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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芷江峰下

    薪国边陲的芷江镇街头甚是热闹,街道上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茶肆酒楼中不时传出欢声笑语。

    连年天灾下,大概也只有薪国才能看到这番景象了。

    师砚趴在客栈窗上望着这条热闹的街,窗外不远处有人在表演耍刀,一时围了不少人。

    人群中有一老一小,看样子应是爷孙俩。

    小童因为看不到杂耍,抓着爷爷的裤子不住哭闹,爷爷一把将小童举到脖子上扛了起来,小童立刻便喜笑颜开。

    师砚也跟着痴痴笑了几声。

    儿时,每当父亲蹲坐在门槛上磨錾子的时候,他也总是喜欢爬到父亲脖子上,把父亲当做摇晃木马玩耍...

    四年没见了,也不知父亲是否添了白发...

    师砚出生在离薪都炙岩城不远处的师家村,师家村是个石匠村,父亲师坚也是个石匠,师砚打小没见过母亲,是父亲靠着一手雕碑刻石的手艺将自己拉扯大。

    十四岁那年,旱灾正盛,人都要饿死了,谁还有钱去刻那不当吃喝的石碑,师家村的石匠多靠手艺谋生,少有田地,父子二人生计愈加艰难。

    好在师坚手艺精湛,常被盘古寺请去雕刻功德碑,与寺内几位管事算是熟识,在师坚多番奔走下,师砚进了盘古寺的斋院,帮着寺内的僧人挑水种菜,打打下手。

    盘古寺是国寺,受府库供养,寺内众僧虽无官无爵却受万民敬仰,即使见了皇帝也无须屈膝,所受尊崇可见一斑,能进得盘古寺,便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一年以后,师砚在寺内偶遇了一个年过古稀的僧人,那僧人看起来慈眉善目,还饶有兴致地问了他不少问题,后来师砚才知道,那僧人竟是盘古寺内辈分颇高的同止大师,同止虽不如方丈与三大金刚那般天下闻名,却是他们见了都要喊一声师叔的前辈...

    又几个月后,同止向朝中请旨云游著经,献于四年后薪国百年一次的祭天大祀,适逢天灾民怨,皇帝欣然同意,还赐下金牒,列国无阻。

    那时师砚怎么也想不到,只不过一面之缘,同止大师竟来问他是否愿意同往。

    师砚听得能与如此德高望重的高僧云游天下,自然是愿意,但是却开出了两个“条件”,当时一旁众僧皆被惊呆在当场,这不知几辈子才能修来的机缘竟还要提条件?

    却听师砚道:“砚家中自小穷困,上不起学堂,可即便如此,家父亦不曾教我碰过家中以为生计的铁錾,还常耗尽钱财买些不堪食用的书籍给砚来读,家父常言,书中自有生道,不求砚封官受爵,但求励精上进,学有所成,才不至于像他这般出尽苦力...如此养育教诲之大恩,砚无以为报,更不敢忘,所以砚一不能出家断绝尘缘,二须经得家父许可,若大师不允,砚不能同往。”

    众僧听罢,心中不免对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黄毛小子有了些敬佩,可如此当众向身份尊崇的同止大师“提条件”终究是不妥的。

    此乃是盘古寺代君祈天之行,亦是盘古寺莫大的荣耀,说不得著经功成后还能名垂青史,随行不乏寺内高僧,更有礼鉴司、史鉴司官员和御赐镇国卫同行,这其间若夹杂一个不知名目的小子,实在突兀至极...

    谁料同止莞尔一笑,道:“小施主如此年纪便能念及孝道,实属不易,此行不知要几年,自然要向家中亲人问得同意,这无可厚非,至于出家倒也不必,老衲愿收你做俗家弟子,不知小施主可愿意否?”

    同止此言一出更是惊煞一旁众僧,众僧齐齐把目光投向这不知所谓的小子,看看他到底是长了几个脑袋几只脚,竟能得同止大师如此青睐?

    且不论朝中的王侯将相,便是历朝历代的皇室子弟也少有被盘古寺高僧收作俗家弟子的,同止大师门下更是一个没有。

    既不用出家,也不用打坐,便能得盘古寺千年积累下的天道真传,更不用提“国寺高僧座下”这名头有多吓人,权贵得之扶摇直上,普通人那便是一步登天了!

    师砚虽不知这其间诸多好处,却也不傻,一个响头便磕了下去:

    “弟子愿意!”

    如今四年过去了,师砚时刻牵挂着家中的父亲,近年来与家中少有书信,也不知父亲过得怎么样,虽然著经之行早已踏上归途,不足半月便能回到家中与父亲团聚,但此刻触景生情,仍是止不住对父亲的惦念...

    “砚儿...”

    身后传来声音打断了思绪。

    说话之人垂眉皓须,戒首持珠,身着一身暗黄色僧衣,瘦且高大,虽貌似迟暮之年,却无有龙钟之态,正是同止。

    拜师那天,师父便给他取了法号“玄祚”,可这四年来师父一次也没喊过,平日只呼他俗名,虽不知为何,师砚却也从没问过。

    “又想家了?”

    师砚此时已出落成一个十九岁的倜傥少年,听师父一语道破心事,不免脸上一红,支吾道:“是...”

    同止望着窗外,抚须叹道:“谁说血性男儿不能想家,不用害臊,为师又何尝不想家...”

    “师父也有家?”

    “放屁!哪个爹娘生养的没有家?”

