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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下大雪

    李凡已很长时间没喝过酒了。

    整天和朱小果呆在一起,他也跟着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又干嘛要用酒精折磨自己?

    但在今晚,李凡却再一次拔出了酒葫芦的木塞。

    他特意等朱小果睡熟了,这才一个人走出船舱,坐在船头,静静望月。

    一声悠悠的长叹,隐于无限的夜色,带不走丝毫愁绪。

    有什么事在困扰着李凡?

    是一张巴掌大的小纸条。

    借着淡淡的月光,李凡把这张在他手心里攥成一团的纸条展开来,又仔细地读了一遍上面的六个小字。

    “五年之约作废。”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是简简单单、工工整整的六个字。

    李凡甚至不晓得这张纸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口袋里的。

    但他知道写这六个字的人是谁。

    毕竟这“五年之约”,修真界也只有他和另外一个老人知情。

    这本就是两个藕断丝连的人在私底下立过的约定。

    约定何以作废?

    李凡很快想到了两种可能。

    其一,秦政已强大到不需要他人的保护。

    其二,秦政死了。

    李凡懒得细究真相。既然秦子荣给他写了这张纸条,那他便跳出了这趟浑水,与黑鹭岛的种种再无瓜葛。

    身为一个浪迹天涯的独行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李凡此刻岂非应该如释重负?

    但他并没十分释怀。

    恰恰相反,李凡正试图用最烈的酒消解无故升起的烦闷,而这是他自离开冰清宫后做过无数次的事。

    一切的一切,都有各自的因果。

    这张纸条让他不由自主地回想。

    他又想起了很多话,他又想起了一段情,他又想起了一个人。

    这几年,李凡一直在回避有关她的记忆。

    他酗酒,他流浪,他自暴自弃,他甚至封印了陪伴他许久的剑灵。

    他几乎成功了。

    可李凡悲哀地发现,即便他用近乎自残的方式忘却了大部分无关紧要的人与事,但依旧还有几个挥之不去的名字始终镌刻在他内心的最深处。

    恰恰是这几个名字,成为李凡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魇,阻拦他同过去彻底地决断。

    李凡何尝不想从这份痛苦中解脱呢?

    但现在,他却只能一醉方休。

    阵痛涌上大脑,混沌侵袭意识。

    李凡还在喝。他要把自己喝到昏死。

    迷迷糊糊间,他突然想起秦子荣的忠告:“拿着吧,你会少走许多弯路。”

    这是句真心话?还是句无奈的讽刺?

    秦子荣是不是也像他一样落魄过、茫然过?

    如果是,那他也是为了一个女人吗?

    为什么偏偏是最痴情的男人,会被女人伤得最深?而又为什么偏偏是最花心的男人,能随随便便地收获女人的爱慕?

    李凡还没来得及想出这些问题的答案,就先一个踉跄栽倒在甲板上。

    冷风飘过,他的眼里缓缓淌出一滴水。

    不是泪水,而是雪水。

    云拢遮月。

    下雪了。

    大雪。

    比那天还大。

    那天的雪本就不大,只是积得深。

    李凡一动不动。

    我要这修为有何用?我要这剑法又如何?

    到头来,我还是留不住她,我还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李凡合眼,任由漫天大雪将自己掩埋。

    让我醉死吧,让我冻僵吧。我若一死了之,便不用再忍受这撕心裂肺的煎熬了,也不用再面对那让人心碎的春梦了。

    李凡没有醉死,也没有冻僵。

    天底下还没有因宿醉和寒冷而死的元婴修士。

    他再醒来时,已是躺在温暖的被窝里。

    不仅暖,而且香,香得青涩。

    朱小果正坐在一旁,悄悄地抹眼泪。

    李凡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把头缩进被子里。

    朱小果见他苏醒,飞快擦去泪痕,哑着嗓子骂道:“混蛋,你不想活了?”

    李凡不敢应声。他当时确实不想活了。

    朱小果顺手提起那只酒葫芦,狠狠地砸向裹着李凡的被子:“大半夜不好好睡觉,跑到冰天雪地里喝酒,我打……”

    李凡终于掀开了朱小果专用的花棉被,低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是我的错。”

    “你没错,是我错了!我根本就不该管你,就该让你在外面冻死!”朱小果越打越起劲,急得小脸通红。

    李凡被她训得面红耳赤,一声不吭。

    他的心中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朱小果打累了,坐在床边,故意扭头不看李凡。

    李凡望向案头,小心翼翼地问:“你熬了粥?”

    朱小果嘟起嘴,气冲冲地道:“我给狗熬的。”

    李凡装傻充愣:“你明明没养狗呀。”

    朱小果狠狠掐了李凡一把:“你爱喝不喝。”

    李凡便端起碗来,嘘气吹粥,盯着升腾的热气道:“谢谢你。”

    暗生的情愫让朱小果的态度由气恼慢慢转为关切:“我知道你有心事。”

    李凡默然,喝了口汤。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与其说是粥,不如说是开水煮小米。

    朱小果本可以做的更美味些,但当时她的手不停地抖——对一个花季少女来说,在大雪天拖动一个醉汉可不算轻松的工作。

    李凡喝完,放下碗,吸了口气。

    他黯然问:“你想听吗?”

