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杨家烧锅 » 杨家烧锅七十一

杨家烧锅七十一

    七十一

    庄稼人的劳作,都是按照节气安排的,到了什么节气干什么活儿。拿老秋打场来说吧,必须立冬以后。因为这个节气的天才刹冷,地冻住不再开化,天上下的雪也能存住。地动硬了,磙子压上去,才不能把粮食压到土里。放在屋外的一桶水,一夜之间能见到厚厚一层冰,也就到了打场的时节。

    其它季节种地的时候,人们都分散到地里,看不见多少人。顶多是路上遇见,或者是地邻见面打个招呼。再不然是歇气儿的时候,三、两个人凑到地头,抽上一袋烟,聊聊庄稼、聊聊天气、聊聊农活。可到了打场则不然,打场和砌墙垒垛是一样的,那场面叫一个热闹。大户人家可能自己一个场院,自己有长工,自己干自己的。小家小户的大多数都是几家、十几家集中在一个场院。然后亲戚朋友互相帮工,轮流给各家打场。粮食一进场院,场院立刻热闹起来,吆喝牲口的声音、联替①击打豆荚的声音、庄稼人说说笑笑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特别今年是个好年头,如果不是兵荒马乱,连要饭花子都能吃得肚皮溜圆。丰收了,不管粮食能卖多少钱,起码到下一年,孩大老小能有饭吃,不再挨饿。干活的时候,心情也格外的好,免不了放声唱两段小曲,说上几句厘戏话。到晚上住工,也会去烧锅打上斤酒,拣两块豆腐。条件好的杀只鹅,美美地吃上一顿。【注释】①联替:地方称呼;一种农具,用来击打粮食。有地方称联枷。

    打下了粮食,挑成色好的,先把地租交了,租子是踏不下的。早晚都要给,不如干脆直接从场院送到东家家里,还省得往家里折腾。再者说,即使拉到家里放一段时间,也不长秤反而还掉秤。当然,东家也愿意佃农们早点交租,收到自己粮仓里,心里才踏实,俗话说:一吊赊欠不如八百现。

    杨老太太真的很守信用,收租一开始,她穿戴严实,掐着她的小烟袋,守在粮仓前。按照原来的账目,与前来交租的佃户重新核算租子,一般都是按三成半收,极个别的有三成或四成的。为收租的事儿,七老爷跟老娘咯叽①了两次,也没奏效。老太太坚持老规矩,寸步不让。七老爷拿老太太也没辙,只好放任不管。反正现在爱好看小牌、打天九,索性天天出去玩,收租的事儿由杨义做了。【注释】①咯叽:方言;反复的商量、请示。

    杨仁也没有敢忤逆老太太的意愿,把豆腐坊外间的两铺大炕重新盘一次,窗户该堵的堵上,墙该抹的抹。天一冷,花子们陆陆续续地上来了。老太太还是有点不放心,把白淑珍找来,让她帮助照顾那些可怜人。老太太拿白淑珍不当儿媳妇,而是干闺女一样,娘俩还挺合得来。白淑珍的为人,老太太还是十分信得过。让白淑珍天天去伙上,找儿子杨义,按人数领粮食,并吩咐一定要让花子们吃饱,想办法给弄些咸菜、汤,过年过节或者偶尔改善一下。了了心愿,老太太每天和孙子、孙女玩玩,或者烧香念佛。

