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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九

    自从那次意外怀孕之后,她对他产生了一种不信任感。他所做的任何事情,只要她知道了,她似乎都会先怀疑一下。而她经过怀疑后的结果,往往是偏向不利于他的方面。因此他总是希望把有些事情藏着掖着,不让她知道。

    在闲暇时间,他看《计算机水平考试丛书》,做习题,这是她最愿意看到的。但他觉得是一种任务,并不是很感兴趣。他打算把两年前写的那篇小说完善一下,也算是一种追求,但他不敢让她知道,不仅仅是写小说这件事不敢让她知道,更主要的是小说的内容。但是,他琢磨着,假如你一直在写写写,她肯定会来问你写什么忙什么的。他想出来一个办法,打算翻译福克纳的小说,等她来问的时候,就说在学英语,等她的视线离开了,再把自己写的小说拿出来完善。

    他翻译了一段时间的《押沙龙,押沙龙!》。

    在炎热、枯燥、死寂而漫长的九月下午,从刚过两点到几近黄昏,他们坐在考菲尔德小姐称作“办公室”(因为她父亲就是这样称呼的)的房间里。这是一个阴暗而闷热的房间,所有的窗帘都已紧闭了四十三个夏天,因为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时有人告诉她光和风传载热量,而黑暗总是阴凉的。当这面墙越来越充分地被太阳照射着时,房间内形成了满是尘埃的黄色格子。昆丁觉得是墙上陈旧而干枯的涂料本身从剥落的窗帘钻了进来,像风可以钻进来一样。在一扇窗前的木格上,这年夏天一棵紫藤树第二次开花,成群的麻雀不时飞来,栖息树上,发着古怪而干巴的叫声飞走。在昆丁对面,一身黑的考菲尔德小姐(这身衣服她已穿了四十三年,是为她姐姐、父亲抑或没有成为其丈夫的那人无人知晓)笔直地坐在硬椅上。椅子对她来说太高,以致她的腿奇怪而笔直地悬着,好像骨头是铁做的一样。洁净的地板、无可名状的怨气,以及压抑的、软弱无力的、惊恐的谈话方式,最终使昆丁无法集中注意力。这时她郁积于心的微弱而不可改变的伤感将出现,好像是因关于耻辱的叙述而唤起。这种伤感平和、漫不经心而无伤大雅,渐渐消失在永远飞扬而不可战胜的尘埃之中。

    她的声音不会停止,只是逐渐消失。阴森的棺木气味的暗香与墙外由暴烈而寂静的九月阳光蒸发的两次开花的紫藤熏臭相混合,融入不时传来的像顽皮的孩子抽打树条一样的麻雀振冀高飞的声音,还有年久的老处女散发的腥臭味。她注视着他,脸色苍白而憔悴,呆立在腕部和颈部花边的暗暗轮廓之上。她坐在那么高的椅子上,像一个备受折磨的孩子。她的声音不会停止,只是逐渐消失。其间长久的停顿象干涸的沙漠中的溪流,不像是更难造访的郁郁不乐的幽灵。在黑暗中的霹雳之后,他(人马守护神)将突然展现出一幅平和而美丽的景象,像一幅获奖的水彩画一般。他暗暗的硫磺臭气仍停留在发须和衣服之中。在他身后,他的野兽般疯狂的黑人们已被基本驯服得能像人一样直立行走,态度狂野而平静。被囚的法国建筑师也在他们之间,阴郁、憔悴而又衣衫褴褛。骑手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胡子拉渣,手高高举起。他身后野性的黑奴和被囚禁的建筑师挤在一起,无精打采而古怪地扛着铁锹、镐和斧头。在久久的臆想中昆丁仿佛看到他们突然跑遍一百平方里的寻常而惊奇的土地,从静静的虚无中迅猛地拖来了房子和院落,然后在主人的手掌高举、纹丝不动和傲慢无礼中将它们像卡片般击落在桌上,由此创造出塞德潘百里地。说是塞德潘百里地就象是古语中说是光一样。然后听力将恢复,他仿佛听到两个昆丁在说话──准备上哈佛的昆丁·康普森(南方,死于1865年的南方,在那里人们都是饶舌的、被触怒与被迷惑的幽灵),听着,不得不听着这些顽固的、拒绝撒谎的幽灵之一来告诉他古老的幽灵时代;年轻得不配成为幽灵的昆丁·康普森(但他必然要成为其中之一,因为他与她一样生长在南方)──两个分裂的昆丁在长长的无人的寂静之后,用非语言的方式进行对话,像这样:好像这个魔鬼──他的名字叫塞德潘──(塞德潘上校)──塞德潘上校。他不知从何处来,带领一班古怪的黑奴悄没声息地建造了一个殖民地──(迅猛地建造了一个殖民地,罗莎·考菲尔德小姐说)──迅猛地建造。娶了她的姐姐艾伦,生了一男一女──(生得很痛苦,罗莎·考菲尔德小姐说)──很痛苦。这两个孩子应该成为他的骄傲,成为他老年的庇护和安慰,只是──(只是可以说他们毁了他,或者说他毁了他们。并且都已死去)──并且都已死去。没有遗憾,罗莎·考菲尔德小姐说──(由她记取)是的,由她记取。(另外也由昆丁·康普森记取)是的。另外也由昆丁·康普森。

    “因为他们告诉我你将离开本地去哈佛大学,”考菲尔德小姐说。“我认为你不会回到像杰佛逊这样的小镇来当一名乡村律师,因为北方人已看出南方已没有为年轻人留下什么。因此也许你将从事文人的职业,像许多南方绅士和淑女一样。也许有一天你会记起这些并把它们写下来。你将结婚,因此我想也许你的妻子想要一条新睡袍或者一把新椅子,你可以将它们写下来投给杂志社。也许你甚至会想起我这个使你花费一整个下午来听故事的老女人,她在当你想出去和你的同龄人在一起时,讲述着你非常幸运地躲避开了的人们和事情。”

