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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烧锅十

    十

    至于赵媛儿什么时候大脑清醒的,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人已经被带进院子。女人一旦被带入到窑子里,等于被投入狼口虎穴,想要脱身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在众多的选项中,对于赵媛儿来说,进窑子是最不可以接受的,传统的礼教教育,孔孟之乡的后代,贞节比什么都重要,哪怕是用生命来换取自己的清白都在所不惜。可偏偏事与愿违,本来平平静静的生活,如今被扔进油锅中煎熬。有人把她送进一个房间,然后再也没人管她,剩下她一个人努力地转动脑筋,让自己清醒一点,想想自己的处境,如何应对如今所发生的一切,给自己设定一个结局。环视四周,想从自己所处的环境来捋顺一下。其实屋子很简单,一铺小炕一套行李,炕的一侧放着一个柜子,用来放衣服的。墙上贴着仕女图的年画,还有两张粗糙的春宫图。地上一个小圆桌和两把小兀拉凳,桌子上放着一套粗瓷茶具。靠墙角放着一个洗脸盆架和一个铜盆,另外还有一个便桶,北方的便桶和南方的马桶还不一样,稍矮一点且非常简单,实际是个小木盆带个提手。房间正面有一门一窗,简单木格设计,一看就是普通的手艺,贴着廉价的窗户纸。其它三面没有窗户,如此设计,也是防止窑姐儿逃跑。再看屋子其它地方,光秃秃的棚顶,连根房梁都没有,想要上吊都没有地方栓绳子。当然,更没有绳子。

    赵媛儿总算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对于这种地方,虽然她从来没有来过,但一点也不陌生。富德业过去经常跟她讲,甚至是炫耀,哪里的姑娘,才艺多么、多么的好,什么地方的谁谁活儿最棒,什么地方的娘们最漂亮……还讲一些窑子里的规矩,窑子里的事。平时闲着的时候和阚娘唠闲嗑,阚娘也说,听街坊邻居们讲窑姐的悲惨故事。所以,在赵媛儿的心中认为,窑子是火坑,是狼窝。对于一个正统、正经人家的女儿来说,留下来比杀头都不可能接受。她如今已经顾不上再想其它的,只能思考自己如何能够脱离淫窝。逃跑是不太可能,初来乍到路径不熟,可以看出来,他们戒备不能太松懈,再说即使跑出去,被抓的可能很大。另外,外面的地界儿,对她来说也是陌生,该去哪里自己都不知道。唯一的办法是赎身,赎身的钱不成问题,可谁来给自己赎身?离开富家爹娘不知道,至于阚娘她什么时候能够稍去信,还很难说。如果找老鸨王八说自赎更不行,别的不说,钱都拿不出来。一旦露了钱财,立刻会被王八、爪子们搜去,最后闹个人财两空。除此之外,想保住自己清白的办法只有死,可看看四周,想死都没有一个办法。越看越着急,越想越上火,急得她团团转也无计可施,只能自己暗自流泪。

    正在赵媛儿独自伤心之时,外面院子里有人在喊着什么。然后又有女人叽叽喳喳的声音,听动静人不少,不知道这些人在干什么。不久没了声音,看样子是去别处了。她正留心外面的动静,门被人哗啦一声推开了,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男人体型偏瘦,相貌普普通通,穿着一身还是很讲究的,一身绸缎,头戴瓜皮小帽。进屋喊道:“哎,新来的,没有听见喊你们吃饭去啊?”

    赵媛儿低着头,喃喃低语地说:“俺,俺不吃。不饿。”

    那个人也不知道是听清楚还是没听清楚,笑着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和啥过不去也不能和饭过不去。”

    赵媛儿靠在炕沿,两手绞着衣角,心里寻思着:俺现在已经进了淫窝,宁死也不能从,坚决不吃他们的一口东西、不喝一口水,即使是饿死渴死,还省得去想其它死的方法了。

    那个人见她不说话,继续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也不用多琢磨,来到这里就乖乖地吧。我不相信你一顿不吃,还能三天不吃?你的漂亮小脸蛋饿抽抽可白瞎了。”

