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小麻雀（上）
付童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脑海中的思绪也跟着飞到了天外。
和她分开也有两年的时间了，两年来自己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也哭过、笑过、痛苦过、迷茫过，唯独有一点，那就是他没有后悔过。
因为他觉得，她应该和更好的人在一起。
倒也不是没有想过飞过去找她，无数个夜里自己辗转反侧脑袋里想的都是她，可终归是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如果……
“吱——！”
“砰！”脑袋估计撞得不轻。
“哎呦我去，师傅您这技术不去开高铁着实是屈了大材了啊！”付童揉着脑袋说道。
“牙刷儿哦！要不是老子这二十多年的功力，你瓜娃儿想在这个时候来青羊宫耍，怕不是做梦哦！嫌颠儿咋个不去做地铁噻？怕不是连个板凳儿都莫嘚呦！”
满脸胡碴戴着一副黑色蛤蟆镜的司机师傅，以一种睥睨天下的姿态扭头冲付童说道。
付童看着师傅那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洗过的漂着几粒精致的头屑的油头，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废话，我都等了八趟地铁了，愣是没挤上去！要不然你以为我个穷嘚儿会来打出租车？
就连这次来天府旅游，都是他打工攒了好久的钱才勉强实现的，两张往返的机票，都让他肉疼好久，自然是能省则省。
一脸心疼的扫码付了车费下车，望着一路轰鸣远去的出租车，心想着川渝地区的司机和别处的司机果然是两个物种。付童随即摇了摇头，转身往路对面的道观走去。
青羊宫，川西第一道观、西南第一丛林，是华夏境内极为著名的宫观。
相传，这里是太上老君的道场。
之所以来这里，一是这儿确实很出名，许多游客都曾推荐过，说是建筑如何如何气派，神仙造像是如何如何精美，香火有多么鼎盛，求愿又是多么的灵验云云。
二是因为，来青羊宫上香祈福，是他和朱颖还在一起时，制订的毕业旅行计划中的一条，而且是第一条。
天色将歇，这个时候已经接近闭馆了，所以来的人倒也不多，这让付童心里有些开心，刚刚付了十块钱买的门票，竟也不觉得心疼了。
穿过宏伟的山门，经过殿中供奉的那尊精美威严的王灵官像时，付童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悸动，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有人在你身边轻轻拍了一下你的肩膀，你环顾没有看到人，却又不觉得如何恐怖，只会将其当作是一种……
错觉吧？
下一秒，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此时，付童注意到，他在殿中已经站了许久，天色也已是黄昏了，橘红的天光洒在瓦片上，熠熠生辉。
天府今年，难得的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在黄昏中飘落，落在古朴的道观飞檐之上，落在高耸的青松银杏之上，如冠如盖，如烟如云，一时间，观内恍若仙宫。
而这仙宫内，庭院中，站着一位姑娘，驼色的厚重大衣衬得她身形有些娇小，一顶白色的线绒帽下是一张圆圆的脸，带着些婴儿肥，皮肤如玉，眼睛也圆圆的像只小鹿似的，黑瞳仁儿又大又圆，眼里清澈的仿佛一汪湖水。小精致的鼻子两边有着几粒小小的淡淡的雀斑，煞是可爱。在别人眼中或许是白玉有瑕，难免遗憾，但在付童的眼中，她的一切，都不多不少，刚刚好。
从第一次在人山人海的艺考大军中见到她也好，在高考冲刺学习班中与她相识也好，到后来与她相恋也好、相处也好、争吵也好、分开也好，时间人物地点，一切的一切，都刚刚好。
就像现在这般，分开两年后，在他们曾经说好要一起去的地方，刚刚好站在他面前的庭院中，站在他的心上。
姑娘看着付童，笑颜如花。
男子看着朱颖，欲说无话。
红天白雪玉人脸，经年难忘佳人面。
相顾无言何处去，青松银杏彩云间。
青羊宫深处的三清殿旁，一只青黑色的老羊正在旁若无人的大口咀嚼着刚刚从大殿内偷出来的供果，一双横瞳看似呆呆地望着山门的方向，越嚼越香。
三清大殿前的那块“道法自然”的巨大牌匾，似乎晃了一下，其上堆积已久难以清理的灰尘，看似和飘落的雪花一般十分自然的洒落下来，那些灰尘落在青石阶上，汇成了一个字，转眼便被随雪花一同而来的寒风吹散开来，无人注意……
