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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烧锅四

    四

    赵家人晚饭谁都没有吃,一夜几乎都没有睡,早上早早起来。赵二爷还是先喂牲口,一边在院子里干着杂活,一边杂七杂八地骂着,不知道骂的是牲口还是人,抑或是骂当今的世道。赵戚氏烧火做饭,饭也非常简单,煮一锅小碴子粥,做的再好也没有人吃得下。谁还有心情品出好赖滋味儿啊,能填饱肚子就行了。赵媛儿给自己梳洗完毕,摆桌子拿碗筷,张罗着爹娘吃饭。坐上饭桌,看唉声叹气的爹娘不动筷,镇定地对他们说:“爹、娘,吃饭。别发愁,没事儿的,天塌不下来。”

    赵二爷说:“小孩子家家的,懂啥呀。人都抓走了,还不是大事,那啥是大事。”

    赵媛儿劝爹娘说:“爹,俺一夜想好了,从前到后都是有原因的。咱们愁也不顶用,想要害咱家,咱想躲都躲不过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就等着,是疖子肯定会得出头,他早晚得来找咱们,等他找咱们再说。光愁也不顶啥事儿。”

    “说是这样说,可谁知道是要钱还是要命啊!”赵二爷愁眉苦脸地说。

    赵媛儿说:“要钱好说,咱给,只要放人就行。要命俺去顶着,那个人如果死了,俺就说俺下的药,只要小儿能回来就行,将来他一定能养你们老。”

    她此言一出,赵戚氏反而抹开眼泪:“妮儿呀,可拜(别0这么说啊,娘只有你一个孩儿啊,你要让人家带去,娘可咋活哟。”

    “娘!你就当俺嫁人,出门子啦。”赵媛儿告诉她娘。

    一家人悲悲切切地吃了一顿饭。

    日头升上三竿高,扭扭哒哒地进院一个人,光看来者那油头粉面的样子,就知道是胡六仙姑。俗话说得好,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她一进屋,赵家人已经明白她是干什么来了,心里明镜似的。赵家老夫妻让座之后,赵二爷假装糊涂,佯装昨天的一群人,与胡六仙姑提亲的事不搭边。直接就说:“仙姑你今天来的真是不巧啊,家里有点琐事,您说的事,今天俺们先不合计了,将来再说吧。”

    胡六仙姑嘴一撇:“呦呦,员外啊,你先别撵我走,我没准是你们家的恩人呐,说不定我来能给你带来好事呢。”

    赵二爷闷闷不乐地说:“你来不就是提亲的事嘛,俺们家昨天遇点事,现在有烦事在身,哪还有心思嫁闺女哟。”

    胡六仙姑故意吧嗒、吧嗒嘴:“你不想嫁闺娘,连口水也不给,烟也不递?”

    赵二爷说:“哪里、哪里啊。你是请都请不到的客,俺们不是心里有事,忘记了。”

    赵戚氏递过烟笸箩,说:“仙姑啊,你别生气别挑理,来,抽着抽着。”

    胡六仙姑一边捏着烟袋锅子里的烟,一边说:“明人不说暗话,你们家昨天那点事我都知道了。让我说,你们家的事呢?说大就大说小就小。既然让我赶上了,我这个人啊,心软。今天我呢,就给你们在中间说和说和,把你们家的事给你圆乎了。”

    赵戚氏说:“哎呀,仙姑啊,你可是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活菩萨啊,你帮帮俺们吧,俺一定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赵二爷也说:“仙姑,昨天那位爷是咋回事儿?俺也不知道。既然在俺们家病倒,俺也不能看着不管,俺给出钱看病。也可以出一笔钱给他,只要把俺家小子放回来就行,完事儿呢,俺也不会忘记您的功劳。”

    胡六仙姑说:“哟,好说、好说,我也不是想要你们答谢我啥,我是热心肠的人,都是为你们两家好。其实呢,我跑来跑去的,也耽误我不少事。这家里啊,连鞋都做不上,看看,看看,我一身破衣烂衫的都没法出门。”然后话风一转:“现在说啊,你家的事,不是钱的事儿啊!”

