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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烧锅九

    九

    菊香得知自己被卖的时候,已经是胡六仙姑来领人了。菊香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死活不肯走,哭喊着要见老爷。可她自己也知道,上哪里找老爷去啊?富德业已经好几天没回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卖给别人,也不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更想不到老爷怎么会舍得卖了她。今天,她不是那日推胡六仙姑出门的她,而是胡六仙姑要拉着她出门。胡六仙姑见菊香死活不走,就要动粗。连忙喊自己带来的两个男人,过来把菊香抬走。却被阚娘拦住,声明后院不是谁都可以进的。胡六仙姑见没法带人走,便急得团团转。

    赵媛儿知道胡六仙姑来带人,她也很伤感,毕竟菊香跟随她大半年了。虽然近期对她不太恭敬,使一些小性子。赵媛儿一直念她还是孩子,不定性。所以也没有怪罪她,更没有记恨她,一直念着她原来的好。至于菊香后来的转变,都归咎于富德业,教坏了她。赵媛儿听见厢房又哭又闹的,实在不忍心听下去,只好走出正房,来到厢房。只见胡六仙姑与菊香在撕扯,阚娘在一旁束手无策,她只好发话让胡六仙姑住手,又叫阚娘带胡六仙姑去前院厅堂喝茶。

    赵媛儿看着哭泣的菊香,也陪着落泪,想安慰两句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口。菊香一见赵媛儿来了,爬起来给赵媛儿跪下。哭着对赵媛儿说:“奶奶,你救救我吧,我不想和她们去,我愿意伺候奶奶一辈子,当牛做马我都愿意。在你身边半年了,你没有打我一巴掌,没骂我一句。奶奶你就是活菩萨,你帮我求求老爷,别卖我啊!”

    赵媛儿将她拉起来,抱着她跟着流泪:“今天咱们不论主仆,以后你俺就是姐妹吧。不是姐姐心狠要卖你,实在是姐姐俺做不了主啊,上次你冲撞了仙家,主子已经下定心思,将你送给别家。”

    菊香哭着说;“奶奶啊,我不去啊,不然让我跳井吧,也不和她们去。”

    赵媛儿心疼地说:“傻孩子啊,你就是想跳井也跳不成啊。咱们女人就是这个命,自己的身子,自己说了不算。俺和仙姑说好了,把你许配给一个踏实人家,不再给富贵人家当奴做婢。嫁一个老实人,踏踏实实的过日子,生儿育女也能好好过一辈子。姐姐当年只想好好地过庄户家的日子,可姐命不好,让老爷逼着嫁到府上。真地那么舒坦吗?不是的啊,今天你走了,说不定明天把姐姐也卖了。也许姐姐将来的下场,还不如你好呢。”

    “奶奶,你不会的,我就想跟着奶奶,你走到哪里,我跟你到哪里。”菊香恳求地说。

    “如果姐姐要是说了算,姐姐不会让你走。即使今天你不走,那明天老爷会叫上几个人抬走你,认命吧。唉,自己顺从点,少吃点苦头,来,把眼泪擦了。”赵媛儿耐心地劝说着。

    在赵媛儿的劝说下,菊香止住哭泣,赵媛儿帮助她收拾东西。按规矩下人送出去的时候,凡主家的东西都要留下,只许带随身的几件衣物。可赵媛儿没有那么刻薄,只要菊香喜欢的她都给带上,包括富德业送给菊香的首饰。并把自己的银簪、金戒指、玉手镯都送给了菊香,让她能在外面过的好一些。到了此时,菊香表现得十分顺从,不再哭闹。最后背着自己的包袱,跟着赵媛儿来到正房。赵媛儿翻出自己几件衣服,给菊香放到包里。又从匣子里翻出十两的银票卷起来,让菊香藏在贴身处,告诉她谁也别说,留做体己。

    菊香跪在地上给赵媛儿磕了一个头:“奶奶,以后我是你亲妹妹,现在就改口叫你一声姐姐,姐姐,你是一个大好人。”

    赵媛儿的眼泪又掉下来:“哎、哎,俺是你姐姐,起来吧。出去后到了别人家,要好好孝顺公婆、相夫教子。方便的时候给姐姐稍个信,姐好知道你的去处。方便的时候,姐姐好去看你,将来有啥为难着灾的时候,你就来找姐姐。姐能帮上你的一定帮你,好歹姐比你大几岁,你把姐姐当娘家人吧。”