那是一个“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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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飞的雪花还在不断地落下，落在女孩的身上，已如薄薄的一层白纱，可女孩毫不在意，被冻得有些红的脸上，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前方那个呆呆站在殿中的男子。
她曾想象过许多种两人再次相逢的场景。
今天这次，是她最喜欢的。
“好久不见啦，过得还好嘛？”
女孩开口说道，率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一如他们两年前那样。
付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脸上现在是个什么样的表情，是一脸傻笑还是愁眉苦脸，会不会看起来很蠢的样子？
他本来想笑一笑，和她聊一聊近况，做出一副看起来很潇洒的模样，或者深沉点儿，这样看起来或许会成熟一些，显得自己并没有被这次仿佛被上天安排好的重逢给触动到一样。脑中思绪万千，结果话到嘴边就成了：
“嗯。”
就像当时答应她的告白一般，面无表情，像个憨货。
这句话一出口，付童悔的肠子都黑了，自己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想要再见一面的女孩，自己连微信都不敢加回来的女孩，自己朝思暮想却只敢睹物思人的女孩，如今就这么站在自己的面前，亭亭玉立，像个仙女一样，而自己居然连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
自己想帮她掸去身上的雪花，两只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挪不动，他的身体，已经由于大脑带来的强烈冲击，宕机了。
我果然不配谈恋爱啊，还是和这么好的女孩谈恋爱……
结果，只听得“噗嗤”一声轻笑，庭院中的女孩再次开口说道：
“果然，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啊，还是当年的那个幼稚鬼。”
这句话仿佛将付童一下子拉回到了两年前，只见他垮起个批脸，快步走下台阶，来到女孩面前，不服气道：
“胡说什么呢，你个小麻雀，我也是有变化的好吧！”
“你还敢叫我小麻雀！？”女孩瞬间把一双圆眼瞪得比数学老师在黑板上画的圆还要圆了。
她并不喜欢自己脸上那小小的淡淡的雀斑，总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哪天找个医美去把它们“做掉”。
“没，没有……我一着急就叫错了而已，我就是想说我也是有变化了的。”
“哼，那你倒是说说你哪变了啊？”
“……我长个儿了。”
“？？？……噗！哈哈哈哈哈”
付童看着面前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的女孩，虽然觉得有点难堪，但时隔两年，能再次看到她笑起来的样子，付童还是打心眼儿里开心。
待得女孩终于气喘吁吁地直起腰来，付童下意识的帮她拍了拍大衣上和帽子上的雪花，动作自然到他都没有注意到女孩的脸，比刚才被冷风吹得还要红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强忍着没让自己再次笑出来。
可眼里，却有氤氲泪花。
女孩掩饰的很好，胡乱抹了抹脸，就把眼泪给扼杀在了摇篮里，抬头看着眼前也已经站在雪中的付童。
还真没撒谎，确实长高了不少呢。
“你怎么会想到来这边呀？你不是在泰州上学的吗？”女孩笑着问道。
“我，我放寒假了就来天府这边转转，转着转着就转到这来了……”
“哦～”女孩狡黠地笑了笑。
付童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反问道：
“那你呢，你不是在江城上学很忙，假期也要去打工的吗？怎么有空来这儿啊？”
“我每个月都来啊。”
女孩看着付童的眼睛，平静的说道。
“哦……嗯？嗯？！”付童傻眼了。
江城距离天府少说也得有一千二百公里，她每个月都会来？
烧香也会上瘾的吗？？
“每，每个月都来吗？”
“嗯，对啊。”
“你，你好虔诚啊……”
“倒也不是啦，人家不都说这里求愿特别灵的嘛！”
我月月来此，就是希望哪怕机会渺茫，我也能有一天，在这里，遇到你。
“哦……那你求得什么愿啊？”
“秘密哦。”女孩背着手，歪头笑着冲付童眨了眨眼，可爱至极，像只小麻雀。
这两年来，我求仙、拜佛。
我求神仙爷爷，保你岁岁平安。
我求菩萨奶奶，护你健康无虞。
我求三清天尊，许我陪你半生。
不求一生，只求半生。
也不能太麻烦人家，毕竟，我时间不多了呀……
