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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烧锅四十八

    四十八

    马上要过年了,老天爷又下起大雪,大片、大片的雪花飘下来,东北人管这种雪,叫“棉花套子”①雪。乌蒙蒙的天,也看不见成块的云彩,像一团无边无际地灰色的雾,笼罩在天地间。除了天空的灰,再就是满眼白茫茫的雪,山峦、树木一切都淹没在雪幕中。孤独地两间小草房显得那样渺小,似乎大雪想把它彻底地隐藏起来,从白色世界中彻底抹去。等到大雪停了,接着又刮起“大烟泡”。风三、风三,一刮三天,依兰东部地界都是平原,雪后必然会刮三天大风。大风卷起地上的浮雪,形成一道道的雪龙,像一条条巨蟒一样,弯弯曲曲地快速游过。下雪的天气并不寒冷,等雪后刮烟泡的时候,那才叫嘎嘎冷。一到这种天气,连飞鸟走兽都找个安稳的地方,不再出来。【注释】①棉花套子:棉;地方读音niao袅。

    褚老爷子很喜欢这种天气,他可是不窝在屋里,穿戴整齐,拎一根木棒,带着小十去寻找野物。早上起来,有两只野鸡钻马棚里,让车老板子老牛闷儿给抓住了,让一家人实实在在地吃了一顿粳米干饭、酸菜炖野鸡。都说依兰县,有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说法。此话是一点不假,雪后大烟泡的天气,男人们用麻绳把腰扎紧,找根木棒。出门在房前屋后、柴草垛根、壕沟里、土丘后寻找,在这些地方,有可能发现野鸡。大风雪的天气,野鸡飞不起来,会找一个避风的地方,头迎风趴着。避风的场所多影风,雪不断地堆积,渐渐地把野鸡埋上,只把尾巴露在外面。人走进它身边,野鸡头在雪里埋着,根本不知道有人。懂行的,不会立刻扑上去抓,而是对准野鸡的位置,两木棒打下去,野鸡就是你的了。绝不会和小十一样,伸手去抓野鸡的尾羽,当他把野鸡拎出来的时候,野鸡会拼命的飞,最后只能是野鸡飞走了,留下手中几根尾羽。再说棒打狍子,狍子生性机警,一旦有一点风吹草动,它会立即逃命。大雪天它也是会在壕沟里,或者背风的土楞、山坡等处,同样是迎风卧着。人从下风头接近,如果没被它发现,用木棒击打它的腿。万万不能击打背部和头部,如果力道不够,造不成伤害,它马上逃之夭夭。万一被它察觉,它会快速的奔跑,不过这个时候不能追,而是悄悄地把自己隐藏起来,因为它还会回来的。东北人管它叫“傻狍子”,有时候也会形容不太精明的人。狍子有个特性,好奇心比较强,有声音惊动了它,它立刻逃跑。如果它没有发现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声音,它在跑一段路后,没发现捕猎者,狍子还会回来一探究竟。此时,是再一次击杀它的时机。

    六奶奶已经把账目拢完,今年的收益让她很满意,除去水灾的损失,新盖房子的费用,一家老小的吃喝用度,烧锅净剩一千七百大洋。另外,木材生意还赚九百大洋。库里还有二百多石粮,除了公孙仲秋送的一挂马车,自己又新拴了一挂,添四匹马。要过年了,也要有个年气儿,老辈子传下来的习俗,一点不能落下。

    过了腊八,正式开始忙年。家家户户都要做豆腐,男人们早早地去豆腐坊排号。如果实在人太多,豆腐坊忙不过来,只好两家做一个豆腐(两板)。大豆腐直接放在屋外冻上,干豆腐则卷成一卷卷的,沾了水冻在屋外。吃的时候拿屋里一化,和新鲜的一样。女人们先是蒸粘糕、粘豆包,然后再包冻饺子。包饺子、包豆包的时候,亲戚朋友、左邻右舍互相帮忙。今天包我家,明天包你家,一群女人围在炕里,欢天喜地、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地干活,唠家长里短。男人肯定是插不上手的,顶多也就是帮忙烧火、打杂,把包好的半成品拿去蒸、去冻。

