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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天鹅之死

    早晨的剧场安详宁静,失去璀璨的灯光装饰,即使是夜晚红如妖魅的外墙,此刻看上去也不过一瓣橘子一样羞涩苍白。春历行三,五月的风还有些凉爽,一个穿着十厘米黑色高跟鞋的女子压了下原色的帽沿,裹紧灰蓝色的风衣,走向大门。

    她的指纹居然还能解锁。门向侧边滑开,她摘下镂空的藤编草帽,露出一头蓬松的红发。应急灯的微弱光亮在昏暗的走廊里鬼魅地悬浮着,她不紧不慢踏上红毯,尽管四周无人,但她如同走在聚光灯下,万众瞩目,仪态万千。

    突然,有人从后面叫住了她。

    “Mya姐,你回来了?”

    怯懦的圆脸短发女孩鼓足勇气打招呼,从头招摇到脚的红发女子扫了她一眼,侧头含笑:“菁菁,你的首场我有看,跳得很好。”

    菁菁涨红了脸,又高兴,又紧张:“谢谢Mya姐,不过还是不能跟你在的时候比——”

    “我说你跳得好就是跳得好,不要又扯上我。”Mya走过去,揉了揉她的头,像抚慰一只小猫。

    长廊里乍出一丝光亮,一扇门打开,一个高挑的黑色长发女子走出来:“哟,这不是Mya嘛,好久不见。”

    红发灰眼、同样高挑的女子收起亲切的笑容,面对苍蝇一样厌烦地挥挥手:“你倒没有退步。”

    “是吗?前首席居然对我评价这么高,”对方表演出受宠若惊的样子,笑嘻嘻地问,“不过两年没跳舞,你应该退步了吧?”

    “不劳费心,我就是双手双脚都动不了,也扭得比你好看。”

    “那我可就放心了,不能让剧团的牌子砸在我们手里啊。不过你现在跳得怎么样,也没人能看见,真可惜啊。”长发女子踩着拖鞋离去,摇得像一朵风中的白色睡莲,却留下一地黑色的恶意。

    “Mya姐,真、真的对不起……”菁菁不知在为什么道歉。

    她走以后,剧团换了两个首席,熊菁菁是第三个。

    红发如火的女子只是沉默着目送那人远去,她低头对心有愧疚的现首席说:“别怕,好好跳,我先走了。”

    “Mya姐……”

    前首席回到自己的单人间,在桌上的香炉里新上三炷香,低头双掌合十沉思了一会儿,才收到姗姗来迟的联络。

    团长:想通了?

    她冷笑一声。

    Mya:是啊,我觉得三排也挺好的。

    “三排”指的不是真正的舞台第三排,而是替演的替演,候补的候补,在一场舞剧中出场的概率微乎其微。只有主演状态不佳、替演也状况频出时,三排才有可能登上舞台。三排的流动性是最大的,一般只有纯新人或是犹豫入门的外行人。他们与剧团的关系极其松散,多半合作几部剧,然后要么升入二排、要么彻底退出。三排对剧团没有责任,剧团对其也没有什么义务,对三排来说,每场都可能是最后一场。

    安恩剧团前首席已经很久没有上场了,不,应该说,她很久没有接到角色了。

    一切要从两年前说起,更确切地说,是《天鹅之死》全国巡演结束的那个夜晚。

    “Mya,今晚庆功宴结束后还有个私人派对,你准备一下,到时候不要先走。”谢幕后,团长拍着她的肩膀,一边回应着如山的喝彩,一边小声交代。

    眉眼细长、唇角含笑的首席挥手向观众致意,默不作声地点点头。这种事她已经很熟悉了,按照流程去露个面,给几位心血来潮的公子哥助助兴,做好一个合格的花瓶。伺候好了大金主,剧团就能拿到更多投资,举行更多演出。

    剧团培养了她,她也要回报剧团。作为舞台上最耀眼的那颗明珠,她要承担维护舞台的责任。

    团长很为她的懂事欣慰。Mya一向是个好女孩,舞跳得好,又令他省心,是剧团的门面。

    不过这晚之后,他不再向别人如此夸耀。

    他们踩在午夜十二点入场,新的一天还没有降临在这个私人空中花园里,团长低调自豪地将她引荐给众人,派对的主人公,某个行业龙头的独生子,明显不快的神情也稍稍明朗。

    “不知我是否有幸请小姐共舞一曲?”他向疲惫但依然艳光四射的剧团首席发出邀请。

    一切似乎恰到好处,久等的多情子,迟来的宴会queen。似乎将成就一段佳话,所有人都如此相信。

    只有一点,那个邀舞的姿势表示将进行的不是普通的交谊舞,而是《琴瑟曲》。

    《琴瑟曲》是近代由LindyHop改编而来的天华特色舞目,在传统交际舞的基础上略减亲密,增添女子心中摇摆不定、男子热情追求的表达,整段舞蹈表现出两人一见钟情、互相试探、你追我逃、隔窗相望、直到约定终身的爱情故事。曲目结尾,女子需与男子侧面相对,单掌且逃且望,又主动与男子相合,小指互钩,以示钟情。