现在看来，让我在此时此地和他重逢，看到他如今平安健康，神仙菩萨还是挺疼我的嘛，两个愿望都算实现了，不知道最后一个愿望，能不能让我再贪心一些呢……
两人嘴上说着话，脚步缓缓地往青羊宫深处走去，一路上，朱颖提一句，付童就会跟一句，二人并肩而行，不知不觉的便穿过了重重殿宇，来到了三清殿前，看着那硕大的青铜香炉，厚重的香灰上还残留着许多未燃尽的香，浓浓的香火气从炉中袅袅飘出，和雪景相配，更为三清殿添上一抹玄妙的意味。
“你要上香吗？”付童问道。
这一路走过来，他已经了解到，朱颖每个月不光会来青羊宫上香，还会在第二天坐车前往峨眉山拜佛，月月如此，雷打不动。
那也是他们原本旅行计划中的一条。
付童对此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总是能从身边这个小小的姑娘身上感受到一股极为旺盛的生命力，她那看似娇小的身躯里，仿佛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不停地跃动着、挣扎着，好像泥石之下的种子，随时都能够破土而出，向阳而生。
“不用啦，我刚才是已经上完香准备回去呢，一抬头就看到你在殿里呆呆地站着了。”
“哦，那要不我也不上香了。”怪麻烦的，还得花钱。
“别呀，好不容易来一次，好歹敬柱香、求个愿再走嘛，你看，无极殿里的三位天尊可都看着你呢啊，你要是小气一回惹了天尊不高兴，连带着我都被讨厌了，回头我的愿望实现不了，你能负的了责嘛！”朱颖的小脸鼓起，像只包子一样气呼呼地说道。
“呃……那行吧。”
付童无奈，只得迈步往殿门口的小柜台走去，朱颖留在原地等他。
付童心里暗喜，有人在等着自己的感觉，真的不错。
卖香的是个老道士，须发皆白，精气神很足，操着一口地道的川普，想要给付童好好介绍一下敬香的规矩，付童满嘴“啊对对对……”糊弄着，买了三炷香，就要转身离去。
就在转身时那不经意的一瞥，付童看到了令他费解的一幕。
青羊宫，真的有青羊啊？？
不是三清殿门口的那两尊青铜羊铸像，而是活生生的青黑色的山羊，看起来像只老羊了，正在殿前大摇大摆的溜来溜去，像是公园里的老大爷一般，悠闲得很。
正当付童以为这是青羊宫的特色，准备回去找朱颖的时候，他又看到了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景象：
有一个年轻的小道士，从老羊跟前经过，突然，付童看到那只老羊，伸出了一只羊蹄子，横在了小道士的脚下，而那名小道士就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般，就这么大步往前走，结果，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个四脚朝天，引来其他几名道士的一阵笑话。
而那群道士仿佛也都没有注意到那只老羊，都以为是小时自己下雪天走路不小心导致的。
然后，那只青黑色的老羊，就那么大摇大摆的穿过人群，跳过三清殿那高高的门槛，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来到了太清道德天尊那座高大的神像前，从面前的供桌上，十分熟练地叼起一只供果，眯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至于殿中的道士也好，殿外的道士也好，居然没有一个人制止它，视若无睹……
青羊宫的规矩这么奇特的吗？？
“道长，你们青羊宫养的羊都是吃供果长大的吗？”
机灵小付童，不懂咱就问。
“板板哦！娃儿你是发滴什么癫儿哦？我们青羊宫是道观，哪里会养羊嘛！再个说嘞，就算养了羊，那供品是给天尊享用滴，咋个会让羊儿去霍霍了噻？娃儿你怕不是中邪喽，赶紧让贫道给你算一哈儿噻！”
拒绝了热心的老道士，付童再次扭头朝殿里看去，却发现那只老羊已经不见了踪影，而朱颖还在香炉旁等着他，看到他朝这边看来，还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错觉吗？付童甩了甩头，回到了朱颖的身边。
“发生什么事了？你好像很困惑的样子啊？”
“啊，没事儿，那位老道士给我讲了些敬香的规矩，我没记住……”
“嗨，没事啦，我教你就好啦，敬香的规矩我可熟练啦！”
就这样，在朱颖的指导下，付童规规矩矩的将三炷香插在了巨大的青铜香炉里，浓郁的烟气差点呛得付童睁不开眼睛，却又给他带来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和方才路过王灵官像时的感觉很像，可又有些不一样。
就好像有一束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没有善意，没有恶意，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朱颖问他向天尊求了什么愿，他支支吾吾不肯说，又惹得朱颖一番白眼攻击。
