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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十三

    乐隆对毕业设计早就有所考虑,题目也已经拟好了,叫做《混合型开发方法及其应用》。他觉得论文不难写,他在科技大学上学的时候做了不少这方面的笔记,也买了几本相关的书籍。先把目前的一些开发方法,比如传统的结构化开发方法、快速原型开发方法、面向对象技术等等一一列举出来,做简单介绍,分析它们的优缺点,再进行综合,提出一套新的开发方法,再分析新的开发方法的优势,辅以具体的开发案例,这样,一切就大功告成了。甚至,在论文后面需要列出的“参考文献”他都已经准备了十来条了。现在的问题是,必须要结合单位的在研项目才行,否则一切都成了空中楼阁。在准备开题报告的时候,导师就提出来过,一定要结合单位的实际项目,并且如果不是项目负责人,也必须是前三位的主要参与人,否则毕业答辩肯定是通不过的。在试验训练站这边没有什么项目,自己新报项目显然不现实,也来不及了,唯一的可能是到华阳市总部去,参加他们的项目。在试验训练站这边,他做开题报告的时候就遇到了很大的麻烦。计算机都是试验用的设备,档次不高,装个“WORD”都很困难,他还担心弄出毛病了影响试验。他写好后,却没法给导师发电子邮件,这里没有网络,只能用试验用的针式打印机“吭哧吭哧”打出来,再邮寄给导师。

    他跟刘惠中商量,是不是应该去找找领导,否则毕业设计不好做。她对他说:“你早就应该去找领导了!人家都在想办法往华阳市总部调。”

    乐隆说:“调到华阳市?这太难了吧,我只是希望借调过去一段时间把毕业设计给完成了。”

    “试验训练站这边哪有研究生?研究生在这边能做什么?”刘惠中没好气地说。

    “我不是还没毕业,还没拿到学位嘛,拿到了再说。到时候,要调也是我们一起调过去。”

    刘惠中叹了口气,说道:“你这人,没治了。怎么可能一起调过去?你趁这个机会,先要求调过去,到时候领导考虑我们两地分居的困难,自然会把我调过去的。”

    “那要是一直拖着,两地分居,你能受得了?家里的事情我就照顾不到了。”

    “有什么受不了的?总比在这里一直呆着强。在这里条件这么差,连你爸你妈都不待见,你又不是没见到。再说,最大的问题是到时候转业没有地方可去,我们家矿务局不怎么样,你们家县城就更别提了。人活着就是为了个盼头,为了个希望。我们要是到了华阳市,条件好了不说,你再混混混到一定的级别,就可以就地转业在华阳市了。”

    乐隆没想到,地区的差别这么大。其实他应该想到的,比如在北京的同学,还有在其它城市的同学,同样在部队,他们的日子都过得很不错。

    他想趁去华阳市总部办事的机会,去找找方总。要见那么大的领导,乐隆的内心是十分忐忑不安的,但他还是鼓足勇气,下定决心,往方总的办公室走去。

    方总的办公室开着门,乐隆见他端坐在办公桌前,用笔写着什么,也许是在批改文件。

    乐隆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随即往门里面走了几步。他见方总抬头注视着他,于是行了一个军礼。他将右手臂放下去的时候,感觉有些手足无措,内心有些慌乱。

    “李乐隆?”方总仿佛是在记忆中搜寻了好一阵,才终于搜索到了他的信息。乐隆见方总说出了他的名字,内心的紧张感减少了不少。

    “你来得正好!我正想跟你谈谈。你先坐会,等我几分钟,我处理一下手头的文件。”方总亲切地说。

    乐隆不敢去坐方总正对面的那把椅子,而是坐在斜对面的一把椅子上。他看到方总在漫不经心地写着什么,然后将一叠文件整理整齐。他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自己先开口,毕竟是自己来找人家有事的。他又觉得,既然方总让他等会,那么等方总忙完之后,应该会先开口问他的。在默默地等待的过程中,他的内心又开始起伏不定了。

    “你,孩子怎么样?”方总终于开口问他。

    “挺好的。”乐隆随即答道。他没想到方总会先问起孩子,想到孩子,他的嘴角掩饰不住地往上翘。

    “记得是男孩?”

