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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烧锅六十八

    六十八

    日本人来了。当大少爷通知来宾和自卫队的人,屯子里来队伍了,赶紧把家伙都藏好,以免产生误会。消息也让杨老太太知道了,杨老太太正和几个老姐们儿唠嗑呢。老太太一听,感觉大事不妙,毕竟过去有老毛子祸害女人的例子。马上吩咐大少爷,让家里所有的年轻女人都出去躲一躲。一定从后门带出去,先到庄稼地、林子里躲藏。等院子里一阵手忙脚乱之后,队伍已经来到了门前。

    七老爷赶紧出门迎接,只见黄呼呼地站满一道,只有队伍前面有几匹马,其他人都是步行。七老爷一看前面骑马的,认定肯定是当官的,想上去搭话。没等他靠前呢,从马屁股后面跑过来一个人。七老爷一见这个人,竟然认识,是几年没见的王秀峰。七老爷马上迎了几步,连声道:“哎呀,我说一早上,喜鹊咋叫个没完呢?知道一定会有贵客到嘛,你看,我三叔不是来了吗?稀客、稀客,你可是我们家的高人贵客。”

    王秀峰并没有多少热情:“杨老七,别瞎鸡Q巴吵吵,你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吗?太君,日本太君,我可跟你说,千万不能惊扰到太君,不然小心你的脑袋。”

    七老爷觉得后背一凉,声音马上降了下来:“三叔,太君是啥军?你一定是又当大官了。”

    王秀峰有些得意地说:“太君就是大日本帝国皇军,我现在给满洲国效力,依兰县山林队的大队长,还在宪兵队谋一个差事儿。”

    王秀峰当初在民国时期,在六区警察分所当区长,在任上与土匪里通外联,让上面查出来。要抓他的时候,他哥哥,也就是王道林他爹先得到信儿,悄悄地通知王秀峰。王秀峰连忙出逃,跑到大罗密一带的山里,入伙当了胡子。等大满洲国一成立,日本人打到依兰来,他带一些人归降了满洲国。由于日本人得知他原来干过警察,又是依兰土生土长的,便重用了他,让他当宪兵队的特务,兼山林队的大队长。本来王秀峰就是一个骨子里都死坏的人,这回当了特务,依兰县的老百姓、抗日队伍可遭了秧。

    只听骑马的人中,有人在叫:“王大队长,东宫少佐叫你呢,赶紧过来。”

    王秀峰一听,扔下七老爷赶紧跑了回去。骑在马上的几个人有:依兰地区警备司令部治安维持会外地顾问处委员东宫少佐,依兰警备队中队长加藤太郎,大满洲国三江省步兵十二旅大尉关云贵。喊王秀峰过去的是翻译官,王秀峰来到马前,给日本军官一鞠躬:“太君,叫小人有什么吩咐?”

    翻译官问:“王大队长,刚才看你和那个财主讲话,东宫顾问感觉你认识他,问你那人是干什么的?这地方红胡子多不多?”

    王秀峰来了一个立正:“报告顾问官,此地叫杨家烧锅屯,刚才那个人是本地的乡绅,是一个大大的良民。他叫杨老七,小人认识多年了,顾问官放心,我刚才问了,现在周围没有红胡子和叛军。”

    其实他也是满嘴胡诌,他根本没和七老爷说胡子的事儿。但他说瞎话根本不用现琢磨,张嘴就来。翻译官对着东宫叽哩哇啦地翻译一通,东宫又对着王秀峰一顿指示,王秀峰不懂日语,但还是连连答“是”,然后看着翻译官。翻译官对他说:“太君说了,今天队伍在这里吃饭,让你马上去准备,一定要看守好厨房等地,不能让人暗算了。”

    王秀峰马上对东宫说:“太君放心,我马上去安排,保证皇军吃得好喝得好。请太君下马暂时先歇息一下,等我去把院子里的人清理出来,检查一下是否都是良民,然后再请太君进屋。免得那群臭高粱花子熏着太君,惊着太君。”

    翻译官又给翻译过去,东宫面无表情地说了两声“呦西、呦西”,然后挥挥手。

    翻译官说:“王大队长,太君同意了,让你快去准备。”

    王秀峰又给东宫行了个礼,向后面的队伍招了一下手,喊了一声:“山林队。”转身又跑回找七老爷。

    刚才,七老爷傻愣愣的看着,王秀峰与日本人在嘀咕什么。可惜他离得远一些,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见王秀峰又带人跑过来,连忙问:“三叔,日本人要让我们干啥?”