返回正门的路上两人的话倒是少了许多，天也已经黑了下来，寂静的宫观中，两人默默地并肩而行。
长久的沉默之后，眼看就要走到出口了，还是朱颖率先开口说道：
“你……这两年，有没有，那么一点点，想过我呀……”
付童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球搞得有些措手不及，平日里和同学室友之间能说会道的嘴巴自从见到她后就像是电脑死机了一般，满肚子的话愣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有。”
“嗯？真的嘛！是一点点？还是很多很多？”女孩的眼睛在雪夜中像两颗星星一样，闪闪发光。
“……一天。”
“一天？咱俩分开了两年你就想过我一天？！付童你……”
女孩再次瞪起了让数学老师都汗颜的圆眼，双手叉腰就要发作。
“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你个花心大萝卜！破壳臭鸡蛋!我每天都在想你你居然……”
“……是每一天。”
“你……嗯？？？”
付童故意抬头看天，希望这样就不会被她发现自己的脸已经是通红一片的样子。
女孩愣了一下，娇哼一声说了句：
“算你求生欲强……”然后也将脸别到一边，不让他看到自己的样子。
但是那不停耸动的肩膀和通红的耳尖却是出卖了她，不过所幸付童正抬着脑袋看天，也不会注意到就是了。
二人各怀心事的走出出口，付童正想着是不是要鼓起勇气主动点问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刚张开嘴，就听到朱颖的手机响了起来，只见朱颖匆匆将手机铃声挂断，转过头来看着付童欲言又止的模样，轻笑说道：
“是我妈妈啦，你想说什么来着？”
付童尴尬的挠了挠头。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接下来什么安排……”
“嗯，我有点累了呢，想先回酒店休息了，对了！你准备在天府待几天呀？明天有什么安排吗？”
“我算上今天的话一共是待五天，明天本来想去看看大熊猫来着，不过也不着急，怎么了吗？”
“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峨眉山拜佛敬香啊？每次都是我自己去的，那么远，都没人陪我说说话……”
朱颖“委屈巴巴”地眨了眨又黑又圆的大眼睛，巴巴的看着付童说道。
付童面对她的此等攻势，向来是招架不住的，只得举手投降。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窃喜。
我知道自己配不上这么好的姑娘，但是多久都行，哪怕只有一炷香，我也希望能和她再多相处一段时光。这正是他在敬香时，向天尊许的愿望。
这烧香求愿还真是挺灵的啊！
“说好了啊！那我回到酒店就把时间地点发给你，明天一早，不见不散啊！”女孩兴奋地说道。
“嗯，不见不散！”付童点头。
二人时隔两年，重新记下了对方的联系方式后，目送着女孩上了出租车，付童一边担心司机师傅会不会开得太快把体型娇小的朱颖给甩飞了，一边往附近的地铁站走去。
结果，他又没挤上去……
奶奶的，天府的地铁比之BJ的地铁也是不遑多让甚至犹有过之了啊，是不是都对出租车司机有阴影啊……
没办法，公交车没有合适的线路，只能再打车回去了，心疼归心疼，该花还得花呀！
当回到青羊宫的正门口，付童好不容易打到了一辆车，当他坐上车走远了之后，一只青黑色的老羊，凭空出现在了青羊宫山门的屋脊之上，更令人震惊的是，他竟能口吐人言！
声音沧桑高远，仿佛端坐于霜天之上，随天空中的雪花一同洒落向这片天地一般：
“天地有序，盈亏有矩。”
“一个以处子之身，身具朱雀之血，却无仙根，难逃命数；一个虽资质平庸，却可窥破虚妄，命有仙缘，又不自知。”
“是命数，难说劫数。”
一只老羊，三句话，三种声音。
一威严，一清越，一沧桑。
声音各不相同，给人的感觉却又如出一人。
另一边，坐在出租车后座的朱颖，嘴巴紧紧地抿成一条线，额头上虚汗直流，微合的双眼轻轻颤抖着，双手死死地握成拳状，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被甩在一边的手机上，屏幕亮起：
未接来电：
赵医生11
妈妈9
当手机的铃声再次响起时，朱颖忍着巨大的痛楚，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提起了精神，最终还是接通了电话：
“……喂，……我没事赵医生……嗯……嗯……我知道的……您放心……麻烦您转告我妈妈我没事让她别担心……嗯……我会去的，但不是明天。”
“明天，我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等我办完了我就会去做化疗的，我保证。”
