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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烧锅九十六

    九十六

    他们终于走了,欢天喜地地走了,回他们来的地方。从工作角度讲是圆满完成任务,从个人角度讲,不仅平安无事,还好好地享受了一段美好的时光。杨家烧锅屯在这个运动当中,参与的几方都很满意,可谓皆大欢喜。

    以巴士禄为代表的算一方,他们的工作成果,得到了区里的认可,还得到县里的嘉奖。有钱人们以杨家烧锅七老爷为代表的算一方,仅仅是损失了一小部分利益和财富,及时止损就是最大的获利,与其它改的彻底的地方对比,可谓大赚特赚,顺利地过了这一关。地方以崔大牛为代表的算一方,在财主们的推动下,他们掌握了杨家烧锅屯,从此以后他们又成为管理者。贫苦农民当然是自成一体的一方,得到了一些粮食和一点点土地,这些财富虽然不多,但也都是自己认知以外的。虽然不能保证以后会富裕,但是可以管下一年不会挨饿,过年的时候可以割二斤肉,包几顿饺子。除了明面的几方以外,区里也可以算一方,在复杂的工作中,总结到工作经验。

    就在各方都暗自庆幸的时候,杨勇感觉到当前不寻常异样。他是从财主家走出的人,对一切了如指掌。所以,在他进驻的屯里,没有出现杨家烧锅的状况。在哈喇区,他的队伍在基层建设、土地财产分配上,进行得十分彻底。经过对比周边村屯,和杨家烧锅传来的消息,觉得一些在土地工作中,存在不彻底、弄虚作假、走过场等问题。经过他对实际情况进行调研,深感有些地方欺上瞒下,农民的现状根本没有改变。于是,写了一份关于工作中所存在诸多问题的报告,递交到县里。

    县里收到报告后,上级非常重视,找他谈了几次话,了解了具体的原因与情况。紧接着派人进行调查,对试点的两个区重新验收。不查不知道,一查完彻底露了馅,大批村屯报告有瑕疵。如果用煮饭来形容土地工作,一些村屯直接是“生饭屯”,大多数是“夹生饭屯。”经调查,有数据表明:道台桥区共有五十个村屯,熟饭屯一个、近熟饭屯五个、夹生饭屯三十六个、生饭屯八个。哈喇区有村屯三十三个,熟饭屯一个、近熟饭屯十一个、夹生饭屯二十一个。由此可见,近乎于熟饭屯以上的仅仅有十之二、三,第一次的土地工作,遭到了很大的阻力。

    调查中发现,队伍是成立了,但成立的是二溜子掌权,是帮大粮户说话的。也有一些群众反应:贫雇农身算翻过来了,穷的还是穷,富的还是富。财主、富农想尽办法,隐瞒土地、拉拢同志、隐匿财物。土地分配上,根本没有满足贫雇农的要求,致使群众参与度不高。且由于时局不稳,人心惶惶,胡子到处横行。六月派出两次工作团下乡,都被胡子打了回来。在一次总结大会上,县LINGDAO讲了这样一段话:自七月至年末,由徐以新、杨时超率领职员、教员三十七名,进驻道台桥区进行土地工作试点。此时正值战乱,工作团不断受到胡子扰乱,致使人心不定,工作进展缓慢。但是,由于客观上要求必须迅速进行,以防形势突变恶化。导致本次土地工作、农民政策不彻底。我们有根据地说,此次土地工作不成功,大部分屯改成了“夹生饭”。经过分析认为:一、时间太短。上级要求八个月,我们把时间给缩短了;二、方法不对。没有贯彻群众路线,而采取了包办、命令方法,代替群众打骂。群众没有真正觉悟,在作风上存在住大户、吃大户现象,因而有群众不敢接近、不相信我们;三、缺少干部力量。一开始,只有五名老干部。虽然组织了近百人的队伍,但很多人基本是“奉命下乡”、“随帮唱影”,勉强而去。所以说:“半生不熟的人,煮出半生不熟的饭。”四、经验不足。老同志对东北情况不了解、不熟悉;新同志熟悉点情况,思想条件又差很远,更别谈经验了。由于这些原因,对于土地工作试点,煮成“夹生饭”是不可避免的。

