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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柯枝 (下)

    十六柯枝(下)

    “在每日太阳升起的地方有一个大帝国。那是主人的国家,我希望有一天能随主人一起去看看那个国家。”良玉用他那只独臂指向东方对竺辰说。竺辰不知道良玉是什么时候走到他的身边的。

    “你对那个帝国了解多少?”

    “我对曾经的唐帝国现今的大明自幼就满怀着好奇。我父亲说过华夏和天竺同是伟大的国家。华夏为人们贡献了茶叶、丝绸、纸张和陶器;天竺人为人们的生活贡献了棉织品和糖。这些都是使人们的生活变得更好的了不起的发明。那时我便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去这两个国家看看。主人如今带我来到了天竺,我想主人有一天也会带我去华夏看看。那日在海滩上见到大明的船队雄壮威武,我觉着现在的国王一定也是一位善于治理国家的人。父亲说华夏帝国有许多很会治理国家的皇帝。”

    竺辰听完有些暗暗吃惊,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听了这样的话竟然没有生气。可是自己之前怎么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他看看良玉说:“我便给你讲讲你口中所说的这两个了不起的国家。在华夏还是春秋时期的时候,天竺国正是列国时期。当时在天竺的大河流域有七个非常强大的国家并存。其中最为强大的国家叫做摩揭陀国,在春秋晚期的时候它统一了其他的列国。而华夏大地上的战国时期则是古天竺的孔雀王朝时期。这个王朝的建立者是丹陀螺笈多,他由西北向东南扩张,建立统一的王朝。丹陀螺笈多在位二十五年,将国家治理的民富国强、生机勃勃。而中原大地上则崛起了强大的秦国。便是那胡僧说到的秦王一统六合的秦国。秦王嬴政统一了中华,也建立起统一的大帝国。嬴政甚至还将国土拓展到了与占婆相毗邻的越国。”

    竺辰说到这里停下了,看着良玉。他在想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人今天如何却向自己敞开了心扉。他们兄弟跟随自己已近十八年,这么多年以来说过的话都没有这几日的出自肺腑。想想看或许是因为自己之前将心锁住了,锁在自己的情绪里。正想着。耳边传来那胡僧衰老的声音。

    “丹陀螺笈多出身于豢养孔雀的家族,因此这个王朝被称作孔雀王朝。他晚年时选择了退位然后独自去各地游历,在天竺南方过着隐居的生活。最后他像所有的修行者一样遁入密林度过他的林栖期和遁世期。当他看到继承他的人将国家治理的同样富于生机时,他安宁地绝食死去。后来又有了阿育王,他统一了大部分天竺小国建立了更加统一的大帝国。阿育王是丹陀螺笈多的孙子,他杀死了自己的哥哥,发动政变登上皇位,但也是他将孔雀王朝带上了巅峰。”

    竺辰感到很吃惊,这胡僧此刻分明就是一个正常的人在说话,而他所说的这些话为什么自己听着不像是在说故事?这胡僧到底有什么玄虚?为何他每次如常人般说话的时候都像是在点化自己?当竺辰想到点化二字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开了,这十几年来自己也许活得并没有那么糟........

    柯枝的主妇们每天早晨天刚亮都会打开门窗,为天上的飞鸟,地下的走兽,还有各种经过的小动物们打开一条通道并放置一些新鲜的食物,她们已经这样做了上千年。尽管这里的人把自己分作了不同的种姓,但他们认为人类与其他所有的生灵都应该是平等的。周恕来此没几天便也养成了每日清晨放些食物在竺辰伽蓝门口的习惯。这一天他早早打开门,没有看见飞鸟却见到一个人站在那里。这个人他在陈祖义家里见过。他是陈祖义派来给竺辰大师送包裹的。包裹里是一袋天竺金币和一封信。