    菊香起来抱着赵媛儿哇哇大哭,二人哭罢一时。还是在赵媛儿劝说下,来到前院。赵媛儿将菊香交给胡六仙姑,又叮嘱菊香一番,然后菊香被带走了……

    进了腊月,大雪封山,白茫茫的雪覆盖了整个世界.深绿色的松树,和光秃秃的柞桦树点缀在群山峻岭之中,宛如一幅山水画。庄户人家进了腊月门,已经没有活了,家家开始忙年。每到冬闲,各家各户要杀年猪请客的,把村里的老少爷们叫上,烀猪肉、灌血肠、烩酸菜,再拌个凉菜,炒盘花生米,然后再烀上一锅下了芸豆大馇子或者高粱米饭,小烧管够,即简单又实实惠惠的。人们聚在一起,庄稼院小屋里热热闹闹地,也算是一个喜庆的日子。杀年猪是庆祝一年的丰收,也是村邻们相互交往和沟通的由头。在当地,绝对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杨宗和赵二爷入冬以来,一直没得闲,把一年的酒都烧出来,然后装缸入坛封上口,醌起来陈酿。如果放置三年以上,那酒的口感会别有不同。赵家爷俩一直忙到进腊月,腊月初七杀的年猪。到了初八,赵二爷想给赵媛儿送些肉、血肠,腊八这天东北也算一个节日。从东北的童谣中就可以得知:“小孩、小孩你别哭,进了腊月就杀猪;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这一天也未必要喝腊八粥,年糕是必须吃的。年糕这种食物是东北的特产,为什么要吃年糕,因为谚语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吃点年糕把下巴粘住。

    早上赵二爷吃过年糕,吩咐杨宗套车,他要上街。本是想要带着杨宗一起去的,不巧,铺子里来一伙刚下哨的军爷。赵二爷见兵就打怵,只好让杨宗招待,自己去给赵媛儿要带的东西装上车。拿点新碾的高粱米、烀好的豆馅、大黄米面、自家的酸菜、栽好的发芽葱、新鲜的绿豆芽,还有入冬就宰好的白条鸡、鸭、鹅。几坛五年的陈酿,昨天杀的一角猪肉,烀好的熟肉、肘子、血肠、烩好的酸菜……自家的特产应有尽有。

    赵二爷又搬出自己的钱匣子,整理好里面的铜钱、银子,用一个包袱皮包好带上。想按照赵媛儿的意思,进城找个钱庄换成银票。赵戚氏给赵二爷穿上羊皮大氅,带上呢子面的狐狸皮帽子,脚上蹬上毡疙瘩,打发赵二爷出门。

    赵二爷赶着大车来到城里,寻思着赵媛儿说过,让他的钱财别让富德业知道。琢磨着先去换银票,再去闺女家。吉林乌拉城又叫船厂,是大清“镇守吉林等地方将军”的督府所在,分别下设吉林、宁古塔、三姓、伯都纳、阿勒楚喀五个副都统和珲春专城驻防。原来管辖到吉林以东,到库页岛等广大地区。自《瑷珲条约》签订以后,割去黑龙江以北、以东大片的领土,现辖面积有所减小。但吉林也是大清关外的重镇,人员密集熙熙攘攘,铺子林立,各行各业五行八作,各色人等一应俱全。赵二爷虽然每年都来几次,每次都是购买一些做活计家什,居家过日子的用品,其它的都没有留意过。连那馆子都没有去过,一般是自带干粮,即使没有带,也只是在豆腐脑摊上,喝碗浆子、豆腐脑、吃个烧饼。今天要找钱庄,真地比找绸缎庄难找,只好牵着牲口边走边打听。后来,经过一个人指点,他来到一个小巷。小巷里行人极少,赵二爷还在纳闷,钱庄咋开到这地方?按庄户人去想,钱庄应该是个大买卖,咋地也得开在大街上。

    正慢慢悠悠地往前走的时候,四处张望寻找钱庄,突然发现前面有一个布包,是一个蓝色土布包裹。还没等赵二爷去捡,旁边冲过来一个人,三步两步窜过去,一把捡起那个包裹。神色慌张地四下看看,见没有人注意,急忙跳上赵二爷的车,神秘兮兮地朝着还有些莫名其妙的赵二爷说:“恼(老)爷子,快,赶侧(车)往前走。”

    赵二爷挺顺从,牵着牲口往前走。问车上的人:“这位兄弟,俺也不认识您,咋会坐上俺的车,你是要......”