    因为收留要饭花子,当初杨宗在的时候不赞成。到了七老爷掌家,心里也不同意。如果不是老太太坚持,他早把那大炕扒掉,改成仓库了。现在家里的事情,基本都是他说了算,虽然几次盘算着要动手,但思考再三迟迟没有行动。一是老太太还在,怕她闹起来,万一搞个宫廷换帝,他当家人的位子也坐不稳,毕竟老太太在家里的威望没人能比。除了他们这一支,其它的几支都对老太太是唯命是从。二是他也是听杨仁的劝。七老爷为了稳固自己的位子,极力地拉拢杨仁、杨义哥俩。因为他们俩的父亲不在,没有后台,很容易成为自己的人。杨仁知道谁有势力,也甘心听从七老爷地吩咐,极力迎合七老爷的做派。另外,杨仁特有心机,肚子里净是道道,经常给七老爷出一些主意。杨仁劝他的意思是,那些花子可以留着,顶多一年白种一垧、两垧苞米。在外面能够换来一个好名声,更何况发给他们吃的,可以告诉杨义,拿一些陈粮充数。另外,也可以防止那些人偷盗、打劫,关键那些人还不能得罪,人要活不下去了,什么事都能干出来。晚上给咱放一把火,烧了粮垛遭损更大。如果嫌他们白吃饭,可以让他们给拣粪、弄柴火,也亏不了多少。于是,七老爷想撵花子滚蛋的事,暂时撂下了。

    老太太勤勤恳恳地积攒下来的家业,像杨树青、杨树春一样踏踏实实地做,或者像杨仁、杨义一老本实地干,也会过得更富裕。可在一捧粮食中,总有几个瞎糠瘪粺,三少爷杨礼就是典型的一个。以七老爷、七娘的做派,教出的孩子,总是偏出杨家的门风。七老爷的大孩子是大姑娘,那脾气像七奶奶,三句话不来就敢动手。十五、六在家呆不下,早早地嫁出去了。婆家是二区的小买卖家,日子还算殷实。嫁过去之后,婆家也没得消停,天天闹得鸡飞狗跳。下一个是杨礼,杨礼除了吃喝嫖赌,其它是任嘛不干。连杨树青家四少爷杨智都能跟着下地,帮杨树青检查雇工们做活,督促马倌、猪倌喂草添食,打水饮牲口。可杨礼每天除了要钱是活,其它是提不起来了。谁如果说他,他还跟谁驴性霸道①的,再弄大劲就寻死觅活的。爹妈管不了,奶奶也说不听,其它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也不愿意管闲事,导致他继续为所欲为。【注释】①驴性霸道:方言;没有礼貌,出言不逊,忤逆。

    人啊,在家有人惯着,他以为天下的人都得惯着他。杨礼早上把饭碗一推,筷子往桌子上一扔。披上衣服提鞋就走,三少奶奶见了想说什么,张张嘴又把话咽回去,没敢吱声。杨礼一抬脚蹬开门,穿过院子,见几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路过的时候,拍了五少爷杨信一个“脖拐”,打得杨信愣眉愣眼地看着他。四姑娘说:“三哥你干啥?我们玩得好好的,也没招你惹你,你打五哥干啥?”

    杨礼瞪了她一眼说:“数你嘴欠,要你多嘴呢?欠欠的一天,说不定哪天我找个拍花的①把你卖了。”【注释】①拍花的:方言;人贩子。

    四姑娘一点都不让份儿:“有你这样当哥的吗?要卖也得爹妈卖,哪有你卖的份儿?看我不找七娘问问,干啥要卖我。”

    杨礼扬起手:“让你嘴快,我让你去问,我把你嘴打歪了,让你以后嫁不出去。”

    杨义正好走了过来,看见他们说:“三弟,干什么呢?你和几个小孩子扯什么,人家玩得好好的,你招他们干什么?”

    杨礼说:“二哥,小孩子敢顶嘴。是什么家教?都该收拾收拾的时候了,不然还有个规矩没有?”

    杨义说:“得啦,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咱叔叔婶婶都在,用不着你操心,快走你的吧。”

    杨礼嬉皮笑脸地说:“二哥,走也行,看你方便不?摘①我两个。”说完用手指捻了捻。【注释】①摘:方言;借。

    杨义说:“我哪里有钱?伙上分的月份钱都在你二嫂那里呢,再说,我那俩钱你也看不上眼。”

    杨礼说:“你就抠吧,你自己没有伙上还没有?先借我点,等再分月份儿钱,你全扣下不就完了?咋死心眼呢?”