    无论有多少种原因,有多少种理由,前期失败是毋庸置疑的。工作的失败,归根结底是没有彻底地发动群众,没有调动起群众的积极性。群众缺少积极性的主要原因,是时局不稳,胡子猖獗。如果群众心存顾虑,没有人敢参加活动,那任何活动都是一场空。所以,清除匪患是所有工作中的重中之重。四六年十一月中旬,合江jun区贺晋年、三五九旅谭友林率队,追剿李华堂、杨清海、谢文东等匪部。经过字砬子、寒春河、浓沟等数次战斗,俘虏一百二十一名,降六百五十四名,击BI一百零四名,缴获机Q十一挺、步Q六百三十支、短Q六十八支,战马一百一十六匹。同年的十一月,在刁翎西北山林中生擒第一集团军上将指挥李华堂。在衣兰县刁翎五道河子活捉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谢文东。击溃杨清海部,杨清海只身逃往沈市,被当地警力查获,依法在当地公审。截止年底,衣兰县彻底清除了几百、上千年的匪患。这是创造了一个奇迹、一个安居乐业的社会。

    杨勇又回家了,他是在之前回来一次,一直到分土地后才回的家。家里这个事儿,他虽然没有回家,但通过去城里的家人、屯里的邻居,以及一些同事,多少了解一点杨家烧锅的情况。前几天有人捎信儿,让他回家一趟,他又简单地了解一下。通过捎信人的叙述,杨勇可以确定,杨家烧锅屯土改的状况,不用说,也是一个夹生饭屯。捎信让他回家的理由,还是老太太不大行了,只不过不是七老爷托人带话,而是杨树青的意思。凭十大爷的为人,杨勇还是有几分相信了,根据上次对老太太表情的了解,心中也明白八九分。抓紧时间写完调查报告,向领导们汇报完农村的真实情况,急忙请了两天假,赶紧回杨家烧锅。

    屯子里还是往常的寂静,寒冷的街路上,罕见有人走动,偶尔碰见一个,也是面色木然,不见什么喜色。来到家门,还是一如往常,根本没有任何的变化。不用说,此次的运动,没有动摇杨家丝毫根基。

    今天他一改惯例,没有直接去杨老太太那屋,而是去了杨树青的屋里。杨树青正靠在行李上,手里盘着两颗核桃,体会着悠闲的时光。每年这个季节,他才有空得清闲,不然不是在地里就是在场院。在家的时候,也只是在自己屋里和马圈,其它地方一律不去。杨树青给人一看,就是个本分的庄稼人,除了牲口、秧苗与粮食以外,他对其它的好像没有什么兴趣。吃饭也不挑拣,一碗粥一块咸菜也吃得很香。如果没有其他人提议,即使是家里烧酒,他也不会去主动喝。既不抽烟也不出去看牌,什么热闹也不凑,哪怕是屯里来说书唱戏的呢,他都不会去。杨树青见杨勇进屋,并没有起身相迎,而是保持不变的姿势。对杨勇说:“老八回来啦,去瞧看你奶奶没有呢?”

    杨勇回答说:“我还没有去呢,十大爷叫我回来,怕是有急事儿,赶紧先过来瞧瞧,别耽误了。”

    杨树青说:“我能有啥事儿?是你奶奶叨咕着让你回来,她想你啦。别人也不搭拢,没有人理会她。老太太只好让我去找人,捎信给你。”

    杨勇说:“哦,我还以为是碰见啥难题了呢?我奶奶现在咋样?”

    杨树青摇摇头说:“不太好,已经撂炕了,有时候还糊涂。看她的状况,怕是时日不长了,我说让他们张罗一下料子①,准备点后事,可没有人在乎我的话。人家天天琢磨着咋抗着,等这事完事了,一帮人挨家喝喜酒。”【注释】①料子:方言;GUAN材。

    杨勇问:“我奶病得这么严重,是不是因为分土地那事想不开啊?惊吓的吧。”

    杨树青说:“不是,弄土地的事没惊动她。不知道你七大爷咋鼓捣的,好像是只拿出五十垧薄啦地,分给了穷苦户。听你大哥说的,明年还能再要回来。”

    杨勇不想跟他大爷讲太多的大道理,甚至不想再说杨家土地的事儿。于是,问:“我奶现在还能吃饭不?找没找大夫看看?”

