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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接驾

    忙碌了整整一夜,矿井地下的十几个人全被救出来,他们之中有两个人是重伤,其他人基本都只是脱水力竭,幸好沈三七帮忙及时清理出了一条风道,里面的空气及时得到补充,否则他们肯定坚持不到这个时候。

    秦望寻为所有伤者一一包扎好伤口,手头的药物和绷带基本也都用完了。好在严泽君从肃州城内两个最大的医馆调来了四五名医者和大量药材,在黎明时分运到燕回山,秦望寻才终于能喘口气。帮元行阙在背上敷了膏药,她蜷缩在帐篷一角,阖眸休憩。

    元行阙背部隐痛传来,暂时不能躺下,就坐在秦望寻身边闭目养神。严泽君忙碌了一晚,到清晨时也被劝到帐篷里稍事休息。他却闲不下来,一会儿找人问问伤者的情况,一会儿准备发放救济款的事宜。他有些烦恼,因为肃州刚刚经历过大战,民生尚未完全恢复,政府也并没有多余的粮食和银钱,如何安置这些经受山崩灾害的矿区难民,还需要他悉心筹谋。

    太阳完全出来时,肃州城内来了一个人。是太守府的长史桓钰,一来就急匆匆地找到严泽君,直拍大腿道:“我的太守大人哟,说了不让您离开肃州不让您离开肃州,您怎么就不听呢!九王可马上就要来了啊!”

    元行阙刷的睁开眼睛,默默看向桓钰。

    九王?高长珩?

    “知道了知道了,九王不是在甘州吗?”严泽君正焦头烂额,显然没心思理他。

    “今早刚刚接到的消息,九王没有在甘州停留,再过几个时辰就进肃州地界了!”桓钰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凑近严泽君低声道:“我的好大人!九王虽说一直在朝廷没什么地位,可他新进迎娶了首辅大人的女儿,这次更是和王妃一同代表陛下和首辅大人来巡视河西十六州的,您怎么好怠慢呀!”

    “哎呀!我管他是什么九王还是首辅的,你也不看看这里的百姓都成什么样子了,我哪有心思去搞那些排面迎接京城来的达官贵人!”严泽君也急了,指着桓钰鼻子道:“当务之急是安置灾民,本太守就在这里不走了,九王什么的,你自己去迎接吧!”

    桓钰差点跳起来,被严泽君直接按下去,眼睛一瞪,他顿时怂了,长叹一口气后又灰溜溜地原路返回。

    元行阙收回目光,想着,她竟然来了。

    经久平静的心绪像是被初秋的微风拂过的叶片,互相交错着发出轻微沙沙的响声。这情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无法忽视,但并没有特别深切的感受。不知道是因为之前就在心里确认了他与上官桐月之间注定无法接续的缘分,使他听闻她作为“九王妃”的消息时感到早有心理建设的一股坦然,还是就跟严泽君一样,眼见了矿区人民遭受如此苦难,他们都已经没有多余的思绪和精力去考虑那些长安来的王公贵族。

    一只手突然按上他肩膀,元行阙回头看去,发现是秦望寻醒了。他对她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现在无事,用不到你。”

    “我都听到了。”秦望寻反而道,“你……”

    元行阙明白她的意思,微微偏开视线,面容很平静,沉吟一会儿后他道:“是故人。没事。”

    秦望寻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善后工作还在继续,秦望寻留在矿区照顾伤者。有的人伤势过重,这里条件也不好,随时会有生命危险。秦望寻希望尽快将被山石堵住的路打通,这样可以带伤者去医馆照料。这件事严泽君并没有忽略,他派了几十个官兵一直在清理道路,但是山石太大,他们只能用镐头一块一块地将石头敲碎搬开,效率不高,可能还要一天一夜的功夫才能把路清理出来。好在小路上一直有人负责运送粮食、水和药品,所以矿区还算稳定。

    上午时,秦望寻找到严泽君,提出希望找一头牛或者羊来。

    “有个婴孩没奶喝,他娘急得割血喂她。”秦望寻皱眉。

    “我之前听到这附近有羊叫声。”元行阙听到她说话,走过来道,“附近应该有人牧羊,我去找找。”

