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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虞满春

    休整好后下山回家,一路上秦望寻兴致盎然地采了不少花捧在手里。到了药坊不远处,两人看见一个拎着柴刀的壮汉在自家栅栏前朝里张望,秦望寻眯起眼睛仔细一看,喊道:“铁牛!”

    “秦大夫!”果然是铁牛,他扭头看见元行阙和秦望寻,兴奋地招了招手,道:“这几天没看见你们,原来是上山采药去了?”

    “是啊。”秦望寻笑眼盈盈的,递了一朵小黄花给他。铁牛憨憨地接过,又想起什么似的连忙道:“对了,玲儿叫我来找你们去虞家酒馆。”

    “虞家酒馆?去那里干什么?”秦望寻一愣。

    “酒馆的老板娘从长安回来了,高兴得不得了,正在酒馆大宴宾客,说是今明两天馆内所有的酒一律只卖半数钱。现在那儿热闹得不得了,半个肃州城的人都去听她说长安城的见闻了,你们不去?”

    秦望寻回头看了看元行阙,心说长安的见闻我要是想听,身边可不有个随叫随到的长安土著?不过看铁牛这么兴奋,她也不好拒绝,元行阙更是在旁边笑出了声,道:“你别说,我已经想象出老板娘那绘声绘色的神态了,还真有点好奇。”

    “好吧,那等我们把东西放下,整理整理就跟你去。”秦望寻欣然道。

    半个时辰后,他们已经赶到肃州城南的虞家酒馆。果不其然,虞家酒馆门里门外站满了人,就连窗户边也有拎着一壶酒围观傻乐的群众。远远的还有几十步距离,虞满春的声音已经从酒馆内传出来,“你们是不知道那夺锦重楼里的胡姬有多漂亮,那腰肢,那手腕,那脚踝,哎哟哟~看得我一个女人都受不了,直恨这辈子托生少了个玩意儿!”

    周围一下子哄笑起来,豪爽性格的敞开肚皮大笑,含蓄一些的则是捂着脸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秦望寻听得面色复杂,直拉着元行阙道:“她喝多了吧?”

    “我看她这话说得可清醒。”元行阙一边笑一边道。

    “哎!秦大夫来了!快快快,让开条道让秦大夫进来!”虞满春看见了站在门外人群中的秦望寻和元行阙,登时在里面大叫,挤在门里门外的人们的目光投注过来,秦望寻哭笑不得,只能从缝隙中走进去。酒馆里被虞满春搞了个小台子,似乎专为她这一番“说演”而准备。此刻她已经从台子上下来,亲亲热热地拉住秦望寻和元行阙的手,道:“我一回来就去找你们来着,结果你们不在。来来来,坐这儿,酒我都备好了。俊哥儿,你慢慢享用呀。”虞满春说着又朝元行阙抛了个媚眼,后者露出跟秦望寻如出一辙的无奈表情。

    两个人在桌子旁坐下,秦望寻左右看了看,正好看到铁牛已经和玲儿站在一起,便招手邀请他们过来。桌上已经放好两坛酒,上面红纸墨笔写着“醉桃庵”。秦望寻低声对元行阙道:“这是虞家酒馆的招牌酒,很香,你试试看。”

    元行阙随即打开酒坛倒进碗里,秦望寻则抓起一把花生慢慢剥着。台上,接待完元行阙和秦望寻,虞满春继续朝气蓬勃地站在台子上。自己给自己灌了一杯酒,非常豪迈地一脚踩在放倒的凳子上,道:“不止胡姬胡酒是一绝,夺锦重楼还有一种能人,叫做——幻术士。说白了就是变戏法的,但是那戏法变得,咱们是真没见过!”

    “他也能吞剑吐火不成?”有人问。

    虞满春嫌弃地摆手:“俗!太俗!现在谁还看吞剑吐火呀?人家变得那戏法,是直接从姑娘穿的衣服上面,唰那么一变,衣裳上的花和蝴蝶顿时跟活了一样跳出来,那蝴蝶忽闪忽闪地还飞到我眼前来,我眼睛都看直了,真跟衣裳上绣的一模一样!”

