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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小小马驹

    夕阳西下,白水江畔一亭中,一个白衣公子正与一个面容娇柔的女子对弈,正是端庆与芙儿。

    端庆执黑,芙儿执白,棋盘上,白子大占上风,黑子已有溃败之相。

    与公子下棋,芙儿极少赢过,眼看黑子左支右绌,败局已成,不禁面露喜色,落下定胜一子。

    端庆从容不迫,徐徐又落一子,芙儿笑容顿时僵住,这一子轻描淡写,却势成侵消,又呈治孤之态,不仅将自己厚势瓦解,且将满盘闲棋盘活,霎时定出胜负。

    纵观全局,白棋落子循规蹈矩,恪守定式,而黑子处处兵行险招,剑走偏锋,看似零落无序,却暗布杀机,旨在这最后一子治孤功成,便一转颓势,险中夺胜。

    “公子,你又赢了...”芙儿怏怏道。

    端庆面无神色,问道:“‘夜枭’有消息吗?”

    芙儿道:“问天台上蜃龙生异变,同止受伤,师砚昏厥,目前尚不知缘由,另外,丁奉与卢潇一行已入芷江宫,‘夜枭’今晚会动手,至于同止,‘夜枭’说他没有把握。”

    端庆眉头一皱:“不堪重用!”

    这时江岸处一老叟放下手中鱼竿:“世子,你当真要对襄戈动手?”

    端庆斜目一望,心生不悦:“他若是安安分分在盘古寺聊度残年,我也不愿动他,可他无端复出,有意对父王不利,我便叫他知道如今天下谁说了算!”

    那老叟长长叹了口气:“他想做什么,瞒不过客栈,可世子知道为何王爷为何迟迟不愿动他?”

    端庆不屑道:“无非是前朝遗老,有过些功绩罢了,那又如何?他既有反乱之心,便是与端家作对,父王瞻前顾后,举棋不定,那便由我来做吧...”

    垂钓老叟正是神机客栈大掌柜,他跟在扶倾王端衍身旁多年,如今王爷已将整个薪国握在股掌之中,天下态势莫不要看他脸色,高位下沾了多少血,他最清楚,岂会是个优柔寡断之人。

    大掌柜行入亭中,向端庆郑重道:“襄戈其人,凭先皇御赐金戈创立金戈军,沙场纵横几十年,功勋无数,追随者遍布军中,王爷拔了二十年都拔不干净,可见其在军中威望。”

    “其妹襄离,乃是烨皇之后,芷江之战后自削后位,只身前往朝歌,破去二强联盟之势,功在国家。”

    “其兄襄刀,镇守北疆四十年,历经三朝,手握七十五万笞正军,根深蒂固,至今仍是王爷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如今襄戈身份乃是盘古寺同字辈高僧,受盘古寺数十万信徒瞩目,我薪国尚需依仗盘古寺广德教化,牵制属国,如何能轻易除之?”

    “襄家相伴皇权千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推倒的,还望世子顾全大局,慎重行事!”

    端庆拂袖怒道:“够了!本世子还轮不到大掌柜来教训,父王叫你来帮我,大掌柜可不要忘了本分!”

    端庆从小生在权贵之家,怎会不知襄家之重,只是他有意建功,心中早已布下一盘大棋。

    大掌柜相劝无果,颇觉无奈。

    端庆心思极重,许多谋划并不与他商量,更是没给过好脸色瞧,可他贵为世子,自己又不能用强,如今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天色渐晚,星斗铺陈。

    白水江畔的亭子已掌上百盏明灯,端庆仍在与芙儿下棋。

    亭外站了不少人,一侧是端庆贴身侍卫,另一侧是江州牧、江州刺史、芷江太守等诸多当地官员。

    一众官员战战兢兢,仿佛没个会喘气的。

    照理说州牧秩中二千石,比端庆这御史中丞还要大上两级,此刻却也站在阶下,噤若寒蝉。

    少顷,忽闻地面颤动,直震的亭中灯火忽明忽暗。

    下站一众官员不知缘由,皆心惊胆战,胆小的更是被吓趴在地上,就差哭爹喊娘了。

    正在江畔垂钓的大掌柜闻声心中一惊,他如何不知此乃行军之声!听这阵势,怕是不下数万之众!

    果然,远处一片火把组成的矩阵,将天空映地如同白昼,正徐徐向江畔行来。

    骑兵在前,步兵在后,数万甲士手执长戈,踏步之声如同滚滚闷雷,卷起阵阵沙尘。

    大军行至亭前,为首的将军下马摘冠,屈膝向端庆禀道:“末将镇南军颜绩,见过世子殿下。”

    端庆手衔黑棋,正悬而未决:“颜将军辛苦了。”

    落子后才抬眼望了一眼江畔大军:“此番讨逆功成之后,本世子自会向父王与圣上为将军请功。”

    颜绩心中大喜:“能为世子鞍前马后,是下官的福分,下官怎敢居功!”