    都说山东人倔犟,可能是骨子里传下来的,赵媛儿还是闭着嘴唇不说话,连头都不抬。

    “呦呦,还犯倔了啊。告诉你吧,刚来的都这样,治你们的办法多了。用不了十天半月的,都得给爷接客去,识相点,省得自己受苦遭罪。不过还真别说,小模样还真可人儿,让你接客真有点可惜了的。那老妖婆子是个醋缸,不然爷就收了你。”见赵媛儿还是不说话,然后又说:“还是听爷的话吧,乖乖地去吃饭,挨饿是自己的事。等哪天老蒯不在家,爷来让你‘陪柜’①,好好地伺候伺候你,教教你干活,将来那可是本事。”说完,见赵媛儿不搭言,独自自言自语地走了:“不吃拉倒,还省一顿粮食……”【注释】①陪柜:妓院春典;陪大茶壶睡觉。

    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六,外面不知道谁家的孩子心急,零星的放几响炮仗。要在往年,赵媛儿早和爹娘与杨宗一起张罗过年了。现在正是女人们蒸馒头、摊煎饼、包豆包、包饺子、撒年糕……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爹和杨宗也会杀鸡、磨豆腐、扫房子、买年货。可如今自己身陷囹圄,性命攸关的时候,一想起来更是伤神,一下午就这样悲悲切切的过去了。到了傍晚的时候,外面点起了灯火,又听见有人在喊吃饭,接着又有女人们的嬉笑声。至于开不开饭,对赵媛儿是无所谓的,她已经抱着宁可饿死,也不吃一口窑子里的东西。

    还没容她多想,门又被推开,那个人又来了,不过没有进来,站在门口朝赵媛儿喊:“新来的,你出来一下。”

    赵媛儿还是一动不动,小声说:“不饿。”

    那个人说道:“爷没有问你饿不饿,是让你出来跟爷走,去前堂一下。”

    赵媛儿迟疑一下,想了想,还是起身跟着那个人出了门。后来她才知道,这个人姓秦名授,是窑子的大茶壶。香艳班是两口子开的,平时班里人叫大茶壶,也就是王八为秦爷,老鸨儿叫秦妈妈。秦授领着爪子也叫毛老虎们当保镖看门,管理车马,看管窑姐儿别私奔、逃跑。外出“出条子”①贴身陪同防止私逃,还要防止有人闹事、漂账②。秦妈妈负责女人做老鸨儿则负责迎来送往,招待客人,管理窑姐儿的日常和接客,管理大了③的活计,吃喝拉撒的。【注释】①出条子:妓院春典;妓女外出陪客。②漂账:妓院春典;白嫖不给钱。③大了:妓院春典;女佣人。

    院子里已经灯火通明,各房都掌灯了。不知道是因为要过年,还是平时就是这样的。院子里挂着好多的红灯笼,还有两串气死风灯,把院子照得亮如白昼。院子是个三连院,头一个院是招待客人的,中院是窑姐儿们的卧房与老嫖们①陪睡的地方,后院是马棚和大了、爪子的住所。赵媛儿跟在秦王八的后面,朝前院走去,窑姐儿和大了们,仨一伙俩一串地朝厢房走去,看样子饭厅在厢房。那些人看见赵媛儿走过,都在一起指指点点,嘀嘀咕咕的评论着,看样子是议论班子里来新人了。当赵媛儿正走着的时候,在她们嘀嘀咕咕地声音中,听见“呀”一声惊呼。赵媛儿低着头,也没有敢四处张望,心一横,你们爱咋说就咋说去吧。【注释】①老嫖:妓院春典;嫖客。

    来到前院的一个厅堂,秦王八把她交给一个女人后,便出屋去饭堂管理那些人。女人坐在一个方桌旁,方桌上放着些干果、水果、茶水、烟匣子。方桌上方一供台,台上两只大红蜡烛突突地窜着火苗,上面放了一些贡品,中间是一香炉里面盛满香灰。上方是一画像,看来是他们的祖师爷或者是老祖先,画像上面是一个长髯俸貌,骑马持刀,与关公像略同,但眉白而眼赤的神像。这个是窑姐儿信奉的“白眉神”,也是窑姐儿的祖师爷。在厅堂的东侧还有一个供台,只不过小了一些,上面的东西差不多,供奉的是保家仙,胡三太爷胡三太奶。西面也有一个,不过供的是灰家仙,原来妓院和窑姐儿们把老鼠视为财神爷,拜它能财源广进。

