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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丘拾,奴种

    丘拾睁开眼,看见一双沾满沙粒的粗糙鸟爪。他吹了一口气表明自己尚还活着,秃鹫悻悻离开了。

    他知道自己没死,没听说过哪里的身后世还有秃鹫。他将手摸向腰间,那柄皂刀依然结实得别在那里。

    船都翻了,这柄皂刀依然跟着自己。

    它如同一个护身符。只要它没丢,丘拾便相信自己绝不会死。他艰难地撑起身体,左半边身子从沙滩上撕裂出来——他已经被炽热的沙滩烤烂了。

    他摇摇晃晃地朝倾覆的大船残骸走去。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散落的杂物。他翻进船舱,在平静的海水中找到两只水袋。

    他扬起脑袋将一整袋水灌进体内,空荡破碎的船舱里回荡着“咕咚咕咚”声。一场甘霖酣降,浇灭了燃烧的喉头。片刻,丘拾听见了噼噼啪啪声,那是他贴在血管上的血块重新流动的声音。

    他复活了。

    他死死盯着手中的另一只水袋,强令自己将水袋放下,紧紧拧死。不能喝,他告诉自己,得留些水离开这片沙滩。

    他重新搜刮船舱。突然,他吓得跌坐在水里:一个厄昔人被船桅刺穿身体,孤零零地挂在半空中,突出的眼球正怒视着这个大胆的奴种。

    丘拾抽出皂刀,慌乱张望周围还有没有别的活人。若一个奴种和一具厄昔人尸体同时被别人看到,自己多半会被当作谋杀者。

    船舱只回荡着他自己的心跳声。所有人都死了,他再一次确认了这个结果。

    丘拾仍然记得启航那一天的所有情景。他所服侍的厄昔人奇川氏是整个中陆最后一批登船的,他们在厄昔邦最高处的城市坚守了七轮,终于向无尽的洪水投降。

    厄昔人带着他们的卫队和奴种登上了最后的舰船,而像丘拾这种没有用的制皂奴种则统统被绑了起来,丢在屹立着和司女神像的广场上,等待终末的水将他们吞没。

    但丘拾用藏在腰间的皂刀将绳子割断了。他没理会其余奴种的哀求和哭嚎,发狂地冲向最后一艘大船,顺着收起的船锚爬进了船舱。

    接着,骇浪拍碎了女神像广场和那里的奴种。

    丘拾在阴暗潮湿的大船中穿梭。厄昔人的花名册被泡烂了,他成功混入船桨舱室。而后,终日回荡在耳畔的就是浪声、风声与雷声。渐渐地,船上开始蔓延开窸窸窣窣的刮擦声,越来越多的人感染了湿疹,他们用发黄的指甲刮挠着隆起的红色皮肤,脓疮、感染和瘟疫接踵而至。

    自第一个奴种死亡开始,这个舱室便开始一步步变成活人的噩梦。腐臭从角落里一股股涌出来,倾泄进来的雨水冲刷着尸体和黄脓,在船舱里冲起了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淡黄色洪水。

    顶舱的厄昔让卫队将尸体抛出船舱,把感染湿疹的奴种带上甲板锁在笼子里,让天雨冲刷他们的毒瘟。患病的奴种一个个哀嚎着死在笼子里。最后,整个船桨舱的奴种只剩下了三成,这艘大船失控了。

    巨浪将大船轰碎。丘拾不知道自己抱着的是船桨还是甲板碎片,只知道绝不能放手。

    他活了下来,全凭运气。

    太阳沉入远山后,丘拾爬出船舱,决心向东方那片朦胧的山影前进。直到满月升起,他终于看到了火光。三个举着火把的身影顺着起伏的沙漠一路向东。丘拾开口大喊,全然不顾对方可能是土匪游盗。

    他又走运了。对方是另一艘船的奴种。

    他们激动地拥抱在一起。他们都是哀述人,被厄昔人奴役的族群。

    “兄弟,你是哪艘船的?”他们问丘拾。

    “最后一艘启程的和司号。”

    “咱们只有一百四十来个人活了下来,算上那些德泼人和蓝顶人,一共有三百多人幸存。”

    “厄昔人呢?”

    “珥银公的刺川号上的人大都活下来了,他们在风暴里成功靠岸。旱稻号上有大弥公,他和他的卫队也活下来了。现在大概有五十多位大主以及一百多名护卫。”他们给丘拾披上了一件薄衣,“我们先去近营地吧,那里还有二十来个兄弟。”

    营地里,衣不蔽体的哀述奴种们畏缩在篝火前。他们见到了新的幸存者,纷纷站起身来同丘拾拥抱。

    “我们试着找到每一个兄弟。”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丘拾一眼便认出了那个老奴种。他和丘拾同在一个皂坊,就是他在和司号启程的前几日告诉丘拾“要做万全的准备”,于是丘拾才偷了一把皂刀藏在身上——这是他唯一可做的准备。如果没记错,老皂工的名字是皂八同。

    “你活下来了。”皂八同说,“你做了万全的准备?”

