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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神神叨叨的告别仪式

    孟星高把钱宇拉到一边,无奈地说道:“唉,你啊,要跟人家比也要先弄清楚怎么比,好好学习。”

    “是,前辈,我一定跟着你好好学,然后战胜他们。”钱宇尾音上扬,只顾着兴奋,都听不出孟星高话里批评的意味。

    “哎,不是这个意思。”孟星高本想教育钱宇航天科技的地盘不在方寸之间的地面,而是广袤浩瀚的宇宙,好胜斗勇大可不必,但孟星高搞不懂哪里没说对,反而激发了钱宇的斗志,现在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约莫过了1个多小时,空间探测研究院的海洋四号卫星运抵,对方率先忙碌起来。两天后,创新院的其他测试人员陆陆续续到位,孟星高只字不提钱宇那儿戏的比拼,井井有条地安排起测试来。反倒是空间探测研究院的解杰,目光不时瞥向这侧,几次下来发现孟星高目不斜视,才讪讪收回目光。

    卫星测试贯穿于发射前的各个阶段,主要包括电性能测试和环境性能测试,而这两类测试又会按照元件级、设备级、分系统、整系统四个层次进行,一环扣一环,层层递进。

    卫星在出发前,已经进行过方案原理测试、模样测试、正样测试等多轮测试,但为避免运输过程中出现问题,卫星运抵卫星发射基地后,工程师会在统一配电的条件下,对卫星规定的性能和功能做三次全面的检测,分别在技术区、大型环境试验场地、发射区三个不同地点进行,历时超过一个月。

    这个月,孟星高神经里的弦绷得老紧,弦的一端在质量领域负责人手里。他时刻跟在孟星高的身后,对照质量清单,对每一个细节进行问询,得到孟星高的确认,就在后面的小框中逐一打钩签字,得不到确认,就用审视的目光监督孟星高的执行。

    话多的钱宇也被这种紧张的氛围影响,神情变得无比严肃。钱宇还在学习阶段,并没有被分配到任务,孟星高有空的时候,就给他讲解,没空的时候,他就在一旁仔细看,大气都不敢喘。

    反复地测试、检查,整个过程如同和远行子女的诀别,出发前的日子是父母能为其张罗的最后时刻,心里舍不得子女忍饥挨饿,脑海里设想着离开后的每一种可能,然后想尽办法在行囊中放入能带走的一切。

    临近技术区测试的尾声,空间探测研究院所在的区域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钱宇刚转头过去,就对上了解杰得意的目光,只见他双手插兜,得意洋洋地迈步走过来。

    “你们还没完成吧?不过放心,一路同行,我们搞定了也会等你们的。”

    钱宇看孟星高还在忙碌,只好撇撇嘴说:“我们是慢工出细活,又快又好嘛。”

    “我们虽然快,但也没有不好。”解杰说道。

    “嗯,加油。”钱宇有点泄气地说道。

    “会的,你们也是。”

    正当解杰转身要走的时候,孟星高的声音幽幽传过来:“你是负责机构子系统的吧,我感觉你的帆板展开锁定时间不对,从火工品起爆到机构锁定的时间,一般地面试验9秒左右,在天上会快一点,6到7秒,展开时间不对可能是厂房没关空调,最好再检查一下。”

    解杰无暇深究孟星高为什么会知道这些细节,咦了一声,快步回去检查记录,果然发现了问题。

    巧的是,第二天空间探测研究院领导前来视察的时候,特别问及解杰帆板测试的问题,甚至连爆炸螺栓剩余批次的检测都一一检查,着实让解杰捏了一把汗。

    虽然航天器一般会有冗余备份系统,但爆炸螺栓这种火工品,没法提前测试检验,一旦出现问题,就没有补救措施了。历史上,就有国外的卫星因为爆炸螺栓出问题,帆板二次展开和通信天线展开未能完成,最终导致卫星沦为太空垃圾。

    两家研究所的技术区测试几乎同时完成,往大型环境试验场地运送时,解杰突然蹿到孟星高的身后,神神秘秘地说道:“多谢,哥们。”

    “不用谢。”孟星高说道。

    “你怎么知道锁定时间不对?”