    再看看这个女人,三十多岁已经是徐娘半老,长得是五大三粗,一脸的横肉。如果不是她穿红挂绿,头上带的配饰和绢花,那十足是一个爷们,就连声音都是憨了吧腾①的。她就是老鸨儿秦妈妈,可能是赵媛儿初来乍到,她说话还算客气:“你是赵媛儿吧,你想必也看出来,我这里是个啥地方。说白了,就是前门迎新,后门送客的地方,吃的是‘捞毛的’②这碗饭。听说你男人‘别古’③了,主家把你送到我这里,以后你就要在我家‘出盘子’④、‘拉铺’⑤‘出条子’。”秦老鸨说的都是“春典”⑥,赵媛儿听个稀里糊涂,但大概知道她说的是入她们这一行。【注释】①憨了吧腾:方言;声音低沉。②捞毛的:妓院春典;卖淫业。③别古:方言;死。④出盘子:妓院春典;陪聊。⑤拉铺:妓院春典;卖淫,陪睡。⑥春典:行业用语;行话。

    赵媛儿问秦老鸨儿:“婶子,俺不知道咋称呼你。”

    “你叫我秦妈妈吧。”老鸨子说。

    赵媛儿又问:“秦妈妈,俺是怎么到你家来的?是主家卖的吗?”

    秦老鸨子抽了一口烟,用烟嗓子对赵媛儿说:“咋说呢?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赵媛儿一下子跪下去恳求说:“秦妈妈,俺求求你老能不能放过俺,不知道你老花了多少钱买的俺,你老说个数,俺让俺爹给你,你再用这钱多买几个。”

    秦老鸨儿歪斜着眼:“你有钱?”

    赵媛儿以为有门儿,连忙说:“俺爹有,虽然不富裕,但卖房子卖地都可以,你老就说要多少吧。”

    秦老鸨儿说:“傻孩子,你得罪人了,按说你要自赎不是不可以,谁和银子过不去啊?要你个三五百两,你要是能出,我还乐不得的呢,我拿出百儿八十两就能买三、五个。可是别人都可以,你不行,你卖的是不自由的‘死鸽子’①。把你送过来,主家一文没有要,但不允许你赎身。”【注释】①死鸽子:方言;买断。

    赵媛儿不解地问:“俺也没有得罪谁啊,主家为啥这样对待俺。你老就行行好吧,放过俺行不行?”

    秦老鸨子说:“行好,怎么行好?你的主家是当官的,我得罪了他们,我的买卖还干不干了?赎身你就别想了。送你来的老牙婆说了,你是个外室,因为你,老爷都不回府。大奶奶怨恨你,特意交代的不许你赎身。啥时候到了‘二驴子’时再撵出去,否则拿我是问。”听了这话,赵媛儿冤屈得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有苦说不出啊,自己可是冤情似海。

    赵媛儿的眼泪唰唰流下来。秦老鸨儿说:“你也别难过,你也算不上雏儿,都是过来的人,没啥大不了的。不就是多接几个‘老嫖’嘛,将来多认识几个‘孤老’①,让他们多出点银子,你给妈妈挣钱了,过几年主家忘记了,你再找一个投心对意的,妈妈会让你‘高飞’②。”【注释】①孤老:妓院春典;相识的客人。②高飞:妓院春典;从良。

    赵媛儿说:“妈妈,俺是个好人家的子女,咋能干这事?断然不可。”

    “好人?大街上没拄棍的都是好人,好人家你给人家当外房?”听到赵媛儿说好人家,戳到了秦老鸨儿的痛点,有些生气地说:“进入窑子,干不干可由不得你。”说着手里指一下东边的保家仙牌位:“你看看那鞭子,像你这样要死要活的、‘聋子玩鸟’①的妈妈我见多了,最后还不是乖乖地给我‘拉铺’去。”【注释】①聋子玩鸟:妓院春典;不知好歹。

    赵媛儿看了一眼东墙,才发现一根皮鞭供在那里,一看那鞭子就不是个吉祥物。妓院中,用皮条编织成的马鞭,内藏钢针,针芒毕露,初为妓女时必拜祭此鞭,如敢违抗必遭鞭笞。

    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赵媛儿也是懂这个理儿的,趁秦妈妈现在还没有翻脸,不如先稳住,再做从长计议。于是,小声地说:“妈妈,俺身上的来了。”