    然后故意卖个关子,吧嗒、吧嗒地抽嘴上的烟袋。赵二爷一看,也明白啥意思了,赶紧又撅着屁股,在柜里掏出一吊钱。由赵戚氏捧给胡六仙姑,说:“仙姑啊,钱不多,你先凑合用着,买双鞋穿。等事办成后,俺家再卖牲口卖地,也要重谢你呐。”

    胡六仙姑一看钱,立刻眉开眼笑的。然后打着哈哈说:“看看,这是咋说的,我啥都没有做呢,咋能收你的大礼。哎呀,看你们这么诚心,我不收着还不好,瞎了你们的心意,那我先受用了吧,我可得多谢你们老公母俩。”收下钱,也放下手中的烟袋。说:“其实吧,昨天的事也好圆乎,你们记得我前次来说的事吗?你们家没有当官的,没有衙门里的亲戚,可人家富家有啊!人家老爷子是朝廷大官,出面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既然富公子求我保媒,我也可以求富公子搭救你家孩子。不是两全其美吗?何况昨天的事还由富公子管。”

    赵二爷说:“仙姑啊,你求求富公子,放俺家徒弟回来吧,俺可以支付一笔酬资。”赵二爷故意把杨宗强调为徒弟。

    胡六仙姑说:“我才刚儿可是说了,不是钱的事儿。人家富家可是大户人家啊,躺着地站着房,骡马成群,奴仆上百,哪差你那仨瓜俩枣啊?”

    赵二爷说:“那你说,俺咋弄才行啊?”

    胡六仙姑回答道;“我不是说过嘛,富公子看中你家闺娘(闺女)了。你要是应承,你们成为翁婿了,这点事就是他分内之事,那人家还不是举手之劳的事儿嘛。”

    赵二爷还是不吐口:“可俺也和你说过,俺家闺女现在不找婆家。再说了,俺也不能拿俺闺女去换一个徒弟啊!”

    胡六仙姑说:“你看看、你看看,咋就想不开呢?你闺娘如果嫁过去,一个女婿半个儿,换回徒弟又是半个。闺娘还是你闺娘,你不是等于多个儿嘛。再说了,人家富家是个有钱有势人家,他家聘礼能少了你?这样的好事,别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啊,你还破大盆——捧起来了。”

    赵二爷还在坚持,说道:“俺家闺女无才无貌的,也配不上他们富贵人家。门不当户不对的,也高攀不起,只想找个踏踏实实的庄户人家过日子。”

    胡六仙姑有些气恼,说话也变了味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不想攀高枝儿?你闺娘嫁过去,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呼奴使婢的,都能过上娘娘一样的日子,有啥不好?你嫁一个庄稼佬,天天粗茶淡饭,吃糠咽菜,打鸡喂狗的,一天遭那个罪就好?”

    赵二爷他还真地说不过胡六仙姑,只是无力回复:“不管咋说,俺还是不想把闺女送去做小。”

    胡六仙姑说:“什么大什么小,富公子的大房在城里。你闺娘嫁过去,单独购买一处宅院,各过各地,也不和大房掺和,有啥怕的?独门独院,和大房啥也不差。”

    赵二爷摇摇手,坚决不同意。说:“不行,不行,做小的事,俺断然不依。”

    胡六仙姑呱嗒一下把脸撂了下来:“赵员外,敢情我又是要白跑了呗?我可是说好了,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可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

    赵二爷也不悦地说:“知道你受累了,俺们感激不尽啊,等俺徒弟回来以后,再去感谢感谢你。”

    胡六仙姑阴着脸说:“你徒弟回来?那我就直接说了吧,你们家的事我要不管,那谁也管不成。昨天那个军爷如果死了,你那徒弟就得偿命,拉去砍头。即使是没有死,他下药毒害军爷,也是大罪,发配去服劳役,永远回不来,再也没有出头之日。”

    赵二爷听后,彻底败下阵,喃喃地说:“那,那,那当俺没有收过徒。”