和她分开也有两年的时间了，两年来自己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也哭过、笑过、痛苦过、迷茫过，唯独有一点，那就是他没有后悔过。
因为他觉得，她应该和更好的人在一起。
倒也不是没有想过飞过去找她，无数个夜里自己辗转反侧脑袋里想的都是她，可终归是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如果……
“吱——！”
“砰！”脑袋估计撞得不轻。
“哎呦我去，师傅您这技术不去开高铁着实是屈了大材了啊！”付童揉着脑袋说道。
“牙刷儿哦！要不是老子这二十多年的功力，你瓜娃儿想在这个时候来青羊宫耍，怕不是做梦哦！嫌颠儿咋个不去做地铁噻？怕不是连个板凳儿都莫嘚呦！”
满脸胡碴戴着一副黑色蛤蟆镜的司机师傅，以一种睥睨天下的姿态扭头冲付童说道。
付童看着师傅那不知道多少天没有洗过的漂着几粒精致的头屑的油头，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废话，我都等了八趟地铁了，愣是没挤上去！要不然你以为我个穷嘚儿会来打出租车？
就连这次来天府旅游，都是他打工攒了好久的钱才勉强实现的，两张往返的机票，都让他肉疼好久，自然是能省则省。
一脸心疼的扫码付了车费下车，望着一路轰鸣远去的出租车，心想着川渝地区的司机和别处的司机果然是两个物种。付童随即摇了摇头，转身往路对面的道观走去。
青羊宫，川西第一道观、西南第一丛林，是华夏境内极为著名的宫观。
相传，这里是太上老君的道场。
之所以来这里，一是这儿确实很出名，许多游客都曾推荐过，说是建筑如何如何气派，神仙造像是如何如何精美，香火有多么鼎盛，求愿又是多么的灵验云云。
二是因为，来青羊宫上香祈福，是他和朱颖还在一起时，制订的毕业旅行计划中的一条，而且是第一条。
天色将歇，这个时候已经接近闭馆了，所以来的人倒也不多，这让付童心里有些开心，刚刚付了十块钱买的门票，竟也不觉得心疼了。
穿过宏伟的山门，经过殿中供奉的那尊精美威严的王灵官像时，付童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悸动，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有人在你身边轻轻拍了一下你的肩膀，你环顾没有看到人，却又不觉得如何恐怖，只会将其当作是一种……
错觉吧？
下一秒，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此时，付童注意到，他在殿中已经站了许久，天色也已是黄昏了，橘红的天光洒在瓦片上，熠熠生辉。
天府今年，难得的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在黄昏中飘落，落在古朴的道观飞檐之上，落在高耸的青松银杏之上，如冠如盖，如烟如云，一时间，观内恍若仙宫。
而这仙宫内，庭院中，站着一位姑娘，驼色的厚重大衣衬得她身形有些娇小，一顶白色的线绒帽下是一张圆圆的脸，带着些婴儿肥，皮肤如玉，眼睛也圆圆的像只小鹿似的，黑瞳仁儿又大又圆，眼里清澈的仿佛一汪湖水。小精致的鼻子两边有着几粒小小的淡淡的雀斑，煞是可爱。在别人眼中或许是白玉有瑕，难免遗憾，但在付童的眼中，她的一切，都不多不少，刚刚好。
从第一次在人山人海的艺考大军中见到她也好，在高考冲刺学习班中与她相识也好，到后来与她相恋也好、相处也好、争吵也好、分开也好，时间人物地点，一切的一切，都刚刚好。
就像现在这般，分开两年后，在他们曾经说好要一起去的地方，刚刚好站在他面前的庭院中，站在他的心上。
姑娘看着付童，笑颜如花。
男子看着朱颖，欲说无话。
红天白雪玉人脸，经年难忘佳人面。
相顾无言何处去，青松银杏彩云间。
青羊宫深处的三清殿旁，一只青黑色的老羊正在旁若无人的大口咀嚼着刚刚从大殿内偷出来的供果，一双横瞳看似呆呆地望着山门的方向，越嚼越香。
三清大殿前的那块“道法自然”的巨大牌匾，似乎晃了一下，其上堆积已久难以清理的灰尘，看似和飘落的雪花一般十分自然的洒落下来，那些灰尘落在青石阶上，汇成了一个字，转眼便被随雪花一同而来的寒风吹散开来，无人注意……
那是一个“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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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飞的雪花还在不断地落下，落在女孩的身上，已如薄薄的一层白纱，可女孩毫不在意，被冻得有些红的脸上，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前方那个呆呆站在殿中的男子。