    秦老鸨儿嘿嘿一笑:“你个‘青瓜皮子’①嫩着呢,拿来‘大水贼’②来搪塞妈妈。信不信我叫两个爪子来,验一验你到底有没有‘来垫子’③?算了,你也初来乍到,想要‘出盘子’我也不会让你去的,啥都不懂,别把客人都给我得罪了。我就给你放‘守阴天’④,但我告诉你,这些天给我学着点。十五花灯过了,那可就得‘拉大铺’了,大过年的,打你一个鬼哭狼嚎的也是晦气。”【注释】①青瓜皮子:妓院春典;年轻。②大水贼:妓院春典;月经。③来垫子:妓院春典;来月经。④守阴天:妓院春典;又叫守垫子,来月事不接客。

    赵媛儿给秦老鸨儿磕一个头:“谢谢秦妈妈的爱护。”

    老鸨儿又把脸拉了下来说:“关照是关照,但有几个事我可事先和你说明白,你要听清楚了,如果有违背咱的意愿,可不要再讲什么面皮。”

    赵媛儿小声地说:“秦妈妈你请指教。”

    秦老鸨儿掰着手指说:“一嘛,不能给我来‘茶壶套’①,二呢?不能想蹽杆子②,三是早饭前不能说‘神、鬼、庙、桥、塔、龙、虎、梦,妖、牙’。至于为什么,将来你会懂的,你记住了吗?”她说的都是行业规矩。【注释】①茶壶套:妓院春典;与大茶壶私通。②蹽杆子:方言;跑。

    赵媛儿连连点头:“俺记住了。”其实她都听不懂呢。哪里记得住?

    秦老鸨儿杂七杂八地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最后还说了一句:“在行里,不能叫原来的名字,你得改个名字了,咱们班里的姑娘都以花起名的,你就叫墨兰吧。”,秦老鸨喊来一个爪子把赵媛儿带了回去。

    赵媛儿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屋子,屋里也没有点灯。就着透进窗纸的微弱灯光,摸索着爬上炕,盘腿坐在那里。天已经十分黑了,窑姐儿们早已经吃完饭,各自操持自己的活计,各房传来嘈杂的声音。有唱二人转、唱小曲儿的,有喝酒行令的,有调笑打闹的,也有不受控制的已经入巷。听到赵媛儿耳里,让她十分烦躁,不是一个良家妇女所能接受的,想躲避都无法躲避。可能是她去前院的时候,有人来烧过炕,还挺热乎。她穿着一身棉衣,所以也没有觉得冷。由于她昨天晚上一夜也没咋睡,今天又折腾一天,实在是疲惫了,渐渐地有些困意。靠着墙,全然不顾隔壁的狎昵之声,慢慢的合上双眼睡过去了。刚睡着,猛然间听见门咯吱一声,她一下子惊醒过来。原来白天的时候,她就发现房门没有门栓,不知道这是不是窑子规矩。吓得她赶紧问了一声:“谁?”

    来人小声地说:“别喊。”

    然后来人把门推上,赵媛儿一听是个女人的声音,提着的心也就放下了。忽然她发现,这个人的声音好耳熟。压低声音问:“你是谁啊?”

    那个人也是压低声音:“姐姐,我是菊香。”

    赵媛儿大吃一惊地问:“啊?菊香?你怎么在这儿?”

    菊香没有回答,反问她:“姐姐你怎么也来了?莫不成也让那个丧良心的给卖了?”

    赵媛儿说:“说来话长啊,你快上炕。”

    菊香脱掉鞋子爬上炕,扯过被子搭在二人的腿上。然后打开话匣子:“眼擦黑的时候,我去吃晚饭,看见秦爷带着你去前院。我开始以为我看错了呢,吃完饭,我特意趴在窗户看,果然是你。班里‘连市’①,但要过年了‘老嫖’不多,我今天没有客,看您回来进这屋,见没有人注意,我就偷偷溜过来了。”【注释】①连市:妓院春典;过节不歇业。

    赵媛儿打断她的话:“菊香,你等等,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咋来这里的呢?不是去大户人家做佣人吗?”

    菊香苦笑一下:“唉,说来话长啊。咱们那个天杀的,坏了心肝,把我推给那个老妖婆子就不管了。那个死老妖婆子记恨我,为多赚几两银子,把我卖给窑子,而且卖的是‘不自由’身。多亏姐姐送我的那些首饰和银票,我献给秦妈妈,省去我受罪并答应我免去‘死鸽子’,允许我做五年窑姐儿就可以‘收心’①,干其他的活。如果有人愿意赎我,也可以放我从良。”【注释】①收心:妓院春典;停止卖淫。

    做妓女的有三种类型:一是自愿为娼的,叫“自由身”,她们是与妓院签订“借地生财”约定文书的妓女。二是高利贷的抵押品,称之“半自由身”。父母、丈夫吸毒好赌,或家遭不测,借贷无门,走投无路,将其抵押妓院。三是被卖给妓院的,叫“不自由身”。这些人多是良家妇女,有的是被拐卖的,有的是抵债的,或被玩弄过而厌倦的。卖入妓院以后,人便归妓院所有。菊香说的“不自由身”即使如此,其实,赵媛儿何尝不是呢?