    胡六仙姑冷冷一笑:“哼哼,你当你没有徒弟?没有那么简单吧!人家还要追你的事呢,你干什么了你心里没个数吗?上次人家没有带你走,不就因为看好你家闺娘吗?难道还等着人家来翻旧账啊,把你抓去,看你家咋整?别傻狗不知臭,四六不懂①。”【注释】①四六不懂:方言;不明事理。

    一说到上次的事,赵二爷又有点尿急,好歹没有尿裤子,但还在硬撑着说:“俺又没有犯法,要抓就抓吧,俺也豁出去了。”

    胡六仙姑站起身来,恼怒地拍打着巴掌。嚷嚷道:“呦呦呦,你能耐,你也太光棍了,我咋就不信呢?你那小胳膊还能拧过大腿,刀把在官家手里攥着。姓赵的,我瞧着你,看看你有没有钢。走了,不管你们的烂事儿。哼哼,有人能修理你。”说完要走,

    这时门开了。赵媛儿推门进来,说:“婶子你留步,有话好说。你别急着走,咱们慢慢商量。”

    胡六仙姑脸变得特快,立刻又满脸媚笑:“哎哟哟,你就是赵小姐吧。看看人家闺娘是咋长的呀,这也太俊了,像花一样招人稀罕,难怪富公子那么上心。哪像我们家那两个冤种,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想多聘俩钱都没有人要。唉,俺咋没有这个福啊!”

    赵媛儿给胡六仙姑行个礼,开口说道:“婶子你是在笑话俺,俺一个庄户丫头,没有啥德才,也不懂礼节,你老多担待一点。”

    胡六仙姑:“唉,想你也知道,你说我老天八地的①,为了你们家的事儿,靴的靴的②一趟趟跑,可你爹死活不应承。我也是为你们两家好,让你爹整的,我现在是里外不是人。我不管了,我回那头话去。”她一看有人拦着,还拿上一把。【注释】①老天拔地:方言;形容年纪比较大。②靴的靴的:方言;形容快速的走。

    “你老先别急着走,俺给你倒杯茶,消消气。容俺们再商量商量,你老坐着。”赵媛儿说着,半推半扶地把胡六仙姑送到椅子上,胡六仙姑也半推半就地坐下。赵媛儿转过脸对赵二爷说:“爹,你就应了仙姑吧。”

    赵二爷他还是硬着脖颈说:“大人的事,你不要多嘴,回你屋去。”

    “爹、娘,俺们现在还有的选吗?人家权势大,小儿已经被他们关起来,如果他们再来抓你,咱家还能支撑下去吗?剩下俺和娘还能咋样?最后还是要走这一步,那个时候,俺们家就真地散了。如果俺能换回小儿保住你,即使是死俺也认了。再说俺还不是送死,就是不能再伺候你二老。俺想好了,小儿人挺好的,有良心,他回来你收他做儿子。再拿俺的聘礼,给他娶一房媳妇儿,让他给你养老送终吧。”

    赵戚氏拉着闺女,带着哭腔说:“妮儿啊,不成啊,那可是给人家做小啊!”

    “小就小吧,俺既然留不下,嫁给谁,是填房还是做妾都是一回事,俺不放心上,你就答应吧,早应早放小子回来。”说完,又转过头,对胡六仙姑道一声:“婶子,让你老辛苦。往下你和俺爹商量吧,俺回屋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开门走出去,接着,西屋传来一阵轻声的哭泣。

    赵二爷长叹一声说:“唉,仙姑,按你说的办吧,您去回个话儿,把俺孩儿放回来。”接着又对赵戚氏说:“你去那屋哄哄妮儿,再问问她有啥意愿,让他们随了她的愿。”

    胡六仙姑此时可是眉飞色舞,毕竟她把事情办成了,她能够得到一大笔酬金。连忙说:“对,对,有啥说道尽管提,我一定传话让富公子承办,一保能成。”然后又对赵二爷说:“你看,这样不是对了嘛,员外老爷我给你道喜喽,将来你发达了可别忘了小的,小的也跟你借借光。”

    赵二爷一脸苦笑:“你这不是寒碜俺嘛,俺种的那几亩地,哪里来的大富大贵。”

    “你和富老爷家结了亲,还愁没有发达的时候?”她一直絮絮叨叨,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嗑。

    赵戚氏从闺女那屋回来,胡六仙姑赶紧问:“小姐咋说的,喜事该咋办呢?”

