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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少年会议明堂中

    又到鹿圣手上场的时候了。

    经他检查,鹿释全失去了左手整只手掌,尚能保持勉强的全尸,整体来看算是体面。

    鹿不汲却就惨了,成为几位死者中最惨不忍睹的一个:他身上的许多骨头不翼而飞,整个人只剩下皮囊及其中的血肉脏腑,因而死状离奇而恐怖。

    ——天命“因陀罗网指”,天命“烛龙骨”,都被夺走了。

    这结局大约也在他们预料之内,可他们的目的没有达成:尸体上看不出凶手有多高的武功,用了什么武器,使得如何招式。

    死得没有价值。

    沉郁的气氛又一次笼罩在鹿家众子身上,有人哭了,有人安慰,有人面面相觑。

    就是没人说一句话。

    在这个青天白日、乾坤朗朗,数十个诸多领域中的人杰聚在一起,却丝毫感觉不到安全感。

    他们想象一双眼睛正藏在镇子里,随时盯着他们。

    那眼睛里的杀意像秋冬时节无日的湿冷凄凉,即便关了门窗,依然无孔不入地钻进屋子里甚至被子里。

    昨天鹿归墟让人将棺材搬来的行为,虽然渗人,但的确显出一股勇气来。

    可这勇气是虚构而虚幻的,是吹大的气球,内里空空如也,一经再小的针戳那么一下子,就支离破碎,什么也剩不下了。

    这哪里是鹿家子?这完全是三十多个被吹破的气球!

    鹿归墟深吸一口气,“将两位兄弟抬回客栈,安葬!”

    他的声音很大很洪亮,但是强撑出来的,充满了疲倦与痛苦,这谁也听得出来,没有哪个能经得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牺牲。

    大家一言不发地行动了。

    鹿樽走在沉默的人群中,一如人群般沉默。

    他曾说过要保护所有人,但却一次又一次地食言。

    若论正面对抗,天下间没人是他对手,可现在鹿樽只感觉到自己世上最弱小的人,简直和鹿巧一样。

    鹿巧说,“樽哥,我们要把《真人经》的事情告诉大家么?”

    鹿樽摇了摇头,摆了摆手,不想说话。

    鹿巧皱眉,“你干嘛,这就消沉了?你不去算了,我自己去!”

    鹿樽呆了一呆,这才发现自己错了。

    鹿巧哪里有自己想的这么弱小?

    他分明地成长了,在初次看到鹿生尘尸体时,这小子还哭哭啼啼,那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怯懦,用哭泣来尽力避开世上一切沉重与恐怖的现实。

    那时候的心里大约是:哭的时候没工夫想太多,那四姐就没有死。

    现在他说话时,低着头咬着唇,眼神里有交织涌动的情绪。

    这才是真正的悲伤,接受了鹿释全和鹿不汲的死的悲伤,开始用这种悲伤推动着自己为其报仇。

    忽然,鹿巧往前走去,进入队伍的最前方,“五哥,十三哥,这本书是二六哥的绝笔,也隐藏了一些东西……我想,他会不会是翻译了这本书,才第二次离开了客栈?”

    他拿出来的是《真人经》译本。

    然后,鹿巧又将译本的来源讲述清楚,尤其是其中一些描述,竟然与鹿家三十六子颇有相似之处。

    鹿归墟和鹿沧海着眼一看,发现果真是鹿释全的字迹。

    他们立即暗骂:之前不知道哪个家伙,看了一眼,就说是鹿樽鹿巧自行编写,真个害人!

    然后便细细看了下去,越看越是脸色凝重,甚至额头上冒出一层层薄汗。

    最后,他们将书还给了鹿巧,拍拍他的肩膀,“这书起了很大作用,我们大致看了几眼,你先好好收着,我们要随取随用。”

    鹿巧问,“需要跟大家说么?”