    捡包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头带一把抓的抓绒帽,一双叽里咕噜乱转的小眼睛,鞋拔子脸上配两撇压油胡,一说话还有点贱舌子。他说:“你老也不撒(傻),这不四(是)谁(sei)丢的银子,让咱爷没(们)儿看见了,该着咱爷没(们)儿走字儿。”

    赵二爷说:“不妥吧,一会儿人家来着咋办?”

    “你管那么多干撒(啥),能丢钱的都是有钱人,一会儿你我找个没有银(人)的地方分讷欧(喽)。”然后又说:“我这样拿着不行,放您褡裢里。”

    赵二爷一迟疑:“我也没有拿褡裢啊?”

    捡包的人贼眉鼠眼地说:“没有褡裢,您钱放哈(啥)地方啊?”

    赵二爷说:“直接放匣子里呐。”

    捡包的人说:“快点,把这些都放你匣子里。”

    赵二爷打开自己的匣子,那个人打开布包,包裹里白亮亮的一堆银子。然后捡包的人问赵二爷:“恼(老)爷子,你老那是多嫂(少)两啊?”

    赵二爷诚实地说:“一共有四十三两。”

    捡包的人说:“那把你的银子和这些放一起,一会儿找没有银(人)的地程(地方)拿出你的,剩下咱俩平分。”

    赵二爷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也动了心,把所有的银子放在布包里,装进匣子,搂在自己怀里不再撒手。捡包的人问赵二爷要去哪里?赵二爷说去钱庄。捡包的人说,正好去钱庄,咱们找戥子兑一下,然后平分。但他又告诉赵二爷钱庄在正大街上,他知道在哪里。于是,捡包的人又领着赵二爷转回到大街。

    快到钱庄的时,后面追来一个呼哧带喘的人,来到车前截住马车。赵二爷赶紧拉住大青骡子,询问来人有何贵干。来人年龄不大,长得眉目清秀,像一个大孩子,说话尖声尖气的。

    来人见面就问:“大叔啊,你们有没有捡到一个包裹,我丢东西了。”

    赵二爷问:“那你丢啥了啊?”

    来人说:“银子,我刚刚把我家的地给卖了,得点银子,没想到家中有急事,走路匆忙,把银子掉了。你们捡到就还给我,我愿意拿出五两银子酬谢。”

    车上捡包的那个人接话说:“撒(啥)?银子?我们没有看见啊。”

    来人作揖道:“我的好大叔们啊,你们可怜、可怜我吧。我家老娘病重嘞,急等着钱买药置棺材板呢,你们就还给我吧!”

    捡包的人说:“你别耽误我们赶路,你去别的地方找吧,我们没有看见。”

    三人说话的功夫,周围有几个人围上来。一看这些人就是久居城里,不是农村人的打扮,围拢过来看热闹,不免也都在纷纷议论,丢银子的和捡包的人互不相让,急赤白脸争辩不下。

    旁边有一个人搭话了:“哎,我说二位,也别犟咕①了,你们的事我也听明白了。你们的事其实好办,你们说说,让大家给你们评评理。”【注释】①犟咕:方言;争论。

    丢银子的说:“好啊,列为叔叔大爷。我刚才丢了一包银子,让二位大叔捡去了,我老娘有病还等着这银子呢,可他们就是不给我。”

    那个好事者问:“那你咋知道是他们捡的呢?”

    丢银子的说:“有人看见他们捡了,告诉我的。银子放到那个大爷的匣子里,我的银子是用一个蓝布包裹的。”

    那个好事的转过头问赵二爷:“这位老掌柜的,他说的可属实?”

    赵二爷一时语塞:“这……”然后看那个捡包的人说:“不然把银子还给人家吧。”

    捡包的人问:“什么银子?我不知道啊?”

    赵二爷以为捡包的人爱面子,装糊涂呢。然后说:“我们是捡了一包银钱,在我这里呢,还给你吧。”

    丢银子的说:“那可太好了,谢谢大爷,我一定重谢您老人家。”

    赵二爷打开匣子,拿出包裹准备把自己的银子拿出来,然后再把剩下的还给人家。没想到的是,当他拿银子的时候,那个丢银子的不干了:“哎?我说大爷啊,你咋还把我的银子往出掏啊,要还你就都还给我呗,咋还见一面分一半呢?”

    赵二爷说:“没有,没有,我在拿我自己的。”

    丢银子着急地说:“那明明是我的,怎么成你的了?”

    赵二爷急得团团转,就是解释不清,周围的人七嘴八舌的,都在指责赵二爷不地道。

    正在赵二爷着急的时候,忽然有人喝了一声:“都闭嘴!”