    赵戚氏回答:“妮儿没啥说道儿,一切按老理儿办,下聘礼、订婚书都是随你说地算,下聘礼的时候,得让俺孩儿回来。”

    胡六仙姑连忙应承:“嗯呐,他们的喜事,咱们说定啦,呆一会儿我就去回话。”

    赵戚氏转头和赵二爷说:“妮儿说,不让俺们家操办,男家来顶轿子,抬去就成了。也不要吹吹打打的鼓乐班子,反正俺们家也没有啥亲戚,没有啥喜庆的。至于男家咋办置,由着他们。”

    赵二爷愁眉苦脸地应了一声:“听她的,就那么办吧。”又对胡六仙姑说:“是不是要看看日子,富家再来下聘礼啊?下聘礼的时候,再定大婚的日子。”

    胡六仙姑害怕夜长梦多,赶紧说:“我早给你们看好了,明天,明天是吉日。今天富家肯定能准备第当①,明天就来人迎娶小姐。”【注释】①第当:方言;妥当。

    赵二爷担心地问:“时间上是不是有点紧啊?”

    胡六仙姑连忙说:“不紧,不紧,人家富家早有准备。你不想早点让你们家孩子回来啊,你想想,不订婚书人家能放人吗?”

    “唉,那就这么着吧。”赵二爷垂头丧气地说。

    “赵老爷,那我立刻回话去,聘礼一到,小姐可得上花轿。”胡六仙姑逼问道。

    “回吧,回吧!”赵二爷已经没耐心和她继续说下去,挥挥手让她快走。

    胡六仙姑一刻不想耽搁,一路小跑出了赵家,找富德业回话去……

    送走乐颠颠的胡六仙姑,留下愁眉苦脸的赵家三口人。赵戚氏一脸的木然,失去主心骨一样,不知道该做任何事。在赵家赵二爷的意见,就是她的意见。闺女的婚事儿,她几乎没有插上任何嘴,没有提出一点意见,就由闺女和掌柜的定下来。至于赵媛儿嫁给富家,是对还是错,她根本无法判断。如今,她心里折腾的是,闺女要出嫁了,要离开她了,更多的是悲伤与痛苦,可她现在还不能表露出来,只能是默默的陪伴。

    赵媛儿回到自己的屋后,躺在炕上抱着一只枕头,一直在哭泣,以至于后来,只剩下默默的流泪。赵戚氏陪坐在身旁,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跟着掉眼泪。赵二爷自己坐在东屋的椅子上,倒了一碗酒,心情沉闷地他,三五口就倒进肚子里。或许是想用酒来麻醉自己,一醉解千愁吧。一个小平民百姓,在有权有势的官老爷面前,自己连一只蚂蚁都不如,只能听天由命。不一会儿,他已经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

    隔日的早上,村子里静悄悄的。除了一两声鸡、狗叫声,也见不到几个人影。庄稼人早早地吃过饭,男人们已经下地干活,村里只剩下不下地的女人和孩子。女人们在屋里屋外忙活着,孩子们大多在睡懒觉。通往屯子的路尽头,远处来了一辆骡车。慢吞吞地走近一看,车上拉着大包小裹,都是一些绸缎布匹,箱箱匣匣的。还有那穿着花里胡哨、妖里妖气的胡六仙姑。赶车的是杨宗,大青骡子还绑扎红花绸带,慢慢腾腾地迈着四蹄。车子后面,跟着两个轿夫,抬着一顶花红小轿。不用说,富家下聘、迎亲一起办。可能是根据赵媛儿的要求,不操办不办喜宴不要吹打鼓乐班子,毕竟觉得给人做小,没有必要那样张扬。下完婚书送到夫家,就算办完终身大事。别人家娶亲嫁女,哪个不是张灯结彩,大摆宴席,呼朋唤友,三亲六故的早早地前来祝贺。家境好的八抬大轿,差点的也是四人花轿啊,二人的小轿简直和卖闺女差不多。,赵家也是觉得没有脸面,只能悄默声地把人送过去,免得让村里老少爷们说三道四的。车马轿子进了赵家,胡六仙姑那破锣一样的嗓子就喊叫起来:“赵老爷、赵娘娘哟,快出来看看哟,富家下聘礼来喽!我的那个老天爷呀,咱南北二屯三村五里的,大约半个吉林街的闺娘,都是我给保的媒,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多彩礼啊!快看看,这料子还有这缎子,多让人稀罕啊,瞅着都让人眼馋。还有,钱都用笸箩装,光红绫子就得四庹多长。”