    师徒四年,师砚对师父的脾气也了解得差不多了,师父在人前温文尔雅,慈眉善目,可唯独与他独处时,温和中总带着一股豪迈之气,说话也没了那么多咬文嚼字,像“放屁”这种“厥词”,他听的可不少,虽不知师父因何如此,但他总觉得这才是师父的真性情,也更让他觉得亲切。

    “师父莫怪,是徒儿失言了...”

    见师父没有怪罪,师砚又问道:“师父的家在哪里?”

    同止道:“你脚下,便曾是为师的家。”

    师砚奇道:“难道师父的家便在这芷江镇上?”

    同止没有回答,抬手指了指远处的一座山峰,问道:“你可知那座峰叫什么?”

    师砚老实答道:“徒儿不知。”

    “那便是天下四大宗之一的芷江峰,这小镇的名字,便是依了芷江峰的名号,莫要小瞧了这一峰一镇,就是有它们在,这边陲之地才能如此宁静祥和。”

    师父常向他讲起四大宗的事情,正是薪国的盘古寺、芷江峰,朝歌国的鬼谷、九锡国的云梦山。

    四宗之首自然是薪国的盘古寺。

    盘古寺乃是皇家风姓先贤所创,得先神盘古天道嫡传,是将修炼天道之法播散人间的天道正统,与皇室渊源颇深,乃是薪国千百年来教化万民的倚仗,享有国寺尊称。

    芷江峰与盘古寺同属薪国,名望虽不及盘古寺显赫天下,却是另有所长。

    芷江峰处在白水江畔,位置近邻诸国疆界,以水道便利通贾天下,盈千帆之利,经万道之商,富庶非凡,开山鼻祖更是创下了《丹凤十七剑》这样号称“一招败尽天下”的绝世剑法,风头盛时,名头甚至比肩盘古神寺,乃是天下宗派的翘楚。

    师砚自然是知道芷江峰的,只是不知这芷江峰就在眼前,还与这小镇有些许渊源。

    师砚正欲发问,却听师父又长长叹道:“此地北靠武陵山脉,南邻白水江,有天险凭借,又水路发达,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别看此刻浪静风恬,二十多年前,此地也曾烽火狼烟,刀戈不止...只是不知此刻眼前这片平静,又能到几时啊...”

    师砚不解:“我薪国是天下第一强国,便如朝歌、九锡这样的大国亦需向我朝进贡称臣...难不成这边疆之地要起战事吗?”

    同止侧目笑道:“为师可没这么说,你怎就想到打仗上去呢?那可是要民不聊生,生灵涂炭,有违向善之理,诚非我佛门之道呀!”

    师砚心中一阵无语,他这师父四年来只偶尔丢给他几本佛经,叫他自己参悟,至于其中道理典故却是一句没有教过,平日但凡他提及佛法经理,师父便对他“敬而远之”,凡有疑惑之处前去找师父请教,师父便将他推给几位师兄,实在是令人费解。

    反而周游列国之时,师砚问及有关该国的历史政事,师父倒是如数家珍,知无不言,这其间提到最多的便是战争,这也不怪师砚听到“烽火狼烟”便想到打仗了...

    此后师砚再想发问,便要考虑一二了,不是不爱听,而是师父一旦讲起来没有一两个时辰是不会罢休的,东拉西扯,自己连话都插不上。

    师父总有讲不完的东西,做徒弟的又不好拂了师父的兴致,纵是内急也得硬生生憋着,着实难过。

    此刻同止更是不容师砚辩解,拖来个凳子坐了上去,一正颜色,道:“既然徒儿想听,那为师便向徒儿娓娓道来...”

    “师父误会了,徒儿不...”

    同止眉头一皱:“怎么...”

    “徒儿不...不...不巧正有此问,对对对,正有此问...”

    师砚眼看是躲不过去了,索性也拖来个凳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见徒弟就范,同止便清了清嗓子,道:“自我先祖人皇风允,承天道体,凭神器‘开天’创立薪国以来,又经历了二十八代薪皇,千余年的战乱征伐,我薪国终将海内接壤之地尽数臣服,成就了旷古烁今的薪王朝...那时...”

    “师...师父,这段讲过了...”

    “哦?哦...”

    “到了薪国第二十八代薪皇风灼,东海生出恶龙,以致天灾频发,民不聊生,为救天下于水火,君受天意,造千艘战船,率三十万大军,带着神斧‘开天’出兵前往那片传说中唤作‘日息之地’的未知海域。”

    “谁知大军开拔两月余后便与炙岩城断了军情往来,摄政王端衍随即派了千余金戈军前去联络,数日后,金戈军却只带回来了那面出征时悬挂于皇船之上的天斧昭日皇旗。”

    “朝廷得此不祥之兆,一时间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师父,这段...也讲过了...”

    同止语气一滞,悬在空中比画的手也停了下来,整个人僵在当场。

    师砚见状忙道:“师父莫要生气,徒儿听着呢!您接着说...”

    同止放下手,凝目望向窗外,轻言道:“师父没有生气,师父只是忽然觉得...师父老了,人老了便会念旧...一些陈年旧事总是在心中抛之不去,时过境迁...如今的天下,早已不如当初了...”

    师砚见师父不住自言自语,目光游离,想来是又想起了教他伤心的往事。

    师砚一时不知该如何劝慰,心中不住骂自己口舌笨拙,不该去打断师父...

    正在师砚自责时,同止回过头来:“既然如此,砚儿,为师便对你讲些——没讲过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