    冷丁这么一声,吓得众人鸦雀无声。一看人群外有一个官爷骑在马上,周围还带几个兵,胆小的赶紧让出一条路来。来的人是富德业,说巧不巧,今天带人来城里运粮草,碰巧赶上了。见一群人吵吵嚷嚷,想来看热闹,没想到是自己的老岳父。于是,制止住众人。丢银子的和捡包的一看是当官的,赶紧见礼。富德业也没有和赵二爷打招呼,赵二爷还在那里发蒙呢。

    富德业就问:“为什么当街喧哗?”

    丢银子的赶紧把事情原由说一遍。

    富德业就又问捡包的人说:“他说的可有此事?”

    捡包的人见是当官的,便说了实话:“确实捡了,交给这个位大叔了。”又用手指了指赵二爷。

    富德业对着赵二爷说:“那你捡到,给人家不就完了嘛!咋还争执呢?”

    赵二爷又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一遍,富德业听完明白了,赵二爷碰见骗子了。那几个人都是一伙的,甚至包括刚才多事的和看热闹的几个,那些人属于外八门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三百六十行以外的八行叫外八行,也叫外八门。其中有个机关门,机关门又分:“蜂、麻、燕、雀、金、评、彩、卦”八门,行骗主要是蜂、麻、燕、雀四门。看样子他们是蜂门的,富德业从小混迹街巷,非常懂门道儿。

    他不动声色地问丢银子的:“你说银子都是你的,那你说包裹里一共有多少银子?”

    丢银子的说:“回大人,一共是九十五两五钱银子。”

    富德业让人数了一下,数目大致准确。富德业冷笑一声,看来这伙人准备得很充足啊,事先已经摸清楚赵二爷的底数,知道他有多少银子。接着又问:“你既然知道你银子是他捡拾的,为什么当时不向他要?”

    丢银子的又答:“别人指点我的。”

    富德业问:“指点你的人呢?”

    旁边一个看热闹的说:“回大人,我看见的。”

    富德业转脸问他:“既然你看见了,那么我问你,老掌柜的往包裹里放东西了吗?”

    那个人回答:“没有,捡起包裹就放匣子里了。”

    富德业这回对丢银子的问:“我问你,你包裹里还有什么?”

    丢银子的没有想到他问这个问题:“这、这、里面、里面有铜钱。”

    “有多少?”富德业紧追不舍地问。

    丢银子的心虚了,答道:“有、有、有十来贯吧。”

    富德业又对着赵二爷问:“你匣子里放多少铜钱?”

    “里面有二十四贯零三百文,三百文是零用钱。”赵二爷如实回答。

    富德业吩咐兵士数一数,兵士数完报说老掌柜的对。富德业黑着脸问那几个:“你们怎么说?看来这个包裹不是你们的,你们的丢别处了,你们去别处找吧。”

    丢银子的那个人问:“大人你是管什么的啊?我咋觉得你不是县衙的吧。”

    富德业说:“我是水师大营的,怎么了?”

    丢银子的说:“你老不在水师大营歇着,咋来管我们这遭子事?好像此事不该你老操心。”意思是说你少来多管闲事。

    富德业哪管那些,啪地就是一鞭子:“即使是不归老爷我管,但我可以把你们押到县衙大堂。来人啊,都给我押走。”

    几个兵士一听,嗷地一声,上来要拿人。那几个人都是久混江湖的,都是老泥鳅。哄的一声四处而散,一溜烟地望风而逃,其中一个还喊一声:“你给我等着,咱们后会有期。”

    富德业冷笑一声:“爷怕你?有种你到大营找我。”几个士兵也没有去追,其实富德业也不是真心想抓他们,抓住送衙门,那银子也得充公。

    对周围的人说:“散了,散了,该干嘛干嘛去吧。”然后又对赵二爷说:“老泰山啊,惊着你老了。钱放你那里也不安全,我来给你拿着吧。你老干啥来了?”

