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车湖，船
车湖站起身来，用干草小心翼翼的擦去溅在脚腕的尿液。十三年了，自从他开始蹲下小解已经十三年了，他仍然掌握不好技巧。
他系好袍子环视四周，确信没有人看到自己。于是他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那个高大，笔挺而沉默寡言的模样。堪罗人都知道他的故事，但月川人并不知道，他也不希望月川人知道。
他回到炊烟袅袅的月川人村庄，这是这批堪罗人暂时的落脚点。收留了堪罗人的月川人是一支可怜的族群，他们反复提及的故乡已是百年废墟。即便如此，他们仍然追随着从未眷顾过他们的神明。每个清晨，那些通风撒气的草房子中都会传来阵阵低声诵念，那是月川人在向他们的居耳祈祷。
车湖喜欢这些博学多识，懂得各种语言且有着好记性的家伙，又对他们的软弱和迂腐感到好笑。月川人现在的村落时常被海民侵扰，然而他们仍然不肯往东逃难。
“若不能重新夺回白树平原，我们就不能穿过九百诫城。”月川人的老首领因绪用北苏方言一字一顿地否定了车湖的建议，“这是居耳的旨意。”
车湖不在乎居耳有什么旨意，他在此地逗留只有一个目的：等待他的皇帝，那个将他阉了的人，那个他绝对效忠的堪罗之主。车湖相信自己和另外十三个堪罗人以及八十九个奴种绝不是最后的幸存者，他在风暴中看到了一片平坦的大陆，他认为堪罗皇帝的舰队中一定会有一艘或两艘成功登陆。
他积极收集此地的信息，并准备远行的粮食。因绪让他的女儿带着堪罗人在附近转转，采摘野果。她叫郁契，十五岁，有一头厄昔人一般的红发，还有一双堪罗人一般的深蓝色眼睛。或许是因为自己体内一半的厄昔人血统，车湖很喜欢这个女孩儿。
她的生活技巧都如同一个持家多年的主妇那般老练。她告诉堪罗人哪些水果不能吃，哪些蘑菇有毒，如何酿制啤酒以保存淡水，甚至调配香料给寡少的食材增香添色。
但她和她的同胞一样执拗。她在山头上指指东方，在一片起伏的低矮丘陵中，车湖看到了一片阴影。
“那就是九百诫城，我们的家。”郁契强调这句话，“那里的气候更好，你们只要能挺到那附近，就能找到新鲜食物。”
“九百诫城东面是什么？”
“是路口地。”郁契说，“我没去过那里，我只在经书里读到过：‘深渊里的眼睛和海中的鼻子，都在注意着那片土地。’”
“你应该劝说你父亲和我们一起去东方。你们如果还在这里居住，就注定一次次被海民奴役，屠杀，贩卖……”
“我们必须夺回白树平原，才能去九百诫城。”郁契老调重弹，“或者等居耳格带我们跨过那里。”
“居耳格？”车湖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你父亲没讲过这些。”
“那是居耳在世间的化身，将其格降附于凡人。希人[1]不承认这个说法，而白树人则祈祷居耳格的降生。我母亲是白树人，我想居耳格一定会出现的。”
车湖可等不及居耳格的出现，他知道自己必须带族人东行。因为他们绝无对抗残暴海民的能力。每到晚餐时刻，那些残疾的月川人从草房中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懵懂苍白的孩童从地洞中爬出来，忐忑的打量着地面的世界。这就是残暴的海民带给月川人的伤痛。
海民便只掠夺孩童送往西方弯月地，于是月川人挖掘了许多地道和坑洞来藏匿孩子。月川人的后代从小就在地穴中成长，个个虚弱不堪。而对于不值得贩卖的人，海民往往会挑断他们的脚筋或手筋，或是砍掉他们的一只手——这是为了防止月川人群起反击。