    杨义说:“那你去找七叔说吧,七叔让我给你拿,我就给支。过去奶都说了,月份儿钱不让给你,让给他三婶。”

    杨礼十分不满地说:“有啥大不了的?用几十块钱还得找这个找那个。敢情你们管钱的随便用,我用点就他妈这个不行,那个不让的。让你们掖着攒着吧,有钱不花,省省窟窿等。一场大风给你们刮得影形无踪,一场火烧得你们腚眼子毛光。”

    杨义感觉有点委屈,解释说:“三弟啊,不是我不给你。咱家又不是我说了算,你不找当家的,你找我要,不是为难我吗?”

    杨礼不耐烦地说:“得,得,得,你又不给我拿,跟我啰嗦这些有鸡呀巴毛用。”

    杨义很为难,只好说:“那我去问问七叔。”

    杨礼一甩袖子:“我他妈用不着你,本少爷自己找钱去。”说完,扔下杨义,奔杂货铺来了。

    七娘与七老爷住在杂货铺的里间,中间的门开着。一般来买东西的,进屋见没有人会喊一声,七娘听见再从里屋出来。此时七娘和七老爷正吃饭,听见门响一声,但没有听见有人喊。知道是自己家的人,她也没急着下地,等着人进里屋。等了片刻,还不见人进屋,反而听见有人翻钱匣子的声音。七娘赶紧下地穿鞋,还问了一声:“是谁进屋了?”也没人回答她。

    一挑门帘,看见杨礼正在翻钱匣子,问:“你来了不进屋,瞎翻啥啊?你要找啥啊?”

    杨礼回答说:“找啥,找钱呗?咋他妈就这么点?”

    七娘说:“你给我放那里,那是找零钱用的,你别动。”

    杨礼把手里的零钱又扔回去,钱匣子里的都是五角的铜币和一圆的纸币,连个五圆的都没有,杨礼也瞧不上。“那你给我取点整票。”

    七娘说:“你咋还要啊?前两天不是给你五十了吗?这么快就没了?”

    杨礼不屑地说:“那一脚踢不倒的俩子儿,能花一辈子啊?看看都多少天了?”

    七娘说:“还一脚踢不倒呢?一个月得花四、五百。我杂活铺子挣的都不够你祸祸,你想要钱?我是没有,你找你爹要去吧。”

    杨礼赌气说:“去就去,不给我钱,你们也别想消停。”

    七老爷与七娘吃的是小灶,不是节日、特殊日子,是不吃大灶的饭食。小炕桌上摆着几样下酒菜,七老爷正喝着起早酒。见儿子进屋,问道:“你们娘俩又掰扯什么?一早上也不消停。”

    杨礼说:“你的伙食不错啊?我吃的和你一比,那是狗食。”

    七老爷说:“全家都吃一样的,别人能吃得了,你怎么吃不了?我吃的好是我挣来的,又没有花伙上钱。杂货铺是你妈开的,用自己的钱咋了?你想吃得好,自己挣去。”

    杨礼反驳说:“打耗子还得有油纸捻呢?你们一分钱不给我,我拿啥挣去?总不能让我去扛劳金去吧?你们说行,我就去,看丢谁的脸。”

    七老爷说:“你可拉倒吧,你还扛劳金呢?你说你会啥吧?想放猪也没人用。一年给你的钱还少吗?你好好算算,得几千块吧。算啦,和你说这些也没用,你说吧,是不是又想要钱?”

    杨礼说:“有挣钱的,就得有花钱的,你们挣钱不给儿子,那还给谁?我好几天手里镚子没有,管我妈要还不给,你跟我二哥说一声,给我弄几百宽绰、宽绰。”

    七老爷笑了:“你他妈的要钱还要出理,一大家子人,都管我要,我有金山都不够。你告诉我,你要钱干啥去?”

    杨礼说:“即使没啥事儿,那出门兜里总得有两个子儿不是?”