    王秀峰说:“赶紧准备一下,太君要在你家吃饭,挑最好的做。”

    七老爷一听挺为难:“三叔,你看,不太合适吧,今天是我老母亲过生日,老亲少友的都在家里。事先也没有个准备,一下子多出这么多人吃饭,我恐怕要招待不周。三叔你面子大,能不能和太君朋友商量商量,我给他们拿钱,到城里四合发吃去。”

    王秀峰一听,立刻不高兴了。厉声说:“你不许胡说,你还要你那吃饭的家伙不?不差和你有交情,我和你费什么话?你知道不?太君出城是执行军事任务,你当是游山玩水,朋友聚会呢?以后不懂别乱说,马上进院里,把闲杂人等都给我赶出去。”

    七老爷十分为难:“三叔,你看都是远道来的朋友,我咋张口撵人家走啊?”

    王秀峰说:“你张不开口啊,那我替你张口了,损卵子①活我干了,不过你得记住我的人情。”【注释】①损卵子:方言;粗话,缺德、损人。

    七老爷虽然很为难,但还是连忙点头答应:“那是,那是。”

    王秀峰一招手,山林队的人“呼啦”一下冲进院里。王秀峰的山林队,其实就是汉奸队,专门配合宪兵队抓捕爱国反日志士,探听抗日队伍消息,侦查情报的人员。

    王秀峰的人一进院,就把前后的通道都封上,然后告诉所有的人不要动。一个个地从前门出去,门口有两个山林队的人搜身。冷丁进来这么多荷枪实弹的兵,着实把来客吓得不轻,但中间不免有山上下来的,还有和谢文东一样地面上有头面人物,有些不服气。在王秀峰往外赶人的时候,听见当街一声枪响,吓得不少人赶紧站起来,往门口挤。原来是外面日本兵,见一条狗朝他们叫,抬枪把狗给毙了。

    王秀峰站在院子里喊:“都不许乱,一个个的跟着,谁敢炸刺儿,你们把他给我崩了。”

    一些人心里盘算:这叫什么事儿呢?好模样儿地来,随个礼,钱都花了,一口酒没喝,一口饭还没吃到嘴,弄不好还把人给毙了。特别是当年参加过杨树森婚礼的那几个朋友,都在想:杨家以后有事不能来,来一次受一次威胁。人们都被搜过身,搜身后被放了。放出去的人,感觉一下子轻松好多,像放出笼子的小鸟。赶紧找自己的马,找自己的车,连头都不回,急匆匆地往家赶。

    王秀峰看见院子里一片狼藉,让手下人抓紧打扫。他正指挥安排饭菜,一个看守后门的人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王秀峰马上和他去后院,到后门一看,两个山林队员,正用枪逼住一个山里人打扮的人。上前问:“他怎么回事儿?”

    其中一个说:“报告大队长,他从窗户跳出来的,让我们给逮住了。有门不走跳窗户,他一定有说道儿。”

    王秀峰说:“好,你们干得好。赶紧搜搜他的身,说不定有啥意外收获。”

    上去一个人,把山里人里里外外一顿翻,先是翻出几十块绵羊票子,接着在后腰搜出一只手枪。王秀峰一见,脸立刻变得异常凶狠,把自己的手枪也掏了出来,四处警惕的张望。然后把枪顶着山里人的脑袋,用另一只手掂了一下那只枪,见是一只撸子。对山里人说:“你不会告诉我,你用这玩意儿打家雀儿的吧?说吧,你是什么来头,有多少人?”