晚餐的气氛越来越凝重。一个分轮前，晚餐偶尔还会有人讲经或唱经，但现在，席间只有咀嚼声和低声祷告。
海民就要“回潮”了。他们在一轮前掳走了许多月川人送往弯月诸国，现在，他们该返回这片狭长的土地，再次抢掠月川人了。
“北山的坑洞怎么样了？”因绪询问年轻人。
“这几天差不多就能挖好了。”
“储存了足够的粮食？”
“是，我们正抓紧腌制蔬菜。”
“务必要当心！上次那群杂种没有抓走几个孩子，他们这次一定会搜遍整个村落的。”因绪担忧的望向郁契，因为他的其他孩子已经被抢走了。“你带着孩子们躲到坑洞去，千万不要露头，不论外面发生了什么。”
晚餐后，车湖让堪罗人和奴种开始收拾行装。他召集十四个堪罗人，准备再次向他们确认是否还要等待堪罗皇帝的到来。这是他的习惯——因为他有一半厄昔人的血统，征得堪罗人的同意会让质疑他的人闭嘴。
然而剩下的这十四个堪罗人，要么是还未长大的孩童，要么是某个省督的妻妾。车湖问：“我们是否还要等待堪罗皇帝？”他们有的摇头，有的点头，互相看看彼此，又不知所措。
车湖接着问：“堪罗皇帝可能还活着，我们要等他。”
他们一齐点头。
“但也许死了，我们要向东行。”
他们仍然一齐点头。
“我们不等了？”
他们摇摇头。
“哈！”车湖苦笑一声。接着，他来到奴种中来。告诉他们要在山头上眺望大海，一旦看见船只，立刻向车湖汇报。
深夜，车湖无法入睡。他第一次做决定，然而这一次竟然就是决定生死的决定。他起身，周遭躺着堪罗人和奴种，像极了一排排尸体——如果自己的决定是错误的，他们就可能真的成为死人。
他再也没法躺着了，又想要小解。他知道那个过程是有问题的，给他带来了如此耻辱和烦扰的后遗症。他在树林里小解后，走上山头。
他没想到在这里会碰见郁契。这个即将成年的月川女孩如同经书中的守护者一般注视着死寂海洋上的上弦月。
“我在观察海民的船只。”她对车湖说，“如果他们来了，我就告诉村民，然后带着孩子们躲进坑洞。”
“你可以看到多远的地方？”
郁契指了指月亮下面的某个位置，车湖也并不清楚具体是哪。
“或许有一天，你会看到你的居耳格乘船抵达此地。”车湖半开玩笑道。
“居耳格还需要乘船？”郁契十分讶异，“居耳格应该飞过来，或者踏着海水跑过来。”
那太慢了，车湖想。
“你们准备离开了吗？”
“是。”
他们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其实车湖想要邀请郁契跟他们一起走。他认为这样的女孩不属于这个群体，她虽然仍然恪守居耳的旨意，但她和她那些迂腐胆怯的同胞不同。
“你们的皇帝是怎样的人？”
“是一个仁慈而智慧的人，他有恩于我。”
“所有救世之人都是这样的。”她盯着车湖，“看起来你……像是在负重前行，做起决定来十分犹豫。”
“因为我不像你们。你们都是月川人……即便来自不同的部族。”车湖顿了顿，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而我不同，我流着一半敌人的血。”
“在我们的故乡，堪罗人与厄昔人建立了帝国，相互对抗。我们也交换质子，换取边疆的和平。”车湖还是决定给这个月川女孩说说那些已经消失在深海的故事，“我的父亲便是送到堪罗的质子，我的母亲是一个堪罗人。”
“难以想象。”郁契压下眉头。
“没什么难以想象的，生活以各种形态进行着。”车湖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让自己平静面对接下来的回忆，“而我父亲违背了质子应做的事情，他像是间谍一般在城市煽动起义，刺杀堪罗人。后来被发现了，我们都被投进了监狱。堪罗人决定处死我们。”