    “大师那日不辞而别,吾料想定是对吾海寇之身份耿耿于怀。此事不怪大师,吾必尽心方帮助临终所托之事。天竺诸国境内吾均有些许势力,现交于大师吾之一信物。大师无论欲往何处,可持此信物方便乘坐海船,必不会遇到窃掠之徒。若大师有需,万望嘱咐陈某。若见商船有徽标与吾信物一般,则船必为陈某所有,大师可得百般方便。

    另:大师居于吾所时,有小子见一双南岛男女窥视跟踪。吾亲带人手已将二人擒拿。男曰名伮噜,擒时伤重,现已毙命。女曰为尼格之妻。如何处置,盼复。”

    竺辰读完信感到有些惭愧。原来那日见陈祖义于院中与几个壮汉私下交谈,竟是为了自己。他拿起信中所说的信物,这是一片手掌心大的竹雕,刻的是一艘海帆船。船上站着一个手持铁棒猴面人身的,那是哈努曼,陈祖义口中称道的英雄。

    竺辰将那枚信物放回信封。“告诉陈施主将那女子放了吧!她也是可怜人!”

    是啊!尼格为救自己而死,她心存怨恨多年也属自然,那是她对尼格情深所致。自己又为何要记恨于她。“还有,让陈施主多给她些金银以为抚恤,她的夫君为我而死。”

    日子又到了十月,雨季用最后一场雷暴雨宣布了自己的谢幕。不受雨水困扰的南洋总有许多节日要庆祝。十胜节就要到了,每年十月前后,柯枝人都会用一连十天的载歌载舞来庆祝战胜十首魔王的罗摩王子胜利归来。故事是这样的:罗摩是十车王的长子。他品德高尚,聪明勇敢,十车王年老之时准备传位给他。可是十车王有一个妃子,因为在患难时曾经与十车王有过恩惠。当时十车王心存感激便答应要满足她的两个要求,这个妃子就提出立她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十车王为守承诺不得不忍痛将罗摩放逐立妃子的儿子为王。罗摩就此被放逐长达十四年。罗摩贤惠的妻子悉多始终不离不弃,与丈夫同甘共苦。不料悉多有一次在森林中被长有十个头十双手的十首魔王罗波那劫走。再后来的故事就如陈祖义所叙,罗摩在神猴哈努曼的帮助下,与十首魔王大战十天救出了悉多。恰好这时他十四年的放逐之期已满,他们就返回了国中,登上了王位。罗摩归来的时候,他的人民载歌载舞庆祝。从此每年的这个时候,天竺人都会庆祝这个日子,这便是十胜节,它出自古天竺的史诗《罗摩衍那》。

    这十天是柯枝女人们的节日。她们身穿最靓丽华美的衣裙、展露最皓齿明眸的笑靥、舞动最曼妙柔美的身姿。她们的身边也有许多翩然起舞的男子,但无论是气宇轩昂、魁梧奇伟的;清新俊逸、尔雅温文的;还是飒爽奇姿、神采英拔的,都只是她们的陪衬。在这个节日里,女人们是最娇艳夺目的花朵。这些美丽之花处处翩然舞动着,汇聚成流动着的花的海洋!孔雀也来助兴凑趣,雄孔雀绽开七彩的尾羽阔步跟在女子们的身后,争夺着对美丽的诠释权!人们将自己养的母牛也装扮起来。它们被披挂上五色的彩绸、鼻子被穿上绚丽的珠串,信步行走在人群当中。天竺人对牛尤其是母牛有着极为神圣的崇拜。他们把环绕着天竺的整片地方比作一头奶牛,而天竺正是这头奶牛的乳房,是最富庶最神圣的地方,天竺孕育了周边的国家。

    所有的寺庙都对每一个人开放,人们只要穿戴齐整就可以随时进入庙中拜谒护佑他们的佛,用虔诚的心与佛祖分享他们的喜悦。竺辰看到是人们对生活的感恩、对来日的期许。他无法不感受活着的美好,他不能不露出欣慰的笑意。他希望那些曾经陪伴过他的人此时也和在他一起!