    “我只能做这一个准备。”丘拾掏出皂刀。

    又有几个哀述人从北面回来。他们抓了三只兔子,拔了毛插在木棍上火烤。即便没有盐巴调味,所有人仍然都死死盯着久违的肉。

    年纪最大的皂八同主持分割三只烤兔子。一只兔腿的肉需要剥成三份,小而无肉的兔胸和兔头也要由两个人分食。即便如此,每个奴种都激动地将热腾腾的碎肉捧在手心里。

    “真希望每天我们都可以被派出来搜寻幸存者。”一个德泼人说,“没有大主看着,我们才敢自己抓些兔子。”

    “我们根本不需要那些大主的允诺才能吃肉。”皂八同说。

    人群死寂,无人应他。丘拾顾不得那么多,用饼卷起碎兔肉塞进嘴里。

    皂八同对丘拾说:“我对你有印象,你曾经和一个大主顶嘴。”

    的确如此。那个大主让皂工将成箱的衣物和十一个笼子的宠物搬上船舱——即便如此,他们也不允许皂工上船。丘拾愤怒地拒绝工作,于是这个老厄昔人呼喊着他的卫队,要当街砍杀这个放肆的哀述奴种。只是持续不断的大雨和雷鸣盖住了他沙哑的声音,丘拾逃走了。

    丘拾问:“这片土地本来就有人吧?”

    “被称为沙门人的族裔统治着这里。我们曾看到过,他们有着黑夜一样的肤色。”

    “他们很危险?”

    “他们不是我们现在能对付的人。”

    丘拾不再搭话,钻进一个帐篷躺下。他明白皂八同是哪种人——讲师,那些稍微识字,能言善辩,想要煽动奴种们反抗厄昔人的家伙。“那个机会”或许已经靠近了,但丘拾没有打算,因为奴种们没有武器,厄昔人却还有一百名卫兵。

    丘拾不再思考任何事情,很快便睡着了。第二天清晨,他被皂八同推醒,才发现金色的土地诞出了赤色的初阳,他们结束搜寻,将要返回主营地。

    奴种们结成一队向东面走去。环视整个南方,一片连绵的山群高高隆起,形成天然的边界,阻挡了南方的水汽,使脚下的土地仍然保持着干燥炎热。肆虐了三千天的暴雨和洪灾也无法攀过亘古的高原守护者。

    正南方是和司号搁浅的海岸。如今回望,那片海滩竟是高陆唯一的缺口。如果那场风暴将和司号吹向更东或更西,他早已随着大船撞向山群,粉身碎骨了。

    并没有人欢迎返回的奴种。这里的处境更糟糕——厄昔人占有了绝大部分粮食和水,奴种们连一片饼都分不到。

    “这里还有多少存粮?”丘拾问皂八同。

    “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我不喜欢兜圈子,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也知道你的目的。我要知道现在的情况,才会考虑要不要……”丘拾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老人注视着丘拾的眼睛。

    “我们等后半夜再行动。”皂八同说,“我可以带你走得更近、更深。”

    他们两人选在了一个帐篷。丘拾并不清楚皂八同所指的“更近、更深”是什么意思。他有点忐忑,前半夜几乎没睡。

    在后半夜的某个时刻,皂八同推了推他。

    “走。”

    他们两人钻出帐篷,弓腰前进。营地十分空旷,厄昔人、卫兵和奴种都钻进帐篷睡觉去了,只有孤零零的火把和巡逻队捱着冷风。皂八同带着丘拾来到了营地北侧边缘,远远避开了巡逻兵。

    之后,他们直接走入了厄昔人的地盘。

    丘拾想拉住皂八同,然而老人不但不躲避,甚至直起了身子。迎面,两个士兵走向了他们。

    “妈的,你发什么疯!”丘拾暗骂一句,手摸向腰间的皂刀,他唯一的武器。

    “安静!”皂八同小声提醒。

    两个士兵加快步伐赶到两人面前。接着,他们做出了丘拾意想不到的举动——将两件石布甲递给了奴种。

    丘拾有点不知所措,但仍然学着皂八同那样将石布甲套在身上。至少穿上这层护甲,不仔细盘查是无法发现他们是奴种的。

    士兵一言不发,径直将两个奴种带向了更深处。

    是小粮仓。

    丘拾终于明白皂八同所说的“更深、更近”是什么程度了。这远超他的想象,他就站在这个供养着所有厄昔人、卫兵和奴种的粮仓面前。它太小了,在惨烈的风暴中损失严重;即便粮食成功拖上了岸,也有许多被泡透,再也无法食用了。

    “这些粮食最多撑十七、八天。”一位军官对丘拾说,“厄昔人一定会有动作的。”

    丘拾很快明白了眼下的状况——这些卫兵已经被讲师“策反”了。

    “我需要知道更多消息。”皂八同说。

    军官再次打量了一下丘拾,然后说:“大弥公和珥银公有了分歧。大弥公想要留在这里和沙门人联系,但珥银公想要东行。”

    军官舔舔干裂的嘴唇,“分裂马上就要来了,这意味着……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