    做豆腐、打年纸、蒸粘豆包、蒸馒头、煮肉、生豆芽、包冻饺子……,活是一样接着一样,家里没有养鸡,打发小五去白伦库家买来十只小鸡、两只大鹅。猪肉是现成的,入冬的时候,已经杀了两头猪,烧锅里雇工多,伙食不能太差。何况小五和小十捡到大半个野猪,褚老爷子带着小十,隔三差五地还带回来些野物,家里的肉食是不缺的。六奶奶在下雪前和杨宗进城一趟,本意是打年纸,再接丽秋、小七儿来乡下过年,可那几个人说什么都不来。人没有接来,只能给买一些东西留下。又给全家老小都换了新衣服,六奶奶没有时间做针线,全部买的成衣。家里什么都不缺,能够过一个肥年。

    杨宗拒绝褚老爷子的邀请,没参加狩猎队伍。他已经答应老儿子小十二,说是有时间给老儿子做糖。烧锅开火的时候没时间,每天要照看作坊,现在有时间了,也得哄哄儿子。今天是熬糖的日子,已经发好的糖浆,用纱布再过一遍,然后上锅煮就可以,只需要掌握好火候。小十二跟在爹身后,给添柴烧火,学他爹如何操作。古话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天天跟着杨宗,他爹的手艺,已经学得有模有样。杨宗看其他几个儿子,对烧锅手艺也不上心,就有心把手艺传给老儿子。爷俩一个愿意学,一个愿意教。爷俩的行为,让六奶奶很欣慰,她爹的行当可以祖辈相传了。

    很快糖浆出锅了,六奶奶也过来看热闹。杨宗把桌子上撒一碗炒熟的黄豆面,把熬成粘稠状的糖浆倒上面。然后反复的抻拉,一直等到糖浆凉了,已经硬下来。赶紧切成段,送到外面冷冻,等冷冻完,糖会变得又酥又脆。小十二没等大糖冻好,忙不迭地弄嘴里一块,大糖太粘了,竟然把一颗乳牙给粘下来。六奶奶看杨宗还有这手艺,似乎想到了什么。对杨宗说:“掌柜的,你的手艺是哪儿学的?俺咋一直不知道?”

    杨宗抽着烟袋:“这有啥稀奇的,在我们老家,家家都会做。我也是跟哥学的,哥做得比我好。”

    六奶奶说:“你会做,你过去为啥不做?”

    杨宗反驳说:“这东西又不天天吃,费劲巴力地做它干什么?当初咱们一直住街里,或是离街里近,想吃就买几块。不差咱们这里买不到,我老儿子要吃,我也不做。是不?老儿子?”说着,笑眯眯地看着小十二,小十二正吃得起劲,嘴里的糖粘牙,说不出话来,只能嗯嗯地点头。

    六奶奶看着杨宗很无奈。说道:“在城里住的时候,你就没有想想,如果你做出糖来,也能卖钱?”

    杨宗说:“你又不开杂货铺,卖给谁啊?”

    六奶奶反驳他说:“那你烧的酒,难道都是自己在酒铺卖?你可以低价卖给杂货铺啊,开杂货铺的,他自己也没有熬糖。”

    杨宗摇摇头,说:“我不管,你让我做我就做,卖出去卖不出去与我没关系。”

    六奶奶说:“行,你要给做就行,我知道谁能卖出去。”

    杨宗问:“谁卖?丽秋?”

    六奶奶揶揄他说:“你心里就知道个丽秋,除了她没别人了?”

    杨宗面红耳赤,争辩道:“你这个人都多大年纪了,还扯这些,别说那些没溜儿的话。”

    六奶奶调笑说:“哎哟、哎哟,还急了不是?你们可怪不得我,俺可是答应你们了,是你们自己不肯。”

    杨宗生气了:“你还能不能说点正经话?该干啥干啥去,孩子还在跟前呢,没正形呢?”