    端庆挥了挥手,颜绩识趣地退到一旁。

    此时已值深秋,江畔凉风瑟瑟,端庆见芙儿落子时指间微颤,便将自己的白袍解下,亲手披在她肩上,芙儿含羞抬眸,满目柔情。

    “庆儿!你这是要做什么!”江岸边上一声震喝传来,把亭外诸人吓了一跳,世间能如此称呼二世子的,可没有几个,众人纷纷向岸边望去。

    直到听端庆称他作“大掌柜”,众人又赶紧垂首闭目,一时恨不得将头埋进土里。

    神机客栈向来受扶倾王驱使,与端家关系斐然,“大掌柜”身份隐秘,若见了他真面目,怕是活不过下一刻。

    端庆行至江边,坐在了大掌柜身侧,望着滔滔江水,神色怅然。

    “刘伯,你是看着我们兄弟长大的,可还记得‘壮壮’吗?”

    大掌柜忽闻端庆时隔多年再称他“刘伯”,不禁心中一动。

    端庆口中的兄长正是扶倾王长子,端庄。

    那年北方属国向薪国进贡百匹騊駼良驹,若按照惯例,这些马匹将充作皇家用马,彼时太仆院为讨好端衍,将两匹未成年的幼马送到扶倾王府,时年端庄与端庆两兄弟不过十余岁,正是贪玩好动的年纪,可见太仆院用心良苦。

    两兄弟得了騊駼幼马,都是喜爱的不得了,分别给自己的小马驹起了名字,端庄那匹起名叫“青青”,端庆便唤他的小马叫“壮壮”,谁也不让着谁。

    一日,两兄弟偷偷跑到马场较量,眼看哥哥要超过自己,端庆偷偷拿出藏在袖中的小刀,一狠心,将小刀刺在马臀之上。

    小马吃痛,却并没有如端庆想象中向前疾驰,伴随一声嘶鸣,壮壮忽地摆首跃向一侧,重重撞向疾驰中的青青。

    端庆侥幸从马背上滑了下来,青青却受到惊吓,将端庄甩下马背,拖了十来丈才停下。

    大掌柜再想起这陈年往事,依旧唏嘘不已,那騊駼本是北方野马,生性难驯,要不是尚且年幼,当年非要取了端庄性命不可。

    端庆接着道:“好在哥哥伤势不重,在他多番请求下,‘青青’留下了性命,可刘伯你知道‘壮壮’的下场吗?”

    大掌柜沉默不语。

    “哦...我怎么忘了,是刘伯你亲自动的手,刘伯又怎么会忘了呢...”

    那时端庆与他的小马驹已经相处了数月,每日亲自喂养梳洗,恨不得睡在马厩里。

    可出事之后,任他哭破喉咙,壮壮也没能留下性命。

    大掌柜记得清楚,那日王爷将端庆带到马厩,正是他当着端庆的面,亲手将壮壮头颅砍下,端庆不再哭泣,静静抱着壮壮头颅放回马身,染了一身鲜血,只说了一句话:

    “你疼吗?”

    王爷余怒未消,罚端庆闭门思过,几日后下人过来送饭,发现房中无人,王府顿时乱作一锅粥,开始四处寻找。

    最终是大掌柜在马厩中找到了端庆,那一幕令他久久挂怀。

    端庆浑身浴血,手中拿着一把小刀,骑在端庄的小马“青青”颈上割着,马儿尤未死透,端庆每割一刀,马儿便一阵颤栗,血水已经将整个马厩地面染红,端庆面无表情,只静静的,一刀,又一刀...

    他不知道一个十余岁的少年,是如何将比自己还大上几倍的野马放倒,也不知他已割了多久,更不知他下刀时,心中在想些什么...

    “庆儿,不要怪刘伯...当年...”

    “陈年往事,不过一只畜生罢了...”端庆摇头苦笑道。

    “自那日之后,父王再没对我露过笑脸,几个月后,将我送到千里之外的释政学宫,那里是学什么的,想必刘伯知道,我回来后,父王将我安置在御史台,我做些什么勾当,想必刘伯更加清楚。”

    大掌柜当然知道,御史台居宫中兰台,受公卿奏事,官署皆为宫掖近臣,主掌兰台秘书档案、监察郡国行政,更有纠劾百官,参治刑狱之权。

    这些年,为保扶倾王权稳固,御史台所行多为街涂沟洫、密缉捕杀之事,若与他“神机客栈”相比,无非是一明一暗,所用血腥手段更上不了台面。

    大掌柜长叹一声:“庆儿,这些年,苦了你了...”

