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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柯枝 (上)

    十六柯枝(上)

    磨难就像一粒粒石子、痛楚就如一把把碎砂,落进心里,将竺辰内心中最柔软的那些缝隙慢慢磨硬、填平;时间却似一只无形的手,当内心再无缝隙可填时,它便施展出神奇的手段让那些痛楚缓缓沉淀、让一切归于平静,人要活下去。对竺辰这样的人而言,时间带来的平静会令他慢慢少了寻常人的喜怒哀乐,这每样情感都会在寂寞中凭生出痛楚,但埋藏不是忘却,埋藏会渐渐生出更多的悲天悯人。

    这里被称为天竺诸国。与南洋其他地方一样,这里也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国家林立并存。唐朝玄奘法师西去研习佛法归国后将这里的国家名称正音为印度,但由于受官方史书书籍的影响,人们还是更多地将这里称作天竺抑或身毒。天竺因其文化与宗教的输出与扩张,也因为自身文化与宗教的几度更替,加之它处于丝绸之路南线的末梢,自古便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陈祖义的船没有离开海岸太远行驶,是因为榜葛刺海湾里强劲的西南风。很少有人想到竺辰会选择海路离开榜葛刺,那不是出海的季节。但这是陈祖义,他的海船上有技术最为娴熟的船工和经验最丰富的纲首。风总有歇息或微弱的时候,就在这样的间隙,陈祖义的船将榜葛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不久船上的人便登陆天竺经陆路最终到达了南天竺的古里,那是苍南朔几年前去的地方。

    “罗刹一词来自婆罗门教,在天竺罗刹是各种魔鬼的总称。”陈祖义看着前方不远的古里国城神色有些古怪地说,不知他是不是在自嘲。“我就是很多人眼里的罗刹。”

    竺辰感激陈祖义相助他逃离榜葛刺,但他在心底实在说不上喜欢这个人。他与这个人唯一的联系只是方淮的临终之托,陈祖义信守承诺是信义,但他给明朝百姓和大明朝廷带来滋扰却是不争的事实。竺辰并不想与他有什么过密的交往甚至也想不明白方淮怎么会与他做了至交。也许有些人注定就是有缘人而另外一些人之间却很难感受到缘分。

    古里国就在眼前了,一位修行的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他的身上只系着一片遮羞的白色麻布。他一边走一边在歌颂,声音空灵悠扬、不含任何情绪。行吟诗人吟诵欢畅也吟诵悲凉,但更多的时候他们的吟唱既听不出欢畅也没有悲凉,正如同竺辰此时的心境。他们的吟唱只是一种讲述,讲述世间一切如何存在。

    “那是《罗摩衍那》”陈祖义说:“是天竺最著名的古老长诗。讲的是神猴哈努曼率领猴兵猴将,在众神的协助下帮王子罗摩击败楞加岛上的十头魔王罗波那,并救出被罗波那夺去的妻子悉多的故事。悉多是大地美女,魔头罗波那因得梵天大神亲自传过法,所以神妖魔皆无法杀死他,唯有凡人才行。保护神毗湿奴便化身罗摩王子下界前来诛杀了此魔头。”

    “施主对天竺很了解。”竺辰出于礼貌答了一句。

    “神猴哈奴曼是风神和被贬入人间成为猴身的天宫歌女之子,一出生时便力大无穷,就连天神之王因陀罗都无法与他抗衡。后来大梵天神因他天生神力收他为徒,练就了无上神通。他还机缘巧合吃了龙珠之粉,成为不死不灭之身,所使的武器是一根铸铁棒。在凡夫眼里他是罗刹,相知者视他为英雄。”

    陈祖义的话有些意味深长,已经到了古里的城门。古里又做古里佛,自建国时起便有中原商人与大食人在此长期从事香料贸易。中原运送丝绸华缎的商船也在这里卸货,然后由不同国家的商人再将这些绸缎经陆路贩运到波斯、突厥人的国家、大秦乃至更遥远的大西洋国。中原物产、南洋香料和中原商贾使古里成为了东西方的贸易中转站从而逐渐繁荣起来,古里欢迎华人。古里国以其在马拉巴尔海岸上的优越地理位置成了重要的海上贸易中心,所以扎莫林世袭的国王在明初就将古里设为自由港,任何船只都可以在古里国停泊,补充淡水和食物,商贾可以自由进出,无须照引。这一举措使古里国成为马拉巴尔海岸最富庶的国家,古里自己则出口胡椒和生姜,王室是这个国家最大的商人。

    气氛有些沉寂。

    陈祖义似乎感觉到了竺辰与他的距离感,笑了笑继续说:“这些年,明朝陆续在这里建立了一些官厂。主要是窑口,还有不少铁器坊。与南岛不同,天竺有铁矿,但他们的锻造工艺不比中原。”

    “听闻郑和此前几次都曾来过这里?”