    赵二爷夫妇听见她咋咋呼呼地蝎唬①声,赶紧迎出房门。看见赶大车的杨宗,也没有感觉出意外,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杨宗赶紧和师傅师娘打招呼,赵二爷磨磨叨叨地只有一句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注释】①蝎唬:方言;夸张。

    赵戚氏则拉着杨宗的袖子,上下打量着:“孩儿啊,他们有没有打你啊,告诉娘,有没有伤着你啊,俺孩儿这两天可遭罪喽……”说着又哭起来。

    杨宗也很伤感,眼眼里含泪。但还是哄着师娘说:“师娘,没事儿,我没事儿的。他们没有难为我,你看我不是回来了嘛!好好的呢。”接着又很伤心地说:“师娘,您咋把媛儿姐嫁人了啊?”

    赵戚氏叹口气说:“孩儿啊,哪是娘想嫁的啊,不嫁不中哩。”

    那面的胡六仙姑又舞舞喳喳地张罗卸车,赵戚氏来不及和杨宗说缘由,只是让他先回他屋歇着,这里没有他的事儿。杨宗说他去铺子看看,两天不在家的,收拾收拾。

    胡六仙姑领着她带着来的人,卸下东西往屋里搬。一切完毕,她带的人在外面等着,胡六仙姑与赵二爷夫妇坐下来,交割彩礼。胡六仙姑给赵二爷递上一份礼单,其实,彩礼多少赵二爷并不在意,也没有心思去看。胡六仙姑不依不饶的,非要当面点清,大概意思是让赵二爷知道,是她给争取的这么多。没办法,赵二爷只好拿着礼单,胡六仙姑一样一样地数,礼单上写着:

    恭请赵府令尊尊翁贤母惠鉴:

    天地玄黄岁月沧桑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男婚女嫁古今家常天花乱坠吉庆华章

    千文不厌一吐衷肠闺家贞女贵府才良

    鹊桥双渡织女牛郎百年启瑞五世征祥……

    拜上:

    银锞子二十个、二十两;钱十串、万个;银手镯一对;金戒指一只;银戒指两只;玉簪一只;头饰一副;青花掸瓶一对;玉如玉一枝;彩缎四匹;湖绸四匹;酒四坛。

    二人核对完毕,胡六仙姑对赵二爷说:“聘礼兑现完毕,您老收好。然后让小姐梳洗打扮吧,一会儿上轿。富老爷家都已经准备好,今天就是吉日,别错过良辰,富家可等着拜堂呢。”

    赵二爷也没有多说话,瞅瞅赵戚氏,朝她点一点头。赵戚氏明白他的意思,转身去了赵媛儿那屋。其实,赵媛儿也没有什么打扮的,早上已经梳洗完了,换上婚服盖上盖头就可以上轿。

    新娘在换衣服,赵二爷也叫上门外的两个轿夫帮忙,又往骡车上装嫁妆。嫁妆都是早年间准备下的,虽然赵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也略有薄产,小有积蓄,又只有一个女儿。所以,嫁妆也挺丰厚的。有:

    黄花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一张、酸枝美人榻一张、朱漆松木大柜一个、八仙桌一张、椅一对、闷户橱一个、檀木箱一对、压箱底一对、梳妆台一架、首饰匣一个、妆匣一个、针线盒一个、痰盂一个、子孙桶一个、花瓶一对、锦绣花被一床、鸳鸯枕一双、四季衣服、首饰头饰……一应等项俱全,整整凑成全抬,也就是六十四抬。

    外面的车没有装好,赵媛儿已经穿戴整齐,浓妆艳抹,就差盖头没有盖了。今天她神色淡定,即不悲伤也不喜悦,要走了,反而一个眼泪疙瘩都没有。对赵戚氏说:“娘,一会儿俺走了,您和爹不要送。俺到前面去,和小儿告个别。然后盖上盖头,再不能再回头了,俺到前屋去一下。”

    杨宗自己在铺子里,心情十分复杂,过去的几天,对他这个不谙世事的农家孩子,简直是一场焚炼。又像荡秋千一样,一会儿荡过来,一会悠过去,刚下到谷底,顷刻又爬上山峰。被抓的时候吓得半死,虽然让人骂骂,但还没有人打他。关两天,也没有虐待他,在一个大院子里的柴草棚子里住下。拿两筐草料,让他自己喂大青骡子。不仅如此,还有人给他送好吃好喝的,只是不让他随便走动。但这两天也是度日如年,不知道这些人将来如何处置他。杀了?好像不能,因为在车上他听说,不是他下药给药的,是那个人本身就有羊杆疯。但这些人为啥不放自己呢?是不是要把我卖掉?给哪个大户家里为奴呢?还是送到官府去当门劳役干活?反正这两天,他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没黑没夜地瞎琢磨。今儿个一早,又让人给喊去装车,至于装的是什么,他也不敢问,只是傻呆呆地看着,那些人也不用他干活。杨宗看见一个老婆子,这个人好像见过,似乎是以前去过师傅家。车装好之后,那个妖叨的老婆子上车,叫他往家赶车,后面还跟着抬轿的。一路上,老婆子也没有和他说什么,他也不想问。但他看明白了,这些东西应该是结婚用的聘礼。进院以后,更证明了自己的猜测,这是给赵媛儿的聘礼,师傅、师娘把师姐嫁人了。

    想到赵媛儿要嫁人,杨宗心里十分难过。和小姐姐一起玩了好几年,一起生活好几年,早已感情深厚。他对赵媛儿更多的是一种依赖,吃的、穿的、洗的、缝的,都是姐姐一手给操持。还带着他一起玩、干活、淘气。赵媛儿大一点,比他有主意,应该说是十分的有主见。杨宗胆子小,遇见虫啊、老鼠不敢动的时候,反而要赵媛儿一个女孩子来护着他。如今听说师姐嫁人,他好像失去依靠。年后的时候,师傅还说要把师姐嫁给他做媳妇儿。他对男女情愫还是懵懵懂懂的,不十分了解,但他觉得这是件大好事,可以和姐姐永远一起生活下去,从此也不会离开师傅师娘了。如今,师傅要把师姐嫁出去,那可能也不会留下自己。一想自己按约定早该出徒,也应另讨生活出路。只是哥哥说过要来接自己,直到今天还没有来。明天我要离开师傅的家,天下茫茫,我到哪里找你们啊?他思来想去不觉暗自伤感。

    赵媛儿身披一身婚妆,推门进来,依靠在门框旁默默地看着杨宗。杨宗手里拎个笤帚,也傻楞楞是看着这个曾经熟悉,如今却焕然一新即熟悉又陌生的人,四目对视谁都没有说话。就在这一刻,杨宗的心突然猛地翻了一个个,豁然一亮。他眼中的新娘师姐,让他一下明白了,女人,是男人生活中最需要的,懵懂无知的少年终于开了一丝丝窍,喃喃嘴还是说不出一句话。

    赵媛儿说:“小儿,姐要走了,一会儿你赶上车,送姐一次吧。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将来见姐的时候就不多了。”

    杨宗郁闷这么久,终于开了口:“媛儿姐,你为啥要走啊,不是说好你不嫁人吗?你嫁人了,师傅师娘也该不要我,是不是让我,我,我该找我哥去呀?那,那我明天就走。”

    赵媛儿忧伤地说:“傻弟弟,不是爹娘嫌弃你。也不是俺想嫁人,实在是没有办法啊。俺们斗不过人家,人家有钱有势力。如果我不去,人家能放你回来吗?”