    老胡僧手拿一只竹棍也加入进了欢乐的人海,跳起奇怪但欢快的舞蹈。他似一只猴子那样舞动,笑得像一个孩童。

    《罗摩衍那》造就了天竺各国的两个节日,接下来还有一个节日叫做万灯节,也叫屠妖节,是在每年的十一月前后举行。万灯节到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敬浮屠、取井水灌佛,然后点亮各种油灯以象征光明、繁荣和希望并以灯为介祈祷新一年的好运与幸福。所有的地方都会挂上各式各样的灯。当夜晚来临时,无论富裕还是贫穷,每一个角落都灯火璀璨,令人目不暇接。人们走出门来将自己置身于灯的海洋,感受欢乐和温馨。万灯节的起源也是为了纪念罗摩的回归,当他驾着战车回到家乡时,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火,用以迎接他的到来,也用以表达喜悦的心情。从此以后,每年人们都过万灯节。

    竺辰又一次在灯海里点亮手中的灯,他的脑海中出现的是曾和媵巳在一起放飞的那只祈天灯,还有媵巳泉水般清澈的眼眸和温暖的笑脸。他没有想到在想起媵巳时他的泪水竟第一次没有涌上眼眶,却有一丝浓浓的暖意盈散在心间……

    柯枝人极度敬僧。寺院是青年人学习的地方,男孩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被送进寺院并在那里学习一直到成年。这是天竺国家宗教习俗和雅利安人种姓制度使然。种姓制度在这里已延续了千年。位处最高阶层的婆罗门除了掌握宗教权利和掌管祭祀,他们也负责教育。梵文是最主要的文字,人们因阅读经书的需要而学习文字,寺院是最主要的学校。掌握军事权力的刹帝利却位列婆罗门之下,这与中华帝国历来的传统不同。社会地位低的是吠舍和首陀罗,奴隶和战俘则是贱民。

    不同宗教的僧人在柯枝都享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国王信仰释教、婆罗门教徒遍布全国各个大小村镇、皇室贵族的信仰有释教也有婆罗门教、还有倡导苦行的教耆那教在平民间流行。民众对僧人的供养尽职尽责,他们希望自身的虔诚能够带来温饱富足的生活。

    竺辰在这里接受信众的供养,他将接受来的供养分出一部分每隔三日带上良玉去贫苦人家施与老人和孩子,作为僧人他也免费教授年轻人读书,他已经能够诵读一部分梵语的经书和书籍。梵语的发音在这里享有极为神圣的地位,这并不是因为这种文字本身,人们会在吠陀秘咒之声下顶礼膜拜。传说吠陀梵语所至之地,任何愿望都会实现,这种韵律音调就是神圣的代名词,所以重要经文的传授都是通过口耳相传,经文朗诵的韵律是学习经文的重要内容。除了婆罗门教,在天竺各国,佛教的经典也是通过梵语的口授相传,通过美丽的韵律朗诵来达到佛事的圆满。玄奘法师曾在他的著作中称赞这种朗诵有如天音,几代中原僧人朝圣后带回国的经文大多也都是将口授心传的内容记录了下来,并非得到了现成的文字书籍。

    竺辰享受朗诵梵语那天籁般的韵律,他已经是一位有气度的、博学的僧人,每当他用顿挫抑扬的音律诵读经文的时候,阿笃都会用膜拜的眼神看着他。竺辰几乎每天都教阿笃写字,阿笃已经能写出和竺辰一般无二的字体。终日与竺辰形影不离的小策芭就那样沐浴在梵语圣音里,它的眼神因此变化出常人不及的灵气。