“看起来你活了下来。”郁契想开个玩笑。
“但我也失去了什么。”车湖闭上眼睛，仍然一阵颤抖，赶忙将回忆略过，“不过，我仍然是唯一一个被赦免的厄昔叛徒，堪罗皇帝只是让我失去了某些微不足道的东西，但保下了我的命，还让我跟他的儿子们一同读书，吃饭和生活……甚至在那场大雨到来时让我带领堪罗人登上了北星号。”
“所以我要对堪罗人负责。”车湖最后说，“我的命运已经跟他们搅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了。”
“那你更不该这么早就离开了。”郁契望向那片银色的海洋，“你应当……相信他们，等待他们。”她深吸一口清爽的空气，“而我一直相信，有一天在海的那一边出现的不再是海民，不再是厄运。而是……而是我那些撑船归来的兄弟姐妹，或是……或是撑船的居耳格。”她笑笑。
这一晚过后，堪罗人和月川人的命运走向了两个方向，但他们都得等待同一个事情——那就是海民的舰队。车湖让堪罗人和奴种驻扎在月川人村庄的东侧，随时准备上路离开，而他自己则在山头扎了一个简易帐篷，张望海面。
月川少年少女们轮番来到这里与车湖作伴。他们少言寡语，羞涩恬静，但是稍稍熟悉起来，便将孩童的天真和好奇暴露的一览无遗。他们不该落得这个下场的，不该整日在洞穴里待着，不该担惊受怕，不该一个不小心就被海民抓住，带离家乡，送到一个不知是凶是吉的远方。
车湖想拯救他们，想带他们走。但是他知道自己是无力的，于是选择沉默。他有点自责，即便他是叛徒的后裔，即便他是个阉种，但心中的某些感情仍然让他想成为一个救世之人。最后，他将一把刻着小手的青铜匕首[2]送给[LD1]了郁契。
“希望它能保护你。”这是他唯一能给月川女孩的力量。
日子依然平静如初。有时，车湖甚至认为不论是海民还是他的皇帝都不会再出现了。
终于，在某个上午，车湖望见一片阴影出现在了海面尽头那颗燃烧的烈日里。起初，他以为那是海浪，眯起眼睛努力注视。很快他的眼睛便酸痛流泪，眼前涌出无数黑色或紫色的斑点。他颤抖着将郁契唤来，让她确认一下那片阴影到底是什么。
“那是船，那是船！”郁契的声音颤抖起来，“他们来了！是海民！”
她如同一阵风一般消失在山头，接着，一阵嘈杂从山下传来，那些孩童开始向北方的坑洞逃窜。车湖也让一个奴种向堪罗人报信。但是，车湖的心怦怦狂跳，如果那是堪罗皇帝呢？如果那是堪罗人呢？
不一会，郁契居然也回来了。
“你在做什么？快回去！”车湖把郁契推了回去。
“我要确认那到底是谁。”
“你先躲起来！”
“我只是……我只是想多看看阳光。”
“别因为这种屁事暴露你们的行踪！”车湖的怒火升了起来。
“大主，那是许多艘船……是……是小船。”一个奴种说。
车湖和郁契再次望向海面，那是由一片密密麻麻的小船组成的脆弱船队，它们缓慢的向狭陆靠近。
“那是海民的船吗？”
“不，那不是……我父亲告诉我，他们拥有双桅帆船，他们的船头是三条蟒蛇……”
那不可能是海民。如果如月川人所说，他们要穿过古马遗海前往弯月地区，那么这样的小船一定会被巨浪拍碎。更何况，这样小的船如何去贩卖奴种呢？
他们会是堪罗人吗？车湖用手按住胸口，以防心脏蹦出来。不可能，他的理智告诉自己，那片海洋如此庞大，这些小船根本没法横渡。
突然，一个奴种颤抖地说道：“他们在挥手！他们在挥手！他们……”他身体几乎探出了山崖，“他们举着旗帜，那是我们的蓝金色权剑旗子！是堪罗人！我们的皇帝来啦！”
[1]希人与白树人是月川人的两支部族血统，其对居耳书的理解有些许不同。
[2]这把匕首上写着：终结某事，才能开始某事。