    “是呀,”昆丁说。不过她不是这个意思,他想。只是因为她想讲出来。这时时候还很早。在快到中午时一个黑人小孩塞给他的字条仍在口袋里,让他来拜访她──这一奇怪的、生硬的邀请像是一个从另一世界来的召唤──他没有发现这一古旧的、奇特的优质记事本的纸页以及整洁的、褪色得难以辨认的草体有丝毫的冷淡和固执的特征,因为他惊异于一个大他三倍并且很少接触的女人的邀请。他立即服从了。午饭后,他在九月初的炎热而干燥的天气中走过半里路程来到她的屋子里。屋里的空间要比外面看来小──因为是两层──未加装饰且有点破旧,有一种如她本身一样的阴郁气氛,仿佛它被造出来就是为了满足和弥补她的世界。紧闭着大门的阴暗的大厅比屋外更热,好像被禁闭在坟墓中的期盼,这种期盼在过去四十五年的时间内多次出现。一身黑的小人物没发出一点响声,阴暗的脸充满期盼、急切和强烈的表情看着他,邀请他进来。

    她只是想讲出来,他想,以便让她从未见过也不知道名字的人以及从未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的名字的人知道这一切,知道为什么上帝最终让我们失去了那场战争:他只是通过男人的血和女人的泪就可以将这个恶魔的名字和世系从地球上抹去。但是他很快就产生了疑问,为什么她要将纸条送给他?如果她仅仅是想将这一切讲出来、写下来或印出来,她没必要叫任何人来──她在他(昆丁)的父亲年青时就已在全镇和全县范围内为自己建立了诗人的桂冠,靠的是隐忍和不屈不饶地写一些生硬而乏味的县报上的诗作、颂诗、颂文和墓志铭的索引。

    过了也许三个小时之后昆丁才知道她为什么邀请他的部分原因,但也是首要的原因。是因为二十年来他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听他父亲谈论着塞德潘这个人;也因为这个人在这个镇──杰佛逊──呼吸的八十年的同样的空气,在1909年的9月的下午和1833年6月的那个星期日的早晨之间,那天早晨他第一次骑马进入这个镇(此前的历史无人知晓),获得了他的土地(如何获得的无人知晓),毫不费力地建造了他的大宅,娶了艾伦·考菲尔德并生了两个孩子──成为鳏夫的儿子和没有成为新娘的女儿──伴随着这一切直至暴死(至少考菲尔德小姐会这样说)。昆丁伴随着这一切长大,这些名字是无法忘记的,甚至是神奇的。他们是他童年的记忆。他的身体是一个空腔,响亮地回响着这些失败者的名字。他没有生命,没有形体,只是一个集合体。这个集合体充满了顽固地追忆着往昔的幽灵。四十三年后,这些幽灵仍在从引起疾病的狂热中恢复;仍在从狂热中醒来,并不知道他们所抗争的是狂热本身而不是疾病;满怀遗憾而又顽固不化地追忆着往昔,不认为是狂热,而认为是疾病。他们因狂热而衰败,追求着自由却不知道自由是如此的虚幻。

    “但为什么要告诉我?”那天晚上他问他父亲。当他许诺下次将乘马车再来时,她终于让他回家。“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是什么最终使他厌倦并毁了他?如果它确实也毁了她的家庭又怎样?某一天它终将毁了我们,不管我们的名字是不是塞德潘或者考菲尔德。”

    “是这样,”康普森先生说。“多年以前我们南方让我们的妇女成为淑女。然后战争来了,使淑女成了幽灵。我们这些绅士又能做什么呢?听任她们成为幽灵?”他接着说,“你想知道她选择你的真正原因吗?”午饭后,他们坐在长廊里,等待着考菲尔德小姐让昆丁去找她的时间的到来。“因为她需要一个人和她一起──一个男人,一个绅士,并要足够年青,能够做她想要做的事。她选择你也因为你的祖父是本县塞德潘最好的朋友,她也许认为塞德潘告诉了你祖父关于他和她的一些事情,告诉那桩未能结合的结合,未能订立的婚约。甚至告诉你祖父她最终拒绝嫁给他的原因。然后你祖父可能已告诉我,而我又可能告诉了你。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管今晚怎样,一切都不会有所改观,秘密仍然是秘密。她也许相信若不是因为你祖父的友谊,塞德潘不可能在这儿站住脚;若他在这儿站不住脚,他就不可能娶艾伦。因此也许她认为你通过继承关系部分地与由他而引起的她和她的家庭所发生的一切有关。”

    选择他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是不是这些,要知道这一切,昆丁想,都需要很长的时间。然而,与逐渐消失的声音相反,这个她永远也不会饶恕也无法报复的人的幽灵却开始出现。它自身被它地狱般的气氛所包围,他平和、友善而漫不经心地沉思着(沉思着,思想着,好像具有感觉能力,虽然未能获得她拒绝给他的平静,却永远不知疲劳,永远在她能伤害的范围之外。)当考菲尔德小姐的声音在继续时,这个恶魔的形状在昆丁的眼前又分解出两个小恶魔,他们三个对这第四个形成一个阴暗的背景。这就是母亲,死去的姐姐艾伦:……

    他发现,翻译实在是太难了!平时看的时候,只需要知道个大概意思,就可以看下去,但是翻译,很多词汇都得翻字典才能弄清楚意思,一句话的意思看似知道,但要用文字写下来却很不容易。他不死心,认为是这部小说的语言太难了,如果换一篇简单点的,应该是没问题的。他换了一篇看似简单的短篇,《福克纳短篇小说集》里的《Elly》。

    陡峭的悬崖边的木栅栏从远处看像一堆儿童玩具。栅栏的另一边是一条弯曲的道路,汽车经过时轻轻扬起一片尘埃。木栅栏很快就被抛在车后,像一根绷紧的缎带被剪刀剪断。

    他们经过了第一块路标:米尔斯市,六公里。艾莉怀着久拂不去的惊恐沉思着:“我们快到了。现在已经太晚了。”她看着身边的保罗的侧影。他手握方向盘,眼看着向后飞奔的道路。她说:“保罗,我要怎样做才能让你娶我呢?”想:“我们从树林里出来时,有一个人在田地里耕地。保罗搂着驾驶服。那人一直在注视着我们。”她静静地、漫不经心地想着,心里很快又出现了别的念头。“我忘记了一件可怕的事。”她想着,眼睛注视着飞逝而过的离米尔斯市越来越近的路牌。“我不应该忘记的一件可怕的事。”她大声说:“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是吗?”