    杨树青说:“吃不啥了,找不找大夫都没用啦,我看那状况恐怕大限要到了,能不能过了年,已经很难说。”

    杨勇心里很不好受,又问杨树青:“十大爷,看看我能做点什么?”

    杨树青摇摇头说:“不用你干啥,去看一眼就可以了,让她放下心事。”

    杨勇慢慢地站起身说:“那好,我现在就过去。”

    还没等杨勇走出去,杨孝走进来,看见杨勇还一愣。说:“你啥时候回来的?坐一会儿呀,你要干啥去?”

    杨勇说:“七哥,我刚刚到家,过来看看十大爷。现在要去奶那屋,陪她唠唠嗑,你去不去?”

    杨孝说:“你先别去了,老太太现在睡觉了吧,她现在是明白一阵儿糊涂一阵子。赶上糊涂的时候,你能唠啥?先坐一会再去。”

    杨勇见他说老太太睡觉,转身又坐下,在口袋里摸出一盒烟,给杨孝和自己点上一支。杨孝问:“你是打县上来呀?我听说,你不是也跟着搞那事去了吗?”

    杨勇说:“是的,我去的是哈喇区前程家屯,刚刚搞完土地工作,我没事了,趁着有时间,先回来看看。”

    杨孝问:“你上次回来说得那样邪乎,可来咱们屯子的队伍,也没咋的啊?浮皮潦草地就整完了。”

    杨勇苦笑着说:“这样的结果不是咱家想要的吗?别的地方可不全是一样。”

    杨孝问:“你那里是什么样的?听说还有死人的?”

    杨勇怕吓到他们,就轻松地说:“我在哈喇前程家屯还行,是一个小屯子,五十多户。屯子里没有财主,只有两户富农,其他贫雇农也不是十分贫困。离街里近,困难的时候可以进城做点活。会手艺的也能多挣点,不会手艺的也可以进城卖点自家产的。”

    杨树青惦记土地,问:“那地是咋分的啊?”

    杨勇说:“主要分富农家的土地,先给他们找好房子,让他们带上随身衣物与行李搬家。然后先分粮食与财产,按最困难的人家多给,不困难的人家少给。牲口按人口分,人口多的户,有可能一家分到一头牛,人口少的几家分一匹马。地是统套子分的,把全屯子的土地计算出来,落到每一个人头上,多退少补。”

    杨孝说:“真是那样平均啊?富户能干吗?”

    杨勇说:“不是他干不干的问题,如果有敢抗拒的,可以发动群众,批判他。”

    杨树青问:“你说的镇压是不是杀R啊?”

    杨勇回答说:“也不能那样理解,要根据他平时的表现。如果不是罪大恶极,是不会被Q毙。但拉出去批斗是必然的,起码要和他剥削思想做斗争。”

    杨孝说:“你们说的剥削,我一直也搞不明白。是不是因为有的家地多,有的人地少就算剥削?那你说咱们地是咋来的呢?难道不是干出来的?”

    杨勇说:“里面的道理我一时和你也讲不清楚,我先给你讲讲为什么财主的地多。假如你和我是一样的,有相同多的土地,忽然有一天,我家有了天灾,已经吃不上饭。咋办?卖地吧。你把地买去了,我没有地以后,就得给你扛活。那么你土地多了,抗风险的能力更强了,逐渐地收购其他人的土地。那么,你地越来越多,需要雇人扛长工给你干活,长工干一天活,假如能值一百块钱,你只给了他三十,其余的七十让你拿去了,这就是剥削。”

    杨孝半懂不懂地说:“我觉得我就没剥削人,我和你十大爷天天在地里做活,没有用谁养活着。”

    杨勇不想纠缠这些问题,因为一时也无法转变他们,只能是顺其自然吧。于是说:“你们能自食其力当然更好,但不能说偌大的家和你们没有关系。”

    杨孝说:“和我们有啥关系?都咱七大爷一手遮天,甚至他咋鼓捣的,让杨家烧锅如何躲过一劫?我们都不知道。”

    杨勇苦笑着说:“十大爷,七哥,没有动杨家的筋骨,并不是什么好事儿,躲过了初一,不一定能躲过十五。本次*改只不过是个试点。没有成功的,将来说不准还要过二遍筛子。”

    杨孝问:“你说的还要搞一次?”