    赵媛儿痛心地说:“一群天杀的,咋都做损呢?俺还想呢,你走了,咋不给姐姐捎个信呢?”

    “唉,捎啥信儿啊,进了窑子等于进大牢一样,不让出院子的。如果‘出大条’,还要爪子跟着呢。”菊香忧郁地说道。

    赵媛儿问:“那把你卖多少钱啊?”

    菊香回答:“二十两银子,其实你给我的钱物值几个二十两,都送给秦妈妈了。她不仅白白捡一个人,还赚上一笔。我现在就恨那个死老妖婆子,我变成鬼也不放过她,挖她的心肝喝她的血,吃她的肉。”菊香越说越恨,咬牙切齿的。

    赵媛儿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也能感觉到她面目的狰狞。她连忙转移话题问:“如果赎身得多少银子?”

    菊香回答:“秦妈妈说让我干满五年,有五十两就可以让我‘高飞’。”

    赵媛儿一听老鸨也太黑了,吃人都不吐骨头啊,白捡一个人,白干五年还要捞上一笔。另外,还要哄这个傻丫头,五年能真的放你走不成?虽然是哄骗,但起码是她的希望,赵媛儿不忍心打破。安慰她说:“如果秦妈妈同意,不管有没有人赎你,只要姐活着,姐一定为你赎身。”

    菊香高兴地说:“真是太好啦,我总算有盼头了。不过,有人想给我赎身了,不知道他说话算不算数。”可转念一想,还不对:“姐姐,你都进窑子了,咋给我赎身啊?”

    赵媛儿说:“你放心,俺一定有办法。”

    菊香十分欣喜,说:“太谢谢姐姐了,以后我出去还跟着姐姐。”

    赵媛儿还是叹口气说:“如果能出去可是太好了,只怕咱们的缘分太浅啊。你还有一个盼头,俺是出不去的,怕是要老死窑子里。秦妈妈说俺是‘死鸽子’,一辈子都不会出去了。”

    菊香吃惊地问:“咋会这样?那个天杀的咋这么狠心啊。”

    赵媛儿说:“不是老爷卖的俺,他已经死啦,不知道被什么人给害了,是他家里人把俺卖的,也是那个胡六仙姑干的买卖。”

    菊香听说富德业死了,心里舒服许多:“报应啊,我看好了,老天还是长眼的。姐姐您别难过,我说几句不好听的您别见怪,当初他能收我后又卖了我,说明他的心太狠毒。既然他有太太还能娶你,有了你还能收我,也就说他将来说不定还去娶哪个。到那个时候,你还是要走今天的路。再者,我听说你也是硬被他逼到富家的。那个姓胡的,害了咱们,有朝一日我出去,灭她全家。”

    赵媛儿平静地回答:“菊香你随便说俺不介意,他死活和俺没啥关系,俺只是他一个物件,他死俺一点都不想。如今俺自己祖坟都哭不过来,哪有心思去哭乱尸岗子?他死,我一个眼泪疙瘩都没有掉,是他害了俺一生。”说着哭泣起来。

    菊香赶紧制止:“不能哭姐姐,如果让他们听见,可坏菜了,不是挨打就是挨罚。”

    赵媛儿说:“打吧,打死俺才好呢,反正俺也不想活了,在窑子里生不如死啊。”

    菊香又劝慰她:“好死不如赖活着,耐求①着吧,将来有一天能出去呢?我是想开了,接客就接客呗,反正我也不是黄花大闺女,做十次和做一次没有区别,跟一个与跟十个都一样。”【注释】①耐求:方言;忍耐。

    赵媛儿心里十分不赞同她的说法:“菊香,你那里有没有剪子?或者刀、绳子什么的?”