    保罗仍没有看她。“是的,”他说,“你没必要再费心思。”

    她想起来了她所忘记的事。她记起了她的祖母,想象着在米尔斯市等着的那个耳背的老妇人的无法逃避的冷漠眼光,满怀惊恐和失望地想:“我怎么能忘了她?我怎么能忘?怎么能?”

    那时她十八岁,住在离此处两百里的杰佛逊镇,和她父母和祖母住在一个大宅里。房子的阳台很深,被树木覆盖,见不到阳光。在这个阴影中她几乎每晚都与一个不同的男人在一起──刚开始是年青人,后来是在这个镇上能碰到的所有男人,只要他的相貌体面。但她从不到他们的车里去。他们自以为知道为什么,但从不立刻放弃希望──直到市政大楼的钟声敲响十一点。几分钟后,沉默了一个小时的他们会焦急地说:

    “你该走了。”

    “不,现在不走。”

    “得走了。”

    “为什么?”

    “因为,我累了,我想睡觉。”

    “我明白了。你妈不在,是吗?”

    “也许吧。”在阴影中,她会变得警觉、冷漠,身体没有移动,但心已逃逸,有时莫名其妙地大笑着。这时他将会离开,而她会走进黑屋子里,注视着投射在过道顶上的光线的游动。她疲倦得想个老妇人一样颤抖着走上楼梯,经过她祖母的亮着灯、开着门的房间。她祖母笔直地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打开的书,面对着过道。她经过门前时总是不朝房间里看,但有时也有例外。她俩立刻会面对面地注视着:老妇人冷漠而洞悉一切;女孩情绪低落,精疲力竭,脸部和放大的眼睛充满了深深的仇恨。然后她会走进自己的房间,在门后靠一会,倾听着祖母轻微的关门声。有时她会绝望而低沉地喊叫道:“这条老母狗。这条老母狗。”然后一切都过去了。她会脱下衣服,在镜中看着自己的脸,审视着她那因笨拙、倦怠和乏味的吻而褪色的嘴唇。想:“我的天,我为什么这样做?我怎么啦?”她想着明天又将带着浮肿的嘴唇面对那个老妇人,内心怀着比愤怒或受迫害更甚的对生活的茫然和空虚。

    一天下午她在一个女友家遇见了保罗·德·蒙特格利。她走后,两个女孩子相互注视着,像击剑运动员戴着面具一样。

    “你喜欢他,是吗?感觉很特别,是吗?”

    “喜欢谁?”艾莉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是吗?”女友说,“那么你没有注意他的头发吧,像编的帽子一样,还有他的嘴唇,那么厚。”艾莉看着她。

    “你说什么?”艾莉说。

    “没什么。”另一个说。她注视着走廊,从衣服口袋里抽出一支烟,点上。“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听说。他的叔叔曾经杀过人,因为那人说他有黑人血统。”

    “你说谎。”艾莉说。

    另一个吐出烟雾。“你不信?去问你祖母好了。她不是也在路易斯安那住过吗?”

    “那你是怎么回事?”艾莉说,“你邀他到这里来。”

    “我虽然与他接吻,但并不想掩盖事实。”

    “是吗?”艾莉说,“也许是你无法掩盖。”

    “只要你不在乎就行了。”另一个说。

    那天晚上她和保罗坐在那个阴暗的阳台上。但到了十一点,她依然变得急迫而敏感。

    “别,别,请别这样。”

    “噢,来吧,你怕什么?”

    “我的确害怕。走吧,请离开吧。”

    “那明天再来?”

    “不要。明天别来。以后也再别来了。”

    “明天吧,明天我再来。”

    这一次当她经过她祖母的门前时,她没有往里看,也没有倚在自己房间的门后哭泣。但她在门后喘息着,有一丝得意地大喊:“是个黑鬼。是个黑鬼。她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不知道会说什么。”

    第二天下午保罗走进阳台时,艾莉坐在秋千架上。她祖母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她起来走到楼梯口。“你为什么来这里?”她说,“为什么?”然后她转过身来神情恍惚地跟着他走到她祖母面前。她祖母笔挺地坐在那里,神态端庄,周围仿佛被无数的、只剩下一张嘴的无名鬼缠绕着。她斜靠在护栏边,歇斯底里地说:“祖母,这是德·蒙特格利先生。”

    “什么?”

    “德·蒙特格利先生!家住在路易斯安那!”她喊道。她看到祖母的上身像被打的蛇一样向后一缩。这是在下午。晚上艾莉第一次没有去阳台。她和保罗在一片草场的灌木丛中。在四周漆黑的野外,艾莉放弃了。在她即将失去贞操的一刻,她的血液在体内像怀着绝望、厌倦和仇恨似的大声喊着:“我希望她能在这儿见到这一切!我希望她能在这儿见到这一切!”当一个声音向她吼叫时,她猛然恢复了神志。祖母就站在他们身后。她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他们一点也不知道。但是她站在那里,一直什么也没说。在她的喊叫声中,保罗无所谓似地走开了。艾莉站在那里,愚蠢地想:“我甚至没有时间犯下罪孽,就因罪孽而被捉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靠在门后,试图平息自己的呼吸。她听到祖母在上楼,走向她父亲的房间,但又拐回了自己的房间。艾莉未脱衣服躺在床上,喘息着,血液仍在奔流。“看来,”她想,“会到明天。她会在明天告诉他。”她开始翻来覆去,苦恼不安。“我甚至没有机会犯下罪孽,”她喘息着,懊恼地想,“她认为我做过了,她也会说我做过了。可我仍然是处女。她驱使我去做,却在最后一刻又阻止了我。”她睁开眼时已经天亮了,仍然穿着外衣。“就是这个早晨了。就是今天了。”她郁闷地想,“我的天,我怎么能这样。我怎么能这样。我本来不需要任何男人、任何东西的。”