    “是的,是男孩。”他很感激方总还能记得这么清楚。但他又疑惑,上次在科技大学见到方总的时候,是否真的告诉过他是男孩。也许他是从钱立鹏那里,或者是其他人那里听说的。也许,他只是那么一问,反正不是男孩就是女孩,猜对了自然很好,猜不对也并没有什么关系。

    “一岁了?”

    “满了一岁了,一岁三个月了。”

    “哦。”方总盯着乐隆,仿佛是在说,你有什么事,该你问了。乐隆不清楚,方总知不知道上次并没有给刘惠中续成假,还有他将近两个月不上班给单位造成的不好的影响。也许这些都是小事,方总即使曾经知道,也没有把它们放在心上,早就忘记了。

    “我在站里,毕业设计没办法做,想到这边来跟个项目。”乐隆想,终于说到了正题上,只是不知道结果如何。

    “哦?这么急迫?我本来想,研究生在站里发挥不了作用,迟早要调过来的。”

    “导师说了,必须要跟项目,要‘理论联系实际’,到时候还要单位出证明的。”

    “这个我知道,出证明好出。”方总笑着说,似乎是觉得乐隆说的要“理论联系实际”挺可笑的。

    乐隆意识到,方总的意思是,即使不用参加项目,到时候为了毕业答辩单位出个证明盖个章也是很容易的。要是这样的话,到这边来跟个项目似乎意义也不大了?现在孩子还小,自己一个人何必急于调到这边来?等毕了业,拿到学位,到时自然会调过来的,没准会跟刘惠中一起调过来。到时候孩子也大些了。但他又担心,到时候情况会不会变化?领导会不会把他给忘了?或者,到时候研究生多起来,并没有什么优势了?再说,刘惠中希望他趁这个机会早点过来,假如拖延下去,到时候孩子要上幼儿园,上小学,问题就大了。

    方总见他低头沉默着,反倒笑了起来,说道:“这里确实上了几个大项目,有一个还是单位自研项目,需要有能力的人来参与。”

    乐隆感觉到了希望,于是说道:“我要是来了,一定会竭尽全力完成任务的。”

    “只是,你孩子还小,爱人却一时半会过不来。”

    “没关系,之前就跟她商量过了,她很支持。”

    “那好!你一个人在这边,也正好把全部精力放在项目上。”

    “谢谢谢谢!谢谢方总!”

    方总微笑着摆了摆手,说道:“工作还得靠你们努力才行。”

    “一定一定!”乐隆不断地狠劲地点着头。

    “这回,我把调令直接发到站里,不跟他们商量了。站里的有些人,办事实在不得力,要是跟他们商量,他们又该啰啰嗦嗦说什么岗位离不开。”

    乐隆意识到,上次方总给站里打招呼,说刘惠中续假的事,方总确实是衷心想帮他的,只是站里的领导在揣摩上级的意思的时候,理解错了,才把事情按相反的方向办了。看来方总内心什么都知道,只是没有说出来。

    过了不到半个月,调令就到了!王兴宇表情怪异地找乐隆,让他去主任办公室,将调令递给他。“经组织研究决定,李乐隆同志调入7235849部队技术部四室,任工程师职务。”乐隆看后欣喜万分,却还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自己所盼望的来得太快了。

    王兴宇对他说:“真没想到啊,这里庙太小了。”

    “我也没想到。”乐隆随口说道。

    “是吗?不可能吧。你找的什么关系,送的什么礼?我得好好向你学习。我要求了好几年了,礼也送了不少了,却就是办不成事。”

    “我没送礼,也没找什么关系。”

    “瞧瞧,不愿意说。不愿意说就算了。连站长都惊讶坏了,没有商量,就直接来调令了!万一这边离不开呢,离开了损失很大呢!”

    “不可能啊,我都去上了一年学,回来也就是半年多,怎么会离不开。”

    “看来总部是急需人才啊。”王兴宇转而问他道,“你不会不愿意去吧?不会因为热爱本职工作而拒绝调到大城市去吧?”