    杨宗有些急了:“那,那不行,我不能让你换我。我让他们把我再抓去,是杀是剐由他们,我不让你去。”

    赵媛儿叹口气说:“唉,你哪里知道啊?你回不来还不算,还要把爹抓去,没有你们,还有这个家吗?姐今天去,又不是上法场,只不过换个人家换个活法。年啊节啊的,俺还能回家看看,你要想俺呢,还可以去看看俺。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都是命啊!俺们挣不过命的。”

    杨宗本来年纪小,平时也没有主意。此时,又一时语塞:“那……那……”

    赵媛儿过来摸摸他的头,说:“小儿啊,姐以后再不能帮你洗头了。在家自己勤洗勤换点,干活也悠着点,你身板还没有长成,以后日子长着呢。答应姐,你不要走,要一直在咱家。把爹娘当成你亲爹娘,伺候好照顾好他们,给他们养老送终,姐就放心了。”

    杨宗听着她说话,眼泪掉下来拉着赵媛儿的手不放:“姐,我不让你走……”

    赵媛儿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不哭啊,今天是姐大喜的日子。都大小伙子了,别让外人笑话,擦擦眼泪,走,送姐出门子。”

    拉着杨宗就往外走,杨宗勉强跟在后面。出了屋,外面车已经装好了,等着赵媛儿上轿呢。赵媛儿也不多言抬腿上轿,胡六仙姑拿过来盖头蒙上。在放下轿帘的一刻,赵媛儿又对杨宗说:“小啊,记住姐的话,好好照顾爹娘。”

    赵二爷又赏给轿夫二百文铜钱、赏给胡六仙姑一个小银锞子,弄得几个人千恩万谢的。告别赵家夫妇,一行人缓缓地向城里而去……

    赵媛儿的婚礼,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程度。娘家人只来一个弟弟,卸下嫁妆。就让人家打发回去,仅仅赏了一贯钱,水没喝饭没吃连门槛都没有让进。杨宗也没有那个心情,赶着车找了一家小酒馆,喝得酩酊大醉,多亏老马识途把他带回家。

    赵媛儿在胡六仙姑的牵引下,来到一个厅堂。厅堂里人也不多,至于那些人都是啥人她也不知道。又在胡六仙姑的指引下,只是完成拜几拜,就被人送进内堂。赵媛儿这两天已经想开了,如今已经是即不急也不恼,即不担惊也不害怕,只是默默地坐在炕沿,听他人摆布。既然已经决定嫁过来,用自己一个人换一家人的平安。像一场交易,她爹拿了一车酒换回一头驴一样。至于要嫁的男人,是瘸、是瞎、是拐蹄子,她都得认命了。送到内堂以后,胡六仙姑就不见了。过一会儿,进来两个人,由于盖头还没有掀开,赵媛儿也看不见是什么人。她的心突然一阵急跳,感觉呼吸有点紧。可听到那二人说话,她的心又安定好多。

    其中一个人说:“奶奶吉祥,我们俩都是府上的奴才。老媳妇是府上的厨娘,夫家贱姓阚,你就叫我阚婆子就行。她叫菊香,是府上的丫头,每日给奶奶使唤的。”

    “奶奶你大喜了,奴才们听说你来了,都欢喜着呢。前面的事一完,我们就马上过来给你请安,你老一看就是尊贵之人,奴才们跟着你老是有福了。以后,随时听你老的吩咐,奴才不懂事儿,有做得不对的,你好好调教,该骂就骂,该打你就打。只要你老好,我们跟着奶奶也沾点福气。”