    六奶奶看他认真了:“好啦,两口子说点厘戏话怕啥,俺又说地是真心话。俺有时候,真有点后悔,因为俺耽误小秋一辈子。”

    “还说那些干啥,半辈子都过来了。这都是命,老天爷安排的。说正事儿,你真地要开糖坊?”杨宗不善言笑。

    六奶奶斩钉截铁地说:“开,不耽误烧锅就开。雇人干,你可以不用动手,给指点指点,再多雇两个伙计。让小七在城里卖,那小子肯定能卖出去。”想想又说:“等烧锅上的伙计都回来,再雇两个做饭的大师傅。现在人多啦,俺自己干不过来。等开化以后,还要雇一些长工、短工种地。还要雇人盖房子、盖马圈、猪圈。俺以后不能做饭了,一堆事儿都够俺张罗的。”

    杨宗点点头:“嗯,你真忙不过来,让小五小七都干点什么,都老大不小了。”

    六奶奶说:“明年把他们都套起来,驾辕拉车。俺想好啦,你把烧锅、糖坊管好就行,其它的不用你操心。牲口圈、院里的事儿,还有外面买料一些事儿,都交给小五儿。卖东西、城里的客户买卖家,人情交往让小七去办。等种地的时候,雇一个打头的,由他带东家种地,让老十跟着去学。”

    杨宗说:“老十太小,种地的活干不了。”

    六奶奶说:“俺没有让他去干活,俺让他去学,学三年以后,俺让他管地。”顿了一下说:“说不说的,咱的地是不是少了点?俺看有卖地的,咱再买几十垧。一年烧锅得点好粮食,咱种多少都不多。”

    杨宗点点头:“我看行,当初我买地你还不满意呢?”

    六奶奶无奈地苦笑一下,心里想,老实人可咋整?心里一点沫①都没有。说:“我看这事儿,还是让小五去办吧。最近这半年,看他做得挺踏实的。”【注释】①沫:方言;主意。

    杨宗说:“他买地,也得去找白瞎目杵子。一天也不着家,大雪泡天地也往他家跑。”

    六奶奶说:“他爱去就去吧,反正他去的时候,也会砍堆柴。再说了,他和白伦库在一起,学点白瞎子的油滑,学点过日子的本事也行。那么大了,有个喜欢的人儿,也是正常,你看那西厢记、回杯记,还有那些戏,哪个不都是男情女意的,甜哥哥、蜜姐姐的?”

    杨宗问:“白家那丫头叫什么?”

    “好像叫白淑珍。”六奶奶有些叫不准。

    杨宗说:“我说过去听着,咋觉得耳熟呢?你说戏,我想起来白蛇传了,那白娘子不是叫白素贞吗?”

    六奶奶也恍然大悟:“对啊!俺说你儿子咋让他们家给迷住了呢?原来是个蛇精。”

    杨宗说:“哪里有那么多蛇精。”

    六奶奶说:“说不说你当爹的,是不是该去看看。如果行的话,把这事儿定下来。明年秋天给他们张罗完婚。”

    杨宗说:“还是你去吧,我也拿不定主意。”

    六奶奶不同意:“这事儿必须你去,你当初可是答应俺做他爹,他的事儿你必须做主。如果你心里不待见他,那等他结婚以后,给他几垧地,让他自己刨食吃去。”

    杨宗不满意地说:“你这个人哪儿都好,就是歪心眼子让人受不了,难怪丽……人家说你咕咚。说话拐弯抹角,我去就行了呗,我啥时候不待见他啦?他要结婚,我挑最好的给他张罗,房子给他住,我住窝棚都行。”

    六奶奶挺感动的:“掌柜的别生气,俺知道你啊!你亏不了他,房子不用愁,开春咱就盖房子。这回盖一个大的,十间房。咱们儿子多,三、五年都得结婚。将来还要盖成一个大四合院,有孙子、重孙子,都住在一个院。俺要在方圆三、五十里,杨家烧锅是最大的大户人家。”

    六奶奶说得慷慨激昂,听的杨宗也热血澎湃:“嗯,等过了初五我就去,如果丫头行,让褚爷爷去提亲。”

    “俺想起来一件事儿,你说咱家要成了大户人家,咱的孩子,不能总是小五儿,小七儿的叫啊?是不是叫大号。”

    杨宗说:“嗯,咱们叫他们大号,让伙计们叫他们少爷行不行?”