    周围顿时发出“喔”的声音。

    秦望寻倒是兴致盎然的听着,元行阙没什么反应,只是把酒坛子放到了地上。秦望寻用询问的眼神看他,他认真道:“老板娘说得太投入,我生怕她唾沫星子溅出来,咱们俩来就应该带把伞。”

    秦望寻被他的“带把伞”逗得忍俊不禁笑弯了腰,好在大家都在笑,也就不显得她奇怪。

    虞满春还在继续她的长安之旅,说完了夺锦重楼,她又转向皇宫:“各位,你们是没瞧见那含元殿呐,简直高到了天上去!我远远在承天门外望着,金碧辉煌的一座大殿,要不是自己还站在地上,我真以为自己是看见了天宫!”

    “哪有那么大。”元行阙在旁边低声道。

    秦望寻啧了一声,按住他道:“寻常百姓的见识能跟你比?”

    元行阙连忙点点头,不说话了。

    虞满春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在长安城内遥望皇宫大殿的样子,真个跟天宫现世似的,搞得大家都面露向往。这时突然有人问:“哎,你不是说你有个姨妈是在九王府吗?那你也能进王府看看了?”

    “那是自然!”虞满春骄傲道。

    “那你没看见王爷和王妃?”又有人问。

    虞满春扔了个陶碗过去,柳眉倒竖道:“九王和九王妃新婚没多久就巡视西北,还来了肃州,你们不知道?在这揶揄我。”

    “哎哟,这不是想着以咱们虞老板娘的风采,怎么也能在九王爷面前混个脸熟嘛。”众人嬉笑道。

    这是后面突然绕出一个男人,慌里慌张地找到虞满春道:“满春,儿子一直哭,止不住……”

    虞满春立刻面露不快,但又不能不管,烦躁地摆摆手道:“得得得,今儿就到这,散了吧散了吧。”

    围观之人这才慢慢散去,虞满春看着自己一脸愁容的丈夫高封,气道:“别掉着个脸啦,又死不了。”

    “也不能一直就这么哭下去啊!”高封完全是一副老实人的样子,着急得额角直冒汗。

    虞满春跺着脚道:“真看不得你这软趴趴的样子!”说着跳下台子走到秦望寻面前,道:“呐,秦大夫在这里,有什么好担心的?”

    秦望寻之所以没走就是因为听到她儿子不舒服,想去看看。高封似乎这时才注意到秦望寻的存在,连忙迎请她到后面院子里去,元行阙自然跟上。到了他们一家居住的后院,远远便听到婴孩的哭泣,乳娘正抱着孩子哄,孩子哭得脸色都涨红了。当初虞满春生下孩子便奶水不足,故特地找了个乳娘,这倒给了她绝佳的借口,整日不着家的出去玩,大部分时间都把养孩子的事儿甩手给高封。看得出高封对自己的孩子很是在意,看着孩子哭,自己也急得满脸通红,急切地望向秦望寻。

    秦望寻大概检查了一下,问:“什么时候开始哭的?”

    “之前睡得好好的,突然惊醒便开始哭了。”乳娘道。

    秦望寻道:“惊醒而哭,面赤身热多汗,是风热内侵。全身温水擦浴,用车脂膏涂抹在脐部。我再写副药方,乳母喝下去以乳水化之喂给孩子。”她又摸了摸孩子的脖颈,道:“不要紧,不算严重。”

    高封顿时出了口大气,赶紧叫伙计准备秦望寻刚才说的那些东西。

    秦望寻回到酒馆里拿柜台上的笔墨写好药方,正好铁牛和玲儿还在门外,秦望寻就叫铁牛去买药。虞满春自己倒是不担心孩子的安危,拉着秦望寻不让走,直说要她和元行阙留下来一起吃饭。

    “我都听说啦,九王妃在肃州的时候跟你很要好。可以呀望寻,我看早日去长安投靠九王妃,省得在这穷苦地方熬着。”虞满春一边上菜一边道。

    秦望寻知道她的性子,只是笑,不说多余的话。元行阙倒真是饿了,自顾自端起饭碗开始吃饭。虞家酒馆的菜肴还算不错,尤其是凉拌苦菜,很是爽口。

    虞满春还在憧憬着长安的景色,连连摇头道:“可惜,我问了几个坊的地价,真是贵,咱们这种西北边陲之地的小百姓不晓得要几辈子才能攒够住在长安的钱。”说着托腮叹气,秦望寻也不搭话,反倒跟元行阙碰起杯子来。

    一旁的玲儿反而捧着脸眼里冒着星星道:“老板娘,我听说长安城里卖的脂粉都可好闻了,真的吗?”