    老胡僧终日坐在寺院的一个角落里,他不再说什么神猴之类的话,他就如同一尊雕像,听着回荡在寺庙中的佛语梵音。

    日子就这样过着直到郑和再度来到这里。

    “大师,再过几天便是交年节了。眼看新年将至,咱们是不是也祭一下灶!”这一天早饭方才用罢周恕就对竺辰说。

    “你看着张罗,这日子过得也快。无论如何,新年是要过的。”

    阿笃听见高兴地睁大了眼睛,在柯枝的寺院里过新年是令他兴奋的事情。

    周恕按照中原习俗祭灶扫尘,还像模像样画了一张祝融像贴在灶间,摆上糖和五谷,煮了杂豆饭,准备了一些时令果蔬,招呼大家一起吃一餐辞旧迎新的饭。竺辰让阿笃也叫来了胡僧。

    “快要到霍利节了,要种豆了。”胡僧一面吃杂豆饭,一面嘴里咕哝着。霍利节,也叫洒红节,在每年的二三月之间,是天竺的旧历新年,一般都要庆祝好多天。撒红节是天竺的狂欢节,每到这个时候,男女老幼都走上街头,互相往对方身上抛洒红色的朱砂粉和五彩斑斓的颜料,这些颜料一般来自各种色彩的鲜花粉末,以及五颜六色的彩石碎屑。如果你被这些颜料洒中了,就代表着人们对你的祝福。霍利节来自天竺的神话史诗《摩柯婆罗多》。传说古代有一个国王西兰卡西亚普,他生性残暴强迫人们背弃大神毗湿奴并尊奉自己为神灵。然而她的王子普拉拉德却依然虔诚信仰毗湿奴神并且生性仁慈,非常受百姓的爱戴。国王再三威逼王子,他都不肯改变自己的信仰,所以国王就想尽办法要杀害王子,但都没有成功。最后无计可施的国王派出了自己的妹妹女妖霍利卡去烧死王子。霍利卡会念咒语因而不怕火烧。在一个月圆之夜霍利卡抱着王子跳进了火堆。然而当火熄灭之后人们却惊奇地发现不怕火烧的霍利卡化成了灰烬,王子却安然无恙,邪不压正,善良最终战胜了邪恶。于是,人们将五彩的花瓣洒向王子以示祝贺,并将每年这个月的月圆之夜定为霍利节。当霍利节夜晚到来的时候,人们还会点上篝火,焚烧女妖霍利卡。在北天竺的一些地方,每到霍利节这一天,女人们还要手持木棒追打家中的男子。据说这种奇特的习俗源于古老传说中的英雄之神克里什那,他在结婚前经常到他妻子的家乡巴萨那村闲逛,并且用恶作剧来嘲弄那里的女子。这样的恶

    行引起了当地女子的不满。因此,她们每次见到克里什那都会用木棒将他赶走,从而形成了这样的有趣习俗。

    霍利节是年轻人的狂欢。红色的朱砂粉末,彩色的花瓣碎屑从他们的手中飞扬出去,好似一场七彩的雨,落到行人的头上、身上。被彩色雨击中的人们发出欢乐的笑声,那是在接受来自陌生人的祝福。人们相信过去这一年的一切不美满已经结束而好运就在五色雨降临的那一瞬间到来,陪伴自己到来年。竺辰让良田、良玉带着阿笃一起到街巷的人群中去。他想要那七彩的雨驱散不幸并带给自己身边仅存的这几个人好运和平安。

    竺辰借宿的这座寺院是一座古老的婆罗门教寺庙,具有简陋的石窟风格。在释教开始盛行的时期,庙宇被改为了佛教寺院。现今随着婆罗门教的回归,寺院的一半又改回天竺教。这也算是奇观,一座寺院分作两半,各自供奉不同的神佛,却又能够和睦共处。天竺人相信世间有三千三百万神,都是梵的各种不同的具象。梵是一切的本源,万物由他而生发,而其中最主要的具象是梵天、湿婆和毗湿奴三大神祇。正因为梵具有不同的形态,天竺人认为无论信仰哪一位神,最终都会指向梵本身。这就是在天竺有许多不同宗教存在,并且天竺人对各种宗教持包容态度的原因。信仰不同神佛的僧人一样的朗诵梵语天音为前来祈运听经的人们送去心灵的抚慰。这样的共处令竺辰的心为之撼动,人们总是会用某种一成不变的思维去看待事物,殊不知变化和接纳却可以带来另一番不同寻常的天地。