    赵二爷回答:“给你们送年嚼咕。”

    富德业接过钱匣子,对一个兵士说:“你们两个送老太爷回府,告诉奶奶我一会儿回去。”

    赵二爷跟着两个兵士去了富府,谁知道,有两个看热闹的,也远远地跟上。富德业暗自欢喜,今天又发了一笔小财,看来真有天上掉元宝的事儿。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为此,那一伙人与富德业结下了梁子。他们有所不知的是,认为多管闲事的人,和他们的主顾是翁婿。其实,富德业为的是钱,和翁婿也没有太大关系,两家的钱他一起卷走了。刚才做局的几个人,出面的都跑了,人群看热闹的人中,还有他们的人。后来听二人对话,才知道是一家的,这些人反以为是翁婿又做的局,于是怀恨在心。当赵二爷去赵媛儿那里,后面就有人悄悄地跟随。按理说,富德业的为人,干这样的事不是一次两次,得罪的人多了去了,杀人放火的事都不在话下,何况这几个泼皮无赖?仗着自己家和自己的职业,何时把这几个人放在眼里。

    腊月二十五,富德业突然死了,死的缘故谁都也不知道。一早上,阚荞麦正在马棚清理起圈,清扫出粪便再撒一些沙土,他估计一天半天的老爷会回来,给老爷的马收拾出一个好环境。正干着活呢,听见大门“乓乓”地响两声,然后再没声音了。阚荞麦放下扫把,在院子里喊两声,问是谁?也没有人回应。他以为是哪家孩子淘气,并没有太在意。开开小门探出头去张望,这一看不要紧,着实吓了一大跳。只见富德业歪倒在大门前,脸朝下趴着,地上还一片血迹。原来阚荞麦还以为是他喝多了,磕坏哪里了。急忙扶起来一看,更吓了一大跳。只见富德业的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血在汩汩地流。阚荞麦又急又怕,一时不知所措,是先扶屋里还是先止血。该咋止血啊?干搓手不知道干什么。等镇定了一下,解下自己的腰带,也不管脖子啥情况,匆忙地用腰带缠上。然后,把富德业连拖带拽地拉到厅堂,放在厅堂的地上。急急忙忙地跑到后院,喊阚娘和赵媛儿过来。

    赵媛儿正在屋里和阚娘聊着家常。菊香走了以后,富德业并没有再买丫头,不知道是因为看不中胡六仙姑给找的那两个,还是因为舍不得钱。反正他不在家的时候,赵媛儿就自己照顾自己,他回家以后,由赵媛儿伺候他。如果家里来外人,阚娘做完饭以后,再去给端茶倒水。听见阚荞麦急吼吼地喊叫,两个女人不知道出啥事了,急忙下地出了屋。阚荞麦简要地叙述事情的大概,让二人赶紧过去看看。

    三人到厅堂一看,都傻了眼。只见富德业面白如纸,一点呼吸都不见。两个女人大着胆子叫了两声“老爷”,也没有反应。

    赵媛儿问阚荞麦:“这是咋回事儿啊?”

    阚荞麦说:“俺也不知道咋回事儿,俺只听门响,开门出去见老爷倒着呢。外面死冷寒天的,俺就先搬屋里来了。”

    赵媛儿:“你看看老爷还有没有气啊?现在是先去找先生,还是先报官?”

    阚荞麦说:“奶奶,俺说一句话,你别怪罪。依俺看,老爷怕是不中了。”

    赵媛儿说:“不管中不中,还是先请个郎中来,日后免得受指责。你现在就去,越快越好。”

    阚荞麦应声出去找人。阚娘给富德业整理整理衣裳,从衣服里掉出一串钥匙。然后拿起来递给赵媛儿,然后小声说:“奶奶,老爷不中了,你还是移步到后院去吧,一会儿郎中来了不方便。”

    赵媛儿看着富德业,心里还是很平静,似乎这个人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一个认识的人罢了。一直以来,她认为富德业把她只当成一个物件,富德业的一个工具而已。前两天,他又卷走父亲几十两银子,前前后后的这些事,实在让她对富德业热乎不起来。她对富德业回不回来,没有一丝期盼,觉得自己在富家只是摆设而已,自己的一生都毁在这个人的手里。她冷冷地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富德业,心里没有一丝怜悯。阚荞麦又转回来,递给赵媛儿一个飞镖,说是在老爷的马屁股上找到的。不知道是不是贼人留下的,赵媛儿收起来,和阚娘出了厅堂,往后院去了。

    在去往后院的路上,阚娘悄悄地对赵媛儿说:“奶奶,我想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你可别见怪。”

    赵媛儿站住了脚步:“阚娘,有话你就说,咱娘俩一起这么长时间,俺什么样的人你知道。”

    阚娘说:“时间不充裕,俺就直接说了吧。老爷已经没了,你想过没有,你以后该咋办?平时俺看老爷给你的花费用度,都是随用随支,老爷库里的银两有多少也不在你手。老爷一没,家里的大老爷、老太太们肯定会来接管,那时候这个家你就说的不算了。趁现在还没有人来,你是不是取一些,留作体己。将来出了富家,你能宽裕一些,也算没白嫁一回。”