    七老爷没有反对,点点头说:“那是,身上应该有点钱。不过,你要得太多。我给你五十,看个小牌、打个天九、和朋友吃吃喝喝的够了。你不能去推牌九、掷色子,你那能力不行,有多少钱输多少。”

    杨礼有些不服:“我推牌九……”

    七娘说:“你拉倒吧,你推牌九是送钱去了。那天庞四尿子他们来要钱,你知道是咋输的吗?人家用假色子,你都不懂,不输哪跑?耍钱鬼、耍钱鬼,没有鬼儿能赢钱吗?玩着乐呵就行了,以后别和他们玩了。”

    七老爷掏出五张十元的满洲国圆纸币,递给杨礼,随口问:“去哪里玩啊?”

    杨礼说:“去东吴囵。”

    七老爷好像很随意地说:“这段时间没去小老嘎家玩吗?”

    杨礼说:“不去了,他们家没有人和我一起玩。”

    七老爷说:“嗯,那他们家以后别去了,到外屯子去吧。”杨礼拿着钱走了。

    庞四尿子那几个人被七老爷卖掉以后,他经常去小老嘎家玩,他又给小老嘎媳妇下话,不让她再传局子。小老嘎媳妇有他这棵大树,哪会再搭理那些人,渐渐的不再设赌局。本来屯子不大,秋天家家都忙干活,不到农闲,没有几个像杨礼一样的闲人。所以,牌九局在杨家烧锅屯是成不上局,杨礼只好天天去外屯子玩。

    康德元年八月末的一天,杨家烧锅突然来了一些人,并且给七老爷带来谢文东的信。信的内容让七老爷大吃一惊,大概说的是,他已经带人起事了,现在有近七千人,急需粮食和钱。想向七老爷借粮二十万斤,钱五千块。七老爷看到这封信,可是实在为难了。钱、粮家里并不缺,但要是拿出去,还能回得来吗?一个好好的人,怎么走胡子这条道儿呢?早些时候,七老爷听说过他起事了,一直没和他来往,没想到如今找上门来。

    谢文东当初被依兰县的朋友,推荐去了土龙山。他这个人喜欢交朋好友,处事圆滑,走到哪里都能与一些人称兄道弟。开始的时候,去的是湖南营①,不曾想在湖南营与人起冲突,失手把人打死了,慌忙逃到土龙山。到土龙山不久,与区长挂了勾,很快被委任为第五保的保董。又过了几年,依兰县府任命他为第五保的保长兼自卫团长。此时的谢文东已经成为当地有钱有势的人物,家里有买卖、有土地,请了几十人的长工、佣人。【注释】①湖南营:地名;现黑龙江省桦南县。

    大同二年的秋天,驻依兰县的日本人,给依兰东乡的农民下通知,强制征收农民的土地、枪支。开始的时候,东乡的农民并没有在意,以为自己的土地,自己不愿意出卖,谁也不能硬抢。他们哪里想到?到了康德元年一月,土龙山街基的三区警察署,也就是太平镇警察署,到乡下农民家收地照和枪。一时引起百姓的不满和仇恨,纷纷抗拒不交。中共地下党太平镇支部,立刻行动起来。积极做群众工作,组织百姓团结起来,拿起武器成立自己的武装,保卫自己的家园。第五保保长谢文东、第六保保长景振清在党的号召下,组建了一支抗日自卫军。短短的十天,就发展了两千多人的抗日队伍。康德元年正月二十四,西元一九三四年三月九日,抗日自卫军在谢、景二人的率领下,攻占了太平镇的警察署和商团,击毙警察、日本人十余人,缴获枪支四十多条。至此,土龙山暴动拉开了序幕。