    老胡僧这一段日子就坐在寺院的角落晒太阳,他很少再说他的疯话。竺辰让阿笃照顾着他的起居,衣食无忧的他似乎在安享自己来日无多的晚年。他用浑浊的目光扫视着经过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只有当竺辰走近他的身边时,他的眼神才会瞬间变得清亮。他望着竺辰眼睛的神情饱含着关切,这令竺辰很是感动。当他在竺辰的脸上看到平和宁静的时候,他甚至会露出那么一丝的微笑。这是两个只用心来交流的人,他们之间不需要语言,别的人也看不懂。在竺辰看来,这老僧并非疯癫,他只是封闭了内心,将自己与所有的外部世界隔离开来,就只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竺辰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会使一个人成为这般状态,但他知道这样的人心里一定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智慧的光,这种光会在某种特定的境况下照亮某个迷茫困顿的人。

    洒红节的喧嚣渐渐随阳光的示弱淡了下来,一对年轻的夫妇走进竺辰所在的寺院中。他们是来祭拜湿婆大神和女神帕尔娃娣。他们跪拜在三只眼的湿婆神脚下,又在雪山女神帕尔娃娣面前许下心愿,祈求来年这两位神祇能够为他们送来一个孩子。湿婆是天竺教三大主神中的毁灭之神。他的额头上有三只眼,第三只眼睛是他最强大的武器,这只眼睛能够发出消灭宇宙间所有东西的神火。湿婆神具有复杂的性格和不同的形象,他既是毁灭者,又是繁衍的象征,既是境遇的强大苦行者,又是欢乐的舞蹈之王。在天竺教中有三位女神,湿婆的妻子是雪山女神帕尔娃娣,她是母亲之神;毗湿奴的妻子是吉祥天女,她掌管人间的财富和吉祥;梵天大神的妻子婆罗室伐底则是文艺女神。

    年轻的夫妇祭拜罢梵天和雪山女神,又来到释教的半个院落祭拜多闻天王施财天,他们跪拜在那里念念有词许下心愿。

    老胡僧正在天王像旁边打着瞌睡。

    “大明船队要来了?”正在打瞌睡的胡僧突然喊了一声。唬得那对年轻夫妇一个激灵。竺辰闻听走向那对夫妻。

    “二位施主打扰了!方才这位大师所言属实么?”竺辰看着这对夫妇。

    “见过大师。是的,大明郑将军的船队已经过了占婆,听说今年还会来古里,那就会经过柯枝。我们祈求天王降福,这次能够采办到一些好的绸缎,为我们带来更多的生意。”

    郑和又要来了,还有榜葛刺的锦衣卫,也不知道他们到了哪里。柯枝宁静的生活就要被打断。世事无常才有常,竺辰平静了很久的心再起了波澜。

    老胡僧看出了竺辰的不安。“我为小我,万事万物为大我。小我包含在大我之中才好挣脱悲喜。世间诸情在世人眼中的不同皆是幻象。唯有摆脱了幻象的束缚,才有可能接近梵,无喜无悲。”胡僧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竺辰说。

    竺辰看着他。“我所求的无非是一份安静,他们却为何不肯给我?”