    当她父亲来吃早饭时,她已经在餐厅里等着了。他什么也没说,显然什么也不知道。“也许她告诉的是母亲。”艾莉想。但她母亲来吃过饭后也到镇里去了,什么也没说。“看来还没有说。”她边走上楼梯边想。她祖母的门关着。当她推开门时,老妇人正坐在床上看报纸。她抬起头,冷漠、平静而又刻薄。艾莉在这个显得空荡的房间中叫喊道:“我能做什么,在这个死气沉沉又毫无希望的小镇?我要工作,我不想闲呆着。给我找份工作,任何职业、任何地方都行,只要远到再也听不见杰佛逊这个名字。”她是取的她祖母的名字──艾伦西娅,虽然这个老妇人已经快十五年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或者她孙女的名字或者任何人的名字了。艾莉仍在叫喊道:“昨晚我什么也没做,你不相信我?是真的,我什么也没做。最后,我有件事,有件事……”当她看到极度耳聋的祖母那冷漠、顽固和无可逃避的目光时,她叫喊道:“算了。我要和他结婚,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那天下午她在镇上遇见了保罗。“怎么样?还好吧。”他说,“怎么啦?他们是不是──”

    “没有。保罗,娶我吧。”他们在药店的柜台后面,尽管随时都会有人过来。她靠着他,脸苍白、紧张,涂着口红的嘴像奴隶脸上的印记。“娶我吧。否则一切都会太晚了,保罗。”

    “我不愿意整天跟他们在一起。”保罗说,“来吧,振作点。”

    她靠着他,满怀承诺。她的声音苍白而急切。“我们昨晚差一点。你要是娶我,我会很情愿的。”

    “你情愿吗?结婚之前或之后?”

    “是的。现在或者任何时候。”

    “对不起。”他说。

    “我现在就愿意也不行?”

    “来吧,振作点。”

    “噢,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无法相信。我不敢想。”她开始哭泣。他烦躁不安地低声说:

    “别哭了,听我说!”

    “好吧,我不哭。那么你是不愿意啦?我告诉你,一切都会太晚的。”

    “瞎扯!我说过,我不愿意和他们在一起。”

    “那好吧。再见吧,永远。”

    “那正好,对我来说无所谓,只要你觉得这样好。如果我再见到你,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别提结婚。我想下一次不会再有任何观众了吧。”

    “不会有下一次了。”艾莉说。

    第二天他走了。一周之后,她的婚约在孟菲斯的报刊上登了出来。是同一个她从小认识的青年男子。他是银行的出纳,大家都认为有一天他会成为总裁。他是一个严肃而庄重的年青人,性格和习惯没有缺点。他以一种温和的方式来拜访她已有近一年的时间。他每周日晚与这一家人共进晚餐。当不定期的路边剧场来到小镇时,他总是为自己、艾莉以及她母亲买好票。他来拜访时,甚至在订婚以后,也从不在晚上坐在那秋千架上。也许他并不知道有谁在黑暗中在那里坐过。现在已没有人坐了。艾莉平静地打发着时光。晚上她有时会轻轻哭泣,在镜中检视着自己的嘴唇,怀着静静的失望和屈从。“不管怎样我现在可以平静地生活了,”她想,“至少我可以平静地度过我的余生,平静得像已经死了一样。”

    有一天(这一天没有预兆,仿佛她已接受了妥协和屈服。),祖母去看她在米尔斯市的儿子。祖母的离开使房间变得更空阔,好像她是在其中的仅有的另一个活人。现在在这个房子里每天都有会裁缝的妇女来,她们在做婚礼服。艾莉无意识地从一个房间移动到另一个房间,心情平静而茫然,这种感觉太熟悉、太平和以致再也无法悲伤。她总是长时间地站在她母亲的卧室的窗前注视着铁线莲的渺小的卷须在夏日中缓慢地爬过纱窗,直到阳台的顶部。两个月就这样过去了,她将在三周后结婚。有一天她母亲说:“你祖母想星期天回来,你能不能与菲利普在周六一同驾车去米尔斯市,在你叔叔那儿住一晚上,然后第二天带她回来呢?”五分钟后,艾莉注视着镜中的影像,好像刚从可怕的危险中逃脱。“天啦,”她想,“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她很快就打电话给保罗,是在外面打的,以防止她内心的秘密被泄漏。

    “周六早晨?”他说。

    “是的。我会告诉母亲菲……他想早点去,天刚亮时就去。他们不会认出你和你的车的。我会提前做好准备,到时很快就离开。”

    “好吧。”她能听到远处的声音,心情舒缓了许多。“但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我回去的话。我告诉过你。”

    “我不怕。我虽然仍不相信你,但现在敢试试。”

    她依然能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我不会娶你的,艾莉。”

    “好吧,亲爱的。我告诉你我敢试一试。就在天亮时,我会在那里等你。”

    她走进银行。一会儿后菲利普忙完了工作,来到她身边。她喘息着,脸紧张而苍白,眼睛明澈而固执。“你必须为我做一件事。我很难启齿,我想你也很难做到。”

    “我自然会做的。什么事?”

    “祖母星期天要回来。母亲想让我俩周六开车去接她。”

    “没问题,我周六没事。”

    “是这样。我说过这事很难办。我不想让你去。”

    “不想让我……”他看着她那天真纯洁、难以驯服的脸。“你想一个人去?”她看着他,没有回答。忽然她走过去,熟练地、机械地倚在他身上。她将他的一只胳膊搂着自己。“噢,”他说,“我明白了,你想同别人一块去。”

    “是的。我现在无法解释,但以后会的。母亲不会明白这些,她不会让我同除你之外的任何人一起去的。”

    “我明白。”他的胳膊僵硬着。她让它搂着自己。“你想同另一个男人一起去。”

    她微微地笑了笑。“别太傻。是的,是另一个男人,一个你不认识的人。结婚后我不想再见到他。但母亲不会明白这些。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来找你。你愿意吗?“

    “好吧,我愿意。如果我们不能彼此信任,就没有必要结婚了。”

    “是的,我们必须彼此信任。”她离开了他的胳膊。她目不转睛、满腹狐疑地看着他,内心冷漠而焦急。“你会让母亲相信……”

    “你应该相信我。你知道我会的。”

    “是,我相信你。”她忽然将手抽出。“再见。”

    “再见。”

    她又靠向他,吻他。“别这样,”他说,“有人会……”

    “好吧,以后再说。等我解释清楚。”她后退一步,心不在焉地、狐疑地看着他。“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麻烦你。也许这对你很值。再见。”

    这次交谈是在星期三下午。周六早晨,黎明时分,当保罗将车停在屋子前的黑暗中时,她立刻兴奋起来,快步跑过草地。他还没有来得急给她开门,她就跳进了车里,旋即坐到座位上,身子向前倾,神情紧张、惊恐得像只动物。“快!”她喊道,“快!快!快!”

