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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郁契,诫与梦

    郁契的脑袋隐隐作痛,眼睛也十分酸楚——她已经整整两天没合眼了。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样都无法入睡。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就出现了那些恐怖而强壮的海民。然而睁开眼,只看得见那张裂了缝的桌子,还有探出枝芽的绿萝。

    战斗结束后,那些堪罗人准备离开了,他们带走了大部分战利品。月川人提议要来一场晚宴为堪罗人送行和庆功。一大早,整个村子便开始忙碌。月川人将虾头放在椰子油中煎炸,再加入他们仅有的香料和水做成底汤,之后将打理好的整鱼放进锅内一起炖煮。另一道菜更加简单,只需要将去鳞去内脏的鱼抹上盐与香料,再用宽大的叶子包起来埋入土里,在土堆上点上火烘烤即可。除此之外,他们还用无花果、叶子和大雁炖汤;将蔬菜和边角肉剁成泥,放在锅里摊成热煎饼。

    在一半夕阳沉入深海时,晚餐正式开始了。在郁契的记忆中,很少有哪个夜晚如今天这般令人享受。月川人的夜晚时常充满低语、叹息和悲哀的故事。他们一遍遍的将祖先如何失去九百诫城的故事从传说中翻出来,再一次次重复着他们虚无缥缈的使命——重建白树王国。但今天,他们和那些堪罗人喝酒、摔跤。孩子们尖叫欢呼起来,年轻男女搂抱着轻吻。

    在人们的欢呼中,那位年轻的堪罗皇帝来到人群之中。不论是堪罗人还是月川人都安静下来,注视着他。郁契对他愈发好奇了,这个看起来孱弱轻浮的男人竟然带领他的人民取得了胜利。

    他说:“这是自我到达这片新土地最开心的一个晚上,不知道你们是否也感觉快乐?”

    堪罗人跟着附和,不少月川人也点点头。

    “只是很可惜,胜利的成本比我们想象的大不少——我们失去了三十九个兄弟。每次享受胜利时,我们都不能忘了他们,他们本该坐在我们身边的,他们本该与我们喝一样的酒,吃一样的肉。”他闭上眼睛,众人随着默哀,“我们应带着他们的信念坚强的活下去,不论未来遇到什么苦难艰险。”

    “但我们也不能永远沉湎于这种悲伤,就如同刚才我们承认的那样,即便我们失去了什么,但今夜的欢庆仍然令人振奋和欣喜。我想听听你们的想法,你们为什么感到高兴。”

    “因为我们把海民击溃了。”郁契喊道。人们附和起来,有人说“我们复仇了!”有人则说“我们抢到了财宝!”

    白湾摆摆手让大家安静,他盯着郁契,让她有点紧张。他说:“因为我们亲手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想想,你们被这群海民抢掠欺压了多久?腿脚不便的兄弟们,你们每次艰难前行时有没有想过是谁带给了你们这种耻辱的命运?你们是天生如此吗?不,你们本来是健全的人,本来有完整的家庭,但是那群海民却硬生生把你们的一切都剥夺了,这是你们痛苦的原因。但今天,你们亲手将这一切改变了,你们亲手砍下了海民的脑袋,将他们曾加在你们身上的耻辱百倍偿还,这才是你们高兴的原因!你们亲手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我们堪罗人也是如此。我们的家乡被一场天灾摧毁了,我们自此便软弱下来,屈服于恐惧。我们曾在沙音陆上岸,试图在那里重建家乡——基于沙加人的怜悯。但我们后来认识到,如果只依靠别人的施舍,那你终将一无所有。我不愿做一个等待命运施舍的人,我要做一个抢劫命运的人。”

    郁契被他的一番话说的心脏狂跳,豁然开朗。突然,她意识到了白湾将会说些什么,她看见他伸出手,仿佛就像是向她伸出手一样,向所有月川人伸出手。

    “所以再一次的攥住自己的命运吧,月川人!我以堪罗人的皇帝之名正式邀请你们,请跟我们一起走吧!离开这片毫无希望的狭土,跟我们一起去东方,穿过九百诫城,去那片热闹的路口!”

    “我知道你们十分困惑。你们的家乡,那片丰饶的平原明明就在眼前,为何怎么也回不去呢?仿佛走入了一个迷宫,而终点就在眼前!”他环视月川人,“但有时候,我们必须先离开,才能回来。我们需要绕些远路才能到达终点,我想各位都明白这个道理。”

    他发出邀请了,他终于发出邀请了。郁契转过头看看父亲,整个晚上他都保持着沉默,既不赞同,亦不反对。郁契很想举起手告诉白湾,月川人接受他的邀请,但她又绝望的想到自己那固执死板的父亲一定会制止族人。

    接下来的夜晚,月川人的心态起了微妙的变化。他们虽然仍然笑着,攀谈着,但心思都跑到了另一件事情上。晚宴结束后,郁契与父亲一路无言回到了家,她一直在构思劝说父亲离开的方法,但没得到什么结果。倒是因绪先开了口,他扶着窗台问郁契:“你心动了,是吗?”

    郁契点点头,对父亲说:“是的,我想下一刻就跟堪罗人离开这里。”

    “你嫌弃它了?你觉得这片土地配不上我们吗?”

    “是我们配不上这片土地。我们没有能力重建王国,我们没有能力守卫它。它太狭长了,百十来个海民便能占领它。如果我们就这样像痴人一般死守,早晚有一天我们会不复存在,再也没有人可以夺回白树平原了!”

