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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丘拾,山丘之一

    丘拾很早就清楚自己已是哀述人的领袖,但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荣耀与骄傲。正午,烈日当头,他坐在轿子上,由哀述人托着绕大市场环绕一周。所有被解放的流民都拥簇着队伍,当哀述人大喊“食儿微!”,人们便应道“属于哀述!”当哀述人嘶吼“哀述!”所有人便高呼“属于丘拾!”

    丘拾难以冷静,他振臂高呼:“自由!自由属于我们,从今天到未来!”

    迎接他的是山呼海啸的呐喊。

    他让自己从热血喷涌的亢奋中挣脱出来,回到匿甲庄园。

    匿甲,这位几乎控制着整座食儿微的大主,如今狼狈而凄凉的跪伏在地。他那头往日精心扎起来的花白辫子散乱着,像是两团被烧枯的乱草蓬立在脑袋两边。而那双深蓝色眼睛死死盯着丘拾,保持着可怕的活力。

    “我们可以谈谈。”匿甲说。

    “所有食儿微大主都想和我们谈谈。”丘拾蹲在匿甲面前。

    “我比任何人可以给你的财富都多……我的财富也不只是金银财宝。”匿甲缓慢的强调着这一点,“我可以和黑兰人取得联系,你只要让旁边的齐耳述人回到黑兰高原就可以了。”

    丘拾无法下定决心,想从他的幕僚那里获得些建议。

    “我很感谢你没有杀我,所以我会给你最明智的建议。”黑石对丘拾说,“那就是绝不要杀掉匿甲。你留着他,就代表你留着一丝和平的希望——八洪人和黑兰人或许在他的帮助下,都不会找你的麻烦。”

    “我的想法和商人一致。”皂八同说,“我们初来乍到,不要树敌太多。”

    “我们虽然有很多人,但他们都不是士兵。”绿橡补充道,“我们需要时间训练新的士兵,在这个阶段,和平是最好的状态。”

    丘拾的食指在嘴唇上摩挲,十分烦躁,取胜之后的故事远没有取胜之前令人激动。他并未做决定,而是离开了所有人。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

    他找到一处山丘,躺在了草丛中。

    他盯着天上的星星,回忆自己是何时决心杀死所有厄昔大主,而自己又在何时成为的“丘拾”。这其实是一件事情,一件无时不刻都在哀述人的流亡路上演的事情。

    自从与厄昔人的战争中彻底失败后,哀述人便开始了流亡。在围捕哀述人时,厄昔人只抓男人和男孩,因为这些人可以承担艰苦的工作。他们将老人就地杀死,将女人丢给士兵随意处置。每次围捕后,恐怖的群奸会持续很久,而杀戮则在一天内统一执行。

    丘拾便是在某场抓捕中被带走的男孩。彼时厄昔人已不再需要大批奴种,而为了缓和四起的暴动,厄昔人立法只有孤儿可以被收为奴种。

    但他们有无数种方法将一条律令执行的如同它根本不存在。

    丘拾当时只有七岁,他甚至都没有一个名字,因为他的姐妹太多了,每个人都只能以出生地当作名字——而他的名字就是丘。在他们试图度过不知名的山丘时,他的部族被厄昔人围困了。厄昔人要抓捕一批新奴种去修筑南面抵抗堪罗人的长城。

    “我不是孤儿。”丘告诉厄昔人,“我有父母。”

    那个厄昔大主将他的父母拉了过来,在所有哀述人还未意识到什么会发生时,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厄昔人砍掉了他父母的脑袋。

    “现在你是了。你是在山丘上拾到的,丘拾是个好名字。”那个厄昔人将铜刀的血擦净,甚至都没有多瞥一眼这个孩子。

    即便已过去了十多年,即便那场大雨摧毁了一切凶手和被害者……丘拾仍然不得不闭上眼睛,以让那难言的愤怒和悲伤滚回黑暗。他不记得那些细节,那些血、刀、尖叫和哭喊,他只记得那两颗脑袋突然就从脖子上滚了下来,甚至连表情都带着尚未消逝的生气。他和兄弟们在错愕中被拷上镣铐,带上板车,如同猪羊一般被运离了山丘。他盯着母亲翻白的眼睛,忘记了思考,忘记了哭泣。直到在傍晚抵达下一个营地时,一滴眼泪才从他那酸涩的黄色眼睛中落下来。

    所以自己为何决心要杀死所有厄昔大主呢?而自己又在何时成为的丘拾?这其实是一件事情,就在他不再是“丘”而变成“丘拾”的那一刻,就在他成为了孤儿的那一刻。要杀死所有厄昔大主,一个声音回荡在他的脑海中,要杀死所有大主,要杀死所有给我们戴上镣铐的人。

    他坐起身子,闭上眼尽情的享受夏夜的风。他已经做好决定了。

    此夜后的第三天,所有食儿微大主和齐耳述人的绞刑便要当众执行了。面对所有幕僚的质疑和劝阻,丘拾只是紧闭着嘴唇,背着手,不回答任何一句话。

    他知道自己代表的是什么。

    他亲自押送食儿微大主前往位于中央大市场北侧的刑场,这些食儿微大主将望着他们罪恶的根基堕入黑暗。

    当行刑队一出现,奴种的呼喊便如海潮般持续不断。人们挥舞着拳头,宣泄着愤怒。

    “你会后悔的,你会死的!你完了,你根本不知道你完了,畜生!贱种!”匿甲再也不是那个老道的谈判者和威胁专家了,他发疯地向丘拾咆哮,声音嘶哑绝望。

    而丘拾只是拍拍匿甲挣扎的脑袋,笑了笑。

    在一声几乎被嘈杂盖过的绳索绷直声后,在那段舞蹈般的狂乱挣扎后,一切就这样短瞬的结束了。接着是第二批、第三批……仅一个上午,那些贩卖奴种的人都在这十二座绞刑架上重聚了。