    “不会啊。”乐隆笑着说道。

    王兴宇哈哈大笑起来。

    王兴宇收敛住笑声,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你去了,小刘在这边一个人带着孩子,又该受苦了。你得想办法尽快把小刘调过去,把家搬过去。”

    乐隆觉得不好说什么,只好会意地点了点头。

    在办理干部关系的时候,他看到给他的文件上写的是“技术十级三档”,觉得很是奇怪,不是“技术十级二档”吗?是不是新来的小干事搞错了?但他没打算返回去问这个事,万一是真的搞错了,又改回了“技术十级二档”,岂不是亏了,一档可是相差一年啊。他如果不去科技大学上一年的研究生课,本就应该是“技术十级三档”的。熊小强和其他几个跟他一批来的,最初分配在华阳市总部,后来才到试验训练站的地方大学生,都是“技术十级三档”。方萍,还有其他几个最初分配在试验训练站,却很快就调回华阳市总部的,还在技术室的,因为当初是分配在艰苦地区,没有一年的实习期,现在都已经是“技术十级四档”了。钱立鹏因为立过一次三等功,调过一级,现在已经是“行政十级五档”,明年就要调九级了。这样算起来,只有乐隆一个人落在最后面。他从科技大学回来后,一直没有注意,后来还是刘惠中看了他的工资单后告诉他的。他去找过干部科,得到的答复是,当时普调,在岗的和请假的都有调,只有脱岗学习的没有调,这是有文件规定的。你去上了研究生,不能什么便宜都占啊。他当时憋着一肚子的气,却没有办法。

    而现在,在调动的时候,却调回来了一档,算是扯平了。他希望是干部科有意这么做的,觉得他亏了,给他补回来的。

    他背着行李,坐火车到了华阳市,再坐公交车到了部队总部。这个总部,他来过几趟,已经不是原来租的房子了,已经搬到了东山脚下,东山西站对面的部队院子里,就是他们大学毕业后来报道走错的这个院子,原来的部队已经搬到北京去了。乐隆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当时他多么希望自己是在这个幽静又干净的院子里上班啊。这一晃八年过去了,这才能够真的在这里上班,达成当初的愿望。

    他到技术部的四室报到,找到室主任办公室,见云干事坐在那里,还以为主任不在,他是来有事的。云干事见了他,热情地打招呼:“李乐隆,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马上要开会讨论自研项目的技术方案。”

    乐隆明白过来,云干事现在就是四室的主任,应该叫云主任了。他有些疑惑,搞行政的干部又不懂技术,怎么就能当技术室的主任呢?

    “云,云主任,我刚来,还摸不着头脑呢。我的行政关系、组织关系得去交,还有我的行李……”

    “没关系,就一会功夫,不耽误你去办关系,宿舍也已经给你安排好了。”

    开会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云主任接了电话,“喂”了一声,随即将电话交给乐隆。乐隆很奇怪,怎么这么快就有人打电话过来?还是打到主任的办公室。

    “我是试验训练站干部科的,你的技术级别我写错了,要改过来。”电话里的声音很平缓。

    “写错了?”乐隆装着不清楚情况,反问道。

    “你自己难道不知道?你什么级别难道不知道?”电话里的声音立即变得严厉起来。

    “我真没注意。”

    “应该是十级二档,我写错了,写成了十级三档,是我的失误。”

    “本来就应该是十级三档吧?”乐隆有些不甘心地说道。

    “十级二档!”电话里是愤怒的声音。

    “你的失误不是现在,而是当时没给我调,跟我一年的都至少是十级三档,我又没有犯过错误,去上研究生也是单位派遣的,凭什么比别人都低一档?”

    “你—你—太不老实了!我要把这个情况反映到干部处去!”

    “那你要我怎么办?我不可能在上面改的啊。”乐隆听了电话里说的,有些紧张。

    “你是不能改。”电话里的口气缓和了些。“你去干部处交材料的时候,告诉他们,是试验训练站写错了,应该是十级二档就行了。”

    “这个口说无凭,人家也不一定会相信吧。”乐隆想着,我还是不吭声的好,要交涉你自己去交涉。

    “那看来只有我来给干部处打电话告你的状啰,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我后悔什么?这个事情跟我有关系吗?你开的材料,我交给干部处,一点问题也没有。”

    “你是死不改悔是吧?好好好!看我怎么收拾你!”