    听阚娘这么一说,赵媛儿立刻想起富德业坑赵二爷的几出事,心里恨得痒痒。一想也对啊,起码把自己家的那一份拿回去。于是点点头:“阚娘,咱们去书房看看。”

    二人返回书房,拿钥匙打开门来到里间。炕上除了被褥铺盖也没有太多的东西,有两个大柜,上着锁,用钥匙试几个,打开一个,柜子里装的都是布料一类的,赵媛儿让阚娘锁上不动。打开另一个,里面装的是箱箱匣匣。赵媛儿打开一个小匣子,见里面都是银子,又打开一个,里面也是银子铜钱。一连打开几个,其中有一个是金银首饰和银票。赵媛儿带上首饰银票和两匣银子,其它的又原封不动地放回,二人收拾妥当,重新锁上门。赵媛儿让阚娘把钥匙放回富德业身上,急急忙忙地转回后院。进屋后,赵媛儿把匣子打开,挑出几件金银首饰,还有一百两的银票,递给阚娘让她藏好,让阚娘将来带回家用,其它的一并收入自己的箱中。阚娘带着给她的东西,回自己屋去藏匿。赵媛儿将银票、首饰全部缝在随身衣服、裤子、内衣的各处,那两匣银子实在无处安放,便找个凳子,登着凳子将银子全部倒入烟囱里。

    阚荞麦带回郎中,给富德业看完后。过来禀报,说老爷已经归西了。其实,他不说,赵媛儿和阚娘也都知道了,只不过还要走个过场。赵媛儿告诉他,去找地方里正,报案告官,等着官家来勘验。

    一天里,前院闹闹哄哄的,赵媛儿也没有露面,听阚荞麦和阚娘通报传信。一会儿说官府来人勘验了,一会儿说大营来人了,下午的时候,又说老爷家来人了。到了傍晚,又说富德业的尸首拉去义庄停放。至于怎么处理,富家来的人好像根本没有和他们说的意思,只是把阚荞麦叫去盘问一番,觉得和院子里的人也没有什么瓜葛,就没有再与院子里的人纠缠。大概也知道富德业的品性,在外招猫逗狗的和歹人做下梁子,只能责成地方缉拿凶犯。然后把前院值钱的东西搬了一空,询问后院的财物在什么地方,阚娘回答,老爷的东西都放前院,那些人也没到后院翻找。得知阚荞麦和阚娘是自家买来的奴才,告知他们收拾东西,明天收回富家大宅听用。至于赵媛儿怎么安排,没有人说,留下一些军士把守着院子,富家人就走了。

    赵媛儿惴惴不安地度过一个不眠夜。早饭的时候,阚娘给端来一碗粥,赵媛儿勉强喝下。等赵媛儿喝完粥,阚娘开口说:“奶奶,俺是来跟你道别的,咱们主仆的缘分尽了。老爷家里来人要带俺们走,今天一别,不知道今生还能不能相见。奶奶你是个好人,大半年里没少受你恩惠,俺们没有啥答谢的,让俺给你再磕个头吧。”

    赵媛儿赶紧拦住,哭着说:“阚娘,不要这样,俺从来没有把俺当成啥主子。和你老没有处够啊,走吧,走吧,好歹你们还有一个投奔的地儿,俺不知道还要去哪个庙上上香去呢。只可惜俺爹娘还不知道,如果你老还念旧情,得空的时候托个人,给俺爹娘稍个话。告诉他们,不要再在吉林乌拉住啦,立刻去下江,让俺弟带着他们,马上去找杨家哥哥。一定告诉他们,尽快离开。”

    阚娘也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奶奶你放心,只要俺能有机会一定把话捎到,就这两句呗?告诉老太爷立刻搬家去下江,找你哥哥去。”

    赵媛儿皱了一下眉,没有办法和她解释。只好说:“行,你这样说就行。阚娘,有没有听说把俺送哪里?唉,哪怕送俺去尼姑庵也行啊。”

    阚娘喃喃地说:“没、没、没有听说。”

    赵媛儿又说:“能不能和他们说说,让俺爹把俺赎回,阚娘你去帮俺问问呗。”

    阚娘忙不迭地答应:“成,成。”

    老人家腿脚挺快,立马去问,片刻又回来了:“奶奶,俺问了,来的人说,他们只是下人,他们也说的不算。听说你的事,大老爷已经安排好了。”