    六奶奶点点头:“对,咱直接叫大号。伙计、雇工、长工、老妈子也不一定叫少爷,外面的人咱管不着,凭他们是叫大号啊,还是叫少掌柜的,咱不管了。”二人达成一致。

    五少掌柜的杨树山还是一如既往,有事儿、没事儿地往白家跑。帮白家干点小活儿,有时候白尤氏留下他吃顿饭。杨树山也不白吃,每次都带一些东西。留杨树山吃饭,白伦库并不反对,毕竟得到的利益大于酒菜,何况酒是杨家的酒。上次借那五十大洋,白伦库是黑不提白不念,杨树山也没好意思提,寻思等七少掌柜杨树森要的时候再说。或许基于欠钱的原因,每次留杨树山吃饭,白伦库不再限制白尤氏的菜品。

    白家今天包冻饺子,白伦库没在家,可能是溜野鸡去了。杨树山跟着白淑珍包饺子,杨树山不会包,只会擀饺子皮。其实东北的男人,也和其他地方的男人一样,一般情况是不下厨房。但有一样,是要一起做的,那就是包饺子。过年包饺子,不仅仅只是食物,更是一种家庭气氛,一种家和万事兴的体现。所以,男人们对包饺子并不陌生。杨树山在家也参与这项活动,只不过他擅长擀皮儿,久而久之的习惯了。白世宝的媳妇白邬氏也来帮忙,白邬氏长得正好和白淑珍相反,上中等个儿,面色略黄,人比较清瘦,长相还很端庄的。她二十三、四岁,性格比较内向,与外人不太爱说话。从穿着可以看出来,家庭生活贫困,头上、手上没有一件首饰。一身土布衣裳补着补丁,但是很干净。一双粗糙的手,说明是经常做活的手。白尤氏在外屋忙活弄馅子,屋里三个人包,杨树山一个人擀皮,能供上姑嫂二人,时常还要停下等着她们。白淑珍和叔伯嫂子关系挺好,平时也时常走动,所以,早上把她嫂子叫过来。有杨树山在,白淑珍表现得十分活跃,有一些兴奋,话也比较多。白邬氏不时地应承她几句,可以看得出这个人,应该是较为贤惠的那种。虽然和杨树山第一次见面,但是并没有感觉陌生,或许白淑珍在对方处,都曾经提起过,所以见面后,还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偶尔,她还和杨树山聊上几句,不时地瞄一眼白淑珍他俩的神态,会意地笑一下。

    到了下午,饺子包完,白伦库也回来了。见杨树山和白邬氏都在,打声招呼,上炕抽烟袋去了。也不知道他今天有没有收获,更不知道他心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杨树山赶紧对白伦库说:“大爷,你歇着,我回去啦。”

    白伦库回他道:“天还早,你忙啥?多呆一会儿。”白淑珍也紧盯着杨树山,使眼色不让他走。

    白邬氏也说:“叔,我也回去,婶儿有啥活儿,让二丫叫我一声儿。”

    白尤氏这时候进屋,两手在围裙上擦着:“都走啥?我饺子都煮好了。吃完饭再走,大冷天也热乎热乎。”

    白邬氏说:“不了婶儿,家里还有婆婆和孩子呢?”

    白伦库在炕里说话了:“走什么走?吃一口吧。一会儿我有话和你说,你婆婆也能给孩子做饭,饿不着。”

    白邬氏进退两难,站地上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白淑珍盼着把杨树山留下。就推她嫂子说:“你快点吧,去和你婶儿整饭,我放桌子。”

    白邬氏只好跟着白尤氏去厨房。白伦库对杨树山说:“树山啊!忙活一天。,别走,陪大爷喝一盅,脱鞋上炕。”

    杨树山还没等答应,白淑珍推他一把,瞪了他一眼。杨树山的心里一阵荡漾,半推半就地坐在炕梢儿。

    白淑珍一阵忙活,将桌子、杯盘碗筷摆好,而且在火盆里烫一大壶酒。白邬氏也开始往桌上端菜,上饺子。白伦库坐起来,见桌上摆的碗筷,只有他和杨树山的。吩咐白淑珍:“二丫,你和你嫂子都在一桌吃吧。树山也不是外人,不能挑这个理儿。是不?树山。”

    杨树山赶紧说:“应该的,应该的。”

    不一会儿,菜和饺子都上齐了,菜很简单一荤三素,饺子煮了不少。白伦库说:“饺子酒,饺子酒。吃饺子都得喝点酒,二丫把酒盅拿来,让你嫂子坐。”