    “我刚好在休息的空档,看了看你们的帆板测试。”孟星高喜欢帆板展开时的那种规律的吧哒吧哒声,像是蓄力许久后的爆发,下一秒就能直冲云霄。

    “这次算你们赢。”

    “呃,这是你和钱宇的游戏,我并没有兴趣参加。”

    “其实我的同事也觉得没必要,我就是无聊逗逗你那个张牙舞爪的小朋友。”

    “没意义。”

    “是没什么意义。”

    这时,钱宇凑过来对解杰说:“我们赢了。”

    “对,你们赢了,但你的孟前辈说没意义。”解杰说道。

    “为什么没意义?”钱宇问。

    “再快也是要等发射窗口一起发射。”解杰说道。

    “说是这么说,但……”钱宇还不习惯假想敌和自己称兄道弟。

    “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孟星高说道。

    “什么意义?”钱宇又问。

    “激发你学习的动力。”孟星高说道。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更快一些,卫星完成测试,整流罩一盖,最终的发射时刻终于到来。不似游客可以待在观景台,卫星技术人员大多会被要求撤离到距离较远的安全区,山高林密,安全区并不能看到火箭升天的全过程。

    这是一个漫天星空的夜晚,孟星高看着手表,默默在心中倒数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旋即听见一声轰天巨响,天地为之一颤,过了一会视野中出现一个光点徐徐上升。

    孟星高的目光避开树叶的遮挡一路追随,无限期待又恋恋不舍,像在机场火车站送别亲人。在过去的几年,孟星高好多次亲历这样的发射,在安全区、在卫星测控中心,在观景台,在任何地方,可每一次壮阔的场面在面前徐徐展开,孟星高都会难以抑制眼泪落下来的冲动。

    过了一会,孟星高的手机叮了一声,是卫星进入预定轨道的喜讯传来。这时,才意识到钱宇应该一直跟在身边,怎么没声没息的。

    于是,孟星高收拾了下情绪,抹了把脸把眼泪带走,四下寻找,只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钱宇正蹲在树影之中双手合十,摇头晃脑。

    孟星高走近才发现钱宇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上帝、真主、诸天神佛、各路神仙,一会咱的卫星就来看您几位了,来都来了,请您们千万笑纳,认准中国创新卫星研究院的金字招牌,务必保佑它顺顺利利,正常运转,一生好运……”

    孟星高听不下去了,从后面拍了钱宇一下问道:“你干嘛呢?”

    深山老林里突然被碰一下,钱宇直接被吓得坐到地上,睁眼看清是孟星高,没好气地回答道:“祈祷!”

    “一下求这么多神仙能有用?”孟星高嘴角抽搐地问道。

    “心诚则灵,卫星要去神仙的地盘,总要先告知一下,礼多神不怪,对吧。”

    钱宇一思考,事情走向就有点不对,孟星高永远跟不上钱宇的脑回路,笑笑不出来,感动感动不起来,只能自我安慰钱宇和自己是同道中人,只是方式不同,千万别计较。

    “今天完事了,走,回去庆祝下。”

    “荒郊野外的怎么庆祝?”钱宇问道。

    “待会就知道了。”孟星高说道。

    回到招待所,孟星高从箱子里拿出一瓶被衣服紧紧包裹的矿泉水瓶,倒了一杯递给钱宇,然后两人站在阳台上向着漫天星辰对饮起来。

    “试试,比你那花里胡哨的鸡尾酒带劲。”

    钱宇喝了一口,辣得伸舌头,疑惑道:“又苦又辣,你觉得这好喝?”

    “多喝两口就回甘了。”

    钱宇又仰着脖子喝了一口,还是觉得辣。

    孟星高顺手撕开一包话梅,掰开成几片丢在钱宇的杯子里摇了摇,“等一会再喝喝看。”

    “这是个什么名堂?”

    “三国演义里不是说曹操煮酒论英雄的时候,梅子配酒,酒香回甘。上次你带我去酒吧,我感觉那些贵得要命的鸡尾酒,其实就是普通酒里面丢点水果汁,不值得。”孟星高说道。

    钱宇想解释说酒吧喝的是激情与荷尔蒙交织的氛围感,但想起那天并没有什么好的氛围,点头称是:“嗯,以后就喝前辈调的酒。”

    “嗯。”

    孟星高酒量浅,只是偶尔放松时喜欢来两口,喝了酒看什么都会变得美丽,正如此刻的钱宇,特别乖巧顺眼。

    “钱宇,你现在比刚来的时候好太多了。”

    “我刚来的时候怎么了?”钱宇一头雾水地问道。

    “你在我讲项目时候睡得打鼾,你是我带过最差的新人。”

    “前辈,误会啊,其实我报到日是第二周,我刚从欧洲回来,时差还没调过来。但我太激动了,飞机一落地就提前来研究院看看,结果前辈你说话语调没什么起伏,太催眠了,不小心睡着了。”

    “是这样啊。”孟星高当时只当钱宇顽劣,少爷脾气犯了,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答案,只怪自己不多问一句就误会别人。

    孟星高还在自责,钱宇完全没当回事,随口问道:“孟前辈,你多大了?”

    “快三十了。”

    “那就是不到三十,最多比我大三四岁,怎么会这么像长辈,我的意思不是说你老,是你任何时候都像木头板上有眼,叫什么心像水不会动来着,从来不会冲动,不会出格……”

    “是有板有眼,心如止水,谁说我没干过出格的事?”