    说着就要走,秦望寻拦住他,转身递给他一个碗,道:“问问有没有羊奶可以带回来。”

    元行阙点头,拿着碗按照之前听到的声音,走了大约四里地,真的在一处山坡上找到一个放羊的小孩。他上前说明了情况,小孩犹豫了一会儿,元行阙从兜里拿出几文钱给他,他欣然接过,允许元行阙接一碗奶。但是元行阙想了想,觉得一碗奶肯定不够,而且这么远的山路,肯定会洒掉不少。他又在衣服里摸了摸,摸到脖子上的长命锁,想了想,将长命锁递给那孩子,要换这只母羊。

    孩子不懂长命锁的价值,元行阙说了半天,说这个银色的小玩意值他这里的一整群羊,最后还把严泽君搬出来,孩子才勉强同意,将长命锁缠在自己手上,把母羊交给了元行阙。

    母羊很温顺,元行阙一路将它赶回矿区,连忙将羊奶喂给嗷嗷待哺的孩子。那抱着孩子的女人激动得泪如雨下,跪在地上拼命给元行阙磕头,元行阙看她瘦骨嶙峋,衣衫褴褛,满身都是黑色的煤灰,形容憔悴,亦是心酸,连忙将她扶起。

    她刚刚站起,忽然又晕了过去。秦望寻知道她是因为丈夫被山石压死,忧思过度而本身又体质虚弱的原因,所以扶她到一旁休息,也给她喂了一些羊奶。

    忙完之后秦望寻突然叹口气,低声道:“我认识这个女人,她和她丈夫之前本来是种地的,被地主家诬陷偷盗,不得已弃地而走,跑到这偏远的燕回山里面挖矿混口饭吃。他们之前有个身强力壮的儿子,但是在一次坍塌中被埋进矿井再也没出来。干这行的人,好多都是走投无路,实在没法子活下去,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现在丈夫也死了,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带着刚出生的孩子,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完,秦望寻沉默了很久,最终默默在那女人衣服里放了一点钱,才转身离开。

    外面,除了躺在地上的伤者和很多尸体之外,还有许多幸存下来的人。秦望寻和元行阙从人群中间缓缓走过,大多数人眼中都弥漫着一种麻木,这是普通人对天灾人祸的无能为力。他们支撑着残缺或虚弱的身体,慢慢收拾着残局,有的人用仅剩的衣服盖住尸体,有的人用石头垒起炉灶煮着野菜粥,但更多的人只是默默地坐着或站着,有几个老人坐在他们的儿子或孙子的尸体边,眼睛已经流泪到无泪可流,只剩一片空洞的绝望。

    元行阙注意到,这里许多人都面黄肌瘦。下矿是个危险的工作,为了一口活命的饭,多少人都不把自己当人了。

    唯一让人略感欣慰的,是那个叫山茶的小姑娘。山茶蹲在地上,一手抱着一个像是庙会上买的那种狐狸面具,一手拨弄着缝隙中冒出来的小花。

    是啊,春天了,花也该开了。

    “山茶。”秦望寻朝她招招手,山茶走过来,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秦望寻。秦望寻笑着摸摸她的头,从药箱里捻出一个糖块来递给她。这原本是给病人喝了药之后解苦用的,不过对于山茶来说,能吃到甜东西已经很难得了。她将面具挂在腰间,舔了一口糖块,顿时眼睛一亮,整张脸都明媚起来。

    秦望寻笑笑,指着面具问:“这是谁给你的?”

    “石头叔叔给我买的。”

    “那石头叔叔呢?”

    “走了。”

    “走了?”

    “走了,说是去找我爹娘。”

    “没回来么?”