    山里人是“五湖”绺子的张乙,迟怀刑因近日接到绿林传书,商议共同抗日,无法脱身来杨家烧锅祝寿。一般情况下,由勺子来也可以,不巧,勺子要出去打探消息。于是,迟怀刑委派张乙前来。刚才大少爷通知来客把家伙收藏起来,张乙没有当回事儿。等院子里被王秀峰看守起来,他才觉得事情不妙,悄悄地退到了屋里。找一间没人的房间,想从后窗户出去,溜之大吉。哪想到王秀峰派人把后面看守住了,他刚一露头,让几个人抓个正着。

    张乙一见大事不好,对王秀峰说:“这位爷,我带着这东西也只是为了防身。咱们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井水不犯河水,今天你放哥哥一马,钱上的事儿好说,你开个价。”

    王秀峰哼了一声:“好啊!既然老哥这么爽快,那我也没有啥说的,今天我没有时间。等我有空的,好好和你唠唠,暂时委屈你一下,先去依兰城等我几天。”

    然后,对那几个山林队员说:“你们几个,先把他带回依兰,走后面不要让别人看见。看押好,不能让他跑了,如果他敢跑,你们直接打死他。那些钱归你们了,快走吧。”几个队员领命,带着张乙从后面回城。

    两个小队的日军,被王秀峰、七老爷恭恭敬敬地请进院子。现在的杨家西院,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由山林队员伺候他们,端茶倒水、拿烟上瓜子,更有人往桌上端酒菜。东宫少佐一共带来二百左右人,其中日军两个小队七十人。另外,还有一个连的大满洲国国军。满洲国的国军,老百姓通常叫“国兵”。“国兵”的人员成份相当复杂,有投降的东北军、民国的警察、招安的胡子、街上的二流子,当然也有一些是壮丁,反正好人不多。如果招待不好,也会闹事儿的。王秀峰把日本人安排到西院吃饭,又让大少爷等人带着“国兵”去东院,正好两个院子一次能够安排下这么多人吃饭。好在要办大寿,厨房准备的食材很充足,大锅闷的饭也好了,自家又是烧酒的,什么都不缺。来祝寿的人没有捞着吃饭,可便宜了一群兵,给他们放开大席。不一会儿功夫,酒宴在吵吵嚷嚷中开始了。

    七老爷也不敢走,一脸假笑,站在一旁陪着王秀峰。王秀峰也没有敢去吃饭,在院子里指挥山林队员们伺候日本兵。

    看着日本兵吃得很满意,王秀峰对七老爷说:“老七呀,今天你这顿饭准备的不错啊,你看太君们吃喝得多开心。你也为三叔担不少事儿,你也看到了,如今三叔在日本人那面挺吃得开。以后有什么事儿尽管吱声,三叔不会亏待你。最近日本人在街里开了一家大商号,叫大信号,经理岛奇那是咱朋友。以后你去街里,三叔带你去那里上货,你看看人家那洋货。还有啊,日本人还开了好几家妓院,噢,就是窑子。告诉你啊,那里有日本娘们儿,还有俄罗斯、朝鲜的娘们儿,可惜日本娘们儿不让咱们碰。哈哈哈……”

    七老爷赶紧奉承地说:“那是,那是,以后我得靠三叔罩着,有三叔在,哪能亏了我们小家小业的。我过去也不知道三叔,现在当了这么大的官儿。早知道,我早给三叔贺喜去了,一会儿,我可得后补一个礼儿,给三叔封个烟酒钱儿。”

    王秀峰一听能给他拿钱,心里更高兴了。说:“看看,还是七掌柜的明事理,会办事儿。就是嘛,你花钱儿,我办事儿,天经地义。那些抠搜的土鳖财主,活该他们受罪。”

    七老爷说:“我作为晚辈,孝敬三叔是应该的。三叔,让他们伺候日本皇军,我在前边铺子摆了一张小桌,你老也消停儿的喝一杯,垫垫肚子。来到家了,也别饿着你不是?”

    王秀峰一听,觉得也可以。说:“那你去准备吧,我再照看一眼,看缺啥少啥不?然后过去。”

    七老爷赶紧去找二少爷杨义,让他去准备一桌酒菜,在杂货铺子里,放了一张小炕桌。七老爷陪着王秀峰喝上几杯,席间,王秀峰喝点酒话也多,就说:“老七啊,你知道我们出来是干什么吗?”

    七老爷不解地问:“三叔,都是官家的事儿,我一个乡下老农哪里能知道?”

    王秀峰说:“你猜猜。”

    七老爷摇摇头:“是打仗?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啊。”

    王秀峰说:“你真以为日本人来你们这里打仗吗?你们是有叛军啊?还是有胡子啊?难不成就为了来你家吃顿饭?”