他系好袍子环视四周，确信没有人看到自己。于是他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那个高大，笔挺而沉默寡言的模样。堪罗人都知道他的故事，但月川人并不知道，他也不希望月川人知道。
他回到炊烟袅袅的月川人村庄，这是这批堪罗人暂时的落脚点。收留了堪罗人的月川人是一支可怜的族群，他们反复提及的故乡已是百年废墟。即便如此，他们仍然追随着从未眷顾过他们的神明。每个清晨，那些通风撒气的草房子中都会传来阵阵低声诵念，那是月川人在向他们的居耳祈祷。
车湖喜欢这些博学多识，懂得各种语言且有着好记性的家伙，又对他们的软弱和迂腐感到好笑。月川人现在的村落时常被海民侵扰，然而他们仍然不肯往东逃难。
“若不能重新夺回白树平原，我们就不能穿过九百诫城。”月川人的老首领因绪用北苏方言一字一顿地否定了车湖的建议，“这是居耳的旨意。”
车湖不在乎居耳有什么旨意，他在此地逗留只有一个目的：等待他的皇帝，那个将他阉了的人，那个他绝对效忠的堪罗之主。车湖相信自己和另外十三个堪罗人以及八十九个奴种绝不是最后的幸存者，他在风暴中看到了一片平坦的大陆，他认为堪罗皇帝的舰队中一定会有一艘或两艘成功登陆。
他积极收集此地的信息，并准备远行的粮食。因绪让他的女儿带着堪罗人在附近转转，采摘野果。她叫郁契，十五岁，有一头厄昔人一般的红发，还有一双堪罗人一般的深蓝色眼睛。或许是因为自己体内一半的厄昔人血统，车湖很喜欢这个女孩儿。
她的生活技巧都如同一个持家多年的主妇那般老练。她告诉堪罗人哪些水果不能吃，哪些蘑菇有毒，如何酿制啤酒以保存淡水，甚至调配香料给寡少的食材增香添色。
但她和她的同胞一样执拗。她在山头上指指东方，在一片起伏的低矮丘陵中，车湖看到了一片阴影。
“那就是九百诫城，我们的家。”郁契强调这句话，“那里的气候更好，你们只要能挺到那附近，就能找到新鲜食物。”
“九百诫城东面是什么？”
“是路口地。”郁契说，“我没去过那里，我只在经书里读到过：‘深渊里的眼睛和海中的鼻子，都在注意着那片土地。’”
“你应该劝说你父亲和我们一起去东方。你们如果还在这里居住，就注定一次次被海民奴役，屠杀，贩卖……”
“我们必须夺回白树平原，才能去九百诫城。”郁契老调重弹，“或者等居耳格带我们跨过那里。”
“居耳格？”车湖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你父亲没讲过这些。”
“那是居耳在世间的化身，将其格降附于凡人。希人[1]不承认这个说法，而白树人则祈祷居耳格的降生。我母亲是白树人，我想居耳格一定会出现的。”
车湖可等不及居耳格的出现，他知道自己必须带族人东行。因为他们绝无对抗残暴海民的能力。每到晚餐时刻，那些残疾的月川人从草房中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懵懂苍白的孩童从地洞中爬出来，忐忑的打量着地面的世界。这就是残暴的海民带给月川人的伤痛。
海民便只掠夺孩童送往西方弯月地，于是月川人挖掘了许多地道和坑洞来藏匿孩子。月川人的后代从小就在地穴中成长，个个虚弱不堪。而对于不值得贩卖的人，海民往往会挑断他们的脚筋或手筋，或是砍掉他们的一只手——这是为了防止月川人群起反击。
晚餐的气氛越来越凝重。一个分轮前，晚餐偶尔还会有人讲经或唱经，但现在，席间只有咀嚼声和低声祷告。
海民就要“回潮”了。他们在一轮前掳走了许多月川人送往弯月诸国，现在，他们该返回这片狭长的土地，再次抢掠月川人了。