    三月十日,驻依兰县城的日本关东军第十师团六十三联队。在联队长饭冢朝吾大佐带领下,四十五名日军、七十多名满洲国警察分乘五辆汽车,前往太平镇镇压暴动。当车辆行驶到太平镇西白家沟屯,遭到抗日自卫军的伏击。当时已经是十一日的凌晨,自卫军埋伏在公路两侧的树林中。当车辆一到,谢文东一声令下,自卫军所有武器一齐开火。由于事发突然,打得敌人没有还手之力,仓皇逃窜。此战,击毙大佐饭冢朝吾、铃木少尉以下十七名日军,满洲国警察死伤无数,并俘虏了警察大队长盖义文。缴获机枪五挺、步枪十四支、子弹数千发。土龙山暴动震惊了国内外,《大公报》《纽约时报》都刊登了此消息。三月十三日,又打死依兰县公署警务指导官日本人村上实等数人。

    为了避免日本人的报复,谢文东带领抗日自卫军转移到半截河,正式编为民众救国军,谢文东任总司令,景振卿任前敌总指挥,钱学久任参谋长。三月十九日,民众救国军又与日军广濑师团平岗部队发生激战,击毙日军北田大尉等七十四人。截止到三月末,民众救国军共毙伤广濑师团四百九十八人。

    民众救国军一直转战于山林,补给十分困难。加之百姓高涨的抗日热情,纷纷加入民众救国军,最多的时候已经达到一万余人。这么多的人,每日粮食消耗都是巨大的。无奈,谢文东只好四处筹钱、筹粮,这次筹到了杨家烧锅。

    七老爷赶紧安排杨义安顿来人,吩咐灶上做饭,招待来人吃饭。然后找来了杨礼,商量对策。七老爷开门见山地说:“老大,有麻烦事儿了,你快帮七叔想想办法。”

    杨仁问:“七叔,啥事儿能难住您啊?”

    七老爷说:“七叔那个叫谢文东的朋友你还认识吧?他领人造反了,如今到了咱们附近。他派来一队人,到咱家借钱粮来了,他可真的难住我啦,你说不拿吧?咱得罪他了。以后他背地里派一伙人,把咱家抢了,咱都不知道是谁干的?你说给拿吧?那明显是肉包子打狗,啥叫借啊?那还能回来了吗?如果借一次可以,如果以后习惯了,经常来要,咱也给不起啊?”

    杨仁一听,也真的是一件麻烦事儿。便问:“那得多少啊?”

    七老爷郁闷地说:“大洋五千块,粮食二十万斤。唉!”

    杨仁也大吃一惊:“啊?这么多,简直是狮子大开口啊!”

    七老爷唉声叹气地说:“谁说不是呢?快给叔想想办法吧。”

    杨仁说:“七叔您别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越急就越想不出来办法。他让咱们啥时候给,能不能缓几天?”

    七老爷说:“时间他没有说。”

    杨仁说:“他没说时间,还好办点,咱可以先和来人说,让他们先回去。说咱现在手头有点紧,一时凑不够,约定个时间、地点,告诉他们的人去约定地点取钱粮。”

    七老爷疑惑地说:“到那个时候咱还不是得拿吗?”

    杨仁摇摇头说:“咱不能拿,如果咱拿了,不仅是拿出去,将来能不能拿回来这么点事了。可能给咱家带来更大的麻烦,一旦让警察署知道,给咱来一个通匪的罪名,那可不得了了。”

    七老爷说:“就是呗,那你还让我和他们定地点?”

    杨仁说:“咱不拿,不等于别人不拿。咱可以让别人拿,既让谢保长他们拿到钱粮,咱还一文不掏。”

    七老爷说:“你快说说,用啥办法?”

    杨仁狡黠地说:“先把那些人打发走,然后派咱家的炮手去沙金沟,找我迟姥爷、姥姥借十几、二十个人。然后来咱杨家烧锅屯,到四外屯子里,专找大户人家,冒充是谢保长的人。一是宣称是为了保护大粮户,二是恐吓他们如果不拿,就洗了他们屯。每一户别多要,几千斤粮即可。都是种粮的大户,哪家没有几万、几十万斤粮食?区区几千斤粮不会闪腰差气的,再说新粮都下来了,拿些陈粮出来不会太难。”

    七老爷一听这主意,感到很不错,但还有一个问题要问:“那粮食该咋收啊?”

