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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防风

    九王和王妃是坐着马车上来的,官兵们花了两天一夜清理出的通道,首先让给了这两位尊贵之人。现场很安静,官兵们分列两旁,百姓们很多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算知道,精疲力尽的他们或许也难以有什么表示。一身朴素布衣的严泽君在道路中间迎接马车,宽大华丽的马车与周围灰蒙蒙的土地并不协调,就像是黑布上平白撒了鲜红的血迹那般刺眼。首先走出马车的是九王高长珩,他头戴七珠冠,一身绛紫色的长袍,一看就是皇亲贵胄,天家风范。他下来时轻轻皱着眉,眉宇间流露出轻微的震惊,似乎没有想到会看见眼前的这般景象。随后是一身鹅黄轻裳的上官桐月,与高长珩的故作谨严矜贵不同,她的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关切,不断张望着矿区的情况。

    “臣肃州太守严泽君,拜见殿下、王妃。”严泽君在马车前跪拜,高长珩道:“平身。”

    上官桐月上前一步,真诚道:“听桓长史说了此地山崩一事,却没想到这么严重,一路过来,眼见受伤的百姓们痛苦不堪,我心里很难受。”

    严泽君似乎也被这位没有架子的王妃感动到,连忙道:“王妃感民之痛,是菩萨心肠。王妃有所不知,此地……”

    严泽君抓紧机会将燕回山的真实情况告知上官桐月,而高长珩也没有闲着,抬脚迈步向前走,似乎是打算再体察一番民情。秦望寻就在马车旁,严泽君没有叫她,她也就没有上前,只默默守在一旁。她对九王和王妃不感兴趣,但由于元行阙的关系,她还是多看了两眼。高长珩虽长得也可称得上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但论神韵气质,及不上元行阙,纵然故作矜贵,也流露出软绵的感觉。倒是上官桐月,杏眸樱唇,皮肤白皙,体质如弱柳扶风,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娇养爱护出来的大小姐。她的眼睛很清澈,能看出没有什么心机,是在真切关心受难的群众。这样善良单纯的女子,无怪乎君识曾倾心于她,一直妥善保管她的簪子。

    这样想着,秦望寻微微偏过头,看见站在自己侧后方的元行阙。秦望寻很快敏锐地发现,元行阙刻意收敛了自己的外在锋芒,微微含胸,连头也轻轻低着,应该是想避免被人注意到。秦望寻回头的时候,他垂眸望着地面。秦望寻不知道他刚才有没有注视上官桐月,注视时,心里又是怎样的感受。

    她忽然的为他感到一阵心酸。物是人非,如今他只能躲在人群后默默注视,而她与他人并驾而行。想来世间遗憾,这算是不可忽视的一桩。

    高长珩往前走,上官桐月和严泽君跟随他的步伐,严泽君还在说肃州历经大战,府库空虚的事情。秦望寻也随之向前移动,走到马车的马匹旁边时,似乎是执鞭之人不小心拽了一下马鞭,导致马儿受惊,差点撞到秦望寻。当时秦望寻还在发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在元行阙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她拽到一旁,秦望寻趔趄着跌进他怀里,元行阙面具后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问:“望寻,没事吧?”

    “没事。”秦望寻连忙站稳,抬眼看见九王、王妃和严泽君都看着自己,严泽君更是关切地问:“秦大夫你没被撞到吧?”

    “没有。”秦望寻摇头。

    严泽君看上官桐月望着她,便道:“王妃,这位是杨柳镇的秦望寻秦大夫,山崩之时,道路封堵,是秦大夫第一个绕道小路到矿区来救治百姓的。”

    秦望寻闻言,下意识地先看了一眼元行阙,随后行礼道:“草民秦望寻,拜见王妃。”

    上官桐月朝她走来,道:“我们的马让你受惊了,伯劳,把马车驾到后面去。”她吩咐马车夫,继而欣赏地看着秦望寻道,“是个女子,你真勇敢,我从前竟不知民间也有女大夫。”

    秦望寻笑了笑,垂眸不语。

    上官桐月似乎察觉到什么目光,转过头,一下就看见旁边的元行阙。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秦望寻觉得元行阙的身体微微一僵,但很快又放松下来。

    “这位是?”上官桐月问。

    “他是……我药坊的伙计,叫做,额,叫做防风。”秦望寻随便找了个药材的名字。

    元行阙闻言,也跪下行礼道:“草民,防风,拜见王妃。”

    他说出的话仍是四平八稳,就算是秦望寻也感觉不出什么异常。但是上官桐月却好像对他很感兴趣,多看了好几眼,还问:“你为什么戴着面具?”