    赵媛儿叹口气:“唉,都是命啊,爱咋地咋地吧。阚娘,你老好好的,把那些货藏好。等年头一到,别再给人家为奴了,回家买几亩地吧。”

    阚娘又哭起来,连连答应,然后一步三回头地和赵媛儿拱手告别。赵媛儿不忍心看她离去,趴在锦被上痛哭。哭自己不幸,遇见富德业这个不良小人。哭自己没福,不能和杨宗白头偕老。哭自己无能,不能陪伴父母身旁。哭自己命苦,将来的日子前途未卜。

    正在她痛哭之时,门吱呀一声,进来一个人。没等赵媛儿抬头,一个公鸭嗓子叫起来:“哎呦呦,这是咋个话哟,几天没见,咋出这天大的祸噢,是哪个天打五雷轰,缺德带冒烟的玩意干地啊,富老爷是多好的一个人啊,咋说没就没了呢?”

    不用看,听声音就知道是谁来,肯定是保媒拉纤、装神弄鬼、拉皮条的胡六仙姑。赵媛儿坐起身:“老神仙来啦,咋还惊动您老了呢?”

    胡六仙姑撇着嘴说:“啧啧,吉林街的事能瞒得了我吗?那天出堂口我就说过,菊香那丫头惹了大祸,敢对仙家不敬,这不是屁眼子拔罐子----作死(嘬屎)吗?那天我就看富老爷的印堂发黑,我寻思着老爷在大营里阳气胜,也没有给他破破。谁想到在家还出了这一档子事,一切都是该着啊,有这档子事儿。昨儿个我掐指一算,灾星降宅大凶啊,这不,一大清早富家来人,让我过来一趟,忙得我,连口汤都没有喝上。”

    赵媛儿赶紧让座:“老神仙快坐,是不是让你老来做法事,消灾避难?又得辛苦你老人家了,可是下人都走了,俺也不知道俺能不能帮点啥。”

    胡六仙姑一撇嘴说:“就不烦你劳动了,这破宅院已经成凶宅了,富家是大富大贵之家,咋还能用它,今天已经退回去了。我是来帮你的,富家让我给你找个人家,我已经找好了。来人在前院等着呢,你收拾一下随身的衣服,多的东西也不要带。给富家留下,富家不会让你带走的。”

    赵媛儿一惊:“啊?这么快就赶俺走?要送俺哪里去啊?”

    胡六仙姑讪笑到:“嘎嘎嘎,那哈,主家安排我,一定给你找个好人家。”

    赵媛儿哀求着说:”老神仙啊,你行行好啊,和主家商量商量,让俺爹把俺赎回去。”

    胡六仙姑的脸,立刻拉下来:“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脸,都是主家大奶奶吩咐的,谁也不能忤逆。再说啦,富家大奶奶已经收了买家的银子,那还能退回去不成?”

    赵媛儿惊呆了,这么快就把自己变成银子,卖给什么样的人家啊?是为奴为仆为婢,还是给什么人为妾?会不会是一个老人家呢?赵媛儿讷讷地问:“把,把,把俺卖给啥人家了?”

    胡六仙姑说:“好人家,去了就当主子,穿金戴银的、吃香喝辣的,使不完的金银,穿不尽的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比你在富家强多了,你看看你,这一天像主家关笼子里的家雀,处处得听主家使唤,到那里天天歌舞升平、迎来送往。”

    赵媛儿心里十分生气,赌气说:“富家不好,还不是你给找的吗?当初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听了赵媛儿的揭短,胡六仙姑也生气了,咬牙切齿地说:“你费什么话,是我给找的不假,但你能怨我吗?谁知道你们咋勾搭的,那个死鬼找的我,当初答应给我十两银子,最后才给我六两,我他妈跟谁说去,这套号①的活该他命不长。”【注释】①这套号:方言;这种人。

    赵媛儿也动了火:“你个老擓①叫唤啥,跟俺啥关系?又不是俺该给你钱,你去俺家,我爹少了你烟酒糖茶?还是少了你的磨鞋费,俺家又没有请你,是你自己上蹿下跳地两面串联。”【注释】①老擓:方言;原指男人对自己老年妻子的称呼,后用于普遍老年妇女。

    胡六仙姑急着赶时间,也没有功夫吵架:“得、得、得,没人跟你翻小肠①,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的,赶紧收拾东西,我可急着走呢。”【注释】①翻小肠:方言;反悔,找后账、提以往的事。