    但他把着方向盘呆了一会没动。“记住,我告诉过你我回来意味着什么,明白吗?”

    “我知道。我也告诉过你我现在不怕一试。快!快!”

    十个来小时后,随着路标的增加,到米尔斯市的距离却在不可避免地减少。她说:“你不答应娶我?你不答应?”

    “我一直都在告诉你。”

    “我知道,但我不信。我不信。我以为当我──之后──现在我仍然没有希望,是吗?”

    “是的。”他说。

    “是的。”她重复着他的话。她开始大笑,声音越来越大。

    “艾莉!”他说,“别喊叫了!”

    “好吧,”她说,“我只是偶然想起了我的祖母。我把她忘了。”

    在楼梯的拐弯处艾莉停了下来。她能听见保罗和她叔叔、姨妈在下面的起居室里谈话的声音。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神情忧郁,看上去像修女般无辜纯洁、装腔作势而又无所适从。这时市政厅的钟声敲响了十一点,她走开了。她继续悄悄地往楼梯上走,走到她堂姐的门前。她走了进去。她将在此过夜。祖母坐在一张矮椅上,旁边是一张梳妆台,桌上堆满了青年女子的琐细物品──瓶子、胭脂、照片、镜框边的一排飘舞的彩带等。艾莉停了下来。她们对视了好一会。老妇人说:“你别太得意于欺骗了你的父母和朋友。你竟然带一个黑鬼到我儿子的家里来做客……”

    “祖母!”艾莉说。

    “让我坐着和一个黑鬼说话。”

    “祖母!”艾莉低声泣诉道,脸色惊恐而扭曲。她仔细地听着。脚步声和说话声逐渐上了楼梯,是她姨妈和保罗的声音。“别说了!”艾莉喊道,“别说了!”

    “什么?你说什么?”

    艾莉疾步走到椅子边,弯腰用手指捂住老妇人单薄而无血色的嘴唇,一个只顾强迫而另一个不愿屈从。她们眼对着眼,直到脚步声和说话声经过门口然后逐渐消失。艾莉放开了手。她从镜框边取下一张纸片和一支细铅笔,在纸片背后写着。他不是黑鬼,他去过弗吉和哈佛,以及别的地方。

    祖母接过纸片。她抬起头。“我知道哈佛,但不知道弗吉尼亚。如果你不信,可以看他的头发和他的手指。我连看都没必要看。我知道他们家族前四代人的名字。”她将纸片送回去。“那个人不能在这里住。”

    艾莉取了另一张纸片,快速地写起来。他应该能。他是我的朋友,我请他来的。你是我的祖母,不应该让我那样对待我的任何朋友,一条狗也不应该这样。

    祖母读着,将纸片捏在手中。“我不坐他的车到杰佛逊去。我连一只脚也不会踏进他的车,你也不能。我们坐火车去。我的血系中的任何一个再也不会同他在一起。”

    艾莉取出另一张纸片,急速地写着。我愿意。你无法阻止我。你试试看。

    祖母阅读着。她看着艾莉。她们对视着。“那我只好告诉你父亲了。”

    艾莉又开始写。笔刚停,她就将纸片扔向她祖母,但同时又想将纸片收回,可她祖母已经抓住了纸片的一角。她们对视着,纸片像一根古怪的脐带一样连接着她们。“等会!”她喊道,“等一会!”

    “放手。”她祖母说。

    “等等,”艾莉低声喊道,用力拽着纸片。“我写错了,我──”当艾莉想抢下纸片时,她祖母猛一抽,将纸片攥在手里。

    “好啊!”她说。然后她大声读道:告诉他。你知道什么。“看来你没有写完,我知道什么?”

    “好吧,”艾莉说。她压低声音狠狠地说:“告诉他吧!告诉他我们今天早晨进了一片树林,在里面呆了两个小时。告诉他!”祖母仔细地,悄没声地将纸片叠起,然后站了起来。“祖母!”艾莉喊道。

    “我的棍子。”祖母说,“到那边去,背靠着墙。”

    她出去后,艾莉跑到门口,打开门,然后又关上。她悄悄地摸索着,从她堂姐的壁橱里取出一件睡袍,然后慢慢脱下衣服,惊惧而急切地叹息着。“天啦,我累了。”她大声叹息着。她坐在梳妆台下,开始用她堂姐的物品修理着指甲。梳妆台上有一只乳白色小钟,她不时地注视着它。

    楼下的钟敲响了午夜。她在那里呆了一会,纤细的手指托着头,啼听着钟声的最后一响,然后注视着身边的乳白色钟。“我憎恨和你一同坐火车去。”她想。她看着她时,脸又像那天下午一样充满了倦怠和失望。她走到门口,经过黑暗的厅堂。她静静站在黑暗中,赤着脚,低着头,茫然而顾影自怜地啜泣着。“什么事都与我作对。”她想,“任何事。”她移动时,脚没有发出声音。她用手在黑暗中摸索着,竭力想看清什么,却只是感到眼球完全凹进头颅之中。她摸索进洗澡间,锁上门。随后憎恶和焦急又占据了她。她跑到下面是客房的墙角俯下身,将手作成杯状对着墙角喊。“保罗。”她低声喊道,“保罗!”她屏住呼吸,但渐渐逝去的急切呼喊只是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她俯下身,拿着睡袍不知所措,双眼在黑暗中万分失望地环顾。她摸索进盥洗室,在黑暗中打开水龙头,将水调小,调均匀,然后打开门站在里面。她听到楼下的钟敲响午夜十二点半。她没有动。当钟声敲响凌晨一点时,她打了个冷战。

    保罗一离开客房,她马上就听到了。她听到他走进厅堂,听到他的手在摸索开关。当灯亮时,她闭上了眼。

    “怎么回事?”保罗说。他穿一件她叔叔的睡袍。“这他妈怎么──”

    “关上门。”她低声说。

    “见鬼。你这个蠢货。你这个该死的蠢货。”

    “保罗!”她抓着他,好像他要逃走。她关上门,准备闩上时,他抓住了她的手。

    “让我出去!”他小声说。

    她靠着他,抓着他,微微颤抖着,眼睛毫无神采。“她要告诉我爸。她明天要告诉我爸。保罗!”她低诉着。细细的水声在不紧不慢地流。

    “告诉什么?她知道什么?”