    菊香说:“咋滴?您还真想死啊,我可不能给您,哈哈,您没了谁赎我出去啊。”

    赵媛儿斩钉截铁的说:“俺不,如果出不去俺宁可死,俺不吃窑子一口饭,不喝一口水,你不帮俺,俺就渴死饿死。”

    菊香这下可就犯难了,不知道咋安慰她。憋了半天:“姐姐你先别的,我年纪小,不懂咋样能帮你,容我找个人问问,看他有啥好法子。我来几个月了,有一个‘窑门儿’①,我第一次接客这‘孤老’,他对我很好的,知道我是一个‘桌面儿’②,这几个月已经包了我,还说将来给我赎身。上次走的时候和我说,他明天来,等他来了,我求求他想想办法。”【注释】①窑门儿:妓院春典;熟客。②桌面儿:妓院春典;清倌,未曾接客。

    赵媛儿幽幽地说:“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咋能去帮助我,靠不住的。”

    菊香还是坚持说:“靠住靠不住,咱们试试再说。秦妈妈不是没让您‘出盘子’嘛,等到了不行那天,您再死也成。您说是不是,我还等您出去筹措银子赎我呢?”

    还别说,小丫头的心眼还挺多。被她一说,赵媛儿也有些活心了:“那,那你试试吧,告诉他,不能让他白帮忙,俺会给他拿银子的。”

    菊香又说:“那个不重要,先问问主意。”

    赵媛儿说:“那你快点,如果时间太久,俺就饿死了。”

    菊香心眼一动:“姐姐,您不吃窑子的米不喝窑子的水,那我‘孤老’给我买的糕点、苹果、冻梨、瓜子、花生啥的您能吃不?”

    赵媛儿说:“妹妹,俺不吃不喝,是俺觉得俺要吃了喝了,就是他们的人。你的不是他们的,倒是也可以。可是你也不容易俺咋还能扯拉①你。”【注释】①扯拉:方言;拖累。

    “看姐姐说的,虽然咱俩没有一个头磕在地上,没有义结金兰,但你亲口和我说的,我是你亲妹妹。一点东西算得了啥?再说那人给我买得多,吃不了还送‘大了’她们呢。”菊香似乎挺得意地说。

    赵媛儿点点头,同意她的说法。菊香又挠挠头说:“吃的好办了,那喝的咋整呢?”

    赵媛儿不假思索地说:“水好办,房檐有冰溜子,外面还有雪,在哪里抓两团雪也渴不死。”

    菊香说:“成、成、那就好办了。”到底是小孩子,觉得问题解决,啥都忘了。搂着赵媛儿的胳膊,要晚上和赵媛儿一起睡。

    赵媛儿对她说:“不行,你不能让班里的人知道你与俺相识,没有人知道咱们的关系,咱们尽量不要见面、说话,不然将来俺有事,会连累你。让班主记恨,再不放你走。”

    菊香想想也是:“那姐姐还有啥事没有?如果没有,我先回去。”

    赵媛儿撵她走:“没事儿了,回吧。”

    菊香起身下地:“对了,姐姐,我现在不叫菊香,管我叫丁香,管你叫啥?”

    “叫墨兰。”赵媛儿回答。

    菊香一边往外走一边嘟囔:“啥破名字,墨兰是啥玩意儿啊,我只知道茉莉……。

    赵媛儿下地关严门,刚躺下没等睡呢。菊香又回来了,哗啦一声,放炕上一个包裹,说了一句:我“明晚再来……”

    昏昏沉沉的赵媛儿睡着了。

    心里有事儿的菊香,一大早就醒了。早早地梳洗打扮起来,按约定,今天相好的要来。心里想着,她脸上就流露出来喜悦,连前来倒马桶的“二驴子”都看出来了,干杂活的原来也都是窑姐儿,到“老梆子、骚壳子、二驴子”①的时候,没有了客人,还没有人给赎身,出窑子又没有地方去,只好在这里伺候年轻的窑姐儿。“二驴子”看着菊香欢喜。打趣道:“丁香啊,今天是不是姐夫②要来啊,一大早就起来捯饬,这是要“赶热被窝”③啊!”【注释】①老、骚、二:妓院春典:人老珠黄,老妓女的称呼。②姐夫:妓院春典;嫖客。③赶热被窝:妓院春典;早上嫖娼。

    菊香臊的脸一红:“才不是呢,我昨天肚子不舒服,早起了点。”

    “二驴子”说:“都快过年了,他也该来看看你。他来了,你让他‘打连台’①,趁着年节给他‘开方子’②,年轻的时候自己多攒点,给老的时候留点后路。”【注释】①打连台:妓院春典;嫖娼两日以上。②开方子:妓院春典;索要财物。