    赵媛儿说:“要走你走,俺还得洗脸梳头、收拾东西呢。”

    胡六仙姑呸的吐一口:“别跟我装啥大小姐,你还以为你还是奶奶呢?我可告诉你,你给我沙楞痛快的别磨蹭,前院可有人等着呢,别说我叫人来拖着你走。”

    赵媛儿一听立刻火冒三丈,本来心里烦,看见胡六仙姑就生气,听她一说,马上炸了。骂道:“你这个作损的老叫驴,断子绝孙的老梆子,你叫人来拖一个试试。今天俺大不了一死,让你们拖俺的尸首回去,让你们人财两空。”

    胡六仙姑一听人财两空害怕了,立马换成一副笑脸:“哟,哟,你看你这孩子,咋不识逗呢?我不是和你说着玩呢嘛,咋还急眼了?那啥,你慢慢打扮吧,我去前院看看。”说完讪讪地扭搭、扭搭地出去了。

    怀着忐忑的心情,赵媛儿上了小轿,轿后有两个家奴一样的人跟着。胡六仙姑并没有跟来,因为赵媛儿出来的时候,胡六仙姑也让人给撵了出来,并且也给搜了身。至于赵媛儿更不用说了,随身的东西检查一遍,包裹也翻个底朝上。好在赵媛儿事先有准备,并没有带太多的东西。只带一个装四季衣服的包裹,包裹里也没装太贵重的东西,只是装了几两银子和两吊钱,银子和钱被搜走,其它的还都让她带着。

    走出院门,从此以后和富家就没有任何关系了。前前后后的几个月简直是一场梦,至此她都想不出来,这几个月她是快乐还是痛苦。像一个木偶一样,受他人的摆布和操弄,实实在在的感受就是,从那一天起她和爹娘永别。这个院子夺走了她所有的幸福,她恨这里,但她是那样的渺小,什么都做不了。大约过了有半个时辰,她从轿帘的缝隙之处,看见大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听见轿外有做买卖的吆喝声,马车的轱辘声,路人的交谈声,知道小轿进了城。

    吉林乌拉城还是小时候跟爹来几次。小孩图热闹,拉着爹要买糖葫芦、买大糖,等长大了,女孩不便抛头露面的,也就没有再来过。过去来是带有一种兴奋、新奇的心情,今天进城则是悲观、忧伤、惶惶不安,一直在为自己担忧。不知道来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轿子止住,放下,有人挑开了轿帘,一股刺眼的阳光照了进来。又听有人喊,让她下轿,她抱着自己的包裹,惊恐地走了下来。眯着被阳光刺痛的眼睛,看见几个带她来的人,把她带到一个青砖院墙,黑漆大门的院外。大门的旁边挂着一个显眼的牌子,牌子上书:香艳班。当赵媛儿看见这几个字的时候,只觉得大脑嗡地一声,天旋地转地失去了知觉。

    确切地说,这里是一所妓院,当地俗称窑子、窑子铺、卖大炕。而妓女则称为:窑姐儿、窑子娘们、婊子,再低一等的叫卖大炕的。妓院是经朝廷许可,窑姐儿要办理牌照,妓院本身也要有执照。执照还要注明等级,根据等级收取费用。妓院的等级分四种,头等为高级妓院,妓院陈设高雅阔气,座钟挂表,名人字画,收养的妓女也都有几分姿色。二等妓院室内陈设也比较讲究,妓女也年轻貌美,它是属于开门接客,只要出以规定的夜资,在院里留宿也可。三等妓院设施和生活条件相对差些,对妓女的调教也很庸俗,主要是学行话、春词,教做无耻下流的动作,教唱窑调,训导调情献媚等基本功及接待嫖客的各种礼节。四等妓院房屋摆设较差,妓女年龄大,长相一般。按规矩,妓院的起名字也是有讲究的,一、二等的妓院名字以“院”“馆”“阁”为主,三、四等妓院多以“室”“楼”“院”“班”。另外还要一些不入流的,比如“老妈堂子”、“卖大炕”及污秽不堪的“暗门子”。管理这些妓女的男人的叫“王八”或“大茶壶”,女的叫“老鸨儿”,还有一些打手叫“爪子”。

    可见富家大奶奶或者是胡六仙姑的用心有多歹毒,起码说,这个“班”就是一个低级场所,顶多是个三级妓院。如今,在赵媛儿看来,自己的命运还不如菊香,起码菊香当个奴才还有个出头之日,主家见年龄大了会嫁出去。如果当了窑姐儿,想赎身都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