论上来说,他记得自己毕业后基本上是立刻跑到瀛洲打仗了,这一打就是五年,一个本土的海军退伍兵应该不太可能认识他才对啊。

    “八年前,苏州纺织工人起义的时候,军令府勒令海军炮击纺织工,我当时就在那支被下达了命令的水师里。”

    哦,那怪不得。

    对于八年前的苏州纺织工起义,李贶生还有些印象,当时他被老师要求去苏州松江县解决问题,结果年轻气盛的李贶生赶到苏州了解了纺织工起义的情况后,当即就决定加入纺织工们的队伍里,跟着纺织工一同起义。

    当时他记得海军的确被命令炮击纺织工们,还是他以天子的名义阻止了炮击。

    事情的最后自然也就是各方的妥协,苏州的纺织工们从此之后有了工伤赔偿的说法,放弃了起义,而李贶生则返回了紫禁城被自己的老师一顿痛骂,骂他妥协,投降,不趁机让苏州工人们组织起自己的武装力量和内部组织,就为了一点点表面上的利益而放弃了起义,实在是得不偿失。

    之后也的确证明了老师的说法没有错,那之后的几年里,当年带头起义的纺织工大多都被苏州官府找借口赶出了苏州,然后地方乡绅则完成了接下来的事情——让这些人再也没法威胁到他们。

    工伤赔偿仅存在于纸面上,实际却迟迟无法落实,纺织工们仍然在贫穷和绝望的生活中,借着麻木的面具积攒着怒气,等待着下一次的爆发。

    老师说的没错,权利和暴力,这才是李贶生真正应该为工人们争取的东西,而不是所谓的待遇和福利,这种利益不过只是老爷们赏赐的东西,没有权利和暴力在手中,老爷们想什么时候收回去就什么时候收回去。

    可惜,李贶生理解的太晚了。

    思绪转回当下,李贶生算是理解了眼前的船长为什么认识自己,只是他仍旧不太清楚为什么对方对自己表现出这样的尊重。

    “我爹也是纺织工,十七年前,他在杭州的纺织工起义里被打死,原本我想着,等我当了兵,做了大官,我肯定不让我的手下去干这种事情,但等朝廷的命令下来时,我发现我害怕失去职务的想法更盛于曾经的理想。我面对炮击苏州那些和我爹一样的纺织工的命令时,我什么都不敢做,只能服从命令,如果不是您,恐怕我事后会后悔一辈子吧。”

    “所以呢?”

    李贶生以一种相当无礼的态度打断了船长的自述,他才懒得听一个向体制和现实妥协的家伙在这里说自己妥协的理由,对于李贶生来说,这种自述基本上和贪官污吏说‘我受贿也是被逼无奈’一样搞笑和让他反感。

    事情结束了说后悔?哈,这家伙可能还能够享受着安稳的生活,在稳定的航线上跑个十几年船,然后带着大笔的银子安度晚年,或许还会跑到苏州去花点钱,找找当年的纺织工,然后给他们施舍一点点钱财,用以安慰自己。

    呸!

    令人恶心到极点的言辞。

    “跟我没关系,苏州的事情是那些纺织工靠着自己做到了这一切,我只是其中一个参与者,不存在什么我保护了他们,如果他们没有展现出自己的力量,我拿出来的天子令和废纸没有什么区别,不是天子令阻止了炮击,是海军那帮人害怕纺织工的力量,主动停止了炮击,天子令只是一个借口而已。”

    李贶生果断的否定了船长的说法,对于这种人,他并不想多说什么,而对于苏州的事情,在他所接受的教育里,也是靠着苏州的纺织工自己做到的,绝不是什么某个来自顺天的青天大老爷降临,拯救受苦受难的平民百姓于水生火热之中——他要是敢怎么想,老师第一个冲上来打死他。

    “可是,您......”

    “别您您您的,比起在这里跟我说这些,你不如给你船上的水手多发点银子,照顾照顾他们的家人,至少这还是你可以做到的事情,而不是在这里跟我说你永远斗没法挽回的事情。”

    “您说的是......我不打扰您了,在这段时间,请您好好休息吧。”

    船长沉默了一会儿后选择了退让,只是,李贶生等了片刻却依旧发现船长站在原地,他颇有些不耐烦的问到:

    “还有什么事吗?”

    “......我听说过您的事情,而您这样的人都这样急着回京的话......这个盛世,还会延续下去吗?”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的,但李贶生理解了船长想要说什么,不过,老师病危的消息居然已经传的那么开了吗?还是说只是自己之前在瀛洲,消息太过闭塞的缘故?

    “呵,盛世,南直隶的工人们大概不会这么认为......不过,你要真想盛世能够延续下去,不应该来问我,谁都决定不了这种事情,你应该先问你自己才对。”

    “问我自己?”

    “没有问题了的话就麻烦替我关一下门,我现在需要休息了。”

    “好的,好的......问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