    鹿归墟苦笑,“是否公布其中的消息,我们须得商量一下……这里面牵扯的,可能是大家的信仰。”

    鹿巧懂得他的意思,点点头,抱着书回去了。

    他刚回去,抱着那宝贝似的《真人经》,斜眼看鹿樽。

    鹿樽佩服道,“这次你比我坚强,巧哥。”

    鹿巧哼一声,“你怎么忽然说话了?不是装哑巴么,不是假聋子么?我还以为你看不到我,原来你不是瞎子啊!”

    鹿樽嘻嘻一笑,“哑巴不能跟你开玩笑,我哪舍得当哑巴?聋子听不到你哭,我可不敢当聋子?瞎子瞧不见你活着,我可真怕你哪天跟他们一样死了。”

    鹿巧吐吐舌头,“你说得我都害怕起来了。樽哥,你之前说保护所有人,可算食言了,这都死了多少个了?”

    鹿樽羞红了脸,结结巴巴期期艾艾,“哎哟、哎哟……哎哟呀……”

    鹿巧笑,“你趁早改一改当日的承诺吧,也许你天下无敌,但你保护不了许多人,你保护好自己就行了。”

    鹿樽切一声,摸鹿巧的脑袋,“臭小子,说瞎话。我也许保护不了许多人,但也不至于只能自保……反正嘛,保护你个小家伙是绰绰有余了。”

    鹿巧抗议,“我们明明同岁,你别总装大人!”

    他们聊天扯皮的时候,那边鹿归墟和鹿沧海也商量起来。

    他们一路商量,其他人都不敢参与,只隐约感觉很激烈。

    有时是叫来了鹿樽、鹿圣手询问问题,有时又各执一词般互相争执,有时又一起安静下来,在一种沉默中对视,彼此的脸色都能吓死人。

    直至回到客栈,将两位死者入殓,鹿归墟和鹿沧海才算是短暂达成了一个共识。

    他们决定公布。

    两人为首,召集了所有还生还的鹿家众子,在客栈的大厅、在棺材的环伺下展开会议。

    这场会议的第一个步骤,就是让鹿巧讲述了《真人经》的来历,而鹿归墟和鹿沧海为他担保,这事儿的确假不了。

    在场三十来个鹿家子听了这惊天秘闻,又是一阵沉默。

    好一会儿,鹿落落站了起来,“听你们所说,这部书前半部分,是平平无奇的内功心法,价值极低。但后半部分,却仿佛一种秘术,教人如何收养三十六个天命人,收割夺取天命,然后就能借假修真、得道成仙?”

    她说完之后,轻笑了一声,仿佛不屑。

    下了盖棺定论,“这太荒谬了。”

    鹿巧鼓起勇气,“落落姐,你且说荒谬在何处?”

    “你无非是照着三六此前的说法,想要怀疑义父,但我觉得这不可能,义父不可能害我们。”

    鹿落落自信满满,“证据就是:这书太描述得太简略了,十七这么多年光去找人体中的奥秘,也找不到和我们一般的人。可见天命人须得极为巧妙的方法才能找到,若真是如此,这书中怎么没有这法子?”

    这话还真有理有据,让鹿巧一时语塞。

    《真人经》篇幅有限,的确没有那么详尽的内容。上面只写了寻找三十六天命人,却没有描述如何寻找。

    也就是说,如果现在鹿巧想要复刻鹿峥嵘当年的操作,也会被卡在如何寻找三十六个神通本领各异的义子这一门槛上。

    鹿落落见他说不出话,立刻穷追猛打,“由此见得,这书错漏百出,是本假货,当不得真。我还是认为,这是义父当年的敌人或是大哥所为,这书兴许也是敌人特意留下来迷惑我们的。”

    在场其他鹿家子也仿佛接受了这个答案,大家都不约而同极有默契地露出了一种神情,那是一种安心的神情。

    兄弟姊妹死了,是仇恨;兄弟姊妹死了,还是从小将大家养大的义父下手,这就不是仇恨而是崩溃了。

    谁也不愿意崩溃。

    鹿樽却在这时候站起来,“我们掘坟一事是临时起意,绝无可能落入他人算计。而你的疑惑,也不是没有解释,这书只能说明世上有这样一种秘术而已,不代表老头子非得与我们所知的一样。”

    鹿落落皱眉,“三六,你什么意思?”