    七老爷一听更是懵了:“那是干啥呀?我们又没有啥宝贝。”

    王秀峰晃着脑袋说:“你看见那几个骑马的太君没有?领头的是东宫少佐,其余的有参事官渥美洋、副参事官明石。他们来是要看地。”

    七老爷问:“看地,看啥地?”

    王秀峰低声神秘地说:“你知道广富山那面的开拓团吗?”

    七老爷也小声地说:“知道,听说日本人来,把咱们人的土地都征去,而且还不给钱。”

    “不许胡说,谁说不给钱了?一垧地给一块钱嘞,你别管给多少,那也是给钱了。”王秀峰不满地说。

    七老爷赶紧附和:“那是,那是。三叔,那你们准备去哪里看地?”

    王秀峰说:“我可告诉你啊,你跟谁也不能说,你自己先有个约目①。他们是来你们这周边看地,没准看中你们屯子呢。”【注释】①约目:方言;盘算。

    听他一说,把七老爷吓得一哆嗦:“啥?看中我们屯子了?我们屯子有啥好的?上岗下坡的。”

    王秀峰一边吃一边说:“那谁知道,都是太君的事儿,看好看不好,也不是咱们说了算。”

    七老爷赶紧说:“三叔,你和那个太君说说,你就说我们屯子三年两旱,十年九不收。地还薄啦,春天种一斗,秋天收一担头子。北边团山子那面地好,让他们去那面看看。”

    王秀峰晃着脑袋说:“你不懂了吧,团山子那面不行,那面修飞机场呢。我发现太君他们安排的地方,都是插花子安排,没有联片。”

    七老爷对着地上伺候酒桌的二少爷说:“老二啊,去账上支取五百大洋,给你王三爷带上。”

    王秀峰说:“啥?老七你现在还有现大洋?这东西可是好东西,没想到我来你家还逮着了。你放心,刚才咱们不是说了吗?你花钱,我办事儿,刚才你说的团山子,虽然不行,但是咱们可以再给琢磨其它地方。”

    年初的时候,大满洲国回收大洋、哈大洋、吉林管贴、依兰地方金融救济券,实行货币统一,一律使用满洲国币。所以,在民间大洋已经不多见了。由于大洋是银子做的,老百姓还是最认可的,比起那纸票子更受人待见,只有在有钱人手里能够看到。比如谢文东随礼九十九块大洋,就是为了显示身份。七老爷说:“噢,大洋是今天朋友们送上的贺礼,我也用不上,送给三叔打两副镯子什么的。三叔说咋办好?我都听你的。”

    王秀峰装腔作势地说:“我在太君那里即使不能定下来,也能吹吹风。如果太君耳朵软,没准听我的呢?对了,你们周边有没有河?”

    七老爷一时不明白他啥意思,如实地说:“没有,连一个泡子都没有。”

    王秀峰一拍大腿:“好啊,没有河才好呢。日本皇军啊,爱吃大米饭,没有水他就种不了稻子。所以,你们屯子就不能算作首选,我再把你们屯子说得不堪一些,没准他们会改主意。那你说说,我给他们出主意去啥地方。”

    七老爷脱口而出:“土龙山。”在他的印象中,土龙山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只有离他很远,才能让他感到安心。

    王秀峰不解地问:“那地方有水吗?”

    七老爷随口说:“有,而且很多呢。”有没有他也不知道,反正是王秀峰能够说服日本人就行。

    真的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王秀峰得了大洋,诚心实意地帮助杨家烧锅。等日本人吃完饭,有机会一定要说服他们改变地点,今天别再寻找什么地址了,先回城吧,改日直接去土龙山。他着急回城,还有一个重大的因素,他认为张乙一定是一块肥肉,在他身上肯定会有利可图。七老爷与王秀峰交谈甚欢,气氛十分融洽,似乎他们不是利益关系,而是相交多年的挚友。