    杨勇点点头说:“结束的仅仅几十屯,做示范和总结经验用的。用不了多久,一定会全面铺开。等全面铺开以后,生饭屯、夹生饭屯都会推掉重来,重来的时候,不会像上次一样,那时候会有灾祸跟着。我不担心十大爷和七哥,我担心的是七大爷。上次我说的话,不入他的耳。他这次没有大损失,对我的话更不相信了,我想劝他,他也不会听的。如果七哥在合适的时候,劝劝七大爷,别搂着这些东西不撒手。钱物重要还是命重要?如果清算起来,恐怕七大爷脱不了身。”

    杨孝吃惊地问:“真的,还能要人命?”杨勇不置可否,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杨勇认为七老爷的做法是十分不明智,当今社会大势所趋,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能够阻挡的。应该认清形势、顺势而为,做一个开明的财主。作为反动势力代表的谢文东、李华堂等部,已经灰飞烟灭了,衣兰县乃至合江省,已经清除了匪患。想仰仗胡子为自己撑腰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如今权力已经牢牢地掌握在人民的手中,以一己之力来对抗浩大的农民YUN动,胜算的概率就是一个零。七老爷耍小聪明,使用了一些小手段蒙混过关。对自己丟车保帅的举措,而自鸣得意沾沾自喜。岂不知这种愚蠢的做法,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给杨家带来灭顶之灾。杨勇对着杨树青、杨孝说:“不要抗拒运动,一切抵抗都是徒劳的,放弃所有不符合实际地幻想。这是一个新的社会,每个人都要自食其力,而不是躺在别人身上喝酒吃肉。为什么全屯子一大半的人吃不饱穿不暖?为什么杨家每天有酒有肉?还有人能抽得起D烟?反而,喝酒吃肉抽D烟的什么都不干,你们说公平吗?既然不公平怎么办?当然要改革了,推翻不平等的制度,打倒剥削阶级。建立一个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不交租子、没有高利DAI、没有剥削和压迫的社会。人民当家作主,创造一个朗朗乾坤的世界。”

    杨树青与杨孝差不多听明白他说的道理,基本理解了分土地的意思。于是,杨孝问道:“老八,那你说我们该咋做?”

    杨勇说:“等再次份土地的队伍到来,你们应该自动放弃现在的住所,寻找院外一个住处。主动上报自己的财物,听候农会的发落。作为你们来说,平日里没有为非作歹,不横行乡里,没有民恨。只要是认罪态度诚恳,退还财物积极,农会是不会难为你们的。顶多参加几天学习班,教育几日就可以了。农会也会分给每户几垧土地,以后自耕自种,过靠自己劳动的生活。”

    杨勇的一番话,像是一颗定心丸。打消杨树青、杨孝父子对分土地的恐惧,反而定下心来。毕竟是长久做农活的人,将来靠几垧地吃饭还是不成问题,与如今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现在杨家烧锅看似家大业大,但实际上是七老爷爷几个的家产,由他们把控,由他们使用,与另外几股关系不大。其他人只不过顶着一个名头而已,杨树青一辈子净种地了,天天与土地、骡马打交道,打下的粮食不计其数。可自己只是穿了一身布衣,三餐粮食而已,余下的钱粮还不是被七老爷们给挥霍了吗?如果变相地去看,杨树青也是一个被剥削者,只不过生在不同的家里而已。爷几个又聊了一阵,让杨树青、杨孝的心又开朗了一些,对自己在下次这事情里,能够得到的处理,和将来的结果有了底。

    杨老太太又睡着了。几个月以来,她的病一天天地加重,心血已经不足了。常常是醒着的时候,犯一些糊涂,甚至搞不清楚白天还是黑夜。等睡着以后,大脑异常的清醒,总是做着各种各样的梦。梦里有一生中遇见的许多人,活灵活现地演绎着各种故事。现在她正在和爹赵二爷进城去卖酒,这时候的她还是叫媛妮儿,头上梳着两只抓髻。一只手拿着一只绒布小兔子,另一只手牵着爹的手。城里的大街上非常热闹,各种买卖家大声地吆喝着,招揽过往的行人。一辆挂着一串小铃铛的小推车,引起她的注意。车上装着售卖的花生蜜糕,阵阵香味吸入鼻子里,惹得她垂涎欲滴。媛儿紧紧地握着爹的手,撒娇地叫着爹,让爹给买花生蜜糕。爹爱怜地拉着她,来到花生蜜糕前……杨老太太醒了,觉得有人在握她的手,缓缓地睁开眼睛。

    听见一个人在叫她:“奶,你醒啦!”