    电话挂断了。云主任和在座的开会的人员都惊呆了。

    乐隆去干部处交材料,内心还是很紧张的。他没想到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人质问他什么。他想,试验训练站的那个小干事肯定没敢往这边的干部处打电话。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对这边的环境熟悉了,工作也习惯了。可是到了月底发工资,他看到工资条上还是十级二档,不禁又很是失望。他想,试验训练站的那个小干事最终还是往这边的干部处打了电话,跟这边内部协调好了,却并没有人告诉他,或者找他理论。看来还是自己太天真了,早知道也没必要跟人家吵了。

    有一天,乐隆的岳父打电话到他办公室,说股票投资还是不错的,说投了两万块钱,半年就挣了五六千,说在矿务局炒股票不方便,必须跑到晋源市去,要乐隆去证券市场开个账户,替他操作。乐隆老大不愿意,但又没办法,只好骑着刚来时买的二手自行车,骑行约摸两公里,到证券市场去打听情况。打听到的结果是,军官证是不能开户的,军人不能炒股,必须用身份证才行,并且是在别的地方没有开过户的身份证。乐隆想开不成户正好省事,没想到岳父很坚持,将岳母的身份证寄过来了,还要了他的银行卡号,往卡里汇了两万块钱,说是部队发的转业费,不投资的话就只有等着贬值了。

    乐隆开好账户后,一般吃完晚饭就会在办公室边写毕业论文边等岳父的电话。在以前,他都是在宿舍里写。岳父让他买什么股票,或者卖掉什么股票,他得第二天吃完午饭,骑着自行车去证券市场交易。这样,他对买卖股票有了一定的了解。可是麻烦在于,岳父并没有说什么价位买或者卖,而是叫他趁回调的时候买,或者趁拉高的时候再卖。他本身上午看不了行情,中午也只能看个半个来小时,两点前就得赶回办公室上班,根本来不及趁回调,或者趁拉高,要买就买了,要卖就卖了,管它多少价位。所以,岳父经常会说他,买高了,或者卖低了,令他不胜其烦。

    岳父让他操作过哈医药、秋林集团、多佳股份、邯郸钢铁等股票,指使得他团团转,有时候挣了,有时候亏了,算算却没有什么收益。他在证券市场门口摆地摊的买了本书看了看,建议岳父看好一只股票就买了放着,长线才会有收益。再说,自己要上班、做项目、写毕业论文,不可能天天跑去看股票的。岳父采纳了他的建议,说看好一只股票叫青岛海尔,让他全部买了握在手里。他第二天中午去证券市场,三十元一股的价格将两万元钱差不多全部买了青岛海尔的股票。

    上班的时候,他有空就喜欢到阅览室去,那里书和杂志虽然不多,但是有两台电脑可以上网。上电脑很紧俏,经常需要排队,上去后,也得尽快把事情办完,后面还有人排着队等着。

    乐隆注册了一个“搜狐”邮箱,便于跟导师联系。导师要求他每个月至少汇报一次毕业论文的情况和参与项目的情况。他偶然看到网上的一条消息,“国际青年计算机科学家会议征文启事”,上海东方大学举办的。他想不妨试一试,就把准备毕业论文的一些素材提取出来,写一篇《混合型开发方法》的论文。论文要求用英文,这也不难,本身他在学校做笔记时都是摘录的英文原文。

    他花了几天时间把论文写好后,通过电子邮件将论文发送给组委会。过了差不多半个月,他收到了论文采用的通知。他感觉,这也太顺利了吧,看来平时的积累没有白费。这样一来,自己就成了“国际青年计算机科学家”了!通知要求,论文要按照规定的格式、字体排版打印出来,再邮寄过去,同时,要缴纳会务费、住宿费、餐费和论文集的成本费共六百元。他把通知给云主任看,毕竟到时参加会议必须要请假的。云主任看了看通知,略作考虑后说道:“这个很好!我跟机关说一声,你开会回来后所有费用全部报销!”