    元行阙没有跟她对视,看着地面道:“面容丑陋,不愿示于人前,王妃见谅。”

    上官桐月似乎还想说什么,但高长珩在一旁道:“桐月。”

    上官桐月只好转过身朝他走去,但要秦望寻跟着自己。元行阙趁机落到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

    矿区的景象对于皇家的人当然是很有冲击的,上官桐月看到了山茶,牵了牵她的手,发现她瘦的只剩一层皮,顿时落下泪来。高长珩一直站在旁边,他看到残酷的画面时,也有流露出不忍之色,但当山茶真的朝他走过来,他的神情还是会略带嫌恶。桓钰是个察言观色之徒,连忙将山茶带走。高长珩扭头找到严泽君,准备从别的地方调一些粮草来救济矿区的灾民。

    上官桐月也提出捐出一些财物,严泽君当即叩首连连拜谢。在桓钰的带动下,那些矿区的百姓也明白过味儿来,一个个都跪在地上磕头,一口一个“多谢殿下,多谢王妃”,高长珩于是和上官桐月就这样在大家的磕头声中乘坐马车离开。

    他们走后,严泽君准备将灾民和伤者统一运到肃州城内安置。矿区又忙了起来,那些百姓眼中再度燃起希望之火。对于他们来说,那些达官显贵的一句话就足以改变一生的命运。

    或许高长珩并不是完全在意这些百姓的生死,但有什么要紧呢,他从指缝里露出来的一粒沙,就能够救到成百上千的人。

    不知为什么,想到这些,元行阙望着远去的马车长叹口气。

    忽然一只手拉住他的手,轻轻按了按。那只手不比上官桐月的柔软,却更加有力和温暖,元行阙转过头,看见秦望寻微带担忧地看着自己。

    “你觉得我没有放下吗?”元行阙摘下面具,露出微笑道,“如果说之前我还不确定,但今天亲眼看到她,我才意识到,我真的已经放下了。”

    秦望寻望着他的笑容看了半晌,才确定他不是故作逞强,于是自己也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脸,道:“既然如此,那就来帮忙吧,我们还有很多事没做。”

    元行阙看着她再度投入灾民中间的身影,心中喃喃,是啊,长安的风只是为他捎来了一阵轻巧的梦,而现实中,他还有很多事没做呢。

    矿区的伤者全部被移到城中两个大医馆,其他人被严泽君暂时安置到棚区。医馆人手不够,秦望寻就到承平医馆去帮忙。医馆除了接收矿区的人,日常也还接待其他病患。这天,秦望寻正在医馆忙碌时,门口突然走进几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姑娘搀扶着一位青年男子,男子一瘸一拐的,似乎是伤了腿。秦望寻扭头看到,咦了一声。那位姑娘也看到她,愣了愣,道:“是你?”

    元行阙走过来道:“这不是那天在街上杂耍的姑娘吗?”

    几天前他们在街市上闲逛的时候偶遇用碗杂耍的小姑娘,还跟她互动了一番,没想到在这遇到。秦望寻迎上去,问:“这是怎么了?”

    “你是大夫吗?”那姑娘急急问,额上有细密的汗珠,显然非常焦急。得到秦望寻肯定的答案后,她道:“我朋友从马车的箱柜上摔下来,腿上骨头都歪了,你快给看看!”

    秦望寻让那位男子躺到床上,发现他是脱臼了,便让他咬住一块帕子,自己两手一拽一推,脱臼了的踝骨顷刻归位。男子疼得满头是汗,却大叫一声:“啊!爽!”

    姑娘一愣,打他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爽!”

    “真是爽嘛,这女大夫下手比咱戏班的齐老头准多了。”男子龇牙咧嘴,喘着粗气,满眼欣赏地看着秦望寻。

    秦望寻笑了笑,用木板和绷带给他包扎好断口,又开了一些补气增骨的药。这期间那姑娘倒也是个闲不下来的,一张嘴就没停下来过:“哎,漂亮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秦望寻,远望的望,寻找的寻。”

    “我叫瑛粥,王字旁那个瑛,白米粥的粥。他叫福余,福气有余的福余。”说着她拍了一下福余。

    福余顿时疼得直歪嘴,道:“你说就说,能不能不要动不动打我!”

    “我哪里打你了?”

    “你自己的手劲儿你还不知道啊!疯丫头……”

    “你!小心我揍你啊!”

    元行阙在旁边看得忍不住笑,瑛粥注意到他,顿时放过福余凑上来道:“俊哥哥,我认得你,你是那天抱着望寻姐姐的人,你俩是相好吧?”

    元行阙干咳了一声,秦望寻一边给她递药方一边羞红了耳朵道:“你别瞎说,他是我药坊的伙计。”

    “伙计?这么俊的伙计,望寻姐姐,近水楼台先得月呀!”瑛粥眨巴眨巴俏皮的大眼睛,秦望寻哭笑不得,这姑娘真是太自来熟,她也拿她没办法,道:“你个小丫头,真是不知羞。”

    瑛粥哼了一声,又去问元行阙:“你叫什么?”

    “叫我防风吧。”元行阙干脆道,笑得眉眼弯弯,用下巴指了指秦望寻,“你们望寻姐姐起的名字。”

    瑛粥发出意味深长的“哦~”声,秦望寻嗔道:“君识!”