    老太太辨别了许久,头脑才清醒过来,认出来是杨勇。此时的杨勇坐在奶奶身旁,手里攥着老太太干枯的手,不错眼珠地瞅着她。老太太微弱地说:“是小老八呀?你啥时候进家的?”老太太此时头脑清晰,能够辨认出孙子。

    杨勇回答说:“我也是刚刚到家,看您睡觉了,也没有敢惊扰您。”

    老太太说:“奶奶不中了,见天的就剩睡觉了,哪一天要是醒不来,俺也就永远睡了。”

    杨勇觉得奶奶此时是异常清醒,没有劝慰她的必要,到如今每个人都心明镜一样,老太太只不过是在靠时日罢了。

    杨勇赶紧转移话题问道:“奶奶你饿不饿?我给你买的槽子糕,可软乎了。”

    杨老太太喘着粗气说:“嗯,好像是饿了,俺做梦闻到香味儿了。”实际上是梦里想象的香味。

    杨勇故意笑着说:“哈哈,你老太太的鼻子挺好使啊!我扶你起来,你吃两块。”旁边的八姑娘拉了哥哥一把,摇摇头,告诉杨勇不要动。

    杨老太太喘了喘说:“奶奶坐不起来啦,扶也没有用,就躺着看看你就行了。”

    杨勇说:“好,那咱不起来,我掰碎了喂你。”然后又对八姑娘说:“玉环,我带回来的还有油茶面,你去冲一碗。别太干了,弄稀一些,不要弄得跟浆糊一样。我喂奶奶槽子糕,喝点油茶面顺顺。”

    八姑娘去冲油茶面,杨勇拿过槽子糕,在杨老太太鼻子前晃了晃。试探地问:“奶,香不香?”

    老太太晃了一下头说:“不中了,奶奶闻不到了,放奶奶嘴里点,尝尝。”

    杨勇掰了一小块,放到老太太的口中。老太太慢慢地咀嚼了许久,借着唾液咽了下去。攒足力气说:“年轻的时候啊,俺就得意槽子糕,又甜又软又香。”

    杨勇问:“奶奶我买的好吃不?”

    老太太说:“俺阳间的饭吃到头了,吃啥都没味儿,连甜都觉不出来。”

    杨勇很难过,过去奶奶干练的风采已经不见了,成为一个连吃食物都要人喂,吃到嘴里都没有滋味的人。看来任何人都躲不过这种轮回,避不开上天的安排。八姑娘端了一碗油茶面进来,杨勇接过去,用羹匙舀了一勺吹一吹凉。轻轻地问八姑娘:“放糖了吗?”

    八姑娘回答:“放了,加了两勺。”

    杨勇嘱咐她说:“以后经常喂这个,多加点糖,好消化。”觉得不烫了,喂到老太太嘴里。大半碗油茶面,一块蛋糕整整喂了半个小时。直到老太太摇摇头不要了,杨勇才让八姑娘把东西撤下去。

    老太太吃了东西,精神似乎好了许多,说话也有力气了。她问杨勇:“这次回来干啥来了?就是为看奶奶来啦?”

    杨勇回答说:“嗯,我想奶奶啦,想陪你坐一会儿。”

    老太太说:“嗯,你回来就对了,你再不回来,恐怕就再也见不到奶奶啦。是昨天还是啥时候?俺和他们叨咕,让你回来一趟,咱娘俩再见一面。看完你啊,俺也该走了。”

    杨勇说:“你别老说走呀走的,你上哪儿去?我还没有给你娶孙媳妇儿呢?等我娶完媳妇儿,给你看看重孙子,你再走。”

    老太太叹口气说:“等不及啦,没有看见你娶媳妇儿,俺是有些遗憾。要离开你们俺也不舍,可不行啊,阎王爷会派小鬼来勾俺。你爷爷在那面等着俺呢,俺得去找你爷爷了。”

    杨勇愧疚地说:“奶奶都怪我,我该早点把婚事儿办了。”

    老太太说道:“不怪你,是俺寿路短。奶奶知道你在外面忙,有时候啊,官身不由己。在外面好好当官儿,当个好官清官。有个好前程,别像你那些哥哥一样,一个个不成器的。俺这一辈子,也算是一个有本事的女人,但也是最不成功的女人。好女人应该会相夫教子,可俺只知道在外面逞能,没有管教好儿子。儿子不行咋能带好孙子?上梁不正下梁歪,跛脚的腿咋能走出直溜道儿。那些身外之物有什么用?只是多了惹祸的根源。如果是穷苦人家,他们拿啥去耍钱?拿啥去抽那玩意儿?”