    会议的通知很快就来了。乐隆填了张出差申请,拿着通知,先让云主任签了字,再拿到机关签了字盖了章,借了一千元的差旅费,然后找单位招待所订了张卧铺票,满面春风地往上海去。

    他在火车上睡了一觉就到了上海火车站。他按照会议通知上面的乘车路线,选择先坐地铁,再转公交到东方大学去,反正时间还早,今天只用到会议现场报道、住宿,晚饭之前赶到就行了。很多年前,算算应该是八年多前,他到了上海火车站后生怕遇不到来接他的刘安,现在想想,其实只要刘安告诉他路线,他是可以自己摸索到他们学校去的。不过那时候,肯定是没有地铁的,火车站也比现在陈旧得多,人也比现在少得多。现在,车站周围高楼林立,看上去都是崭新的。高楼顶上,蔚蓝的天空中浮着朵朵白云。马路上车水马龙,人们的衣着光鲜亮丽。乐隆将眼前的画面跟记忆中的画面对比,越发觉得那时候整个色调都是灰蒙蒙的。不过,他想,也许是自己的记忆褪了色,当时的心情应该跟现在的心情一样愉悦。

    地铁站是全新的,到处干干净净。售票处虽然有不少人排队,但人们都安静地、整齐有序地排着。乐隆远远地看到售票处坐着一个穿着制服的、描了眉、涂了口红的标致的小姑娘。他不知道一张票要多少钱,虽然他有好几个一元的硬币,也有五元的纸币,但还是掏出十元攥在手里。他留心着前面买票的人,每个人都要报到哪个站,他想肯定不是统一多少钱一张票,而是按照到达站的远近来算钱的。买票的大部分说的上海话,听不懂,但也有不少说普通话的。乐隆觉得自己的表现有信心使卖票的小姑娘不至于诧异。轮到他时,他还是觉得有些紧张,将手里的十元钱递过去的同时,尽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说了句“到徐家汇”。小姑娘接过钱,取了一张卡放在面前,将找的零钱,一张五元的纸币,两张一元的硬币,摞在卡上,往窗口位置推过来。乐隆先将零钱抓在手里,然后用手指头捏住卡片,顺利地、一次性地将卡片拾了起来。他离开窗口的时候,感觉小姑娘抬了一下眼睑,但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他。他如释重负地往进口位置走去。他看着别人怎么插卡,怎么进的闸机口,自己很顺利地跟着进去了。他进了地铁车厢。车厢里坐满了人,没有空位子,还站着些人,却并不拥挤。

    他出了地铁站,再换公交车,顺利地到了东方大学。他问了几位同学,找到了举办会议的东方大学对外交流中心。接待大厅里人头攒动。乐隆报完到,交完费,领了会议证、参会资料和厚厚的两本十六开的红色缎面的论文集,还有房间钥匙。乐隆按照钥匙上的房间号找到房间,打开门,发现里面已经有一个“国际青年计算机科学家”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了。这个“国际青年计算机科学家”手握遥控器在不停地换着电视节目,见乐隆进来,立即坐起来,微笑着跟他打招呼。乐隆见他很年轻,估计是哪个大学的学生。乐隆在报到的时候就看到很多年轻的面孔,都是二十出头的男生和女生。通过交谈,乐隆了解到,他是南京大学计算机系的在读硕士研究生,姓邱,二十三岁,比自己小八岁。他见乐隆说是从华阳市的部队单位过来的,立即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兴趣,继续拿起电视遥控器不断地换着台。

    晚餐很丰盛,人很多。乐隆所在的餐厅就有二十几桌,还有其它几个餐厅。乐隆估计,总共七八十桌肯定是有的。

    吃过晚饭,乐隆在东方大学校园里散步,觉得这样的生活还真不错,以后多写写论文,到处玩玩,吃吃喝喝,还能有所成就,简直是名利双收的事情。

    第二天开大会,先是组委会领导发言,然后是东方大学的校方领导发言,然后是计算机界的老专家发言,一律都是说的英文。发言代表都是侃侃而谈,纵论国际国内计算机发展趋势,期间不乏夹杂着最新的计算机专业名词。随后是获奖论文宣读,大会设特等奖一名,美国HP公司的高级工程师Patrick获得,奖金五千元;一等奖两名,奖金三千元;二等奖三名,奖金二千元;三等奖五名,奖金一千元。乐隆仔细听着,没有自己的名字。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过是来凑份子的。