    杨仁说:“咱不收,让他们送。提前一、两天送到咱定的地方,咱在那里接钱粮。”

    杨仁的主意让七老爷心花怒放:“好,好!老大你的主意好,咱就这样干,你现在出去安排。对了,到时候去西刘油坊,让那个刘油篓子多出点血,年年净和咱争嘴①。”杨仁赶紧出去办事。【注释】①争嘴:方言;抢生意。

    迟怀刑一年来出山几趟,或联合、或单独作战几次,零零碎碎地敲掉几伙满洲国国兵、警察。虽然都是小部队,但架不住凑整,统算下来也消灭有二百多人。让他欢喜的是,其中竟然有四个日本兵。打西湖景那一仗,让他看到自己的不足,前前后后的两仗让他伤、亡十几人,打这种消耗仗是五湖不能承受的。从此以后,迟怀刑充分发挥胡子的特长,从来都不打攻坚战。使用胡子的看家本领,打闷棍、拦路偷袭、摸落单的。不仅如此,还让勺子领着十几个人,专门四处游荡,在街里、小镇、乡村寻找单独外出的军警。有两次竟然把军警的家都端了,而且下手极其残忍,灭其满门,连婴儿都没有放过。将财物抢劫一空,女人全部被奸淫后杀害,临走还会放上一把大火。如此一来,让那些军、警、特、宪人人自危,轻易不敢单独行动,勺子一伙人起到了一定地震慑作用。但是,同时也引起依兰警察大队、日本警备司令部的极大愤怒,发狠要清除他们这股红胡子。

    张乙来找迟怀刑的时候,迟怀刑正在看书。虽然迟怀刑当起山大王,但读书的习惯是一直改不了。每到一处,别人在翻找财物的时候,他则在找书。会来事儿的小崽子,碰见书也给他往回划拉。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好多小崽子都不认识字,不管什么书都拿。有两次居然把黄历都带回来了,最后上茅楼有擦屁股纸用。

    迟怀刑一见张乙来了,说:“哥哥来啦,快坐下喝一杯茶,是我刚刚沏的。”

    张乙说:“还是你自己喝吧,那玩意儿我喝不惯,渴了还是喝凉水痛快。”

    迟怀刑问:“今天哥哥咋这么得空?上山来了,有事儿打发一个崽子,过来说一声就行了。”

    张乙一直以来,都是在啸虎顶子下的前寨,领着自己手下的三十几人和家属生活。如果没有事儿,或者迟怀刑不召集议事,他也不太上顶子。张乙说:“我上来是来跟你通个信儿,来问问你该咋弄?刚才山外捎信儿过来,勺子说有二十几个警察,昨天过江不知道干什么?而且还进山了,看样子,一半会儿不像要回城。他带人跟过去,他问问你,是不是把这伙警察干了?”

    迟怀刑有些疑惑地说:“勺子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二十多人他也敢朝楞?他才十几个人,打个闷棍还行,太大一块肥肉,他也能吃得下?都多大岁数了,一点算计没有呢?”

    张乙说:“我也说是呢?咋还能送这样消息呀?是不是想让咱们去帮一把,把那二十多人拿下?”

    迟怀刑说:“我觉得事情有点不靠谱,一个小队怎么敢离开县城那么远?有没有日本鬼子?”