    杨勇赶紧制止老太太说:“奶奶你别这样想,他们不学好怪不得你,是他们自身不要求上进。”

    老太太又叹一口气说:“怪不怪的都这样了,对也好错也罢,想改都没有机会啦。现在俺梦里都在琢磨,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儿呢?咋会一步步地走到如今的样子?是俺爹的那一筐粪?还是俺无意遇到那无德的玩意儿?还是俺就不应该来这下江?其实都不是,是老天爷的安排,一切都是命里造就。”老太太说的话有点多,累得连连喘息。

    杨勇说:“奶奶,你歇一会儿,少说点话,我坐你身边陪着你。”握着老太太的手,轻轻地抚摸着。

    老太太哼了一声,说:“那你给俺说说外面的事儿,俺听着。”

    杨勇问:“奶奶你是不是想听听分土地的事儿?”

    老太太点点头说:“嗯,咱们杨家烧锅也没动静。”她哪里知道,杨家烧锅这边都稀里糊涂地弄一遍了。只是没有人告诉她,她还以为一切照旧呢。

    杨勇听出来她不了解底细,也骗她说:“嗯,咱杨家烧锅离城里远,还没到咱们这里呢。”

    老太太又问:“你见到了吧?那是啥样的?”

    杨勇说:“奶,你是一个大善人,乐意帮助受苦受难的人。你也看见了,屯子里的贫困人家过的是啥日子,有几家能够一年都吃饱饭的?穿的衣服补丁落补丁的,不露肉的少吧?而有钱人呢?吃穿咱就不说了,吃饱喝得了,除了惹是生非就是耍钱、抽,铆足劲地败祸。一面穷人卖儿卖女,一面富人是花天酒地、肉林酒海,这样的世道公平吗?所以,他们要让每一个人都过上好日子,才实行的土地整划。我经历了整个过程,看到了结果。可能在运动中,损害了一小部分人的利益,但是拯救的大多数人。如果我们家的人,能拿出祸害别人、甚至祸害自己的钱,去救一救那些吃不上饭的,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奶奶,你别想那么多了,只要你知道土地整划是一件好事儿,就行了。”

    杨老太太缓缓地说:“俺信你的话,信你在外面做的是好事儿。奶奶当初做得不好,没有分开这个家。我知道你七大爷,坑害了很多人,也知道就是因为家里日子过得好,养了几个不争气的东西。早点*改吧,都分了吧,把有用的东西用到知道珍惜的人。也能让他们学学好,没有了惹祸的玩意儿,他们就知道自己刨食了。”

    杨勇问:“奶奶你不心疼吗?”

    杨老太太淡然地说:“不心疼,身外之物,死了谁也带不走。”

    杨勇赞许奶奶说:“奶奶就是明白人,难怪奶奶当初是个女中豪杰。”

    老太太勉强一笑,说:“见到你,听你说了这些,俺心里也踏实啦。你先回去吧,俺有些说累了,想眯一会儿。”

    杨勇连忙给拉了拉被子,说:“奶奶你先睡一会儿吧,我坐这里等你睡熟再走。”