    老梆子还在教菊香经验,菊香说:“还‘打连台’呢,每次都是匆匆忙忙的,不‘打干铺’①已经不错了。【注释】①打干铺:妓院春典;住宿不嫖。

    “二驴子”又教导她说:“跟你‘热恋’①的人儿我见过,挺靠谱的。说话‘斗闪’‘打康灯’②,你好好地靠住,千万别‘裂锅’③。”【注释】①热恋:妓院春典;相好。②斗闪、打康灯:妓院春典;幽默、风趣。③裂锅:妓院春典;感情破裂分手。

    菊香赶紧回她:“谢谢老姐姐的指教,我小心伺候就是。”

    二驴子又说:“在班里一定小心,秦爷要是‘寒端’①,离他远点,千万不能‘茶壶套’。让秦妈妈知道,你会不得烟儿抽。你的‘热恋’知道了,也会和你‘摔客’②。”【注释】①寒端:妓院春典;喝醉了。②摔客:妓院春典;不来了。

    “是的老姐姐,小妹妹谨记您老的教诲,秦爷总是‘蹭毛桃’①,我也不敢说。”菊香顺着说。【注释】①蹭毛桃:妓院春典;揩油,咸猪手。

    “二驴子”叹口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能声张啊,都是咱的命不好。”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二驴子”去其他窑姐儿的屋子,剩下一个抓心挠肝的菊香,在等她的人。快到晌午了,有“爪子”来通知她,贵客到,妈妈让她去接。不用说她等的人来了,急急忙忙地把来人接回自己地房间,吩咐人上茶水、瓜子。

    来人自称麻三,班里称其为三爷,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山里人。穿着很普通,没有什么绫罗绸缎,不过出手很大方挺招班里人喜欢。菊香第一次接客,就让麻三给“挂客”①了,特别是知道菊香还没有接过他人,当时封五十两给老鸨儿,半年的费用。半年内,菊香不许接其他人,他包了。另外,每次来都给赏钱,买一些东西给那些闲散杂人,把上上下下答对得服服帖帖的。至于他是干什么的,他说是收山货的老客,其他的也就没有人知道了。就连菊香想问问他家在哪里,都被他封住嘴,家里什么情况,更没有人知道。每次来都是匆匆忙忙的,住上一两个时辰就走,能住一宿的时候只有两三次。来的时间间隔也不定,有时候三五天,有时候十天八天来一次。麻三进屋二话没说,就把菊香抱了起来,然后用自己的胡茬,把菊香一顿猛扎。弄得菊香连摆头带手推,想要摆脱麻三的控制。麻三人高马大,哪是她能挣脱得了,一只手使劲地揽住菊香的腰,另一只手也不安分起来,把菊香弄得一阵娇喘……【注释】①挂客:妓院春典;看中。

    被窝里的菊香搂着麻三,平定了气息后。问:“三爷,今天不着急回去行不?好好在我这儿歇息,我让外面送点好嚼咕①咱俩喝点。”【注释】①嚼咕:方言;食物。

    “不行,过晌午我得回去。要过年了,家里人多,等我买年货回去呢。”麻三说。

    菊香嗔怪他:“一天咋和毛兔子一样呢?进屋跟急猴子似的,完事拍拍屁股走人,咋就不能多陪陪人家。”

    麻三掐了一把菊香的屁股:“不走能行吗?我得去抓银子,没有银子咋养你啊?我得积攒一炮钱,将来赎你回去。跟我说,你这几天有没有接其他人?”

    菊香扭动娇躯,撒娇的说:“没有啦,你都包半年的,我就伺候你一个人。”

    麻三正色地说:“你缺钱跟我说,不能接别人的活。如果你要有别人,别说我和你‘摔客’,更不会赎你回去。”

    菊香听他这么说,吓一跳,心说,他咋跟酸脸猴子似的,说翻脸就翻脸呢?便小声地说:“赎我出去不用你的钱,只要你出头找秦妈妈就行。”

    “不要我出钱?你哪来的钱?是哪个小白脸子给的?”麻三不高兴了。

    菊香连忙解释:“不,不,不是的,是我姐姐要给我赎金。”

    麻三不解地问:“姐姐?哪来的姐姐,你姐姐有钱你还能卖窑子里?”