    危机来得快,去得也快。没有想到,日本兵吃完饭,并没有长时间逗留,很快就走了。对于杨家烧锅屯来说,并没有受到多大影响,顶多是大家随完礼没有吃到席。但老杨家大家大业的,改日还不给补上?那可是不讲究了。另外,损失了一条狗,好像是孙山东子孙大茶壶家的,几个嘴馋的,说晚上有狗肉汤喝了。总的来说,屯子里的人对日本兵并没有多大反感,反而觉得比胡子要好得多。反倒是杨家感到挺恼火,好好的一场寿宴,让日本人与王秀峰搅合得稀碎,客人都走光了,饭菜也吃光了。不仅如此,还搭上五百现大洋,并且让七老爷担惊受怕好些时日,生怕王秀峰办不成事儿,搭了钱又赔上地。

    七老爷赶紧让人收拾残局,把躲出去的人都找回来,又告诉厨房重新准备饭菜,尽可能地有啥做啥。毕竟还有几个女眷没有走,刚才与老太太在前面房子里唠嗑,没有受到那些人骚扰。比如公孙丽秋和霍荷,还有城里杨家另外的几枝人家。

    说起公孙丽秋,已经离开杨家有几年了。杨宗过世三年,丽秋给烧了三年香,念了三年的经。七老爷还是很孝顺,对丽秋是百依百顺,一切供给都挑最好的。但丽秋对物质需求不大,除了一饭一菜一身布衣,其它的都给他退还。每天陪杨老太太聊聊天,就是拜佛烧香念经,超度杨宗的亡灵。三年后,不顾任何人劝阻,毅然决然地剃发出家,在慈云寺遁入空门。由于丽秋精通医术、草药,又一心向佛。皈依后很受主持青莲法师的看重,在寺内,很受众尼的尊敬。

    慈云寺是李杜镇守使在民国十四年修建,原来旧址是一座龙王庙。李杜的姐姐青莲居士一直想出家,于是,李杜利用自己便利,修了一座尼姑庵,老百姓俗称“姑子庙”。按正常来说,庙宇的称呼一般遵循,寺是男僧修佛的场所,庵是女尼诵经的地方。可慈云寺则不然,一直是尼姑的道场,多少年来,也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丽秋剃发后,青莲法师授法号静心。丽秋从此过上青灯为伴的日子,以慈悲之心渡人渡己。有上门求医问药的,她都是免费诊治,时常还要走出寺院,化解贫苦百姓的疾苦。等李杜扯起抗日的大旗,青莲法师更是让她带一众女尼,给士兵们疗伤治病。直到李杜退往密山、虎林,慈云寺还在寺外收治一些伤兵,坚持到伤兵治愈。等到日本人来了以后,慈云寺才停止了救治。

    霍荷也像杨老太太一样,在山里也被称为霍老太太。山上的事儿也交给了小辈管理,除非有了大事儿,她才像太上皇一样,拿出自己的意见。老姐仨聚到一起,霍老太太还想如以前一样,姐几个来个一醉方休。她叫过来七娘,问:“德贤啊,那些兵们都走利索了?”

    七娘心里不爽快,张罗半天,给一群不相干的人,准备了一场盛宴。不光是损失了钱财,还丢了杨家的脸面。气鼓鼓地说:“走了,都滚犊子了,也真是倒灶,从哪里来这么一伙王八盖子。刚才我不躲出去好了,去厨上给他们下两包药,药翻他们一群吃白食的。”

    杨老太太赶紧制止她:“算啦算啦,过去的事儿,也别生那个气啦。破财免灾,大人孩子人没事儿就好。”

    霍老太太又说:“那你能不能给我们弄点啥吃食?我大半天没有吃饭了,让我和你婆婆、姑姑整两盅。”

    七娘说:“哪还有好菜了?把厨房造得一干二净。只剩半锅高粱米饭,多亏那些日本人不吃高粱米,他们要是吃了,咱们不知道啥时候开饭呢?”

    霍老太太说:“得啦,你也别整啥费事的,去找几根黄瓜,插点黄瓜菜。看看豆腐坊还有豆腐没有,再炒个鸡蛋、煮几个咸鸡鸭蛋,简单点。”

    七娘说:“那些还都有,只是你们大老远的过来,连点肉星都没有,成什么事儿呢?”说着,转身去厨房吩咐人做饭,走了两步又站住:“狗肉你们吃不吃?孙山东子家的狗让他们打死了。”

    丽秋一听赶紧念佛:“阿弥陀佛,你们咋啥都吃?罪过啊!”