    元行阙哈哈一笑,转身去给福余抓药。

    瑛粥撇下福余不管,抓着秦望寻问:“望寻姐,我可以叫你望寻姐吗?我们戏班里有些年纪比我大的,我都是叫姐。”

    “可以。”秦望寻点头。

    “望寻姐,你就在这医馆里吗?怎么我之前来倒没见过你?”

    “我不是这家医馆的,只是暂时在这里帮忙照料伤者。我的药坊开在城外杨柳镇。”

    “啊!原来是你!我之前听人说过,杨柳镇有一个菩萨心肠,医术高超的女大夫,我一直想去拜访拜访,竟然就是你,这真叫有缘千里来相会,过河碰上摆渡的——巧极了。”

    “哦?你想找我做什么?”秦望寻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忍不住笑道。

    “当然是看看传说中的女大夫长什么样!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可没见过女大夫,更没见过医术比男人还好的女大夫,这次真是让我小刀拉屁股——开了眼了。”

    秦望寻被她逗得笑弯了腰,捏着她的嘴道:“好你个丫头,让我看看你肚子里是不是装满了笑话?”

    “害,我这也都是竹筐匠的筐——自己编的。”瑛粥煞有其事道,惹得秦望寻频频发笑。

    元行阙抓好了药,也笑着递过来。瑛粥却犯了难,说是他们杂耍戏班原本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要走,福余意外摔伤她才带他来看,现在家伙什都塞进木箱装车了,他们没有能煮药的砂锅。说着说着,瑛粥鸟儿一样灵动的眼睛直往元行阙那瞟。

    元行阙也是拿这孩子没办法,又把药拿回去,拖长尾音道:“好~我去给你煮好。”

    “防风哥哥最好了!”瑛粥雀跃道。

    秦望寻一边干活,一边跟瑛粥和福余闲聊。瑛粥叽叽喳喳的,没一会儿就把他们的事儿全给交代了。她今年十六岁,福余十七岁,都是从小被戏班的班主收养,跟着戏班走南闯北的摆摊挣钱,他们有时唱唱小曲儿,有时玩玩杂耍。瑛粥天赋很高,给戏班挣了不少钱,因此大家都宠她。他们的班主是个好人,这一路上虽然颠沛流离,大家时常有吃不上饭的时候,但总归能过下去。秦望寻想也是不错,若非一个好的环境,哪里能养成瑛粥这么天真烂漫的性格呢?

    福余说他们已经在肃州待了好几天,接下来准备往敦煌去。秦望寻好奇,问河西这里刚经历过战乱,敦煌更是平定不久,怎么就急着要去敦煌呢?

    “望寻姐,你不知道,敦煌是四方交汇之地,其实十分热闹呢。而且战事初定,不少中原和西域的商贾都会重新云集敦煌,我看敦煌的人呐,比肃州还多!”瑛粥坐在桌子上,晃着腿道。

    “而且敦煌是我们班主的故乡,我们班主是汉胡混血,这次也是想回去看看。”福余补充道。

    “原来如此。”秦望寻道,“不过你这脚,伤筋动骨一百天,能上得了路吗?”

    “我们有板车。”福余并不在乎,摆摆手道,“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哪有受点伤就不上路的道理。秦大夫你放心,我们有经验,况且这一路也不是直奔敦煌,路上还要支摊不是?走走停停的,我估计不到敦煌我就好了。”

    “那就好。”秦望寻起身道,“我也给你拿些药膏,你往来注意着,切不可用力逞强。”

    福余连忙伸手拦住,道:“别别别,这个,秦大夫,我们没多少钱……”

    秦望寻抿嘴一笑,道:“那就等有了钱再还我。这种事马虎不得,再伤一次就麻烦了。”

    福余挠挠头嘿嘿一笑,瑛粥又拍了下他的脑袋,道:“望寻姐好吧?”

    “好。”福余憨憨傻笑。

    “收起你那副傻样吧,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瑛粥哼道。

    这边打打闹闹半晌,后面元行阙煮好了药拿出来,却突然被一个小不点抱住了大腿,元行阙低头一看,笑道:“山茶?你怎么来了。”

    “她闹着要来看你们。”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沈三七走了进来,背上还背着一个筐,走到秦望寻身边道:“秦大夫,我闲来无事,上山摘了些草药,都给你了。”

    秦望寻接过竹筐,惊喜道:“有几味药正是我缺的,三七兄,你帮了我大忙。”

    沈三七黝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秦望寻又仔细看了看药材,赞道:“柴胡和独活并不好认,三七兄你竟对药材也颇有了解?”

    “不过是以前在荒郊野外求生,跟着前辈学会了一些辨认之法而已。”沈三七又绷起脸,道:“能用得上就好了。”

    秦望寻想了想,道:“三七兄,你以后有没有想过帮医馆采药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