她曾想象过许多种两人再次相逢的场景。
今天这次，是她最喜欢的。
“好久不见啦，过得还好嘛？”
女孩开口说道，率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一如他们两年前那样。
付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脸上现在是个什么样的表情，是一脸傻笑还是愁眉苦脸，会不会看起来很蠢的样子？
他本来想笑一笑，和她聊一聊近况，做出一副看起来很潇洒的模样，或者深沉点儿，这样看起来或许会成熟一些，显得自己并没有被这次仿佛被上天安排好的重逢给触动到一样。脑中思绪万千，结果话到嘴边就成了：
“嗯。”
就像当时答应她的告白一般，面无表情，像个憨货。
这句话一出口，付童悔的肠子都黑了，自己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想要再见一面的女孩，自己连微信都不敢加回来的女孩，自己朝思暮想却只敢睹物思人的女孩，如今就这么站在自己的面前，亭亭玉立，像个仙女一样，而自己居然连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
自己想帮她掸去身上的雪花，两只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挪不动，他的身体，已经由于大脑带来的强烈冲击，宕机了。
我果然不配谈恋爱啊，还是和这么好的女孩谈恋爱……
结果，只听得“噗嗤”一声轻笑，庭院中的女孩再次开口说道：
“果然，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啊，还是当年的那个幼稚鬼。”
这句话仿佛将付童一下子拉回到了两年前，只见他垮起个批脸，快步走下台阶，来到女孩面前，不服气道：
“胡说什么呢，你个小麻雀，我也是有变化的好吧！”
“你还敢叫我小麻雀！？”女孩瞬间把一双圆眼瞪得比数学老师在黑板上画的圆还要圆了。
她并不喜欢自己脸上那小小的淡淡的雀斑，总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哪天找个医美去把它们“做掉”。
“没，没有……我一着急就叫错了而已，我就是想说我也是有变化了的。”
“哼，那你倒是说说你哪变了啊？”
“……我长个儿了。”
“？？？……噗！哈哈哈哈哈”
付童看着面前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的女孩，虽然觉得有点难堪，但时隔两年，能再次看到她笑起来的样子，付童还是打心眼儿里开心。
待得女孩终于气喘吁吁地直起腰来，付童下意识的帮她拍了拍大衣上和帽子上的雪花，动作自然到他都没有注意到女孩的脸，比刚才被冷风吹得还要红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强忍着没让自己再次笑出来。
可眼里，却有氤氲泪花。
女孩掩饰的很好，胡乱抹了抹脸，就把眼泪给扼杀在了摇篮里，抬头看着眼前也已经站在雪中的付童。
还真没撒谎，确实长高了不少呢。
“你怎么会想到来这边呀？你不是在泰州上学的吗？”女孩笑着问道。
“我，我放寒假了就来天府这边转转，转着转着就转到这来了……”
“哦～”女孩狡黠地笑了笑。
付童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反问道：
“那你呢，你不是在江城上学很忙，假期也要去打工的吗？怎么有空来这儿啊？”
“我每个月都来啊。”
女孩看着付童的眼睛，平静的说道。
“哦……嗯？嗯？！”付童傻眼了。
江城距离天府少说也得有一千二百公里，她每个月都会来？
烧香也会上瘾的吗？？
“每，每个月都来吗？”
“嗯，对啊。”
“你，你好虔诚啊……”
“倒也不是啦，人家不都说这里求愿特别灵的嘛！”
我月月来此，就是希望哪怕机会渺茫，我也能有一天，在这里，遇到你。
“哦……那你求得什么愿啊？”
“秘密哦。”女孩背着手，歪头笑着冲付童眨了眨眼，可爱至极，像只小麻雀。
这两年来，我求仙、拜佛。
我求神仙爷爷，保你岁岁平安。
我求菩萨奶奶，护你健康无虞。
我求三清天尊，许我陪你半生。
不求一生，只求半生。
也不能太麻烦人家，毕竟，我时间不多了呀……
现在看来，让我在此时此地和他重逢，看到他如今平安健康，神仙菩萨还是挺疼我的嘛，两个愿望都算实现了，不知道最后一个愿望，能不能让我再贪心一些呢……
两人嘴上说着话，脚步缓缓地往青羊宫深处走去，一路上，朱颖提一句，付童就会跟一句，二人并肩而行，不知不觉的便穿过了重重殿宇，来到了三清殿前，看着那硕大的青铜香炉，厚重的香灰上还残留着许多未燃尽的香，浓浓的香火气从炉中袅袅飘出，和雪景相配，更为三清殿添上一抹玄妙的意味。