    “流动的水遇到静逸的山林就找到了家,找到家园的泉水才是安静的。”僧自顾自地说着,说完又闭上眼睛打起瞌睡。竺辰没有心思听他喃喃自语,转身进了伽蓝,他要好好地想一想还能去哪里。

    酉时刚过,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周恕打开门,看见胡僧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只陶坛。

    “是大师吗?请进来吧!”竺辰的声音传来,胡僧没有理会周恕,径自走进门来。竺辰的晚饭还摆在桌子上,看来他的心情的确不佳。胡僧扬手晃了晃手里的坛子,从桌子上取了两只碗,走到竺辰的身边坐下。他从坛子里倒出一些汤乳状的液体在两只碗里,先自饮了一碗,然后咂了咂嘴,一副很享用的样子。然后他将另一只碗端起,捧到竺辰的面前晃了晃,一些液体洒了出来,一股淡淡的酒香传来,酒香中还有一丝麦谷的清新味道。

    胡僧并不看竺辰,只是嘴里说道:“苏摩的甘露,赋予你永生之力。”

    这是苏摩酒,是天竺人最喜爱饮的酒,他们相信饮苏摩酒可以通神。苏摩原是一种蔓草。天竺人取其茎在水中浸泡后以,以石磨榨取黄汁,经毛筛过滤,再以水稀释,然后再加入牛乳和麦粉搅匀,发酵后便酿成了苏摩酒,此酒可用来祭神。苏摩也是一名神祇,他掌管祭祀、苦行、星座和药草,是巫医的保护神。他是与雷神因陀罗、火神阿耆尼相并列的三位神祇之一。苏摩酒被天竺人视为天神之甘露,能够赋予饮用者超自然之力或永生的力量。

    “多谢大师。贫僧不饮酒。”竺辰淡淡地说,伸手轻轻地推开了胡僧捧着碗的手。胡僧不再相让,端起碗自己喝了下去。两碗苏摩酒下肚,胡僧的脸颊赤红开来。他看着竺辰,一脸关切的神情。然后他看了看放在地上的坛子,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两口喝了下去。老胡僧的双眼游离起来,苏摩酒使他的大脑混沌迷糊,他垂下头,发出了鼾声。竺辰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这胡僧从哪里得来这一坛酒。

    “大师,小人将这胡僧叫醒扶回去吧。”周恕说道。

    “哎!不必了!且让他坐在这里吧。”

    “您还是把晚饭用了吧!小人再去给您热一下。”

    说罢周恕将盛着晚饭的几只碗放进木头托盘里端出了房门。竺辰看着倒在地上熟睡的老僧,有些羡慕他。他拎起陶坛在空碗里倒了半碗酒,端起来慢慢地喝了下去。一个下午思绪繁乱,他是多么想要一份宁静的生活,不再奔波!许多年前应天宫城里的那个年轻人距离自己已经那么遥远,思想起来仿佛是曾经做过的一个触不可及的梦!梦境里的人与事都已经模糊不清,朦朦胧胧。但那个梦带给自己的苦难却是那么的真实,带来的伤痛又是那么的铭心刻骨!想到这里,他又倒了半碗酒,缓缓地一饮而尽。他的眼泪滴落下来,他有一点为自己悲伤,为自己这半生的无奈心酸。他一直试图将前半生的自己看作是另一个人的经历,但此刻的他不由得为那个人悲戚,何时否极泰来!?竺辰给自己倒了第三碗酒。

    “哎呀大师,您可不能再喝了!”

    周恕吃惊的声音传进耳鼓。这个奴仆不知道什么时候进的门,猫儿一般没有动静。不知从何时起,他走起路来越来越像小策芭,悄无声息。

    “来!陪我坐一坐。”竺辰放下碗拍了拍身侧的地板。周恕慢慢地坐下来。

    “大师可还好?您没事吧!”