    “是!古里国王主动与大明通好,郑和初次来古里的时候受到了沙米国王的盛情款待,古里国人也热情招待了郑和船队。大师不知当时的盛况,当郑和船队的海船靠近古里海岸时,先是海船上鼓乐锣号齐鸣,振聋发聩,接着海岸边上的古里国人看到的是成片成片的海帆船迅速向岸边移动。率先到达岸边的是率领舰队的宝船,每艘宝船有几幢屋大。紧跟其后的大海船黑压压一片,如同一座海上城市。当海船全部列队岸边时,大明朝几万人的军队身着铠甲、手持兵刃,就在海船的甲板上排兵布阵,他们威风凛凛却鸦雀无声。那景象我至今难忘!当时我就在岸边的人群中,很多同我一样的华人都是激动万分!”

    竺辰似乎看到了陈祖义描述的盛景,他的心有些湿润。

    “我华人礼尚往来,郑和又答谢古里国王,他就在海滩上安排筵宴,款待国王和皇室。船队竟随行带着那么多的御厨,食材都是从大明带来,那么多的珍馐美味还有御赐的好酒。桌椅均是上好木材所制,贡缎的罗伞罩住餐桌。就那样密密地摆开,筵席排满了整片海滩!菜肴还分给了前来观看的人群,那样的盛况真是绝后空前!”

    陈祖义说到愈发激动起来。“席间郑和的副手王景弘向古里国王提出,可在古里国盖一座碑亭,以作纪念并向后世昭示两国之友谊,国王欣然同意。翌日郑和的官兵就动手建造碑亭,没有多久就造好了一座中华风格的碑亭并刻有碑文。上云:‘永乐五年,朝廷太监郑和等,统领大宝船到彼,起建兹碑,以通诸世好。’碑侧并立石云:‘其国去中国十万余里,民物咸若,熙同风,刻石于兹,永乐万世。’郑和二次下西洋到达古里国时,古里国王还接受了大明诏封的敕书和诰命银印,各级官员也接受了升赏及品级冠服。此后古里数度偕柯枝、南渤利、甘巴里、满剌加、爪哇、占城、锡兰山、木骨都束、溜山、不刺哇、阳丹、麻木、剌撒、忽鲁谟斯、沙里湾泥等诸国入贡。使者达数千人。”

    陈祖义不无炫耀地一口气说出如此多的国名,阿笃听得直张睁大了眼睛、无声地唏嘘起来。不知为什么竺辰感觉心里对他的印象似乎好了几分,表情便柔和了几许。“施主有幸得见我大明舰队抵达之盛况,定是令无数人艳羡至极了!”

    “诚如大师所言!大师请看前面就到在下的住所了。”

    “这像是一间作坊。”

    “是的。这是在下开在古里的铁器作坊。”

    “施主开作坊?”

    “大师不必诧异。古里出产铁矿石,而南岛铁矿稀少。铁器作坊开在这里,比从中原贩运铁器成本要低许多。南岛的许多铁器就是在古里生产的。在下在南岛也有铁器生意做,我在堵婆还开有瓷窑。大师不要真把在下当作打家劫舍的!哈哈哈!”陈祖义说完一阵大笑。

    “夫君回来了!”

    随着话音,一位天竺女子从房内走出。只见她大眼浓眉、重乳丰臀、肤色如茶,用朱砂在眉心点一吉祥痣,头披明黄色真丝纱丽、上身裹着翠色紧身古丽、下穿大红色裹裙,典型的天竺美人模样。在天竺各国,妇人们都会在眉心点吉祥痣。眉心被认为是生命的源泉,是人与神灵交流的重要位置,这也是诸多佛像眉心有痣的原因。在眉心点上红色的朱砂就是为了消除灾难,护佑自身。

    “这是我在古里的妾。”

    “欢迎夫君的朋友到家中做客!给大师见礼!哟!这只猫儿长得威风凛凛,像是一只小豹子呢!”天竺女子说完一阵风一样飘的不见了踪影。不一刹那又不知从哪儿飘了出来继续用唱曲子一般的汉语说:

    “之前夫君派人送信说三年之期已满,近日便会回来。方才城门铺子的小子跑回来传信说主人与几个朋友已经进了城,未料想回来得这样快。妾身已经吩咐人打扫了那两间客房,饭也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待客人稍事歇息便可用饭。”说完她款款地行了一个中原屈膝礼,行罢礼却不离开,只用水一样的眸子望着陈祖义。竺辰见状说:“客房在哪里,女施主指给我们便是,贫僧带人去安顿一下。”

    虽说是作坊,陈祖义这里的布置也算得奢华富丽。一间饭堂里四壁都挂满了绛紫色的绸缎,一看就是湖州的七里辑丝,缎面上用暗花绣着雅致的莲瓣兰。不知道在哪里用了香,有淡淡的兰花香气丝丝入鼻,正契合了那绸缎上的刺绣,又有一盏藁城的八仙过海八角大宫灯悬挂于梁上。

    陈祖义见竺辰眼望着那盏灯颇有些得意地说道:“此灯产自北直隶的藁城,在下一向喜欢藁城灯,有一次将几盏新进手的灯送给了古里的几位胡商朋友,未料想此灯竟受追捧。现在我有专门的铺子出售藁城灯,售价是我的人从藁城进货价格的十倍,都是王室贵族购买。”

    “贫僧自南岛一路到这里,所见均是我中华泱泱大国之物产。心中感到十分欢喜。”

    “从南岛到西洋皆对我中原物产所求甚丰,只是朝廷要把持专卖之权,未得敕引文书便不许我等小民擅自私下买卖。那敕引岂是常人能得到的?不得已我等才私自组建船队,豢养流民做护从。啊!呵呵!不说此事了。大师先用饭!”

    “难道说那劫船越货之事你未曾做过?”竺辰心里暗自说道,脸上却笑笑将手拿起了筷箸。

    桌上所摆均是素食,有薯、稷、藜蒸在一起的饭,还有各种蔬菜。蔬菜有茄汁芥菜、糖渍生姜、萝卜银丝、小葱拌胡荽、清汤葫芦苗、熘菜瓜、冬瓜莲子羹和椰蓉豆腐花,还有几碟新鲜的果子,有波罗蜜、芦蕉子、绿柿子等,还有一小瓜,如指头般大小、长二寸见许、葱紫的瓜皮,嚼起来有青瓜之味。这些果子成熟得很好且极为新鲜,均是中原不得见之物。能将素宴做成这样色、香俱佳,可见主人是很用心了。侍候在一旁的小子为竺辰以外的几个人斟上了椰酒。竺辰一眼瞥见那斟酒的壶竟是失传已久的北宋钧瓷,心中不禁愕然,这陈祖义果然不是寻常人等!

    陈祖义伸出手掌向良田兄弟让着酒一边看着周恕与众人话里短家常般地说道:“这二位大师的武士可多饮些内人自家酿制的椰酒,我在这里有椰林。在古里,富家多种椰树为产业,或一千株或二千三千株。椰子果嫩者浆甜可做糖水饮、韧者可以酿酒、老者椰肉可以打油制糖,也可当做饭食吃。椰子外壳的穰十分坚韧,可以打索造船。将椰壳做碗当杯的,在这南洋随处可见,其树木材还可打制家具,也可以造屋。诸位可不要小觑了这椰树,可谓周身是宝啊!哈哈。大师请勿要客气,多吃一些!”

    素宴的清香气息飘在饭堂之内,飘出了窗棂。许是这烟火气的招引,一个疯疯癫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我乃神猴哈努曼,我救了悉多,所以我就救了罗摩。”

    “又是那老疯癫的胡僧,快去将他撵走!哦对了,拿些吃食给他。”

    天竺女主人对一旁的小子吩咐完又看着竺辰说:“那是此处附近荒庙里住着的一个老胡僧,总是到处疯疯癫癫地说些同样的浑话。不过他从来不偷盗,都是众人施舍给他衣食。有人说他应该有一百二十多岁了,还说他曾是某个小国的王子。”

    竺辰心里顿时对这个胡僧生出了几分兴趣。

    南天竺古里国今年的雨季似乎比往年要长,都到了中秋时节,每日的雨还是下个不停。这里的雨有时下的比榜葛刺要大,但没有恼人的洪水,也没有锦衣卫千户。竺辰居住在陈祖义宅子里的日子过得并不舒畅,他的心里总是对陈祖义有一些说不出的抵触,陈祖义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但这并不妨碍陈祖义对竺辰无微不至的照料。这是一个外表粗犷内心实则细致入微的人。