    杨老太太又做梦了,而且是一个美丽的梦。在一片嫩绿的大草原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蓝蓝的天空之中,飘着棉花糖一样的白云。杨宗拉着她在草原上尽情的奔跑,追逐蝴蝶、抓捕蜻蜓,自己显得是那样的青春,那样的有活力,她是十六岁的少女,无忧无虑的赵媛儿。二人跑累了,一同躺在草地上,拔一根狗尾巴草,去撩拨对方的脖颈或耳朵。正在二人开心玩耍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马上骑着一个人,此人居然是富德业。杨宗拉起她就跑,跑进了一片白桦树林,骑着马的富德业,在林子外面转悠着进不来,探头探脑地窥视他们,伺机过来抓捕她。奔跑的途中,一条潺潺的小溪,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杨宗带着她猛地一跳。出乎意料的是,自己竟然跳过去了。等她想去牵杨宗的手时,发现杨宗不见了。带她跑的人是栽楞大哥,而且还有迟怀德和勺子。更令人惊奇的是,菊香也在场。菊香搂着迟怀德的胳膊,瞅着她吃吃地笑。赵媛儿问:我弟弟杨宗哪儿去了?菊香说:去下江了,找你家老爷子开烧锅去了。赵媛儿焦急地说:哎呀,那俺也得去,俺得帮助俺爹他们,不然清圣会那些人该欺负他们啦。栽楞大哥说:不行啊,妹子,下江离咱这里好远,好远,过不去呀。赵媛儿急得哭了起来,说道:你们就是不帮我,如果迟怀刑大哥在就好了,他一定会带我去的。迟大哥哪里去了?找我迟大哥来。勺子过来,扯着她说:赵姐姐你别怕,勺子弟弟陪你去。迟大哥去江边了,找木排带我们去下江。赵媛儿拉起勺子就走,回手与迟怀德与菊香告别,菊香一再嘱咐赵媛儿,有时间来看看自己。勺子把赵媛儿带到了江边。在一个宽宽大大的木排上,迟怀刑正穿着一身长衫,手里拿着一本书,专心致志地在读书。赵媛儿跳上木排,悄悄地来到迟怀刑的身后,双手蒙住他的眼睛。迟怀刑拉开赵媛儿的手,告诉她:放排了,不许在木排上打闹。迟怀刑一脸严肃,像一个老师,又像一个关爱妹妹的大哥哥。赵媛儿拉着迟怀刑说:迟大哥,他们都不帮我,你送我去下江吧。迟怀刑说:大姐,我现在就送你去下江呢,你看,咱们都快到三姓了。说完用手一指,赵媛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坐古香古色的古城,漂浮在水面上。木排在缓缓的江水中,稳稳地飘向古城。两岸的群山巍峨耸立,高大的树木郁郁葱葱,几只仙鹤在空中盘旋翱翔,云雾缭绕宛如仙境。

    赵媛儿进城以后,好像是坐了一顶轿子,颤颠颠地把她抬到赵二爷的小院。挑开轿帘的人是杨宗,穿着一身新郎服装。而且扶她下轿的是公孙丽秋和富格霍荷,赵媛儿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妆扮成新娘。到了此时,赵媛儿才知道,今天是自己大婚的日子。在一阵热闹的鼓乐声中,有人点燃了一串长长的鞭炮。富海大人穿着一身官服,站在一个高高的台上,主持着杨宗、赵媛儿的婚礼。赵二爷和赵戚氏正在忙碌着,招待来宾。在拜完天地以后,司仪的一声:送入洞房。就有人领着赵媛儿进到了一个房间,当有人接去她盖头的时候,已经来到一间宽敞的新房子。赵媛儿感到很新奇,便四处转了转。亮晶晶的天空,并没有看见太阳,到处是皑皑白雪。自己的新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原野上,烧锅的烟囱还缓缓地散着轻烟,一个小孩子拉着她的衣襟。低头一看是小十二,这时候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六奶奶。小十二对她说:妈,你带我去找爹呗?六奶奶爱怜地摸摸小十二的头,说:走,妈领你去烧锅,跟你爹烧酒去。烧锅里热气腾腾的,杨宗光着膀子,正在翻动着酒糟。蹲在灶坑前烧火的杨树山乐呵呵地叫了一声:妈。六奶奶说:你快家去吧,白家嫂子来找你了。坐在酒溜儿旁的褚爷爷,拿着一只小酒碗,边喝边说……六奶奶有些糊涂了,他们这些人咋会都在呢?噢,是我想他们啦,还是他们回来接我了?是时候了,我该跟他们走了,我是杨老太太,应该和他们团聚了。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杨老太太无声无息地仙逝了。杨家烧锅屯的乡邻们听到这个消息,无不感到惋惜。无论杨家后人如何苛薄,但都不能泯灭杨老太太的善良。风雪中,人们自发地为她老人家送行……

    第二年一月,县委召开各区干部联席会议。决议:深入开展土地工作,一面开展空白区,一面重煮“夹生饭”。一场暴风骤雨即将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