    “用手抱住我,保罗。”

    “见鬼,别这样。我们走,让我们离开这里。”

    “只有你能帮我。你能阻止她告诉我爸。”

    “怎么办?见鬼去吧,我们走!”

    “她会告诉的,但这没关系。答应我,保罗,说你愿意。”

    “娶你?你就是为这件事?我昨天告诉过你我不会。我们走,我对你说。”

    “好吧,好吧。”她急切地说,“我现在信你了。我开始不信,但现在信了。你没必要娶我,你不娶我也能帮我。”她紧靠着他。她的头发和身体充满柔情和许诺。“你没必要娶我。你愿意做吗?”

    “做什么?”

    “是这样。你还记得围着矮矮的白栅栏的那道很高的悬崖吗?如果汽车穿过那片矮栅栏。”

    “怎么样?”

    “是这样,她将与你一块坐车。她不会知道,没有时间怀疑。那个低矮而破旧的栅栏不会碍事的,大家都会说那只是一个事故。她老了,经受不了什么事,经受不了震动的。你年青,可能一点事……保罗!保罗!”她在一字一句地急切而绝望地叙说着关于死亡的景象,声音逐渐停了下来。他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那充满绝望和允诺的眼睛。“保罗!”

    “我们做这些时,你在哪儿呢?”她没有动,脸色像一个梦游者。“噢,我明白了,你坐火车回去,是吗?”

    “保罗!”她热切而绝望地说,“保罗!”

    他想揍她,但手却不由自主地张开,久久地抚摸着她的脸,好像是在抚慰她。他抓住她的后领,又想揍她,但又止住了。他将她猛一推。她被撞到墙上。他停住脚。缓慢的水声静静地流着。一会儿后下面的钟声敲响了两点。她疲倦而沉重地移动着身体,关上了水龙头。

    但好像水声没有停止。她躺在床上,睡不着,也毫无思绪。水声仿佛仍在寂静的夜中滴答响。水声一直在滴答着,直到她带着痛苦的表情应付差事般地吃完早饭然后离开。祖母坐在保罗和她之间。汽车的声音也无法淹没它。她忽然记起了是怎么回事。“是路牌。”她想着,看着它们向后飞逝。“我记得那一块,现在只有两公里了。我要等到下一块,然后我将……现在。现在。”“保罗。”她说。他没有看她。“你愿意娶我吗?”

    “不。”她也没看他的脸,而是注视着他那正在操纵方向盘的手。祖母坐在他们之间,僵硬地坐着,戴一顶旧式黑帽,雕塑般注视着前方。

    “我只再问你一次了。到那时就太晚了。我告诉你那时就太晚了。保罗……保罗?”

    “不,我告诉你。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我们从没说过我们爱。”

    “好吧。就算不爱。没有爱你愿意娶我吗?记住,会太迟的。”

    “不,我不愿意。”

    “但为什么?为什么,保罗?”他没有回答。汽车飞驰着。她注意到了第一块路牌。她静静地想,“我们快到了。是下一个拐弯处。”她大声说着,声音穿过坐在他们之间的耳聋的老妇人。“为什么不,保罗?如果是因为关于黑鬼的血统的故事,我不相信。我不在乎。”“对,”她想,“就是这个拐弯处。”他们到了拐弯处,向下行驶着。她向后坐了坐,看见她祖母扭过脸来注视着她。但她没有试图掩盖她的脸、她的眼睛,而更想掩盖她的声音。“如果我有了孩子?”

    “那又怎么样?我没办法。你应该早作考虑。记住,是你要我来的,不是我自己要来的。”

    “是的,不是你要来的。是我让你来的,是我求的你。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了。你愿意吗?快点!”

    “不。”

    “好吧。”她说。在快到悬崖边时,路面好像平缓了点。白色栅栏开始向后飞逝。当艾莉脱下长袍时祖母仍在注视着她。当她俯身向前经过老妇人的膝部时,她们对视着──又惊恐又绝望的女孩和长久失去听力而一切都看在眼里的老妇人──最后的绝望和无可改变的拒绝形成的长久的一瞬。“那就去死吧!”她向着老妇人的脸嚎到,“去死!”她抓住了方向盘。保罗想甩开她,但她已用整个重量将肘部插进方向盘的空隙中,使她祖母的身体晃来晃去。她狠命地抓着。保罗用拳头揍她的嘴。“嗷,”她喊道,“你打我。你打我!”当汽车撞到栅栏上时,她被甩开了,像飞落的小鸟一样轻轻躺在保罗的胸前。她张大嘴,眼睛恐惧地环顾。“你打我!”她嚎啕着。她终于感到轻松了,像真空一样平静。保罗的脸、她祖母以及汽车都魔法般地消失了,她的眼前是被撞飞的白色栅栏的碎片。悬崖在飞升,尘土在飞扬。汽车像一个玩具气球一样在空中飘飞。

    在头顶上一种声音正逐渐逝去──引擎的轰鸣声、轮胎摩擦砂砾声、树林中风的呼啸声。车体在空中飘动。汽车成了一个无法分辨形状的物体。艾莉坐在一堆破碎的玻璃上,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已经发生了。”她啜泣道,“他打我。现在他们死了。我受伤了。没有人会来。”她叹息了一会,啜泣着。她迷茫而惊恐地举起手。手掌已被鲜血染红,湿乎乎的。她坐在那里静静啜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掌。“里面满是玻璃碴,可我看不见。”她喃喃地啜泣着,注视着手掌,温暖的血慢慢流过她的衣袖。头上的声音再次响起,然后消失了。她抬头看着,追寻着那个声音。“又过去了一辆,”她啜泣道,“他们甚至都不停下来瞧瞧我是否受伤。”

    他感觉这一篇确实容易得多,他花了十来天,总算把它翻译完了。而他要完善的小说却没有什么进展,他感觉刘惠中总是用疑惑地眼神观察着他。有时候她会问他:“还有多久才能翻译完?”他总是回答她:“快了。”她会催促他:“赶紧吧,高级程序员考试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这样的次数多了,她的疑心就更重了。

    有一次,他觉得有了一些感觉,于是在稿纸上奋笔写了起来,全然没感觉到她是什么时候在他身后的。

    “你这是翻译?你这是学英语?”她恼怒地问道。

    他一阵慌乱,想把写作的稿纸藏在翻译的稿纸下面,但已经来不及了。

    她见他慌乱,更加气愤了:“你是在给你原来的女朋友写信吧!难怪这段时间看你鬼鬼祟祟的!你不想要我了就直接说啊,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要骗我?”