“北山的坑洞怎么样了？”因绪询问年轻人。
“这几天差不多就能挖好了。”
“储存了足够的粮食？”
“是，我们正抓紧腌制蔬菜。”
“务必要当心！上次那群杂种没有抓走几个孩子，他们这次一定会搜遍整个村落的。”因绪担忧的望向郁契，因为他的其他孩子已经被抢走了。“你带着孩子们躲到坑洞去，千万不要露头，不论外面发生了什么。”
晚餐后，车湖让堪罗人和奴种开始收拾行装。他召集十四个堪罗人，准备再次向他们确认是否还要等待堪罗皇帝的到来。这是他的习惯——因为他有一半厄昔人的血统，征得堪罗人的同意会让质疑他的人闭嘴。
然而剩下的这十四个堪罗人，要么是还未长大的孩童，要么是某个省督的妻妾。车湖问：“我们是否还要等待堪罗皇帝？”他们有的摇头，有的点头，互相看看彼此，又不知所措。
车湖接着问：“堪罗皇帝可能还活着，我们要等他。”
他们一齐点头。
“但也许死了，我们要向东行。”
他们仍然一齐点头。
“我们不等了？”
他们摇摇头。
“哈！”车湖苦笑一声。接着，他来到奴种中来。告诉他们要在山头上眺望大海，一旦看见船只，立刻向车湖汇报。
深夜，车湖无法入睡。他第一次做决定，然而这一次竟然就是决定生死的决定。他起身，周遭躺着堪罗人和奴种，像极了一排排尸体——如果自己的决定是错误的，他们就可能真的成为死人。
他再也没法躺着了，又想要小解。他知道那个过程是有问题的，给他带来了如此耻辱和烦扰的后遗症。他在树林里小解后，走上山头。
他没想到在这里会碰见郁契。这个即将成年的月川女孩如同经书中的守护者一般注视着死寂海洋上的上弦月。
“我在观察海民的船只。”她对车湖说，“如果他们来了，我就告诉村民，然后带着孩子们躲进坑洞。”
“你可以看到多远的地方？”
郁契指了指月亮下面的某个位置，车湖也并不清楚具体是哪。
“或许有一天，你会看到你的居耳格乘船抵达此地。”车湖半开玩笑道。
“居耳格还需要乘船？”郁契十分讶异，“居耳格应该飞过来，或者踏着海水跑过来。”
那太慢了，车湖想。
“你们准备离开了吗？”
“是。”
他们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其实车湖想要邀请郁契跟他们一起走。他认为这样的女孩不属于这个群体，她虽然仍然恪守居耳的旨意，但她和她那些迂腐胆怯的同胞不同。
“你们的皇帝是怎样的人？”
“是一个仁慈而智慧的人，他有恩于我。”
“所有救世之人都是这样的。”她盯着车湖，“看起来你……像是在负重前行，做起决定来十分犹豫。”
“因为我不像你们。你们都是月川人……即便来自不同的部族。”车湖顿了顿，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而我不同，我流着一半敌人的血。”
“在我们的故乡，堪罗人与厄昔人建立了帝国，相互对抗。我们也交换质子，换取边疆的和平。”车湖还是决定给这个月川女孩说说那些已经消失在深海的故事，“我的父亲便是送到堪罗的质子，我的母亲是一个堪罗人。”
“难以想象。”郁契压下眉头。
“没什么难以想象的，生活以各种形态进行着。”车湖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让自己平静面对接下来的回忆，“而我父亲违背了质子应做的事情，他像是间谍一般在城市煽动起义，刺杀堪罗人。后来被发现了，我们都被投进了监狱。堪罗人决定处死我们。”
“看起来你活了下来。”郁契想开个玩笑。