    孟星高红着脸说完,撸起袖子露出右臂内侧的文身,那是一个北斗七星的图案,从斗口到斗杓,纤细的线将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摇光连在一起,像一柄小小的勺子,孟星高将手伸向夜空,遥遥与北极星相对。

    “文身在国外常见的,算不上出格,其实我原来也有文身,是我初恋女朋友的名字,后来分了只好洗了,真是冲动的惩罚。前辈,你纹个北斗七星,莫不是你的女朋友叫小北?”

    孟星高摇摇头,超负荷运作了一周,突然松弛下来,他竟然很想要倾诉,向这个不知烦恼为何物的小少爷倾诉。

    “你在国外的时候听说过汶川大地震吗?”

    两年前的5月12日,SC省汶川县发生里氏8.0级大地震,波及周边十余个县市,孟星高的家乡就位列其中。地震发生的时候,孟星高刚从上海辗转回到家乡。

    在镇口下车后,忽然天地为之色变,世界在剧烈的摇晃中轰然坍塌,孟星高一下栽倒在地,等一切恢复平静后,眼前只见满目疮痍,家中两层小楼夷为平地,父母不知去向。

    当时余震不断,各种通讯已经中断,整个世界仿佛只剩孟星高一人,死一般的寂静。孟星高跌跌撞撞地来到家门口,声音已经喊得嘶哑,手在废墟中刨得流血,依旧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当救援黄金72小时即将过去之时,一个带着北斗终端机的救险人员发现了几乎虚脱的孟星高,当即通过编辑短报文上传定位呼唤救援,孟星高一家才得以获救。

    等孟星高意识恢复时,已经在病床上,救援人员不知去向,也没有留下名字,甚至面孔都是模糊的。后来,孟星高从新闻中知道了一切,那一瞬间,他对自己的未来从未如此清晰。

    “你知道吗?我家里并不富裕,兄弟姐妹多,我是家中老大,有点什么都要紧着弟妹,小时候没有什么玩具玩,我就抬头盯着星空看。无论身处何地,哪怕是泥沼之中,无论有多少烦恼,多难解决,仰望星空的时候,看见头顶有这么一片干净纯粹的领域,我就能得以喘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直至忘却。所以我大学选择了航天相关专业,可真正亲历那次地震后,我觉得我对未来思考得还是太浅,遥不可及的天空,不只可以探索与想象,也可以守候与期待,渺若尘埃的人,不只可以选择顺从,也可以选择挑战。”

    孟星高说得很动情,没有数字,没有论证,就是纯粹的抒情,而钱宇高中就在国外,中文修养并不浓厚,只能简单从字面意思去理解。

    “这么说,北斗系统救了你们全家。这不巧了,研究院正在招募北斗三号的成员,前辈回去就去报名啊。”

    “哎,也不是说非要做北斗,所有卫星都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现在就挺好的,普通的项目能做总负责人,北斗三号项目只能做个螺丝钉,再说资历也不够。”

    孟星高像是回答钱宇,又像是自我安慰,语气越不在意,越能让钱宇听出其中拼命压抑着跟表情完全相反的在意。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傅师不是你导师吗?你去争取啊,不然按照国家规划,等你资历够,北斗三号都建成了。”

    孟星高也觉得酒有些苦涩了。白天还好,怕就怕午夜梦回之时,不甘还是会偶尔从心底浮出水面,仿佛拼命工作带来的疲惫并不能抹杀这个念想,反而越压抑变得愈发强烈,一旦别人偶尔提到一二,全身心还是不由自主想要拥抱。

    “规定就是规定,挑战规定不会有用的。”

    “前辈你这个人,想要什么就要强烈地表达啊,你随口提一嘴,连个语气词都没有,看起来并没有很想要的样子。我跟你讲,我小时候,想要什么玩具,就哭就闹,一副不给买就过不下去的样子,然后就得到了。你要是不会闹,求你总会吧,就像我奶奶求神一样,求求你,求求你……”

    孟星高摇摇晃晃倒在床上,耳边全是钱宇絮絮叨叨的话,一下子想同人不同命,自己小时候父母说的最多的就是你要懂事,一下子又想研究院是什么地方,还真能一哭二闹三上吊啊。

    迷迷糊糊中,那些被残垣断壁掩埋的面孔又回来了。他们全部穿着干净的白衣服,白得冬日里的雪,一尘不染。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撞碎在白衣服上,飞溅出金色的光,晃得孟星高睁不开眼。他们就在那里满眼含笑,挥手叫自己过来。

    是不是记忆太过深刻,就会形、声、闻、味、触五感俱全,环绕在孟星高的身上,不断地重历、重历、重历,直到折磨尽孟星高最后一丝力气。孟星高不堪重负,梦中抬手在眼前挥了挥,似乎要把这些记忆的碎片如青烟吹散。

    只可惜一切只是徒劳,哎,孟星高忍不住唏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