    她“呜呜”地哭了起来,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他没想到她怀疑的是这个,反倒宽下心来,心里也有了些底气。“怎么可能给原来的女朋友写信!假如是写信,你什么时候见我收到过她的回信?”

    “你可以让她寄给别人,再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去取。”

    他感到哭笑不得,心想,她把我想得也太有心机了。他只好很不情愿地告诉她:“我写的是小说。”

    “小说?”她疑惑地说,“你怎么会想起写小说?你又不是学文科的,能写小说?”

    他无言以对。

    她见他不吭声,怒火又冒上来:“你是跟我在一起很不情愿吧?是在回忆跟你的前女友的美好吧!”

    “我没有,不信你可以看。”

    他将稿纸递给她。他虽然不愿意让她看,但事到如今看来也没有其它办法了。

    “我不看!写你妈的屁小说啊!”她一边哭着,一边抢过稿纸,撕了起来。

    他没有阻止她,想着撕了就撕了吧,至少她没有看,比看了强。

    他回到机房,心里很失落。他想着,自己一直以来的梦想,在她眼里竟然是个屁。

    春节他们打算一起回他家。他们打算先把结婚证领了,这样在路上会方便些。去年他们在太原,幸亏是个小破旅馆,才没要结婚证的。但是她要到春节后才到晚婚年龄,他们一起去找刘主任,说明了这个情况。刘主任同意了开介绍信。他们拿着介绍信,到镇政府去开结婚证。接待他们的是位老太太,对他们的情况也很理解,把结婚证上的日期写到了春节后,说这样就能算晚婚了。

    他们在华阳市休息了一晚。开房间的时候,服务员仔仔细细查看着他们的结婚证。他很怕服务员看出来日期不对,他看到刘惠中比他更紧张,脸都红了。还好,服务员并没有看出来。

    回到家,在上楼的时候,他遇见外婆拄着拐杖在一步一步地往楼上移。他有好几年没有见到外婆了,上次见到,他并没觉得她的腿脚有什么不便,没想到这次见了,她移步已经这么艰难了。

    他喊了声“娭毑”,然后上前打算扶她。

    她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说道:“不用了,我自己能上去,你先上去吧。年轻人真是心好。”

    他知道她是没有认出他来。也难怪,有好几年不见了,加上她已经老眼昏花的了。

    “娭毑,我是乐隆啊!”他扶住她的胳膊,内心被触动了。

    “乐隆?”她凑近他的脸,仔细辨认着,“真的是乐隆回来了啊!你看我,眼睛已经不好使了。”她说着,紧紧抓住他的手,老泪纵横。

    他对刘惠中说:“这是我外婆,我们这里叫娭毑。”

    “哎姐?”她疑惑着,但还是对他外婆喊了声“娭毑,您好!”

    外婆松开他的手,又去握刘惠中的手。她盯着刘惠中看着,似乎费力地在记忆里搜索着。

    “这是我的——”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女朋友”?“爱人”?“妻子”?

    “这是我的女朋友。”他终于说道。他们虽然领了结婚证,但其实过了年才生效。

    “女朋友?乐隆找了女朋友了!太好了!”外婆念叨着。

    他们扶着外婆进了家门。母亲见了他们,喜出望外,拉着刘惠中嘘寒问暖的。

    他从父亲那里得知,他哥哥姐姐都还没有放假,过几天才能回家。父亲急切地要找他谈话,将他领到隔壁的房间里。隔壁住的老师放假回家过年了,父母亲借了过来,要不然等哥哥姐姐他们回来了是根本住不下的。这是个一室一厅的房子,每间都有床铺,里间是双人床,本来是客厅的外间是一张单人床。房间里其它物品不多,显得简洁而干净。父亲领着他在客厅的单人床坐下,急切地对他说:“看得出来你妈对你带回来的女朋友很满意。你年龄也不小了,这个女朋友靠得稳吧?”

    “没问题啊。”

    “那就好。前面那个女朋友虽然个头长相都不错,但是太不实际了,你妈整天愁眉苦脸的,情绪很低落。这次你妈知道你会带这个女朋友回来过年,一下子就精神了。我们就担心她来家里见了我们这样的条件不满意。”

    “这个不用担心。我们结婚证都领了。”

    “结婚证都领了?”父亲高兴得合不拢嘴,随即用手掌挡在嘴前。“你都没有告诉我们。”

    “我们是回来前刚领的。她本来还没到晚婚年龄,但我们没有结婚证怕路上不方便,所以提前领了。”

    “那挺好那挺好!本来我们还不知道怎么安排床铺呢,这样你们可以就睡在这里。单人床挤一点,但也没办法。里面给你哥他们一家三口睡。”

    “好的。这个床够宽了。”

    父亲犹豫着,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还是开口说道:“你要是早点告诉我们,没准还能张罗婚宴。现在到这时候了就难办了。”

    “不用了,见到亲戚就说是女朋友好了,本来结婚证上的日期就是春节过后的。我们打算过了年在部队请单位的人吃顿饭就算了。她家是去年才转业到矿务局的,认识的人不多,也没打算办什么婚宴。”

    父亲考虑着,随后狠劲点了点头,说:“这样也好!我们都老了,子女都在外地,不大想欠人家的人情。”

    乐隆寻思着,说道:“但是,别人要是请过你们,你们又随了人情,我们却不请,那岂不是吃亏了?”