    竺辰没有说话,他只是没有抬起头,他害怕一动眼泪便会滴落下来。周恕似乎听见了竺辰的泪水噙在眼眶里的声音,他安静地坐着,什么也没有说。主仆二人雕塑一般,夜静得出奇。突然“嗷”的一声叫,小策芭从窗子外面跳进房里。这猫儿最近不知总跑到哪里去,很晚才回来。

    策芭的叫声唤醒了半梦半醒间的竺辰。他抬起头望着窗外幽幽地说:“我没有想过要那个皇位,皇位却给了我。然后我想做一个好皇帝,有人却不肯让我做。我没有想过能有一个朋友,方淮和尼格却待我如友,然后我想与他们彼此像朋友一般相待,他们却离开了我。我没有想过此生还能有一位女子真心待我,媵巳却待我有情有义,然后我想也许我也应该真心待她,她却也离开了我。我与奎儿、圭儿不得相见便没再想能有一个孩儿,竺奎却唤我父亲,然后我想给他做一个好父亲,奎儿也离开了我。我未曾想过会做一个和尚,我不喜欢做僧人,可我却做了半世僧侣。我自幼想要国泰民安,可自己却一世漂泊。你说,人世有几人无常如我?”

    两滴清泪从竺辰凄然的脸上滑落。周恕的心一颤,他端起身旁碗里的酒颤颤巍巍地喝完,抬头看了看竺辰眼角的皱纹。

    “主子!老奴斗胆今天便也说一说。您这半生沧桑,老奴都看在眼里,痛在心上!老奴早已决心陪您活,为您死。老奴当您做主人,可老奴有时心里也悄悄当您是朋友般说心里话,但您可会将老奴视为朋友?您不会,因为自小老奴就是您的奴婢。阿笃跟着您的时间虽说不长,但老奴看见这孩子看您的眼神满是敬畏和爱戴,就如同看自己的父亲一样。老奴看得出来,阿笃从心里想把您当做他的父亲,可您是否会把阿笃当做您的孩子?您也不会,因为阿笃一直侍奉您为主人。您是否会将柏柳帮主看做知心人?您不会,因为您始终把她当做您的属下,可她对您那也算有情有义。良田两兄弟对您诚尽义至、言听计从。十几年来,他们尽心尽力侍奉您、保护您!他们就像待自己的至亲兄长一般待您。但您可有视他二人为兄弟?您没有,因为他们是您的奴隶。今晚的老奴借着酒胆,我想说,您若能视我为朋友,我定会欢喜至极、感激涕零。您若能视良田良玉为兄弟,他二人定会感恩戴德、明恩图报。您若能视阿笃为孩子,阿笃也定会铭内涕泗!老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竟敢斗胆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可是老奴就是在想,人呐!往往眼里所见的都只是自己的悲欢呐!”

    这个做惯了奴仆的人说完竟然呜呜地小声抽泣起来,说不清他是在替竺辰悲伤还是在为自己落泪。

    竺辰没有想到周恕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收住泪水,吃惊地看着周恕,就像不认识这个人一般!然后他懵懵懂懂地感觉到周恕方才的话就如同电光火石倏地击中了他内心的某个地方,一种说不清的朦朦胧胧的光在那个地方亮了起来!

    老胡僧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哈哈大笑。“我不是神猴哈奴曼,我没有救悉多,所以我也没有救罗摩。可是有人救了悉多,所以也有人救了罗摩!只是不是我!哈哈哈!”

    “母狼养大了罗慕路斯,罗慕路斯为了王位杀害了自己的亲兄弟。但国家在他智慧的统治下,强大起来。”

    “戒日王在位的辉煌只是辉煌一时,也最终瓦解。你中原王朝更替,又哪个得享了千年?”

    “我好像要死了,许多年前我就想要死却没有死!现在我终于要死了!吼吼吼吼!”