    主持人宣布开始论文交流,首先是获得特等奖的Patrick。Patrick很年轻,个子高高的,身体壮实,一头金黄色的卷发。他开始宣讲论文,自然是一口流利的英语。乐隆听来听去,似乎只是一些公司的介绍、产品的介绍,跟做广告差不多。这样的所谓论文能获得特等奖,乐隆觉得真是奇特。但与会的“计算机科学家”们都似乎在专注地听着,甚至有人还在记着笔记。Patrick讲完后,会场响起热烈的鼓掌声。接下来的几位都不是老外了,英语发音都不甚标准。乐隆通过看他们用投影机投出来的英文提纲,才略微知晓他们表达的意思。也许是他们研究的内容太深奥了,自己学识浅薄才弄不懂的,乐隆想着。

    上午交流结束后,忽然一帮人围拢到Patrick那边去。“Congratulations”、“GoodJob”、“Great”的祝贺声不绝于耳。乐隆看到,小邱也机敏地奔了过去。不一会,Patrick那边聚集了黑压压的一堆人。乐隆想,小邱真是机敏,稍一迟疑,恐怕就进不到里圈了。不知道Patrick说了一句什么,那一堆人忽然全都哈哈大笑起来,气氛十分热烈。

    下午继续论文交流,乐隆听着听着,有些昏昏沉沉。跟自己住同一房间的小邱上台的时候,他才打起精神。原来小邱获得了三等奖。小邱的声音有些颤抖,看得出来他很紧张。这也难怪,在这么多计算机界的精英们面前,不紧张才怪。乐隆想,要是换着自己上去,还不知道要紧张成什么样呢。小邱的英语说得比较流利,乐隆觉得在听过的这些人中,除了老外Patrick,应该算最好的了。小邱所讲的内容是关于分布式计算的优化算法的,有些新意,乐隆觉得比自己的强。乐隆想,人家得的是三等奖,看来自己没有得什么奖,也算是公平的。

    晚上,小邱显得格外兴奋。房间里有外线电话,小邱拨完号码,对着电话说了个寻呼号,然后开始让寻呼员记录留言。“小青,我不在的这两天还好吗?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乐隆估计,小邱是在给女朋友留言。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论文获奖了!今天是获奖论文宣讲和讨论,全体专家都出席,要求全部用英文宣讲和交流。我上台宣讲论文的时候,说实在的,还有点小紧张,毕竟是在这么多国际计算机专家面前。”小邱停顿了一会,似乎是在等待寻呼员记录完毕。“喂!小姐,你记好了吗?你一定要一字不差地记录好,这对我很重要!”

    乐隆躺在床上,翻看着论文集,找到自己写的那一篇,捏着那几页纸,翻过来,翻过去,心里想着,这家伙,还不得把寻呼小姐累死。

    “没有没有!我还没说完,你别着急。”小邱接着说,“会后,我还跟美国的计算机专家Patrick进行了交流。Patrick,P-A-T-R-I-C-K。他提出来几点宝贵的建议。我们互相留了联系方式,以后就可以长期交流合作了!……明天是分组讨论,从那些没有获奖的论文中选出来比较好的。后天上午参观东方大学的国家重点实验室,下午自由交流。我后天下午就回去了,不参加自由交流了……上海天气晴好,温度适宜。南京天气怎么样?预报说是有小雨。……”

    小邱终于说完了,躺下来摆了个极其舒服的姿势,旁若无人地拿起电视遥控器换台,完全把乐隆当成了空气。乐隆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竭力调控着自己的情绪。他想,寻呼小姐会不会比我受到的伤害更大?