“你要上香吗？”付童问道。
这一路走过来，他已经了解到，朱颖每个月不光会来青羊宫上香，还会在第二天坐车前往峨眉山拜佛，月月如此，雷打不动。
那也是他们原本旅行计划中的一条。
付童对此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总是能从身边这个小小的姑娘身上感受到一股极为旺盛的生命力，她那看似娇小的身躯里，仿佛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不停地跃动着、挣扎着，好像泥石之下的种子，随时都能够破土而出，向阳而生。
“不用啦，我刚才是已经上完香准备回去呢，一抬头就看到你在殿里呆呆地站着了。”
“哦，那要不我也不上香了。”怪麻烦的，还得花钱。
“别呀，好不容易来一次，好歹敬柱香、求个愿再走嘛，你看，无极殿里的三位天尊可都看着你呢啊，你要是小气一回惹了天尊不高兴，连带着我都被讨厌了，回头我的愿望实现不了，你能负的了责嘛！”朱颖的小脸鼓起，像只包子一样气呼呼地说道。
“呃……那行吧。”
付童无奈，只得迈步往殿门口的小柜台走去，朱颖留在原地等他。
付童心里暗喜，有人在等着自己的感觉，真的不错。
卖香的是个老道士，须发皆白，精气神很足，操着一口地道的川普，想要给付童好好介绍一下敬香的规矩，付童满嘴“啊对对对……”糊弄着，买了三炷香，就要转身离去。
就在转身时那不经意的一瞥，付童看到了令他费解的一幕。
青羊宫，真的有青羊啊？？
不是三清殿门口的那两尊青铜羊铸像，而是活生生的青黑色的山羊，看起来像只老羊了，正在殿前大摇大摆的溜来溜去，像是公园里的老大爷一般，悠闲得很。
正当付童以为这是青羊宫的特色，准备回去找朱颖的时候，他又看到了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景象：
有一个年轻的小道士，从老羊跟前经过，突然，付童看到那只老羊，伸出了一只羊蹄子，横在了小道士的脚下，而那名小道士就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般，就这么大步往前走，结果，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个四脚朝天，引来其他几名道士的一阵笑话。
而那群道士仿佛也都没有注意到那只老羊，都以为是小时自己下雪天走路不小心导致的。
然后，那只青黑色的老羊，就那么大摇大摆的穿过人群，跳过三清殿那高高的门槛，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来到了太清道德天尊那座高大的神像前，从面前的供桌上，十分熟练地叼起一只供果，眯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至于殿中的道士也好，殿外的道士也好，居然没有一个人制止它，视若无睹……
青羊宫的规矩这么奇特的吗？？
“道长，你们青羊宫养的羊都是吃供果长大的吗？”
机灵小付童，不懂咱就问。
“板板哦！娃儿你是发滴什么癫儿哦？我们青羊宫是道观，哪里会养羊嘛！再个说嘞，就算养了羊，那供品是给天尊享用滴，咋个会让羊儿去霍霍了噻？娃儿你怕不是中邪喽，赶紧让贫道给你算一哈儿噻！”
拒绝了热心的老道士，付童再次扭头朝殿里看去，却发现那只老羊已经不见了踪影，而朱颖还在香炉旁等着他，看到他朝这边看来，还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错觉吗？付童甩了甩头，回到了朱颖的身边。
“发生什么事了？你好像很困惑的样子啊？”
“啊，没事儿，那位老道士给我讲了些敬香的规矩，我没记住……”
“嗨，没事啦，我教你就好啦，敬香的规矩我可熟练啦！”
就这样，在朱颖的指导下，付童规规矩矩的将三炷香插在了巨大的青铜香炉里，浓郁的烟气差点呛得付童睁不开眼睛，却又给他带来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和方才路过王灵官像时的感觉很像，可又有些不一样。
就好像有一束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没有善意，没有恶意，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朱颖问他向天尊求了什么愿，他支支吾吾不肯说，又惹得朱颖一番白眼攻击。
返回正门的路上两人的话倒是少了许多，天也已经黑了下来，寂静的宫观中，两人默默地并肩而行。
长久的沉默之后，眼看就要走到出口了，还是朱颖率先开口说道：
“你……这两年，有没有，那么一点点，想过我呀……”