    赵媛儿是普通人家的女儿,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顶多也就算是小家碧玉。年龄本来还不大,咋算都不到十八呢。以前没有经历过,让俩个人一叫奶奶,叫得她满脸通红,再一口一个“你老”地称呼,咋听咋别扭。前面那个年长的听着还很淳朴,后面小丫头说些恭维的话,觉得是个能说会道的伶俐人。初来乍到,还是和大家和睦相处为好。于是说:“让你们辛苦了,俺刚刚到府上,一切事情还都不知道,烦劳你们应承着。以后俺就叫您阚妈吧,菊香还是叫菊香,名字挺好听的。俺不懂的还需要你们指导,俺们一起伺候好老爷,老夫人,伺候好少爷、大奶奶。”

    那个伶牙俐齿的菊香急忙抢过话儿说:“奶奶,咱们住的是个外宅,没有几个人。除了我俩还有阚妈家掌柜的,这里的老爷就是你的官人。”

    赵媛儿一听立刻明白了,为什么拜堂如此简单,原来自己住的是个外宅。根本没有把她往家娶,至于家里认不认还不知道呢?唉,事已至此,自己也没有法子,只能将就着过吧。赵媛儿对她们说:“哦,没有人和俺说,俺还不清楚。”

    阚妈用眼睛横了一下菊香,怪她多嘴:“奶奶,你饿没饿,想吃些什么?老媳妇去准备点。菊香啊,去给奶奶倒杯水。”

    赵媛儿说:“俺现在不饿,什么都不吃,有杯水就行。”

    菊香从地上的桌子上拿起茶具,倒了一杯茶,水温正好。赵媛儿接过来拿进盖头下,轻轻地喝了两口,又递给菊香。

    阚妈又说:“奶奶你如果没别的事儿啊,自己先坐一会儿。前面还有一些客人在吃饭,让菊香伺候一下,老媳妇去厨上准备点饭食。一会儿老爷送走客人,要回来吃合卺酒的。如果没有要我们做的,我们就先告退了。”

    赵媛儿应了一声,二人出去了。

    屋里又剩下她一个人,她又开始胡思乱想。一路过来,都是听从别人的摆布,稀里糊涂地就算拜堂成亲。刚才听小丫头说,自己只是个外宅,也就是说,自己是进不了富家的大门。永远见不了公婆,始终是无名无分的。心里虽然对名分很看重,但还是有些许的宽慰,起码不用担心如何去面对富家的人,尤其是见正房大奶奶。如今省去很多麻烦,多少还是有点安心。转念又挺难过,早上与爹娘一别,便成为两家人。自己已经成为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从此成了亲戚。想爹娘的时候,也不能随便去看看,必须征得夫家同意才可以去。曾经梦想着能和杨宗白头到老,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天长地久,过个平平安安的日子。不想两天里发生的一切,彻底搅乱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如今不敢去想以后的日子会啥样,为妾、为奴、为婢自己都说了不算。对于她一个有主见的人,着实是一种煎熬。如今只盼望着三天一到,她就可以回娘家一趟。自古风俗,出嫁女三天回门谢爹娘。

    从早上到现在只喝两口水,这个时候还真有点饿了,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听声音屋里有一个咔哒、咔哒的声音,判断出富家有稀罕的洋钟,这东西只能是大户人家有,小时候在老家的亲戚家见过。当时感觉特别好玩,虽然不认识上面的洋数码。正想着,门又开了,听说话声音是刚才那两个女人。她们告诉赵媛儿前面客人快走了,老爷马上要来。二人过来摆桌子,又听碗筷杯盘相撞的声音,这是在端菜盛酒准备喝合卺酒,二人收拾妥当又出去了。又过一会儿,听见几个人脚步,其中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她的心一下子又提了上来。阚娘小声告诉她,是老爷来了,然后眼前一亮,亮光刺得她赶紧闭上眼睛。她知道,这是掀起她的盖头。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一个男人站在自己的面前,一个有点眼熟的人。从身材相貌看还是较好的,不是什么瘸瞎鼻湿带拐蹄①的,让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心里稍稍放下,起码嫁给了一个正常的男人。接下来的过程,又是听人摆布……【注释】①瘸瞎鼻湿带拐蹄:方言;形容病牲口,这里指不像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