    第三天分小组进行论文交流,每个小会议室大概有三十来人,每人都发了一份论文题目和作者姓名的列表。主持人对着列表,逐个地念,有愿意上台宣讲的就上台宣讲,不愿意的就忽略过去,再继续念下一个。有好几个,人都不见了,主持人念了好几遍都没人应答。乐隆看到列表里自己是列在靠后的位置,心想自己没有做什么准备,要是上午就轮到自己,就说不需要宣讲了。要是下午的话,中午就到校外的文印店把论文复印到透明的塑料纸上,这样宣讲的时候有个投影的东西吸引大家,自己会自然一些。要是没有投影的东西,自己干巴巴地对着论文念,底下的人干巴巴地看着你,肯定是不好的,别人会想,既然没做准备,就不要宣讲了,何必耽误大家的时间。他内心希望能够上去宣讲,毕竟机会难得,不上去试试会觉得遗憾。但是小邱的存在对他来说是个障碍,他多么希望跟小邱不是一个组,可是偏偏是一个组,并且由于小邱是在大会上交流过的,不需要再在小组宣讲了,只需要坐在那里居高临下似的看着别人。过了十一点,他看了看列表上的名单,预计自己肯定是在下午了,因为在座的大部分人都选择上去宣讲,也许都觉得机会难得,不留遗憾。乐隆想着,小邱要是下午不来就好了。

    吃完午饭,乐隆带着在单位就打印好了随身带来的论文,去校外的文印店复印。他想,在单位的时候要是做个幻灯片样的提纲就好了,上去宣讲的时间很有限,只把论文题目、各小节的标题和主要的论点列出来,字体大一点,这样会更吸引人些。上午有不少这么做的,给人的印象就深刻得多。也有人直接把论文投上去的,用记号笔在论文上将重点勾出来,这样也算说得过去。也有不用投影的,确实给人的感觉不好。

    下午小邱偏偏在。乐隆犹豫着,现在决定不上去还来得及,只要决定了,到时说一句“No”就可以了。但到快要轮到他的时候,他决定还是上去。这样,当主持人念到他的时候,他毅然地站起来,往讲台走去。

    他认为自己写的论文条理还是清楚的,只要按顺序、抽重点地讲下去就可以了。刚开始他分析了几个现有开发方法的特点,然后一转折,“Unfortunately”,提出它们的不足,然后提出一个全新的混合型的开发方法,既继承了几个已有的开发方法的优点,又克服了它们的缺点。

    快讲完的时候,他感到如释重负。他看了一眼小邱,却看到了他满脸的不屑。乐隆走下讲台时,似乎听到小邱发出一声“切”的声音。乐隆感到怒火中烧,脸涨得通红,心狂跳不止。

    第四天下午,乐隆打算不参加自由交流,而是去外滩逛逛。来上海一趟不容易,不去逛逛太亏了。他在人民广场下了地铁,走到南京东路。他不知道刘安在不在上海,他记得当时听刘安说过,他留在上海的可能性很小。今天下午他是有空的,前两天他却根本没有想刘安是不是在上海的问题。不过,即使在,他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不可能联系上的。他顺着南京东路往外滩方向走,一路上却没有发现外文书店,他觉得奇怪,上次还买过两本福克纳的英文小说影印本的。难道是搬走了?还是跟上次走的根本不是一条路?

    他想,我很快就可以看到东方明珠了,我还只是在报纸上看到过它的照片。他期待着,不知道浦东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在他的记忆中,浦东依然是黑暗中闪烁着星星渔火的画面。他往外滩越走越近,终于隐隐约约看到了东方明珠电视塔的塔尖。他加快脚步,东方明珠在他的眼中变得越来越清晰。东方明珠周围高耸的建筑,还有旁边已经比它还要高的正在建设的高楼,以及更加高耸的建筑塔架,都清晰的映入眼帘。他无法想象,相隔八年多,浦东已经变得如此壮观。社会在飞速发展,而自己,却还在低洼处艰难地爬行。他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国家是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现在才深深感到这句话的意义。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偏离了这个中心,并且,似乎将来也没有机会向这个中心靠拢。自己目前在华阳市,老婆孩子还在朝晖镇,属于两地分居,将来最多是在华阳市安家,要么就地转业,要么,假如在部队发展得好,最多也就是退休进部队干休所。这一生也就是这么决定了。