    他们将所有尸体挂在了匿甲庄园的城墙上,在中央大市场召开了午宴。他们将大主们珍藏的葡萄酒和啤酒统统搬了出来,整个城市弥漫着令人迷醉的甜香。人们向尸体举起酒杯,发出阵阵嘲笑和咒骂。

    丘拾端起酒杯说道:“我们已完成了对敌人的复仇,所有人,所有人都已重获自由!你们不再是奴种与流民,你们就是你们,你们是哀述人、南山岭人或是赤甲人,你们拥有自己的名字!”

    “所有人!所有人都是自由的,你们可以自由的选择去或留。回家乡吧!如果你们愿意。回到朝思暮想的河谷与森林吧!如果那是你们的家。留在食儿微!如果你已爱上了自己亲手解放的城市!”他将酒杯高高扬起,仿佛要与苍穹碰杯,“为自由!干杯!”

    丘拾从未像今日这般高兴,那是发自本心的快乐,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透出昂扬的气息。整片城市金灿灿的,这是笑脸的颜色。一个流钟后,站着的人越来越少,醉倒的人越来越多。此时有几个部族首领找到丘拾,希望带领族人离开食儿微回到家乡,他们是赤甲人和小甲人。

    “回家吧!如果我也有家,我也会选择回去。”丘拾同他们最后一次干杯,拥抱。

    而其余的人,诸如忠心追随哀述人的南山岭人,木讷少言的木撒人和人数稀少的其他部族都选择留在食儿微城。

    丘拾决心重建食儿微,他要让这里变成一座属于这些被解放之人的故乡。哀述人决心砸掉所有城区的城墙,用道路联通整个城市。他还准备将大主的宅子分割成许多小房间供人居住,将那些花园地区搭起帐篷。

    在计划设立的第二天,哀述人组建了四支队伍出城采集木料,而丘拾则亲自挑选了二十个哀述人同他搜寻匿甲的宅邸。

    起初,他们还会对最开始挖出来的黄金念念不忘,然而随着搜寻的进行,他们根本记不清匿甲到底藏了多少箱黄金。他们还从卧室搜出来六十多箱五颜六色的宝石,从太太们的闺房里倒出来一盒又一盒首饰。哀述人根本不懂这些东西的价值,丘拾只能让迟伢找了几个厄昔女人和他们一起盘点这些财富。

    很快,男人们终于找到了他们能看懂的东西——武器,更多的武器,护甲,更多的护甲。丘拾早从黑石那里得知匿甲意图组建一支军队控制整个食儿微,但没想到他竟然早就囤积了这么多武器。保守看来,哀述人将可以依靠这些家什组建一支五百人的全副武装的精锐部队。

    “我们凭这些东西完全可以在殷谷立足。”丘拾激动的对皂八同说。

    “我们得组建一支最精锐的队伍,你信得过的队伍。”皂八同说,“这些武器必须留在你信得过人的手中……”

    “你似乎在说我的信任过于慷慨。”

    “我们不应该让赤甲人离开的。”老人低声说,“你还记得我们劫持黑石的时候,他的护卫就是赤甲人吗?他们是很难对付的家伙!他们在流民中的口碑也不算好。”

    丘拾摆摆手,制止了老人:“我不怀疑与我并肩作战的人。”

    之后的几天风平浪静,但丘拾却越发感到不安——因为那四支伐木队伍应该回来了。他开始想起匿甲临刑前的警告——黑兰人不会放过他们的,而八洪人也绝不会对食儿微坐视不管。这些敌人终于来了吗?丘拾开始盘算如何对付这两个新敌人。

    他先是停止了城市持续不断的狂欢。在攻占食儿微的五天内,流民们将城市窖藏的所有酒罐都开封了,他们喝掉了其中的一半,将另一半浇在墙壁和地面上,整个城市昼夜不断的散发着醉人的芳香。他们还吃掉了全部的腌肉,因为流民们几乎从未吃过肉,对这等美食毫无抵抗力。这种挥霍与浪费将透支城市的寿命。

    丘拾开始考虑重建商队,从外面买些食物。此刻,他突然发现流民中无人懂得货币的兑换,也无人懂得如何做生意。他们只有当商品的经验,而没有当商人的经验。他想到了黑石,但他无法相信这个八洪人,如果他真的可以带着商队回到四国盟,他为什么不逃走呢?

    他虽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自己应该留下几个食儿微人的,或者至少留下几个齐耳述人。

    但很快,令他更加恼怒的事情发生了。他的伐木队伍回来了,只是几乎空手而归——他们被抢劫了。而劫匪正是他刚刚放走的赤甲人。

    丘拾坐在座位上,听南山岭人又哭又恨的控诉着赤甲人。这些劫匪早有预谋,骑马包围了队伍,让他们把木材全部调头送到森林外的赤甲人城镇,否则就割掉他们的耳朵。于是这几支伐木队只得拱手将成果让给赤甲人,甚至亲自送到他们的村落中。但所幸并没有人受伤。

    “这是……这是侮辱和挑衅。”绿橡说。

    皂八同沉默不语,只是抿着嘴,神色凝重地盯着地面。

    丘拾平静地听着南山岭人的控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