    因绪突然向她咆哮道:“那么你就是在质疑居耳的旨意了!那么你就是在说我们的信仰根本不值一提,还不如一个堪罗人!”

    “我想我们过去根本就没理解居耳的意志。”郁契先冷静了下来,“如果你坚持了这么久仍不见结果,那就说明我们或许完全错了。这些年,我们只见死亡与我们越来越近,故土却越来越远。父亲,你真的还相信自己的方法有效吗?”

    郁契看着父亲的眼睛涌出泪水,她忘了上次见到他哭泣是什么时候了。她的弟弟和妹妹被掳走时,他没有流泪;他怀念自己的亡妻时没有流泪;他见到那些年轻人抱着自己的断肢痛苦哀嚎的时候也没有流泪。但现在,这些情感全都爆发出来了,将他多年的坚韧和忍耐击溃了。

    他蹲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嚎啕大哭,如同一个孩子。郁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如何安慰男人,更不知道如何安慰父亲。她只是看着,不知不觉也跟着流泪,跪倒在父亲身旁,用头顶着他的胳膊。

    因绪抽噎道:“你说得对,或许我从没理解居耳的意思,这些年我的选择是错的。如果我能早些意识到这一点,或许你的母亲……你的兄弟姐妹们仍然在我们身旁。可一切已经晚了,已经晚了。”

    “还不晚,父亲。虽然对那些已经逝去的人来说……一切都已毫无意义了,但对我们的未来,对你,对你的女儿,对你未来的子孙后代,对更未来的月川人,一切在你决心改变的这一刻都不一样了。所有月川人都会记得你,都会记得你是个勇敢的人,是救世主,而不是一个只知道跪拜在居耳面前的仆从……”

    因绪倚靠墙壁点点头,对郁契说:“走吧,我们跟着堪罗人一起离开吧。我们就去东方,那里有我们的同胞。”

    这是郁契近来唯一睡着的夜晚,也是她过去的日子中睡的最甜美的夜晚。一切压力仿佛都被抛走,她瞬间陷入梦的臂弯。她梦见五颜六色的碎片集卷成了漩涡,把一切回忆都碾碎融合——不论是那些美的初阳和夕照;还是那些糟糕的屠杀和掠夺……都被汇在一起,成了一条异常瑰丽,闪着光芒的河流。最后,颜色消失了,成了一滩白色的光,那是平原。

    她听见了某种悠扬的声音,起初她以为是弦乐,或是歌曲,但她无论如何也摸不清其旋律和乐器。她只知道自己是平静的,愉悦的。这些声音汇成了某种语言,或许不是语言,因为她根本没听到什么字节和词语,那或许是某种意识,某种思想,是一个孩子的梦,说:像我一样迈出第一步……

    她精神满满地醒来,赶忙收拾行装。堪罗人与月川人在村落东头集合,简单向此地告别,同那些破旧的茅草房、阴暗的洞窟,还有于此地战死的亲人们告别。

    他们就这样踏上了东行的道路。郁契奔跑在队伍前方,充当前锋。她心中的郁结一扫而空,身体从未如此轻盈过。白天,这片葱郁的狭路总有遮蔽阳光的地方;夜晚,依傍着温暖海湾的季风带来温暖。他们没有遇到什么艰难险阻,反而像是一场久违的远游,整日与明月和浩空相伴。

    但这一切在第四天戛然而止。天气依旧晴朗,但那份生气却突然消失了。草地依然是绿色,天空也依然是蓝的,太阳也孜孜不倦的发散着热量,但一切都被某种不明就里的荒凉渗透。

    他们抵达了九百诫城的废墟。

    荒凉的高坡上立着七倒八歪的半人高石碑,上面刻画着今人难懂的古居耳语字母。那是一种奇怪的语言,左半边如同一个蜷缩的孩子,而右边则是难懂的符号。居耳格建立的白树王国不过灭亡二百余年,然而这古老的语言却如薄梦一般突然消失,无人可识。

    同这曼妙语言一同消亡的便是那座圣城。相传,它是这片土地最奇异壮观的城市,城市中心是一座通天的尖塔,城内的每面墙都刻着居耳的九百句诫言,有十万人于此居住。

    然而不论经书与传说如何描绘,于堪罗人和月川人面前的这座城市只是一座死城。它太小,太破败了,华美的城墙成了百年间的飞尘,唯有半截残骸耸立着,迎着四面八方袭来的海风。

    “你们比我们幸运太多。我们的城市早已沉入深海,再也不会有人知晓它们曾经存在。”白湾对因绪说,“我们会重新修建这座城市的,我们已经踏出了第一步。”

    郁契不知道居耳是否真的将这座城市许给了月川人。如果居耳存在,为什么又不能降下居耳格,让他带领子民重返此地呢?是居耳抛弃了他们吗?是居耳睡着了吗?但她并不怨恨谁,她想起那个平静的,五彩斑斓而又归于纯白的梦,她知道月川人踏出了回家的第一步——那就是先离开这里。

    待他们再也看不到这座废墟的影子时,他们便穿过了狭长的陆桥,踏上了另一片大陆的土地。在丘陵上望去,平原土地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漫开,填满海洋的疆域,仿佛这条陆桥是又细又长的花茎,尽头则顶着一片美丽的花朵。

    “我们终有一天会回到这里的。”因绪对女儿说,“我只希望我能看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