    张乙说:“没听说有,他也没有说那些人干什么。”

    迟怀刑说:“再等等吧,看看还有没有消息来。”

    张乙说:“那如果不再有消息呢?他们再冒失扎天①地动手,吃亏可麻烦了。”【注释】①冒失扎天:方言;鲁莽、莽撞、冒失。

    迟怀刑说:“不能吧?老兄弟也不是那种没谱儿的,得不到便宜,不会动手。”

    张乙说:“既然是捎信儿了,还是去几个人看看。干不干也溜达一趟吧,以备万一,不干再回来也不搭啥。你在山上吧,我带二十人出山。”

    迟怀刑不同意说:“不行,只带二十个人不占多大的优势。再说,你几个年纪了?你下山我也不放心。我也是欠考虑,把明山遣下山了。”

    张乙问:“明山干什么去了?”

    迟怀刑说:“德贤和树森那里有点事儿,我让他去看看。”

    张乙说:“噢,一时也指望不上,那你说这个事儿咋办?”

    迟怀刑沉吟了一下:“还是我去吧,不然我也不放心。”

    张乙说:“那我也跟你去,你没有个帮手,我还不放心。老哥几个,剩咱们三人了,咱可都悠着点吧。”

    一起上山的五个兄弟,栽楞得了肺病,三年前去世了。麻雷子在一次与其它绺子火并中,中弹负伤久治不愈,也没有挺过去。现在,还剩下三兄弟,张乙年龄比迟怀刑稍大一点,基本也快干不动了。所以,一般外面的事儿都让明山那些年轻人干,他也只能守个山寨。

    迟怀刑说:“你还是别去了,你年纪也不小啦,打仗的事儿你别参加,还是守山吧。”

    张乙还是坚持要去,说:“又不是打大仗,去个几十人再加上勺子的人,对付二十几个警察还是轻松,又不用我去拼杀,我给你照料点。”

    迟怀刑说:“也行吧,那山上咋办?让谁守着?”张乙说:“我前寨不用去那么多人,让总催带着就行。”

    迟怀刑说:“好,按你说的办,前寨留下二十人,后寨留三十个人,其它的人一起下山。现在开始准备,午饭后出发。哥哥去安排一下吧,只带干粮和弹药。”

    张乙说:“行,我再告诉老人、孩子别下顶子。”

    张乙鼓动迟怀刑下山是有原因的。上次他在杨家烧锅被王秀峰给抓到,带到山林队并没难为他,每日好吃好喝好招待。只是天天让他看,怎么给人动刑,怎么折磨老百姓,然后再给他找个窑姐陪吃陪睡。

    到了第三天,王秀峰把他叫去,皮笑肉不笑地对张乙说:“张大柜,这几天在我这里咋样?舒服不舒服啊?咱们说好了,三天放你走。现在时间到,咱们也得话复前言,一会儿你再喝一顿酒,打一炮,然后可以回去啦。”

    虽然说张乙的日子过得很滋润,但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不知道王秀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今天听说让他真的走,还是感觉十分意外,想求证一下:“王大队长,你真的要放我走?”

    王秀峰说:“当然放你走啊,不然我天天花钱供着的你,还不把我吃到要饭去啊?你和我说说,你在我这里舒服不?是你那荒山野岭好,还是依兰城里好?”

    张乙连忙说道:“当然是城里好了,谢谢王大队长的款待,这些天也没难为我。你的大恩我不知道咋报答?你说吧,让我干什么?我一定会头拱地给大队长去办。”

    王秀峰说:“你看看你,我从来没想过让你报答啊,我只不过看在咱们过去都是干同行的,不想为难你。我也想交个朋友,既然你直言说了,咱们哥们儿也是一见如故,有一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说。”

    张乙一听,赶紧说:“大队长对我有恩,有话尽管说,没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

    王秀峰对他的话很满意,说:“好,那我就直说。张大柜也是一个英雄豪杰,混江湖许多年了,着实让我欣赏。我想问问,张大柜能不能下山,到我山林队来。现在的绺子十分猖獗,我需要有绺子经验的人,帮我一把。”

    张乙一听很吃惊:“大队长你是想招安?可我在五湖绺子里也说了不算啊?队伍我也带不下来呀。你要说三、二十还行,但要整个绺子我可真的办不到。”