    鹿樽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老头子手中也许有另一部更加详尽的《真人经》,而我们手中的是简略版本。”

    鹿巧一听,眼前一亮,“是这个道理!”

    鹿落落一怔,却质问,“是有这种可能,但万事没有证据,听起来再有可能,便只不过似而非是、稀里糊涂罢了。”

    鹿樽紧跟着问,“落落姐,你记得老头子如何起家么?”

    “这个兄弟姊妹里谁人不知?他曾是苍梧镇的放牛娃,天资聪颖,习武练功,悟得开天辟地以来未有的道理,然后横空出世,以一敌百,改变了武道自古格局。”

    鹿落落如数家珍,显然极为崇拜自己的义父,“他是千古未有的大英雄、伟丈夫!”

    “好好好,那你说说,这位大英雄伟丈夫悟得了怎样的道理?怎么他能打一百个,而别人只能打十来个?”

    “他会内功啊。”鹿落落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内力真气,方能超越人力……”

    她说完这番话后,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对面的鹿樽也露出了微笑,但具体哪里不对劲呢?

    一时倒也说不清楚。

    “还不明白么?落落姐,在这里,我认为真正重要的不是《真人经》后半部分的秘术,而是前半部分的内功心法。你所谓大英雄伟丈夫,开创了武道的鹿峥嵘,他赖以成名的内功心法,全来自于这本《真人经》!”

    鹿落落呆了一呆,“这……”

    他们都生在普及了内功心法的时代,虽知道数十年前的江湖格局,却始终无法有实在体感。

    因而才忽略了这最重要的一点:

    在鹿峥嵘之前,这世上本不该有内功心法才对。

    而这本埋在地里不知道多少年的《真人经》,却记载着一门内功心法,这远比鹿峥嵘更早。

    内功心法对得上,成仙秘术亦对得上,一个巧合是巧合,两个巧合还是巧合么?

    鹿落落终于无言以对。

    鹿归墟站了起来,环顾四周,“我和三六认为,义父的起家之路,也许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样辉煌。

    “他的确是苍梧镇的放牛娃出身,而这部《真人经》是林家所有,林家有位先祖,将简略版本《真人经》送入棺材陪葬,但外边还留下了另一种详实版本的《真人经》。

    “义父在年幼时候,机缘巧合,得到了那一部详尽版本的《真人经》,并且将其上文字破解,因而能够横空出世,惊天动地。同时,他也收养了我们,开始谋划后半部分‘借假修真、得道成仙’的秘术。

    “我和三六一致认为,迄今为止杀死我们兄弟姊妹的,就是我们的义父。”

    他的话轻,但是却无异于是在众人心头落了道霹雳。

    雷霆万钧。

    鹿沧海却又站了起来,“而我迄今为止,仍然反对这个观点。我和五哥争执不下,互相说服不了对方,只能够搁置各自的观点,等待更多的证据,反正这秘术的存在已是板上钉钉,敌人早已瞄上我们,不信找不到破绽!”

    他的话,又让一些人难堪的面色舒缓下来。

    只有鹿归墟、鹿沧海和鹿樽知道,其实没有什么争执不下的,鹿沧海一早就被说服了。

    但他觉得不是所有兄弟姊妹都如同他们一般理智,所以到头来仍需要一些善意的谎言,令大家可以逃避现实。

    按他说法,这就叫做“红脸白脸”,好似是从他岳父身上学来的。

    这种温情关照之处,倒是鹿归墟和鹿樽所没有的了。

    如此一来,会议结束。

    虽然没能让大家真正接受老头子下黑手的可能,但至少这么个想法进入了心头,倒也不算白费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