    一张四方的大炕桌,白尤氏坐炕里的顶头,炕头里侧坐着白伦库,白淑珍坐外侧。对面是杨树山和白邬氏,杨树山旁边一个几乎燃尽的火盆,里面坐着一个锡酒壶。杨树山也负责给众人倒酒,先是给老夫妇满上。然后,又要给白邬氏倒,白邬氏遮盖着酒盅不让他倒:“少掌柜,我不会喝酒,别给我倒。”

    白尤氏说:“她嫂子,喝两杯吧,一年到头了,也没在婶儿这吃一顿饭。赶巧今天树山也在,你们姐几个喝一个。”

    白邬氏非常为难:“婶儿,我从来没有喝过,不会喝。”

    白伦库说:“喝吧,也是难为你了。这么些年,孩子都五六岁了,还没有喝过酒。也是,要是有壶酒,还不够那瘪犊子灌的呢?咱关东女人都善酒,你也学喝点。家里没有就来你婶儿这里,让你婶儿领着你们喝几口。”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白伦库特别大方,难得一见。白邬氏怯生生地放下酒盅,杨树山给倒满,然后再去给白淑珍倒。她一点都不客气,说:“五哥你自己先倒,然后把壶给我,我自己倒。一会儿我好去添酒。”

    白伦库说她:“一个姑娘家家的,稳重点。”

    白淑珍一笑:“你不是说没有外人吗?我就随便点呗。”

    白尤氏拉了一下白伦库:“你别管,让孩子们自己疯去。”简单的酒宴开始了。

    有白淑珍的调和,酒桌的气氛并不冷淡,慢慢地白邬氏也放开了拘谨,和白淑珍一起说说笑笑。杨树山觉得白邬氏平时的生活一定不好,便把肉夹到白邬氏的附近,他的体贴,让白邬氏很感动,感激地看了杨树山好几次。

    白尤氏也喝一点酒,问白邬氏:“她嫂子,宝子一直没回来?”

    白邬氏一听这话,笑容逐渐褪去:“没有,都半个多月了。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白尤氏气得直骂:“这该瘟的活兽,都要过年了,还在外面摇了①,扔下老娘、孩子不管。”【注释】①摇了:方言;闲逛。

    白邬氏开始沉默不语,端起酒盅自己喝了。白伦库又问:“过年的粳米、白面,还有猪肉什么的都准备了吗?”

    白邬氏莫落地说:“没有,这样的家,还过啥年节的。”

    白尤氏说:“耐求①吧,摊上那死玩意儿咋整?过几年年龄大了,收收心就好啦。”【注释】①耐求:方言;忍耐。

    白淑珍说:“爹,妈,你们也不管管我哥,你看我嫂子都啥样了?都是我大娘惯的。”

    白尤氏制止她:“别没老没少的,大娘你也敢说。”

    伦库制止她们:“算啦,算啦,一会儿你嫂子回去的时候。你给拿些年嚼咕,粳米、白面擓上几碗。猪肉挑肥的拿一块,再拿些豆腐。让她们娘几个过年好歹吃顿饺子,唉,白家咋摊上这么个败家子。”上次白伦库把几块大洋,给完白世宝之后就后悔,知道肯定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白邬氏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下来,哽咽地说:“叔、婶儿,我不拿。一年总刮拉你们,心里也过意不去。他也不正经过日子,不然把地好好种着,吃喝还是不愁的。我和娘种那点地,打几十石粮食,还不够他还饥荒的呢。”

    白伦库安慰她说:“她嫂子,你别哭。等他回来,让他来我这一趟,我收拾收拾他,让他收收心。你以后缺东少西的,来找你婶子,我攒点东西,也都是给你们把着的。明个你妹妹出嫁了,我的房子、地不都是你们䞍受?别哭了,好好喝酒吃饭。”

    白淑珍拿条手巾给她嫂子,白邬氏勉强止住眼泪,擦擦脸。接着,大口、大口地喝酒,白淑珍一直劝她多吃点饺子。

    用完酒饭,天已经很黑了。白尤氏找来一条袋子,给白邬氏装各种东西。杨树山见白邬氏有些醉意,提出送她回家,白淑珍也要跟着去。白伦库拦挡没有同意,说:“女孩子晚上不要乱跑,有杨树山送就可以了。”