    朱小果明知故问:“听什么?”

    李凡无神地望向窗外,淡淡地答道:“我的心事。”

    朱小果装出不在意的样子:“不感兴趣。”

    李凡却不依不饶地道:“可我想讲,我想对你讲,我只想对你讲。”

    朱小果转回身,帮他掖了掖被子,靠在他身旁,抿嘴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听一下喽。”

    李凡讲的并非全是实话。

    “我的心里藏着一个人。每逢下雪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她。”

    “她走那天,刚好也下了场大雪,就连天上的月亮也跟着缺了一半。”

    “我送过她一枚戒指,被她丢到了雪里……她甚至连脚印都不肯给我留。”

    “从此以后,我拼尽全力忘记关于她的一切。可一旦老天开始飘雪,我还是会无可救药地想起那个女人。”

    “我以为我是讨厌雪的,因为只要雪还在下,我就忘不掉她。”

    “可有一天,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倘若雪真的停了,我也真的把她忘了,那我还剩下什么?一具空壳?一抔黄土?”

    “真到了那天,我什么都不是。”

    “后来,我渐渐明白,我不是想忘记她,我是想逃避过去的自己。”

    “那时的我太懦弱,懦弱到不敢给她承诺,不敢承担属于我的责任。”

    “她待我真的很好。哪怕我这么不堪、这么卑微,她还是接受了我,包容着我。”

    “可爱情从来不是靠包容就能维续的,一厢情愿的付出也换不来所谓的天长地久。如果我早领悟这些……”

    “她说,她愿意等我。”

    “但我没有让她等的勇气,一点儿都没有。”

    “我配不上她,以前如此,现在同样也是如此。到头来,我还是一样的懦弱。”

    “我配不上她……我谁都配不上。”

    讲到后来,李凡悲痛欲绝,已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颤颤巍巍地翻身,习惯性地去摸酒葫芦,却被朱小果掰开了手。

    朱小果大声道:“我不许你喝酒了,你要多喝水,多吃饭。”

    听了李凡这番多愁善感的独白,她却只能说出一句看似轻飘飘的关心。

    看似轻飘飘,实则融入了欲说还休的千言万语。

    李凡的眼神黯淡下来:“你别管我。”

    朱小果捏住李凡的下巴,把他的脸正过来,落落大方地道:“我就管你。”

    李凡垂眸,握住朱小果的手,把她拉近了些。

    朱小果没躲,娇艳欲滴的红唇微抖不止。

    此情此景下,两人怎会不解对方的心意?

    朱小果的心其实难受极了。

    任何一个女孩子听到爱慕的男人说了那样的话,心里都不会太好受的。更何况,李凡是朱小果倾心的第一个男人。

    对此,李凡心知肚明。

    因为那个女人同样也是他倾心的第一个女人。

    但他不得不说。尽管李凡说过不少谎,可他唯独不想在这件事上欺瞒面前单纯的女孩儿。

    事已至此,朱小果暗里安慰自己:“至少我的情敌已不在了。”

    真的不在了吗?

    朋友们,千万不要低估初恋的影响力,第一次的记忆永远是最深刻的——除非你爱上的是一个压根不在乎感情的人。

    李凡决定转移话题:“明天大概就到了。”

    朱小果有些失望,她从李凡的话听出了别有用心的暗示:“明天?”

    “对,明天。”

    “你还没告诉我,你究竟要到哪里去?”

    “蓝心岛。”

    朱小果挣脱李凡的手:“蓝心岛?我可不敢上去。”

    “怎么不敢?”

    朱小果从抽屉里翻出一本家传的绿皮书,如数家珍地诵读起上面地记载:“修士太多,很不安全。”

    李凡柔声道:“咱们和那帮修士井水不犯河水,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听说蓝心岛有不少好玩儿的地方,很多姑娘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只为去逛一逛岛上的珍宝街哩。”

    朱小果眨了眨眼:“真的?”

    李凡失声笑道:“你还怕我骗你呀。”

    朱小果比了个手势,撅嘴道:“我没钱逛街。”

    李凡眼中一闪,看向那张新立的欠条,想了一会儿,承诺道:“等到了蓝心岛,我付你船费。两箱黄金够不够?”

    朱小果一愣:“多大箱?”

    李凡大致比划了一下:“这么大。”

    朱小果生疑:“你哪来的黄金?”

    李凡耸肩道:“我在蓝心岛有个家财万贯的朋友。”

    是夜,朱小果一边对着新擦干净的小镜子化妆,一边兴高采烈地想象着漂亮衣服的模样。

    李凡随口问她:“你的头发干嘛剪得那么短?我第一眼看过去,还以为你是个男人哩。”

    当然,李凡没说的是,他第一眼看朱小果就看到了很多不该看的。

    朱小果怼他:“船女干活,剪短头发自然方便些。再说你也太迂腐了,难道只有男人能留短发吗?”

    李凡苦笑,暗叹道:“你这样只会让我想起另一个人,只不过你的头发要更短一些。”

    他又抛出第二个问题:“我的衣服呢?”

    朱小果顿了一下,漫不经心地应道:“湿透了,我晾在后面。”

    “你帮我换的衣服?”

    朱小果不答话,自顾自地哼起了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