    疯癫胡僧又来陈祖义门口胡言乱语过几次,但无非都是那几句他是神猴的话。竺辰很想出门跟他聊聊天,但都因为雨天没能如愿。这一天,难得的没有下雨,竺辰带上良田出了门。现在良田兄弟很少同时陪竺辰外出,因为他们双生子的样子锦衣卫在榜葛刺已经见过。

    二人出门只是想随意地走走,并没有什么目的地。路上几只雄孔雀拖着长长的七彩尾羽悠闲地散着步,有路人给它们投食。孔雀是古里人眼里吉祥的生灵,给它们投食意味着可以将吉祥的福气带回自己的家里。古里城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商铺,这些商铺出售的商品林林总总,令人目不暇接。城市的管理者为便于收取税钱将商铺分类划片,

    不同的区域收税不同,同一区域内则收取相同的税利。每片区域由专人负责,方便了国王最终的统一治理。对来往过境商贾和城市里大小商贩适当收取税钱的收入使王室皇族得以过着奢华浮靡的生活。他们消费中原最好的丝绸、使用汉人烧制的最精美的瓷器,品饮产自云南最上等的茶饼。商贸使这个弹丸之国的国民过着富足惬意的生活。行走在街道之上,每个人脸上呈现出的是温和又没有忧虑的平静。

    竺辰路过一间蓝色琉璃门上挂着红色珊瑚珠的店铺。他想起媵巳似乎很喜欢这样好看的珠子,于是走了进去。最近他时常很想念媵巳,这些年来他只是将与媵巳一起逃亡当作一种习惯。来古里的这段日子,他才明白,媵巳其实已经成为他的一种依靠,失去依靠的那种痛时时折磨着他。他的心仿佛被硬生生割掉了一半,痛起来的时候连呼吸都是疼的。他想如果还能活着去榜葛刺那片埋葬媵已的林子,一定要把最好看、最珍贵的珠子铺满她的坟前,媵巳从来都是喜欢美的。

    竺辰看了看店铺里的货物,百宝格上有红宝石、珊瑚珠、琉璃瓶、琉璃枕、拂郎双刃刀、金系腰,还有龙涎香、苏合油和各种团香以及黄金的香炉。竺辰拿起一串珊瑚珠,良田从袖袋里摸出一块碎银。

    “我是神猴哈努曼,我救了悉多,所以我救了罗摩。”疯胡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竺辰转过身去。

    “你是从震旦来的僧!”

    “此话何意?哪里是震旦?”竺辰一脸茫然地看着胡僧问道。

    “哦!哦!你是震旦来的,是赛里斯国人!”

    竺辰更是一头雾水,他走出店铺的门。那胡僧却又不再与讲话,转身扬长而去了,一边走一边嘴里念叨着他是哈努曼神猴。

    胡僧的行径越发引起竺辰的好奇,他紧跟着追了上去。那胡僧看上去衰老瘦弱,脚力却是出奇地好。竺辰二人在后面小跑着才勉强地跟上他的步伐。胡僧走出店铺林立的集市,拐过两个弯、又穿过一片居民区到了一座荒废的破庙前。看上去那破庙曾经是一间佛寺,只是随着天竺教的复兴和***教的传播而至荒废。胡僧推开摇摇欲坠的庙门走了进去却没有关门。竺辰追到庙前犹豫了片刻,然后他抬起手拍了拍门框以示敲门,他担心若是敲久了那破门板会不会倒下。门内没有动静,良田冲竺辰摆摆手,示意他先别进去,然后良田率先一步跨了进去,竺辰跟在后面。

    庙里的造像落满灰尘,屋顶漏着几条缝隙,已经看不出佛像身上漆的颜色,但可以看到佛像沉静和蔼的面容。庙内一角的地上乱糟糟地铺着些草,胡僧笑嘻嘻地坐在草地上看着竺辰二人。

    “你是震旦来的僧人!你与南洋人不同!”

    “什么震旦?大师所言贫僧听不明白。”

    “震旦就是你来到地方,就是赛里斯国。我见过赛里斯国的大海船,好多大海船!好多兵卒!好多马!”

    “大师可愿意与贫僧闲谈?”