    霍老太太白了她一眼:“你装什么活菩萨?你不吃我吃,过去好像你少吃了一样。”

    丽秋也不辩解,转动着念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还都是改过自新吧。”

    霍老太太对七娘说:“不管她,她成她的佛,我成我的魔。你去让人把那狗肉烀上,然后汤里放上豆腐,狗肉汤滚豆腐,没谁的了。”然后对丽秋说:“师太,给你来一碗狗肉汤下面条啊?”

    丽秋慌忙地摇手:“不要,不要,你的口业啥时候能消?一会儿可不能和你一起用斋。”

    杨老太太制止霍老太太,对七娘说:“你快去吧,别听你妈的。给你姑弄一碗素面,单找一个没有荤腥的锅,做一碗打卤面、做一碗热汤面,里面葱蒜什么都别放。”

    丽秋说:“不必那么麻烦,有现成的高粱米饭,弄点咸菜、酱,有豆腐就行。”

    七娘答应着去准备了。

    杨老太太责备霍老太太说:“你也老天拔地的,以后在小辈面前说话,也得注意点了。小秋已经吃素念佛了,别再和她提酒肉那些东西,即使你不信,也不能玷污不是?你也不忙了,俺劝你也常上几炷香。”

    霍老太太连连摇头:“别跟我整那个没用的,你们信你们的,我是杀人放火的强盗,念的是哪门子经?供的是哪门子佛。”

    丽秋劝她:“你现在不是不干了嘛,从此以后积德行善、吃斋念佛,给自己消业赎罪。”

    霍老太太反对说:“我可不行,离不开酒肉。再说了,谁知道我啥时候重操旧业?如今乱麻地儿的世道,指不定哪一天我会打出去。这不是嘛,我们家掌柜的,又和那些道上的朋友联络呢,要和日本人碰碰。”

    杨老太太问:“像打老毛子一样?”

    霍老太太说:“嗯呐,现在不少绺子都干上了。”

    杨老太太不太放心:“迟大哥也都五十四、五的人了,这么大年纪就别干了,交给年轻人吧。你们两个来俺们屯子,让你姑爷给你们弄两垧地,养老得了。”

    霍老太太说:“我也说了,他不同意,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现在身子骨还行,能支巴一阵子。”

    丽秋一旁说话了:“那你怎么不去?”

    霍老太太说:“要是年轻十岁我一定去,现在拿不动腿了。他也劝过我,让沙金沟巴彦通的人也起兵,我没同意。过去打洋人我同意,不管是西洋人、东洋人、还是什么北洋人,现在不行。”

    丽秋不明白了,问:“现在怎么不行了?过去你可不是这样,要和沙俄老毛子干的时候,可是嗷嗷叫。”

    霍老太太说:“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是我们满族的大清国,老毛子是来抢我们的地盘,我要保护祖宗创下的家业。现在不行,东洋人是来帮助我们的,你看,他们给我们满族建国,我咋的都不能反满族的国。”

    丽秋反驳她说:“你胡扯,日本人根本不是来帮助我们的,是来抢占我们地盘的。你看看那些朝鲜人,再看看被抢走土地的中国人。”

    霍老太太对丽秋反驳得十分不满:“你都看破红尘了,别管我们俗家的事儿,刚才还说普度众生,现在又让我去杀人放火。”

    丽秋还是那样神态,说:“你错了,反日不是杀人放火,是拯救黎民、惩恶扬善。佛祖是慈悲为怀,但也不会放任荼毒生灵的恶人。”

    霍老太太说:“现在我也不知道谁是恶、谁是善,我老了,没有那个心气儿了,他们愿意咋干就咋干吧。”

    丽秋说:“迟大柜是知书达理之人,他会认清时局,知道怎样做是正确的。既然他想起兵,他肯定知道日本人不是善类。咱们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肯定不如迟大柜。你看看李镇守使,不是一直在和日本人打吗?他不是为了保家卫国吗?你是年纪大了,你可以不上阵,那可以让年轻人去。我们做不了什么,但我们还可以像咱们年轻的时候,给队伍上送物资,抢救伤员、救治病号。你是当习惯自在王了,连咱们年轻时候一半都不如。”

    霍老太太说:“我咋看你都不像出家人呢?咋非想让我出去杀人放火才好呢?我总不能去杀我们族里人,那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