    虞满春立马来劲,道:“真的!那街上的美女子敷上脂粉,远远的就能闻见一股香气,甜甜腻腻的,好闻极了。哎,我在荧梦堂买了一小罐桂花汁做成的粉,改日给你用用。”

    “真的?!”玲儿惊喜道:“是不是很贵啊?”

    “贵死了!”虞满春捂着胸口道:“我在门口差点把后槽牙咬断才付的帐。”她摸了摸玲儿的脸,道:“小姑娘天生丽质,敷粉肯定更好看,不知道会迷倒多少男儿呢。”她说着笑起来,搞得玲儿一阵羞赧。但是虞满春自己却好似想到了什么似的,脸色急转直下,变得有些犹疑。

    “虞姐姐,怎么了?”玲儿问,引得原本专心吃饭的元行阙和秦望寻也从碗里抬起了头,好奇地看着她。

    “没什么,突然想起在长安街头看见的一位跟玲儿差不多大的姑娘。”她说着一直摇头,好似很不悦的样子。

    “那姑娘怎么了?”元行阙就问。

    虞满春抿了抿唇,道:“那天我跟姨妈在一家酒楼靠窗的地方吃东西,远远看见对面街边的豆腐磨坊外面正站着一个小姑娘,在帮爹娘打点客人。这时候街角突然拐出一个装饰华丽的马车,见了那马车前面挂的牌子,我姨妈吓了一跳,对我说:‘八王爷来了。’我哪里知道什么八王爷,但是那马车停在路中间,就有几个亲卫推开人群冲到磨坊前面,去拽那姑娘。”

    “啊?”玲儿吓得捂住嘴,秦望寻也愣了一下,只有元行阙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别开脸不说话。

    虞满春却正说到慷慨激昂处,挥了挥拳头道:“眼看着那姑娘就要被强行拽走,人群里突然走出一个穿着锦服的男子,推开那些亲信,说了几句话。下面太吵我也没听见他说的是什么,但是那些亲信眼看着是不敢动他了。我姨妈认了半天,才跟我说那是七王爷。”

    “七王?”元行阙一呆。

    “我的老天爷,谁成想那小小的磨坊前面居然挤了两个王爷,我真是吓坏了。那七王爷孤身一个人,显然比不上八王爷的排场,不过他不让那些亲卫拉走姑娘,他们也没办法。最后我瞧着八王爷的车驾原地僵持了一会儿,气呼呼的转身走了。周围的群众都哗啦哗啦地鼓起掌来,七王爷可真是个男人!”虞满春抚掌道,又顺便唾了唾八王:“那八王爷就跟个粗野的村中劣绅似的,到处霸占良家女子,我姨妈说了,八王爷在坊间传的就是个流氓痞子,呸!同样是皇子,怎么差距就这么大?”

    “后来呢后来呢?那八王爷放过磨坊姑娘了吗?”玲儿关心地问。

    “没有,七王爷怕八王爷再回来,就把姑娘带回自己王府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几天后我再去那里,就听大家都议论说八王爷派人冲进七王府邸,强行带走了那姑娘!真是无法无天!”虞满春气呼呼道。

    “怎么这样?堂堂王爷,干这等打家劫舍的事情。”秦望寻也直皱眉头。

    “七王爷真是个好人,他还专程到磨坊去跟姑娘父母道歉,说他已经递了奏折上去,请求他皇帝老子做主。”虞满春继续道。

    “这样总归好了吧?”玲儿忧心忡忡。

    元行阙冷哼一声,道:“八王在皇帝心目中是什么地位,七王是什么地位。别说陛下不会管这种事,就是管了,多半也是训一训七王,叫他不要跟八王抢一个平民女子。”

    “啊……”玲儿瞠目结舌,“都是儿子,怎么这么偏心?”

    秦望寻则更是冷着脸道:“天潢贵胄,指望他们拿百姓的命当命?做梦。”

    虞满春面露疑惑:“郎君,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你去过长安?”