    杨树山跟随白尤氏,出了白伦库家,顺着雪地上的一趟脚窝,送白邬氏回家。白世宝家在白伦库家的正北,大约有一里地左右。原本是有一条小路,但冬天的几场大雪,把路完全掩盖,雪深已经没过小腿。雪地上有一趟脚踏的雪窝,可能是两家人来往踩出来的。白天的时候还好,看清脚窝走,到了晚上,深一脚浅一脚,反而不好找位置。杨树山前面扛着袋子,白邬氏跟在后面。没走几步,杨树山听见后面没有声音,回头一看,白邬氏坐在雪里。赶紧回来拉她起来,又走几步她又摔倒。看来她的酒劲上来了,加上看不清脚下,时常被绊倒。杨树山无奈,只能对她说:“嫂子,我扶着你走吧?”

    白邬氏婉拒说:“不用了,大兄弟,你前面走吧。我慢慢的能行。”人在一起熟悉了,称呼改称兄弟了。

    杨树山没有头前走,对她说:“嫂子,你前面走,我跟着你。”

    白邬氏前面没走几步,又滑倒雪里。这次杨树山没征求她,直接架着白邬氏一只胳膊,把她扶起来。对她说:“嫂子你拉我的胳膊,咱俩直接走雪地,不走脚印。”

    白邬氏没有反对,用一只手抓住杨树山的胳膊。在她抓住衣服的时候,杨树山马上感觉出异样,因为衣服特别的紧,感觉她没有带手闷子。就问:“嫂子你没有手闷子?”

    白邬氏应了一声:“嗯!”

    杨树山停下脚步,放下肩上的口袋,对她说:“没有手闷子可不行,你不等到家,手非得冻坏不可。”于是,摘下自己的手闷子,递给白邬氏:“你戴我的。”

    白邬氏慌忙说:“不戴,我戴了你戴啥?你还扛着东西呢。”

    二人现在有些为难了,最后杨树山说:“我有办法了。”

    拿出左手的手闷子,给白邬氏套上。然后,用左手拉着白邬氏的右手。这样,没有手闷子的两只手可以互为取暖。当杨树山的手碰到白邬氏手时,白邬氏明显地一哆嗦,但被杨树山握住以后,也没有再挣脱。

    白邬氏很感动,结婚几年了,自己的男人从来没有这样体贴过。她在白家只是一件工具,男人泄欲的工具、生孩子的工具、洗衣服做饭的工具、下地劳动的工具,甚至是发泄情绪的工具。白邬氏打心里发出感慨:“二丫有福了。”

    杨树山正费力地趟着雪,没有明白她说的是什么。问:“嫂子你说啥?”

    “我说,二丫她有福气啊!”白邬氏又重复一遍。

    杨树山不解地问:“这话是咋说呢?”

    白邬氏说:“嫂子虽然喝多了,但心里不糊涂。你俩那点小九九,嫂子还是看明白了。”

    杨树山有一些不好意思,故意辩解:“我们俩有啥小九九?啥也没有。”

    白邬氏问:“嫂子是过来人,啥不懂?你和我说实话,你喜欢不喜欢二丫?”

    杨树山不知道咋开口,支支吾吾地说:“这……我,她……”

    白邬氏捏了一下他的手:“大小伙子,侃快点,现在只有咱俩人。你告诉我,我不能给你传出去,而且我还能帮你。”

    “真的?”杨树山认为白邬氏是挺好的人,真希望能够得到她的帮助。

    白邬氏说:“我干嘛骗你?”

    杨树山也觉得嫂子或许是个贵人,于是,大着胆子说:“嗯,我稀罕二丫,不知道她能不能看上我。”

    白邬氏乐了:“这就对了,我觉得我没有看错。凭我感觉,二丫也喜欢你。”

    杨树山满心欢喜:“真的吗?”

    “傻兄弟,你还感觉不出来?赶明儿个,她来我家,我给你问问。等再去叔家的时候,咱们碰见我告诉你。”白邬氏一心想成全他俩。

    杨树山还有些担心:“即使她同意,白大爷不同意呢?”

    “我看不像,叔、婶儿都喜欢你,你家的家业也够,不能不同意。再说,你看今天晚上,留我吃饭,也没有把你当外人。不然不会一家人坐一桌,根本没有把你当客。”

    杨树山听她分解很有道理,但还是不放心:“那,那要是二丫不同意呢?”