    丽秋说:“我是出家人,但为了天下苍生,随时都可以还俗。我不会动刀动枪,但我会医术,可以救死扶伤。你那是小义,不是真正的大仁大义。”

    杨老太太看她们两个意见相左,调和说:“你们今天别讨论了,咱们都观看一下时局。看看谁是对,谁是错,反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将来再看看支助谁。”

    那两个人也觉得争论不出个里表来,也都不再说话。

    她们三个也不再辩论,只等着开饭。现在也都是在想,好不容易才见一面,争辩起来各不相让,不如各自先退一步,过后有机会再沟通,或者各自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情。哪想到,她们不再争吵,外面反倒是有人在吵,而且声音还很大,并且不仅是两个人。杨老太太问她俩:“你们听清楚外面说什么了吗?”

    霍老太太摇摇头说:“没听清楚,我只听说谁欠钱不给,不会是咱欠别人家钱吧?”

    杨老太太说:“快找人问问去,一天乱马迎花①的,也不让人有个消停时候,又是谁作啥妖②呢?俺就说别过啥大寿,一个个翅膀都硬了,俺说话也不中听,是损俺寿噢!”【注释】①乱马迎花:方言,乱糟糟。②作妖:方言;闹事。

    丽秋说:“你也别跟着操心,谁爱吵啥就吵啥去吧,自己心烦啊?念两篇经。”

    霍老太太瞪她一眼没有说话,见四姑娘跑进来。她问:“四姑娘,外面吵吵把火地干什么呢?都谁啊?”

    四姑娘今年十一岁,属于精明伶俐的那种孩子,说话也比较干脆:“庞四尿子和两个不认识的人,来找我七大爷来了,说我三哥欠他们钱,让我七大爷还钱呢。我七大爷不认账,说让我三哥自己回来对证,然后就吵起来了。”

    杨老太太说:“唉,老三让人不省心啊,又在外面拉饥荒了?一年不知道在外面败祸多少,说也说不听,管也管不住。你们俩坐着,俺下地去看看。”

    三少爷也是霍老太太的外孙子,霍老太太说:“我也去看看,老三让德贤惯得不像个样子。你去不啊?”

    丽秋说:“不去,闹挺。”

    霍老太太撇撇嘴:“老倔巴头子,又上倔劲儿了。”说完,拉着四姑娘出来了。

    在大门口,七老爷带着几个炮手堵在口门,三个衣着不整的人,在那里对着七老爷指手画脚。其中一个最起劲,看样子是领头的,光着上身披着一件褂子,挺着一个大肚皮,嚷得满嘴冒沫子。听他喊:“怎么的?你们杨家家大势大,就可以欺负人是不?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你儿子欠我钱,我找你当爹的要没有毛病吧?”

    另外两个也跟着喊:“赶紧给钱,不然今天我们不走了。”

    七老爷说:“你们都谁啊?我又不认识你们,你管我要钱,我就得给?再说你们有点规矩没有,你们一来,直接往院里闯,我撵你们有毛病吗?”

    那个领头的是庞四尿子:“七老爷,你说得不对,你不认识他们还不认识我吗?如果你儿子不欠我们钱,我能来找你吗?我咋没找别人家呢?不信你儿子回来你问问他,是他让我找七娘来要的。”

    两个老太太来到跟前,听明白是咋回事儿了。杨老太太说:“老四啊,你别吵吵,有事儿说事儿,喊什么啊?你说说,俺看看是咋回事儿?”

    庞四尿子挺着大肚子,比比划划地说:“老太太,你可是明事理的人,看我该不该来要钱。你们家三少爷,今天让小老噶媳妇找我,让我找几个人跟他推几把。我跑了六、七里地,在卡伦给他找了两个朋友。玩到过晌的时候,他输干爪子了。我说不玩儿了,他不干,非要往回捞。我说你没钱玩什么,三少爷跟这两个朋友借,然后又接着玩。现在,他没钱给了,你说我该不该来要。”

    杨老太太点头说:“该要,的确该要。世上有两个账不能踏①下,一是赌账二是嫖账。你说说,欠你们多少钱?”【注释】①踏:方言;欠。

    旁边那个人说:“三十六块。”

    七老爷说:“妈,我不是不想给他,你看凭他们一面之词,我怎么知道他说的是真假?老三有没有真欠他们的?”