    菊香弱弱地说:“不是亲姐姐,是我原来的主母。”

    麻三不屑地说:“戚,哄你的话不可信,如果想赎你,当初也不会卖你啦。”

    菊香赶紧解释:“不是的,不是的,我在她那儿,她对我可好了,也不是她卖的我,如今她也被卖窑子了。”

    麻三哈哈大笑:“你啊你啊,到底年龄小,人家骗你,你就信,她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赎你?”

    菊香一听他的话有些生气:“你咋就不信我说的话,你还说要赎我呢,是不是也是哄我?玩完了换新人啊?”

    说着还半真半假地哭起来,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麻三弄得手足无措。赶紧哄着:“好、好,乖啊,不哭了快不哭了,我听你说。”

    菊香哭闹一会儿,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于是,把她和赵媛儿的话,一五一十地和麻三说了一遍,让麻三想办法。麻三听后半信半疑的:“她是‘炕面儿’①?”【注释】①炕面儿:妓院春典;浑倌,已经接客。

    菊香轻轻地拧了他一把:“咋的?你又惦记上了?人家刚刚来,还没有入行呢。”

    麻三说:“我为啥要搭救她?费力不讨好的,不干。”

    菊香呼地坐起来,生气说:“不干你走,以后别来找我,我找别人来搭救。”

    麻三赶紧紧拉住菊香,按倒枕头上:“咋说说就来毛了呢?我不是信不过她嘛!”

    菊香问:“那你咋样能信得过?”

    麻三说:“我得见见她本人,我问问她。”

    菊香一看这事有门儿:“行,但你今天不能走,晚上我把她带来,不过,你不能对她有歪心眼儿啊。”

    “哎呀,你放心吧,有你我不会惦记别人的啊,咱不是办正事嘛。”麻三拍着胸脯说。

    菊香又坐起来,对麻三说:“起来,你去街上买多多的吃食,多买干粮和熟食,还要能解渴的。”

    “啥?买那干吧拉瞎①玩意干啥?不去,我还没躺够呢。”麻三不情愿地说。【注释】①干吧拉瞎:方言;干燥。

    菊香说:“起来吧,我有用,今天你在我这住,随便你躺。”

    麻三穿衣服起床,一边穿一边说:“我可没有答应你在这住,办完事就走。”

    菊香撇撇嘴:“爱住不住,现在快去吧。”

    午夜时分,虽然各屋的人都没有睡,但也不再走动了。一个黑影潜入赵媛儿的屋子,不一会儿,二人又出来,来到菊香的屋子。屋里没有点灯,只能借助院子里的灯光,看出人的大致轮廓。菊香带赵媛儿进屋后,谁也不用介绍,直接说正事儿。

    赵媛儿问:“菊香说的事儿你真能办到?”

    麻三听了一愣神:“菊香?”

    菊香马上呛了他一句:“别挑刺儿,我原来叫菊香。问你呢,行不行。”

    麻三说:“简单的活,能成。”

    赵媛儿又问:“你要多少钱?”

    麻三说:“五百两。”

    菊香一旁插嘴:“你真黑,咋要那么多?”

    麻三说:“你别管,干不干?”

    赵媛儿说:“行,一文价不讲,成交。”

    麻三说:“我咋能信得过你?”

    赵媛儿又说:“你画道儿。”

    麻三说:“先交一半,然后告诉我另一半的出处。”

    赵媛儿想了想说:“你到俺原来住的地方,城外三间房找富宅,现在那里可能没有人住了。后院的烟筒你推倒,里面有银子大约二百两,只多不少,有可能够你的数。”

    麻三一听富家,身子微微一颤,屋里黑二女没有看见,麻三镇定说:“好,只要有就行,不差三、二十两。其它指望呢?”

    赵媛儿说:“你再到鲁民店打听一下,赵秀举是家父。打听一下俺家的家底够不够,把俺带出去后俺跟你去,家父不拿钱你可以不放人,你再把俺送回来。如何?”

    麻三一听这个女人说话侃快①,心里称赞不已:“好,一言为定。如果我找到银子,正月十五晚上我带你走。如果找不到,正月初五我回信儿,你另请高明。”【注释】①侃快:方言;爽快。

    赵媛儿牙一咬:“好,说定了。如果初五来,给俺带一把刀?”

    麻三不解:“带刀干什么?”

    赵媛儿说:“不用你管,俺会给你交代的。菊香,俺回去了。”然后出门,回自己屋去。

    麻三还不解地问:“她要刀干什么?”

    菊香说:“我可告诉你,千万不要带刀啊,出不去她要寻短见。”

    麻三打心底还挺佩服赵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