    白邬氏很自信地说:“放心,她肯定同意。即使在哪一块不满意,我也能给你劝动,你就等着娶大白胖媳妇儿吧!”

    杨树山这回放心了,说:“嫂子,事儿成了,我一定好好谢你。”

    白邬氏说:“不用谢我,只要你结婚以后,好好待二丫就行。做个女人不容易啊。”

    杨树山赶紧承诺:“嫂子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宠她。一辈子娶她一个,好好养着她。”

    白邬氏神情很暗淡:“我相信你,你是一个好小伙,比我们家掌柜的强百倍。”

    杨树山一时不知道咋回答她,只好听她自己说。白邬氏叹口气:“女人啊,一辈子看命吧,摊上个好男人,自己是个宝。如果摊上我家那个,就是一棵狗尾巴草,活不过冬天。我有时候恨我爹娘,咋把我嫁到这样的家,一天活得都憋屈。”说完,直接坐在雪地里,对杨树山说:“兄弟,你把袋子放下,陪我说说话儿。我在白家,一个亲人都没有,半个月都见不到一个外人。一天到晚,没有人和我说说心里话,我的委屈,都不知道和谁说。”说着,哭了起来。

    杨树山赶紧放下口袋,手足无措地说:“嫂子,我知道,知道你家哥不管家。刚才白大爷也说了,你缺啥他都管。再说,如果有啥活你告诉我,我帮你。”白邬氏的哭声越来越大,以至于最后失控,近似疯狂地宣泄,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特别的凄惨。

    过了好久,白邬氏渐渐地平和下来。主动伸出手:“兄弟,拉我一把,咱还得走啊!”

    杨树山拉起她,说:“嫂子,活动一下身子,冻僵了吧。”

    白邬氏说:“没事儿,还是你拉着我。没有别人的时候,叫我一声姐姐。这跟前,没有一个是我亲人,能假装做一会儿我弟弟,让我安慰一下。”

    杨树山很乖巧地叫了一声:“姐!”

    白邬氏赶紧答应:“哎,好弟弟,以后我是你邬姐姐,姐有你这一声,死也不怕了。”

    杨树山说:“我没有姐姐,以后你就是我姐了。”

    白邬氏感动地又哭起来,边哭边说:“谢谢弟弟,谢谢弟弟,能认我这个穷姐姐。姐不求你做什么,希望你有空陪我说说话。等姐死了,你抽空到姐姐坟上看看。”

    杨树山有点慌:“姐你说啥呢?你还年轻,等孩子大了就好了。”

    “唉,兄弟你不知道,姐姐难活啊!姐姐遭的不是人遭的罪,那死鬼不是人,不回来还好点,姐吃糠咽菜的还能挺住。他要回来,不是折磨我就是管我要钱,我哪里有钱啊?不然就打我,往死里打。天天让我找野汉子给他挣钱,为这个也不少挨打。他说了,说不定哪一天会把我卖窑子里去。”白邬氏一肚子苦水往外倒。

    杨树山虽然年纪不大,但在城里长大的,窑子是什么地方,他还是知道的。听见白邬氏的遭遇,他十分同情,但自己实在是没有能力,或者说不知道如何能够帮助她。走到白世宝家附近,杨树山站住脚步,从怀里摸出五块大洋:“姐,我身上只有这么多,你拿上。他再打你的时候,你给他一块。”

    白邬氏不接:“兄弟,姐不能要。我给他一次,他第二次要得更勤了。我给他钱,姐一辈子的清白就毁了,永远都说不清,他一定认为我找野汉子了。”

    杨树山一时转不过来弯,不知道钱该不该给她了,最后还是收回来。对她说:“姐,明天我来看你。”

    白邬氏说:“大冷天,别过来了。有心意就行,姐知足了。”

    杨树山把白邬氏送到院门口,转身回家。第二天,车老板老牛闷儿说:昨天晚上起来喂马,听见这地方有鬼,一个女鬼断断续续的哭。树山的心里纳闷儿,邬姐姐哭声传得那么远吗?二里多地啊。