    胡僧不晓得哪里来的这么许多的话,一起迸发出来。他声音大得出奇,他的胸腔一起一伏,他的乱糟糟灰白寸长的头发好像一根根立了起来。周恕不再哭泣,他像看妖魔一般看着胡僧。胡僧呵呵地喘着粗气,他抓起地上的那坛苏摩酒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口,随后打开门,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竺辰惊惧地望着胡僧,然后他站起来,跟着胡僧走到房外任由老僧跌跌撞撞进他平日栖身的佛殿。胡僧凄怆的笑声仿佛驱魔的咒语慢慢驱散了竺辰心头的阴霾,人有的时候会用他人的苦难驱赶自己的不幸,这也许就是人类内心无法言说的阴暗!竺辰走到寺院的角落,坐在一棵高大的菩提树下,抬头看夜空里的星辰。夜色那样黑暗,星星却依然选择夜空。竺辰让心放空悲喜,他看着那几颗忽隐忽现的星辰,看得那样入神,他的心、他的灵魂都在陪他一起看着。远处两个人也站在夜空下无言地陪伴着他们的主人……

    东方现出微微的晓光,太阳露出一丝红线,然后是半个红圈,眨眼的工夫就变作了一副火烧般耀眼的圆盘。竺辰似睡醒了一样,他站起身,面色沉静、无喜无悲。他缓缓走进老胡僧栖身的佛殿。

    老胡僧还是坐在那里盘着莲花,一动不动。但他的身形看上去似乎小了许多。竺辰走到他的身前,老僧低垂着头。

    “大师!”竺辰轻轻喊了一声。老僧还是没有动,他的肉身看上去变得如干柴一般,一股寒气从他破烂的僧衣上传来。

    “啊!”竺辰轻叫了一声,他就像触摸到炙热的铁块一般摸了一下老僧的手,然后他迅速地捂住了自己的嘴。那胡僧已经坐化圆寂了。他的身旁躺着那只酒坛,坛子里的酒早已空了。胡僧把所有的苏摩酒都倒进了自己的肚子却没有获得永生之力!也许他是想把永生的力量带给他关怀的人!竺辰想起昨夜老僧用尽气力说的那些想话,他想他似乎明白了老僧的用心,胡僧用自己最后的时间告诉竺辰什么是世事无常作有常!什么是世间无奈莫勉强!

    青山之下、净溪之滨,竺辰将老胡僧抱上良田兄弟架起的柴草堆。他在柴堆边坐了半个时辰,看着老僧静静地躺在那里。竺辰的面容发生了改变,他看上去已经是那么的不同!这种不同一定要用死亡来换取,它被叫做重生!也许这就是老僧最后的智慧!

    竺辰打着火石将柴堆点燃,火势蔓延的远比想象的快许多,那是老僧的魂魄之灵迫不及待地去了他口中的大我,去找寻他想要找寻的梵!竺辰想不出这个人的一生经历了什么,但一定有常人难料的苦难!柴草迅速地化为了灰烬,老胡僧干瘪的躯体早已升腾作青烟,带走了他自己的也许还有这个送与他临终关怀之人在世间的全部苦难……

    竺辰知道,星空下的这一夜,他什么都没有去想,但他却醍醐灌顶般地明白了许多!那胡僧是上苍送与他的天使!

    阿笃揉着眼睛走进竺辰的伽蓝,手里的木托盘上放着一碗粥。竺辰从怀里掏出一个竹丝精心编制的小盒子,缓缓地打开,里面是两粒碎银。那是他曾经在一个市集尾随胡僧到破庙时让良田留给老僧的。火化胡僧后竺辰在自己的床铺上发现了这只竹丝盒。他知道,那里面装的是悲悯与舍弃!

    “来,过来。”

    竺辰冲阿笃招了招手。

    “今天教你写几个字,给你讲几个故事。”

    竺辰展开一张纸,在上面写下了几个字:杜宇虽贤,鳖灵更明,蜀得治矣!

    半个时辰后,竺辰叫进来周恕和良田兄弟对他们说:“我们明天离开这里。”

    一个只着寸布的天衣派耆那教徒从寺院前走过,他的手里拿着一把扫帚,慢慢地扫且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