“但我也失去了什么。”车湖闭上眼睛，仍然一阵颤抖，赶忙将回忆略过，“不过，我仍然是唯一一个被赦免的厄昔叛徒，堪罗皇帝只是让我失去了某些微不足道的东西，但保下了我的命，还让我跟他的儿子们一同读书，吃饭和生活……甚至在那场大雨到来时让我带领堪罗人登上了北星号。”
“所以我要对堪罗人负责。”车湖最后说，“我的命运已经跟他们搅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了。”
“那你更不该这么早就离开了。”郁契望向那片银色的海洋，“你应当……相信他们，等待他们。”她深吸一口清爽的空气，“而我一直相信，有一天在海的那一边出现的不再是海民，不再是厄运。而是……而是我那些撑船归来的兄弟姐妹，或是……或是撑船的居耳格。”她笑笑。
这一晚过后，堪罗人和月川人的命运走向了两个方向，但他们都得等待同一个事情——那就是海民的舰队。车湖让堪罗人和奴种驻扎在月川人村庄的东侧，随时准备上路离开，而他自己则在山头扎了一个简易帐篷，张望海面。
月川少年少女们轮番来到这里与车湖作伴。他们少言寡语，羞涩恬静，但是稍稍熟悉起来，便将孩童的天真和好奇暴露的一览无遗。他们不该落得这个下场的，不该整日在洞穴里待着，不该担惊受怕，不该一个不小心就被海民抓住，带离家乡，送到一个不知是凶是吉的远方。
车湖想拯救他们，想带他们走。但是他知道自己是无力的，于是选择沉默。他有点自责，即便他是叛徒的后裔，即便他是个阉种，但心中的某些感情仍然让他想成为一个救世之人。最后，他将一把刻着小手的青铜匕首[2]送给[LD1]了郁契。
“希望它能保护你。”这是他唯一能给月川女孩的力量。
日子依然平静如初。有时，车湖甚至认为不论是海民还是他的皇帝都不会再出现了。
终于，在某个上午，车湖望见一片阴影出现在了海面尽头那颗燃烧的烈日里。起初，他以为那是海浪，眯起眼睛努力注视。很快他的眼睛便酸痛流泪，眼前涌出无数黑色或紫色的斑点。他颤抖着将郁契唤来，让她确认一下那片阴影到底是什么。
“那是船，那是船！”郁契的声音颤抖起来，“他们来了！是海民！”
她如同一阵风一般消失在山头，接着，一阵嘈杂从山下传来，那些孩童开始向北方的坑洞逃窜。车湖也让一个奴种向堪罗人报信。但是，车湖的心怦怦狂跳，如果那是堪罗皇帝呢？如果那是堪罗人呢？
不一会，郁契居然也回来了。
“你在做什么？快回去！”车湖把郁契推了回去。
“我要确认那到底是谁。”
“你先躲起来！”
“我只是……我只是想多看看阳光。”
“别因为这种屁事暴露你们的行踪！”车湖的怒火升了起来。
“大主，那是许多艘船……是……是小船。”一个奴种说。
车湖和郁契再次望向海面，那是由一片密密麻麻的小船组成的脆弱船队，它们缓慢的向狭陆靠近。
“那是海民的船吗？”
“不，那不是……我父亲告诉我，他们拥有双桅帆船，他们的船头是三条蟒蛇……”
那不可能是海民。如果如月川人所说，他们要穿过古马遗海前往弯月地区，那么这样的小船一定会被巨浪拍碎。更何况，这样小的船如何去贩卖奴种呢？
他们会是堪罗人吗？车湖用手按住胸口，以防心脏蹦出来。不可能，他的理智告诉自己，那片海洋如此庞大，这些小船根本没法横渡。
突然，一个奴种颤抖地说道：“他们在挥手！他们在挥手！他们……”他身体几乎探出了山崖，“他们举着旗帜，那是我们的蓝金色权剑旗子！是堪罗人！我们的皇帝来啦！”
[1]希人与白树人是月川人的两支部族血统，其对居耳书的理解有些许不同。
[2]这把匕首上写着：终结某事，才能开始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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