    “没有。”山茶说着,憨憨地笑了。

    秦望寻眼中流露出一丝伤感,拍拍她的脑袋,山茶笑着跑开,一路跑到远处的沈三七那里,将糖块跟他分享,两个人同时望向秦望寻,冲她笑了笑。

    秦望寻也招招手,笑容却转瞬即逝。

    “这里挖矿的很多人,都是逃难过来的,从北边或者东边。”秦望寻缓缓道,语气中带着悲悯的情绪,“他们遇上饥荒,或者洪水,要么就是战乱,被迫抛弃自己土地来到河西。但在这里也没有立足之地,只好忍受着一重又一重的困难,来到最危险的地方挣钱。西北边境之地,倘若国力富足,尚可安眠,一旦与外族开战,这里首当其冲就是战场。再加上经常会有的蝗灾、旱灾、大风沙,想要在这里安稳生活并不容易。”

    秦望寻望着周围的百姓,轻轻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徘徊在西北的原因,这里需要救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元行阙没有说话,他是出生在长安的广陵王,是军中的最高将领,他曾以为战场是最残酷血腥的地方,却原来发现世间的残酷并不只在刀剑之下。在不同于帝都长安的遥远之地,在这里,残酷是一张密密的网,网住所有无能为力的贫苦百姓,一一收紧,榨干他们的血和泪。

    肃州已经有一个恪尽职守视民如子的严泽君,都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地方。

    元行阙看了看秦望寻,她沉静的侧颜上流露出一种佛性般的悲天悯人的关怀。她看着这些在苦难中挣扎的百姓,眸中全是不舍与遗憾。

    也许佛不在殿堂,佛就在最苦难的地方。

    又忙碌了一天,伤者们的情况反反复复。与此同时,据说山下的道路已经被打通,严泽君安排灾民下山的同时,桓钰又带着一个消息上来了。

    “大人,九王和王妃要来了!”桓钰穿着一身最隆重的臃肿的官服,找上严泽君的时候发冠都是歪的,可见非常着急。

    严泽君一愣,反问:“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还不是因为没在肃州见到您,九王有些不悦,下官赶紧向他解释了燕回山山崩一事,王爷还没说什么,倒是王妃夸赞您心系百姓,又说既然这里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他们理应来这里慰问一下灾民。”桓钰的嘴跟掉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

    “哦?王妃要来慰问灾民?”严泽君听了这话,面色却有些严峻:“但愿是真的慰问,现在我们可没什么精力组织百姓搞长街瞻仰这种事情。”

    桓钰连忙摆手,道:“我看这个九王妃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她一路上本就救济了不少百姓。大人您不是愁于咱们肃州钱粮不够吗?要是王妃来看到燕回山的惨况,必定会施以援手的!”

    严泽君似乎有所动容,点头道:“若真是如此,我必定跪谢王妃。王爷和王妃到哪了?”

    “就在后面不远,马上就到,您看您要不要换上官服……”桓钰居然还带了官服来。

    严泽君瞪了他一眼,道:“换这么繁琐的衣裳,那还有力气照顾灾民?我就这样去见王爷王妃!”

    桓钰拗不过他,只好作罢。严泽君又叫来秦望寻,秦望寻原本对所谓的九王和王妃不感兴趣,但是严泽君希望她能跟王妃说一说伤者的伤情,旁敲侧击地争取一些救济,秦望寻听了也就答应,跟在严泽君身边准备接驾。

    与此同时,桓钰把那些官兵和还能走动的百姓都聚集起来,要求他们准备好拜见王爷王妃。不少官兵第一次见京城来的王爷,个个都很紧张,又很激动。正当大家紧锣密鼓准备,挤挤挨挨地列队两旁时,秦望寻发现元行阙不见了。

    然后,她在一个帐篷后面找到了他。

    “你不想见见她吗?”秦望寻问。

    元行阙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还是,你不想让她看见你?”秦望寻问。

    元行阙垂眸,依然沉默。

    秦望寻从背后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他。

    元行阙抬头一看,发现是之前山茶的那个狐狸面具。几乎瞬间,他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如果你想见见她却不想让她看到你的话,就戴上这个面具吧。”秦望寻平和道。

    元行阙接过面具,扯动嘴角笑了笑,道:“你怎么从山茶那拿的这个东西?”

    “用两个糖块换的。”秦望寻道,拍了拍他的肩,并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元行阙看着那陈旧的狐狸面具半晌,叹了口气,将它戴在了自己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