    王秀峰说:“那是你想多了,我不需要你带人来,我不缺兵。我到宪兵队打个招呼,要多少人都可以,反正我山林队的饷银,和吃喝拉撒都不用日本人出。只要日本人不限制我,哪里弄不来钱?我是珍惜大柜的才干,与你一见如故,想留大柜在山林队任个一官半职。如果你愿意带人来,来的人都可以进我山林队,还是你带着。不想带人,我大队里还有一个小队长的空缺,由你来做。别小瞧小队长的职务,你每天只要出去上街上转一圈,哪个商户、买卖不给你塞钱?难道不比在山上喝那穷风强?想要弄点钱,在路上蹲一两天,还不一定能劫一个有钱的。想砸个窑吧,万一碰见响窑还有风险。逢年过节,想进城看个戏,找个娘们喝个花酒都得提心吊胆的。你再看看你这几天的日子,是不是挺仙儿?那还是我招待你,毕竟我不知道你的喜好,有所不周。如果你自己来了,自己手上多得是钱,那咋嘚儿咋玩。啧啧,那小日子。”王秀峰一边说,一边自我陶醉,连连摇着脑袋,品味那份美好氛围。

    张乙也让他说得有些心活,不过他还是有顾虑:“全凭大队长看得起,不过,你看我如果下山,是不是有些对不住兄弟们,太不仗义了?我还是回去和迟大柜商量商量,再做打算吧。”

    王秀峰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大丈夫做事不能犹豫寡断。天底下的人,哪个不为自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有荣华富贵不去享受,还等着别人给你不成?和他们商量?人家能让你下山?不活埋你就不错啦。你多大大年纪了,再不进城养老,你以为还有机会吗?我可和你说好,我可是给足你面子。今天只劝你一次,你同意,咱们定下来。如果不同意,我绝不勉为其难,现在让人送你出城,你走你的阳关道。不过,至此一别,以后再见面山林队就不会这么客气了,你也看到了,那些人受了罪。到那时,你都得再尝一遍。你想说,那我躲山里永远不出来。也行,你等着日本皇军端你老窝去。凭你们那几头烂蒜,都不够皇军一炮轰的,我不是徕悬①吧?日本皇军的部队你也看见了。”【注释】①徕悬:方言;说大话。

    王秀峰一顿软硬兼施,让张乙一下子蔫了下来:“那,那就跟着大队长干了,以后还要仰仗大队长照顾,靠你老赏一碗饭吃。那我不走了,留在山林队。”张乙心里也明白,他想走也走不成的。如果不答应王秀峰,他喊一声,自己立马就得被吊起来,往下的罪,肯定够受的。

    王秀峰见张乙答应了,马上满脸堆笑:“大柜这样做就对了嘛,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哪有人不攀高枝的呢?不过,暂时你还不能留下,因为你寸功没立,马上任命你做小队长,守备队和宪兵司令部也不能同意。你先回山上,听我通知你,你带着你的人来,我以招安的名义安排你。一会儿,我陪你喝两杯,你愿意玩再玩两天,你想啥时候回去,就啥时候回去。”

    张乙想了想说:“我还是早点回去吧,不然耽搁时间长了,也不好向兄弟们交代。”

    王秀峰说:“好,那随时恭候。”然后又喊一声:“传令兵,去饭店叫一桌席,再给张大柜拿一千块钱。对了,让小红女陪着,再多带个娘们儿来。”

    前几天,王秀峰派人与张乙联系,要求他马上下山,并且让他劝说迟怀刑带人马一起下山。他要亲自会会迟怀刑,劝他归顺朝廷,让他们兄弟几个一起有福同享。张乙也觉得,自己一个人进山林队,没有个照应。再说了,几个老兄弟在一起几十年,自己去城里,也不太仗义。如果能把他们都带下去,也是一件美事儿。于是,他答应了王秀峰,把迟怀刑骗下山。然后再和王秀峰一起,劝说迟怀刑归顺满洲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