    庞四尿子说:“那你是不想认账呗?”

    杨老太太说:“老四啊,别急眼,账俺认、俺认,钱也必须给。”然后对二少爷说:“老二啊,去给拿钱,一块不能少。”

    七老爷说:“妈,还是等老三回来,验个真伪。”

    杨老太太说:“你儿子什么样你不知道吗?放心吧,这事儿错不了。”又对那三个人说:“不过,今天俺可要说说你们,俺家大门不是城门楼子,想闯就闯。有事儿先找人通报一下,你们还有没有点规矩?俺家女人孩子一大帮,你们这架势吓到人怎么办?先和你们说好了,今天是第一次,原谅你们不知情,但绝不能有下次。否则……”

    那三个人也都是二流子,其中一个有些不服气:“操,咋的?你们家有钱可以欺负人啊?你还能把我剁了不成?你们家门上挂杀人刀啦,不许我们进。”

    霍老太太实在憋不住了:“你个小兔崽子跟谁说话呢?是不是活腻歪了?敢和奶奶这样说话?有没有说不给你钱?来,来,钱我给你们,咱们划个道道。”

    此时,七娘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盘子炒鸡蛋,见几个人在争执什么,也凑了过来。霍老太太说:“刚才你们不是说赌吗?我跟你们赌一把,你们赢了,看见没有,这是二百块钱的票子,都给你们。如果你们输了,马上给我滾犊子,别耽误奶奶我喝酒。”

    庞四尿子不太相信地说:“真的?赌啥?”

    七娘一旁说:“妈,你别搭理他们,我来。唉,我说老四啊,我和你们赌,赌什么你们说了算。你们三个一人一把,三局两胜。”

    庞四尿子对旁边那个人使个眼色说:“那赌色子。”

    七娘说:“好,你们带了吗?”

    其中一个人说:“带了!”说着在兜里扣了半天,拿出一副色子,掂了掂。

    七娘伸手在旁边的炮手头上摘下帽子,让炮手捧着。又接过色子,在手里捻了捻,又递给那个人说:“你先开始吧,比大小,点大的胜。”

    那个人胸有成竹地拿起色子,耍了一个花手扔在帽子里。等色子停下来,显示的是七点,一个六点,一个一点。那个人疑惑地挠挠头,看着色子有些不解。

    七娘伸手拿起那个色子,随手扔了下去,色子打出个十二点,两个都是六点。七娘朝庞四尿子说:“该你了。”

    庞四尿子没有犹豫,抓起来便打,也打出十二点。接着是七奶奶打出去,是一个七点,也是一个六点,一个点。已经进行两局了,双方平手,只看下一局了。另一个人抓起色子,犹豫半天才扔了出去,仍然是一个七点。

    到了七娘,她又打出个十二点,双六点。今天的色子出了邪门,不是双六就是一个六点一个一点。七娘说:“认赌服输吧,哪来的回哪去吧?”

    庞四尿子不服:“不行,那我们不是白来了吗?你的色子有事儿?”

    七娘说:“啥事儿?色子是你们的。”

    其中另一个说:“不走,不给钱不走,你整死我吧。”

    霍老太太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从旁边炮手手里接过一支枪,哗啦一声子弹上膛。对着那三个人说:“整死你还不好办,既然你有要求,奶奶成全你。”手一扣,枪就响了,子弹从一个人的耳边射了过去,一枪把所有的人吓了一跳,以为霍老太太真地动手了。

    那三个人更是吓得拔腿就跑,边跑边杀猪一样嚎叫:“老杨家杀人啦!”

    霍老太太把枪扔给炮手说:“吃饭,喝酒。”

    杨老太太不解,树森媳妇是怎么赢的呢?七娘也看出老太太的疑问,从手心里亮出一枚色子说:“他们的色子都是灌铅的,都能打出六点,我这个也是灌铅的,不过是打一点,我给他们换着打。”

    杨老太太这才明白,不过,心还是不托底。说:“还是小心点吧,人家在暗咱们在明。对了,老三去哪里了?赶紧找回来吧,你们得好好教导、教导他。”

    七老爷也说:“赶紧去人,上小老嘎家去找。”他心里想,都是小老噶媳妇勾来的人,明天有空得整治整治小老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