    早饭过后,杨树山把六奶奶悄悄地拉到一旁,把白邬氏的事儿和六奶奶说一遍。六奶奶也很同情,但非亲非故地也没法帮助。树山和六奶奶说,想给送一些吃食,让白邬氏好好过一个年。六奶奶性格刚强,但心肠很软。马上答应了,让杨树山去找老牛闷儿去套车,自己给准备一些东西。等树山套好马车,六奶奶已经准备好,有自己的旧衣服、米面粮油、酒肉糖一类的。装完车,又叮嘱树山,把东西送到白伦库家去。你一个大小伙子,不能独自去给白邬氏送,要知道避嫌。

    路过树林,树山把自己砍的柴火装上一车。到白伦库家已经快中午了,不出意料的是,白伦库还是没在家。与白尤氏说明来意,白尤氏认为要过年了,应该早点把东西送去。于是,叫白淑珍穿戴好,和杨树山一起过去。白淑珍听她妈给自己安排这个活,非常高兴,赶紧给自己又打扮一番,乐颠颠地跟着树山上了车。一里地也不远,坐车一会儿就到了,白淑珍先跑屋里与白邬氏通信儿。树山把车赶进院子,先把东西卸下来。白邬氏随白淑珍一同迎出来,感动得又是泪眼婆娑,说一堆感谢的话。树山让她们把东西拿进屋,自己卸柴火。白淑珍可是一点不客气,拉着嫂子往屋搬东西,让树山自己卸柴火。

    一车柴火快卸完的时候,邬姐姐从屋里出来了。对树山喜笑颜开,拉住他,让他停一下。小声地说:“弟,我刚才给你问完了,二丫同意啦,她可满意了,你回家托媒人上门提亲去吧。”

    树山也很高兴:“真的啊!那我回家和我爹说,让他托人去。现在我就怕大爷、大娘不同意。”

    邬姐姐说:“没事儿,有姐姐呢,到时候姐姐给你想办法。放心,只要二丫同意,叔、婶儿拗不过她。”

    树山这回心满意足了:“姐姐,你进屋吧,我卸完柴火得回去了。”

    邬姐姐打趣地说:“着急啦?咋的也得进屋喝口热水啊,提亲也不差这一时。再说了,怎么也得等过完年。”

    “我不进屋啦,家里还有老人孩子,我妈告诉我,让我避嫌。”到底年轻,把实话都说出来了。

    邬姐姐也是脸一红:“那随你吧,让你受累啦。”

    树山又把几块钱拿出来,按在邬姐姐手里:“这是我给你的谢礼,姐姐自己留着用,别给大哥花,过年当个压腰钱。”还没等邬姐姐说话,门咯吱一声,白淑珍出来了。邬姐姐赶紧攥住拳,把大洋握在手心。

    白淑珍问:“你俩说啥呢?”

    杨树山赶紧回答:“啥也没说,我卸完柴火了。二丫,咱回家吧。”

    白淑珍说:“老邬就是抠嗖,给他们家干活,也不说供饭。”

    白邬氏赶紧说:“我马上去做饭,你们别走,咱们包饺子。”

    白淑珍说:“你拉倒吧,我们可得回家了。”

    “哎呦呦,八下还没有一撇呢?就称我们啦?”白邬氏开玩笑说。

    白淑珍急着喊:“你闭嘴,再多说一句,我今天可饶不了你。”

    白邬氏赶紧说:“我可啥都没有说。”

    杨树山干着活,装作不理会她们姑嫂说啥。

    卸完柴火,告别白邬氏,二人往回来。一路上,白淑珍不好意思与树山说话,把背对着他。树山一直憋了好久,用背撞她一下:“你咋不说话?”

    白淑珍害羞地说:“说啥?嫂子和你说什么了?”

    树山大着胆子说:“嫂子告诉我,让我找人去你家提亲。”

    白淑珍低着头,小声说:“臭美,谁答应要嫁给你了。”

    树山故意装作慌张:“那,那嫂子是骗我呀,我妈等着给我娶媳妇儿呢?”

    白淑珍一听,以为他认真了呢,把后背靠在树山身上。小声说:“嫂子,嫂子没有骗你。”

    树山伸手抓住她的手:“太好了,回家我就找人去。”

    白淑珍说:“你慌什么?我又跑不了。”

    “不行,先下手为强。以免夜长梦多啊!”

    “臭美……”

    这一段路走的是那样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