    秦望寻一愣,抢先替他解释道:“他以前是陇西军中的,想必听过一些朝中的事情。”

    虞满春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听说陇西军是会按时回京畿接防的。”

    此时铁牛从外面带药回来,虞满春找人拿去后面煎,话题就此打住,虞满春兴致盎然地继续说起其他在长安的有趣见闻,听的铁牛和玲儿双眼放光。元行阙默默吃饭,秦望寻却一直在神游天外。

    回家的路上元行阙问:“还在想磨坊姑娘的事?”

    “想人跟人的命怎么那么不一样。”秦望寻叹气,抱有一丝希望地看着元行阙,“那姑娘还有出来的可能吗?”

    元行阙叹气,道:“难,以往如果高长瑨腻了可能也就放她走了,但是这次他明显是想在长玦面前显摆一番,长玦一个不受宠的透明王爷敢跟他叫板,他肯定觉得没面子,也就不会放走那姑娘。”

    “长玦?”秦望寻一愣。

    “哦,高长瑨就是八王,高长玦是七王。目前在朝中,五王高长瑜和八王高长瑨是最受宠的皇子,也是权利最大的。其他的皇子基本上没有话语权,但是在这其中长玦是最不受重视的一个。其他人起码从小是在宫中长大,但是长玦的母妃嘉嫔在怀孕后不久母族就获罪被抄,嘉嫔因为怀有龙嗣而幸免于难,但也被驱逐出宫,勒令出家。长玦就是在庙中出生的,而且他出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宫中对他都没有任何关照。一直等到他八岁那年,陛下因为天降甘霖而重修本朝实录及后妃功臣列传,有人提出皇家血脉不宜搁置寺庙,长玦的名字这才入皇室宗谱,每年得以入宫一次朝拜,其余时间还是被散养在行宫。”元行阙絮絮说着,道:“他为人低调,虽然没有人管他,但从不自轻自贱,一直发奋读书。后来他在太学中与太学生们讲经论道,得到当世大儒宋洪先生的赏识。高长玦的名字一时间传遍长安文人之中,惊动了皇室,才算引起一些重视,允许他经过奏请可以进入皇宫,也为他置了一座王府。”

    秦望寻轻轻点了点头,道:“最可贵的是身处逆境,人人贱我而我不自贱,发奋图强,终究皇天不负苦心人。你与他熟识吗?”

    “当年我在太学听讲时认识了他,算是朋友。可惜我常年领兵在外,与他的接触也不多。”元行阙叹口气。

    “想必就是因为从小在民间长大,见多了百姓疾苦,才能感同身受,想要伸出援手。”秦望寻道。

    “是啊,不过他不受宠,也很无奈。”元行阙道。

    “他不受宠,还不是皇帝的意思。”秦望寻冷笑一声道,“识人不清,宠幸非人,终究坐在龙椅上那个人跟八王是一路货色罢了。”

    “那倒未必,不过八王蠢笨好掌控些而已。他老子终究比他聪明,不过这聪明也从没用在体恤百姓的正道上。”元行阙道。

    秦望寻奇怪地看着他:“我以为你会阻止我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结果你跟我一起说?”

    元行阙大笑道:“天高皇帝远,他又听不见。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啊,早年或许励精图治,有过一番建功立业的好想法,但太过刚愎自用,不顾民生而远征,说是扬我国威,实则挖空了财政的底子。近十几年打够了,又沉浸于自己创造出的这幅太平盛世,整日歌舞升平起来,愈发沉溺享乐而穷奢极欲,连带着整个朝廷上下都慢慢腐化下去。”元行阙说着说着,不无担忧道:“他站在高处太久了,越来越看不见底下的百姓。大齐现在繁荣富庶的景象,是前一百年的五代君主积累下的底子,本朝已经初见衰败颓势,这样的情况再持续两三代,江山易主不过是迟早的事。”

    秦望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君舟民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我看,五王也好,八王也好,九王也好,都救不了大齐。”元行阙忽然道:“诸皇子之中,看来看去,只有一个长玦可堪大用。”

    秦望寻看着他的眼睛,道:“可是,需要七王的是百姓,不是皇家。”

    元行阙慢慢垂下眼睫,又转而望向远方,长长喟叹,眼里充满了对这个王朝未来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