    父亲笑了笑说:“也没什么吃亏不吃亏的。‘人情是一把锯,你一来我一去’。我们要是没有收过人家的,渐渐地人家也不会请我们了。请我们我们也可以少随,意思一下就可以了。再说,办酒宴实在是太麻烦。”

    “那倒是,还是简单点好。过了年走亲戚,我就不带女朋友去了。要不然第一次见面亲戚们肯定会给她见面礼的。”

    父亲又开始考虑起来。“那也不好,亲戚来我们家拜年,要是见到她,问起来了也不好。还是一起去走亲戚吧,只去几个至亲的家里。”

    “那倒也是。要不然,亲戚们要是给了见面礼,就给你们,以后你们去还这个情吧。”

    “那倒不必。到时再说吧。”

    “外婆的身体看上去大不如前了。”乐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冷不丁地说一句。

    “你外婆?”父亲看了他一眼,又开始犹豫了。“你外婆是个大麻烦。”

    人太老了,行动不便了真是悲哀,难免招人嫌弃。乐隆想着。他记得很多年前有一次祖母和外婆都在家里,由于外婆住家里比较多,对家里的东西比较熟悉,对祖母有些欺生。后来祖母住了几天就回叔叔家去了。当时父亲有些生气。估计从那以后父亲对外婆就有些成见。

    “她坚决不火葬,说狠话,说谁把她烧了谁就是不孝子孙,全家不得好死。”父亲说,“搞得你妈很痛苦。有一次她骂你妈,不孝顺,白养了。”

    “啊?那怎么办啊?”他心疼母亲,却又觉得外婆的要求也不算过分,毕竟是旧社会过来的,迷信肯定是有的。在农村,没有儿子还真是个问题,这是外婆一辈子的遗憾。

    “你妈到处去求亲戚,后来总算找到了,跟她舅表哥的祖坟埋在一起。”

    “那不就解决了吗?”

    “你外婆不相信,所以才整天说那些狠话。”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外婆拖累了母亲。但当他回到自己家的房间,看到外婆安详地坐在沙发椅上,手里慢悠悠地转动着魔方的时候,他又觉得她实在可怜。他看到外婆已经转好了魔方的两面,由衷地佩服起来,对她说:“娭毑,你能转好两面,真厉害!我只能转好一面。”

    外婆咧嘴笑道:“转两面也要碰巧,经常转不到。转不到我就把它使劲打乱再转。”

    “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我到死也转不了三面的,太难了。”

    “当个消磨时间的办法就好了。”

    “是消磨时间。我要是能碰巧转好三面,死也瞑目了。”

    他忽然为外婆感到悲哀,她除了等待死亡就再也没有什么盼头了。他相信她跟母亲的争吵只不过是漫长而平静地岁月长河里偶尔冒出的一朵朵小浪花。

    他没想到刘惠中会极其不适应家里的环境。首先是气候,潮湿而阴冷,屋里屋外一样冷,取暖全靠一个火榻,不像她家有暖气。哥哥姐姐他们回来后,一屋的人都脱了鞋把脚伸到火榻上,上面盖一床被子。刘惠中不习惯,不愿意像大家那样,只能在旁边受着冻。然后是洗澡,她家有热水龙头,免费的水肆意流着,而在这里,只能烧水倒在洗澡盆里,用一个塑料罩子罩着保持热气,人站在洗澡盆里用毛巾往身上撩水。必须快速地洗完,稍微慢一点水就凉了。她不愿意站在洗澡盆里,说脚太脏,把水都弄脏了,还怎么往身上撩水啊。她只能站在洗澡盆外面,用毛巾沾水,再拧干,往身上擦。再然后,洗衣服也是问题。母亲把她换下来的衣服一股脑扔到洗衣机里,洗完了准备晾的时候,刘惠中却要把她的衣服清理出来,重新手洗。母亲很不理解,也嫌她多事。但她说,这样内衣外衣袜子一股脑洗,太不卫生了。母亲有些生气,他听了也很生气。母亲的手开裂,不能下冷水,自从家里买了洗衣机,洗衣服都是用洗衣机洗的,假如还要手洗,那洗衣机有什么用呢。

    说话的问题也很大。家里由于人多嘴杂,她又听不懂方言,经常答非所问,闹出不少笑话。哥哥的女儿不到半岁,母亲要给她熬粥、换尿布。姐姐的女儿三岁多,到处闹腾。大家忙起来,也就顾不上刘惠中了。她苦个脸,有种被冷落的感觉,长时间坐在那里看电视,闷声不说话。

    有一天晚上,他们几个准备打麻将,刘惠中依然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电视。他知道她不愿意他打麻将,但又希望她能过来看看热闹,装装样子,要不然会显得太不合群,因此对她说:“你也过来看看热闹?”

    “不看!”她头都没往他这边看,直直地盯着电视。

    他很生气地对她说:“那就别怪大家冷落了你了。”

    她默默地看了会电视,竟然掉起眼泪来。母亲见了,问乐隆:“小刘哭什么啊?”

    “她最不喜欢我打麻将。”他有些责怪刘惠中,要哭找个地方偷偷地哭啊,这也太不给面子了。

    母亲叹了口气,不知怎么办才好。

    “不用管她,一会就好了。”他对母亲说道。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和刘惠中都生着气,互相不理。由于床小,后半夜的时候他可能是挤着她了,被她踢了一脚。他气不过,也回踢了她一脚。她开始“呜呜”地哭起来。

    临走的时候,刘惠中像是终于熬到了头似的,很轻松愉快。他塞给外婆两百元钱。外婆不要,说:“我行动不便,要了钱也没什么用处。”

    他说:“也没给您买点什么,您就拿着吧。”

    外婆还是犹豫着。母亲对外婆说:“外孙孝敬您的,有什么好推脱的。”

    外婆这才不情愿地接了钱。

    父母亲送他们下了楼。母亲流着泪。

    他的眼泪也流了出来,对他们说:“您们保重身体。”

    父亲握着他的手,对他说:“我们你尽管放心。倒是你要注意身体,看你气色不是太好。”

    走了一段距离,刘惠中问:“你们哭什么啊?”

    母亲每次跟他告别都要流泪,他觉得都已经习惯了。刘惠中这么问他,他一时回答不上来。

    “难道不应该吗?这一分别又得至少一年啊!”他沉默了好一会,终于说道。

    “分别有什么好哭的?我离开家到单位报到的时候,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几时见我从家里出来,我哭过?我父母哭过?”

    他想着,还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