付童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球搞得有些措手不及，平日里和同学室友之间能说会道的嘴巴自从见到她后就像是电脑死机了一般，满肚子的话愣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有。”
“嗯？真的嘛！是一点点？还是很多很多？”女孩的眼睛在雪夜中像两颗星星一样，闪闪发光。
“……一天。”
“一天？咱俩分开了两年你就想过我一天？！付童你……”
女孩再次瞪起了让数学老师都汗颜的圆眼，双手叉腰就要发作。
“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你个花心大萝卜！破壳臭鸡蛋!我每天都在想你你居然……”
“……是每一天。”
“你……嗯？？？”
付童故意抬头看天，希望这样就不会被她发现自己的脸已经是通红一片的样子。
女孩愣了一下，娇哼一声说了句：
“算你求生欲强……”然后也将脸别到一边，不让他看到自己的样子。
但是那不停耸动的肩膀和通红的耳尖却是出卖了她，不过所幸付童正抬着脑袋看天，也不会注意到就是了。
二人各怀心事的走出出口，付童正想着是不是要鼓起勇气主动点问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刚张开嘴，就听到朱颖的手机响了起来，只见朱颖匆匆将手机铃声挂断，转过头来看着付童欲言又止的模样，轻笑说道：
“是我妈妈啦，你想说什么来着？”
付童尴尬的挠了挠头。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接下来什么安排……”
“嗯，我有点累了呢，想先回酒店休息了，对了！你准备在天府待几天呀？明天有什么安排吗？”
“我算上今天的话一共是待五天，明天本来想去看看大熊猫来着，不过也不着急，怎么了吗？”
“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峨眉山拜佛敬香啊？每次都是我自己去的，那么远，都没人陪我说说话……”
朱颖“委屈巴巴”地眨了眨又黑又圆的大眼睛，巴巴的看着付童说道。
付童面对她的此等攻势，向来是招架不住的，只得举手投降。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窃喜。
我知道自己配不上这么好的姑娘，但是多久都行，哪怕只有一炷香，我也希望能和她再多相处一段时光。这正是他在敬香时，向天尊许的愿望。
这烧香求愿还真是挺灵的啊！
“说好了啊！那我回到酒店就把时间地点发给你，明天一早，不见不散啊！”女孩兴奋地说道。
“嗯，不见不散！”付童点头。
二人时隔两年，重新记下了对方的联系方式后，目送着女孩上了出租车，付童一边担心司机师傅会不会开得太快把体型娇小的朱颖给甩飞了，一边往附近的地铁站走去。
结果，他又没挤上去……
奶奶的，天府的地铁比之BJ的地铁也是不遑多让甚至犹有过之了啊，是不是都对出租车司机有阴影啊……
没办法，公交车没有合适的线路，只能再打车回去了，心疼归心疼，该花还得花呀！
当回到青羊宫的正门口，付童好不容易打到了一辆车，当他坐上车走远了之后，一只青黑色的老羊，凭空出现在了青羊宫山门的屋脊之上，更令人震惊的是，他竟能口吐人言！
声音沧桑高远，仿佛端坐于霜天之上，随天空中的雪花一同洒落向这片天地一般：
“天地有序，盈亏有矩。”
“一个以处子之身，身具朱雀之血，却无仙根，难逃命数；一个虽资质平庸，却可窥破虚妄，命有仙缘，又不自知。”
“是命数，难说劫数。”
一只老羊，三句话，三种声音。
一威严，一清越，一沧桑。
声音各不相同，给人的感觉却又如出一人。
另一边，坐在出租车后座的朱颖，嘴巴紧紧地抿成一条线，额头上虚汗直流，微合的双眼轻轻颤抖着，双手死死地握成拳状，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被甩在一边的手机上，屏幕亮起：
未接来电：
赵医生11
妈妈9
当手机的铃声再次响起时，朱颖忍着巨大的痛楚，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提起了精神，最终还是接通了电话：
“……喂，……我没事赵医生……嗯……嗯……我知道的……您放心……麻烦您转告我妈妈我没事让她别担心……嗯……我会去的，但不是明天。”
“明天，我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等我办完了我就会去做化疗的，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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