    端庆淡淡问道:“刘伯,你可知父王为何会派我来?”

    大掌柜道:“自然是王爷倚重世子,世子可堪大用!”

    端庆闻言哈哈大笑:“大掌柜啊大掌柜,你跟了父王这么多年,还是不懂我这个爹啊!”

    端庆说罢指着江畔的亭子,道:

    “刘伯,你看那亭中烛台...”

    “哥哥如今已是骠骑将军,号令雄师,威风八面!”

    “便如那烛台上的火焰,正大光明,一尘不染!”

    “可只要有光明的地方,便会有黑暗,有些事情哥哥不能做...”

    “而我...”

    端庆心中积郁已久的痛苦使他神情扭曲,他拍着胸口惨笑,仿佛下一刻就要喘不过气来。

    “在爹眼中,我生性残忍,嗜血诡诈,有些事,只能我来做!”

    “在爹眼中,我——”

    “便是烛光的黑暗!”

    眼见端庆满目悲恸,大掌柜更是心中不忍,平日只见他从容淡定,颇有城府,岂不知他心中藏着滔天的怨屈,而这一切缘由,竟只因儿时那弑马之事...大掌柜心生愧疚,不知如何开口劝慰。

    正在此时,江上传来浑厚的铜号之声,大掌柜蓦然抬头,只见开阔的江面上行来百余艘铁甲战舰,战舰之上的火光连成一线,犹如一道炙焰划破星空。

    “庆儿!你疯了!你怎敢擅调江州水师!”

    江州水师卫戍南疆水道,自芷江之战后,朝廷愈加重视,在白水江上建起绵延数十里的江上水寨壁垒。

    端庆将江州水师悉数抽调,水寨必然空虚,若属国有叛逆之心,便可趁虚长驱直入,深入薪国腹地。

    这已不是擅调边军的罪过,而是关系家国安危的大事!

    端庆收束心绪,好一会儿才不疾不徐道:“还不够,此役若想功成,尚缺一人。”

    “什么人?你还想干什么!”

    “能杀元惊涛的人。”

    端庆才说罢,芙儿便款款行来,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刘伯,我该走了。”

    大掌柜再难顾及身份,只手揪住端庆,失声喝道:“庆儿!你擅调边军水师已是大错,朝廷更不可能与芷江峰翻脸!只要有我在,便由不得你胡闹!”

    端庆一笑:“刘伯,你怎么知道我是胡闹?”

    端庆这话颇有意味,不禁使大掌柜细细思及此间种种。

    镇南军与江州水师虽是王爷的人,可从边线撤军实乃大忌,是诛连九族的罪过,若无朝廷诏令、军中主帅首肯,仅凭世子身份,是绝不可能调得动的。

    大掌柜缓缓松开手,犹疑问道:“这难道是王爷的意思?”

    端庆却摇了摇头:“刘伯,你可知我来时,父王怎么对我说?”

    大掌柜摇头。

    端庆道:“父王说我此来江州,有无上军权,镇南军与江州水师随我调遣,却一不授兵符,二不下诏令,甚至都没有过问我要干什么,可在江州地界,如此重兵,又能用在何处?”

    “刘伯,你懂了罢?”

    大掌柜瞬间明白了端庆话中玄机。

    “可你...”

    端庆站起身来,负手望着江上瑟瑟赤水,冷冷道:

    “此役若功成,除去了襄戈,不管他有没有罪,我都将是襄家之敌,到时只需将我交出去,朝廷便不用与襄家撕破脸,既除谋逆大患,又安了北疆七十五万将士的心,免去未知的内乱,划算!”

    “除去了元惊涛,朝廷趁机找个傀儡,接掌觊觎已久的芷江峰,那时身为罪魁祸首的“逆子”业已伏诛,朝廷又不用跟芷江峰撕破脸,芷江峰千万家商号安心做他们的买卖人,普天同庆,皆大欢喜,划算!”

    “即便事败,罪只在我一人,父王只须来个大义灭亲,朝廷还是不用跟襄家与芷江峰撕破脸,刘伯,你说这正反两赢的买卖,谁不做,是吧?”

    大掌柜闻言怔怔呆在原地。

    他终于明白了王爷用心。

    也终于明白了端庆为何心怀如此深重的怨念。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竟忍心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当作棋子?!

    “庆儿,还有办法,只要...”

    端庆将大掌柜打断,摇头苦笑:“刘伯,我是他扶倾王的儿子,只有我的命有这个分量,别人替不了的,你不用替我想了...”

    “对了,以后记得不要再随便砍别人的小马驹了,走了。”

    端庆说罢向阵前行去,跨上战马,号令大军开拔,向芷江峰挥师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