    他穿过马路,来到外滩的台阶上。他相信外滩也已经不是从前的外滩了,而是重新建设过了。他记得江边的护栏是破烂陈旧的,不像现在是崭新的、整齐的。他站在护栏边,缓缓地环顾四周,想把一切尽收眼底,毕竟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看到。他仰望着东方明珠,又俯瞰着水面上穿梭的船只,然后痴痴地注视着流动的江水。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感到口渴,腿也有些站不住,却不舍得离开,也不打算离开。他决定,要等到天黑之后再离开,他想看到,记忆中的星星渔火的画面,现在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他要把现在天黑后浦东的样子存贮在记忆里。

    他看到旁边有不少人在用专业相机拍照,也看到有几个流动的拍照摊位。他不后悔这次没有带上海鸥相机,一是觉得太笨重(其实比起人家的专业相机那根本算不了什么),二是,他对摄影已经失去了兴趣。他回忆起来,那一次跟刘安一起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对摄影是兴致勃勃的。流动拍照摊位的照片,是一种“立拍得”似的,虽然方便,但照片的质量不够精细。他忽然想起上大学时跟父亲去张家界旅游,随后去了葛洲坝,在坝上父亲让一个流动照相摊位的师傅给他们照了好几张相片,背景是从大坝的水闸里喷出来的滚滚浊流。父亲付了钱,留了地址,似乎有些怀疑照相师傅是不是真的会把洗好的照片寄回家去。乐隆当时不仅仅是怀疑,而是已经断定照相师傅不会寄照片的,寄费并不便宜,甚至,他认为师傅的相机里根本没安胶卷。但后来证明他是错的,照片不仅收到了,效果还很好。

    他发现,护栏旁边有一个石级,通到下面离江水水面只有十来公分的一个水泥平台。他沿石级而下,发现里面是一个茶社,已经坐了一些人。在这个地方坐着,喝着茶,欣赏江景该是多么的惬意啊,他后悔没有早点发现这个地方,害得自己在上面站得腰酸背痛、口干舌燥。靠江边还有一个两人座的位置,他立即过去坐下,生怕被别人占去。他点了一壶便宜点的茶,优哉游哉地欣赏起黄浦江的景色来。

    天色渐晚,东方明珠的灯光亮起来了,它旁边的建筑的灯光也亮起来了,浦江对岸灯火辉煌。浦江的水也涨起来了,渐渐地跟这个水泥平台的高度差越来越小。大的货船在水面驶过的时候,江水拍打着水泥平台,有时候溅起的浪花飞溅到平台上面。

    他想,人在放下不切实际的幻想,立足于现实的情况下,还是应该尽可能地追求幸福的生活。这次参加国际学术会议,他本来怀着极大的期待,期待获得认可,期待与人交流,期待结识国际国内的专家,但他现在感觉这条路根本走不通,根本没有意义。写个论文本身就不容易,结果似这样花着公家的钱来凑份子,混吃混喝混玩,既浪费自己的时间,也浪费公家的钱。他想,继放弃在文学上的追求之后,现在该放弃学术上的追求了。也许,投资股市是目前比较切合实际的方式。岳父放在他这里的两万元钱,时间长了岳父也懒得管了,他完全有操作的灵活性。青岛海尔这只股票,从年初的十块涨到了三十多,涨幅是很惊人的,但是是不是涨得太多了?会不会跌回去?这次虽然挣得不多,但假如换成其它更好的、前期涨幅不大的股票,挣钱的机会就很大了。他决定回去之后把青岛海尔抛掉,再好好选只股票买进。

    他的脑海中忽然回荡起《东方之珠》这首歌,虽然他知道这首歌写的是香港而不是这里。他下意识地修改着一些词句,以便尽可能地使它适应眼前的景色。

    “小河弯弯向南流

    流到香江(浦江)去看一看

    东方之珠(东方明珠)我的爱人

    你的风采是否浪漫依然

    月儿弯弯的海港(江边)

    夜色深深灯火闪亮

    东方之珠(东方明珠)整夜未眠

    守着沧海桑田变幻的诺言

    让海风(江风)吹拂了五千年

    每一滴泪珠仿佛都说出你的尊严

    让海潮(江潮)伴我来保佑你

    请别忘记我永远不变黄色的脸”

    黄浦江的水涨得越来越高了,漫到了平台上,大家纷纷离开。乐隆也急忙离开,登上石阶,回到护栏边。这时候,外滩已经是人头攒动。乐隆感觉到饥饿,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