    《琴瑟曲》一出现,便因其兼具含蓄婉约和奔放热情的编排广受欢迎,一度成为求婚之舞。如果女性主动邀请,说明她有与你永结同好的意愿;如果伸出手的是男性,说明他有不惧挫折追求你的勇气。在社会各个阶层各个群体中,这支舞都极为流行。

    首席当然会跳,但是她不能跳、不想跳。在这个场合,《琴瑟曲》有其他的含义。公子哥不可能与舞女相恋、盟誓一生,他所求的是一场欢愉。

    她不想给。

    但也不能拒绝,不可伤了情面。

    她拂去银筷,弯腰捡起,笑意盈盈:“荣幸至极。”

    第二个小节行到一半,红发佳人正脱离男子怀抱,忽然脚下不稳,往前摔去。

    高跟鞋的鞋跟整块脱落。这年头,即使是名牌,质量也不可轻信。

    “没事吧?”舞伴虚假地关切。

    “没事,只是吓了一跳。不过这支舞恐怕……”她也虚假地娇弱着,揉着脚踝,从细密纤长的假睫毛间抬眼,楚楚可怜。

    “我送你回去吧。这么晚了,好好休息。”

    真是司马昭之心。

    她接受了扶她起来的手,在团长意味深长的眼神中告辞。

    这晚并没有如她所愿。

    巡演结束后的假期,团长要她“好好休息”。

    派对邀请不断,每条消息都来自不同的人名。

    她在厨房对着自己的手看了很久,最终面无表情地举起锤子。

    “不知我是否有幸请小姐共舞一曲?”

    《琴瑟曲》,又是《琴瑟曲》,当然是《琴瑟曲》。

    “不好意思,恐怕要让您失望了。”她歉意地微笑着,举起裹着纱布的左手。

    指关节碎裂,她的小指再也不能弯曲,就无法在《琴瑟曲》结尾时勾指为誓。

    无法跳出完整的舞目是一种耻辱,她成了不合格的舞者。

    或许正因如此,没有人再强邀她跳《琴瑟曲》。

    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每当伴奏响起,望着其他人相拥起舞的身影,她都会情不自禁地咯咯作笑。

    团长找她谈话,她知道团长要说什么,她以为自己有了心理准备。

    团长大概会发怒,也可能放下身段好声好气地请求,或许还会做出一些不可靠的许诺。金钱,物质,只要她服软,一切都称心如意。但她会坚持自己:已经十年了。你和我约定过,这种事十年就够了。

    她没想到的是,团长听了,既没有反驳,也没有强辩。

    他说:那你以后就去三排吧。

    三排,替演的替演。随时可以走,没有人挽留。

    首席就在这一刻成了前首席。

    剧团有太多太多年轻漂亮的女孩,她不过是其中一个。最耀眼的一颗明珠也可以随时被打碎丢弃。何况,先令这颗明珠磕碰缺损的是她自己。

    Mya只觉得荒谬,大脑一片空白。

    可是……十年了……我已经……

    我已经足够听话了,不是吗?

    团长说:我们仁至义尽,和你两不相欠。

    从十三岁到二十三岁,第一次反抗,她永远失去了是否做母亲的选择权,第二次反抗,她失去了人生的前二十年。

    从小在剧团长大,父亲不明,母亲自杀,赔钱的东西,肮脏的混血,她又变成那个没人要的小孩,除了跳舞什么都不会,可现在连剧团也不要她了。

    要是她没有砸下去……要是她没有拒绝……如果她一直乖巧听话、让别人称心如意……

    Mya昂起头走了出去,回到首席专属的单人间,嚎啕大哭。

    我应该做好孩子吗?满足别人所有的期待,哪怕我自己再也不存在?

    前首席在单人间内独自起舞。首席专属的房间附有一间小小的练舞厅,四周墙壁和天花板都镶嵌着镜子,从一头转到另一头,她可以悠悠花上十圈。现在那间练舞厅已经不属于她了。狭小的单人间里没有茶几、没有沙发、甚至也没有床铺,即使如此,两步也到尽头。

    她与不存在的舞伴追逐嬉戏,舞步欢快,指尖颤抖,手掌与空气相合又离去。

    这是她再也无法跳完整的《琴瑟曲》。

    Mya自始至终昂着头,闭着眼,轻声发笑。

    剧团仍为她保留了一个单人间,多么仁慈体贴。

    每年只有这一天,她会再回到剧团,将自己关在逼仄的房间里,为台面上唯一的装饰物清扫上香,然后无声地、尽情地起舞。

    今天是她母亲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