    胡僧却又不再言语,他不再看竺辰,过了一会索性闭上了眼睛。竺辰盘腿在胡僧的身边坐下,不知道为什么他与这衣衫褴褛、苍老不堪的人坐在一起内心却感觉到平和宁静。竺辰在老僧的身边坐了半个时辰,胡僧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他就弓着身子坐在那里,除了喘息引动的前胸微微起伏,一动没有动,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大师,咱们走吧。这胡僧像是睡着了。咱们回去吧,看这天色,像是又要下雨了。”良田说罢搀扶着竺辰慢慢站起身。坐得有些久了,竺辰的腿有些酸硬,他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膝盖,转身走向庙门。突然他想起点什么,对良田说:“留下点碎银吧,也好让他买些吃食。”

    良田从袖口里摸出两粒碎银子,走过去放在胡僧的身边。那老僧像是突然被吵醒,大声说道:“你不是僧人!你丢了东西!”

    “嗯?”竺辰转过头。“什么?”

    “城被攻破了,敌人像潮水一样涌进来!埃涅阿斯打造最坚固的战船逃亡,他历经苦难寻找新的土地建立了国家。”

    竺辰的心猛地一揪,这老胡僧竟如此古怪,他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究竟是真疯癫还是在装神弄鬼!

    竺辰走到胡僧的面前,他有一点被戏弄后的尴尬“你究竟在说什么?你方才的话是说给我的吗?那是什么意思?”

    胡僧被竺辰晃了几下,他那衰老不堪的身体有些不禁猛地咳嗽起来,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竺辰连忙松开手,有些歉意地看着他。胡僧大口大口喘了几下气平静下来,他用他那因老迈眼皮下垂而几乎快被遮住眼球的眼睛看了一眼竺辰,然后重又闭上,不再作声。天空淅淅沥沥滴起雨来。

    “大师,咱们回去吧!”良田撑起油纸伞,雨渐渐下大了。

    “埃涅阿斯是我小时候父亲给我讲过的神话中的一个人物,传说他是罗穆逯斯国的建国者,他住的城被敌人攻破占领。他造船逃走了,然后历尽艰辛又寻找到一片新的土地建立起自己的部族。他的后人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了罗穆逯斯国。”良田一边为竺辰打着伞,一边对他说。竺辰的心松弛下来,原名来那胡僧是信口在说故事里的事。

    “罗穆逯斯国在哪里?”

    “在突厥人的国家再向西的地方,就是陈祖义主人提到过的大秦。那个国家后来分裂成东、西两部分,东面的叫做拂菻国。”

    “拂菻国我知道,《新唐书》有记载:‘拂菻,古大秦也,居西海上,一曰海西国,去京师四万里。’”

    “是。关于大秦良田想给主人讲个故事。”

    “哦?你讲。”

    “罗穆逯斯国的人很早就知道中原帝国,那里的人将位于东方的庞大帝国称为震旦,有时也叫做秦尼斯坦,无论中原改朝换代后成了什么朝代。也有另外的一种称呼叫做赛里斯国,他们描述的赛里斯国人身材高大,可以活到两百岁。赛里斯国有千里沃土,物产极丰富,牛羊牲畜,应有尽有,城市规模庞大,多人口稠密。都说震旦的国民喜欢安静地修身养性,很容易和他们和睦相处。那里晴空万里,皓月当空,气候温和宜人,即便刮风,也是温暖和煦的风,从不会凛冽寒冷。”

    良田将纸伞向竺辰的头上移了移又继续说道:“赛里斯国名称的由来有一个故事。一位罗穆逯斯王有一次身穿一件极为艳丽华贵的中原丝绸长袍去看戏,华丽的丝绸吸引了戏场所有的人。人们竞相围观,赞叹不已。此后他们就对中原丝绸趋之若鹜,丝绸便不断被运往西方。西方各国的皇室贵族将拥有中原丝绸作为可炫耀之事。他们把丝绸视为珍品,将之称作来自东方的绚丽朝霞。很多人不知道丝绸的确切产地,也不知道丝绸的生产工艺。他们只知道这种无上妙品来自东方的一个大国。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个大国如何称呼,便将其称为赛里斯,意思就是丝绸之国。”

    竺辰听完没有说话,似乎是在回味什么。然后他笑了笑问良田:

    “还有这样的事。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主人忘记了,良田是在战争中被俘才被迫卖为奴隶的。在那之前,良田也是贵族武士,父亲说良田母亲的先祖是从罗穆逯斯国来。幼年时,良田的家里都装饰有华丽的丝绸。”良田淡淡地说道,他的话里没有任何情绪,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竺辰一怔,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良田兄弟的事情。这两个奴隶任劳任怨地跟在自己身边这么久,可他们的人生原来也是这般沧桑起落!

    回到陈祖义的铁器坊,几个南岛商贩正在和陈祖义讨价还价。陈祖义坐在厅内一把黄花梨灯挂椅上,指挥他的二掌柜还有一个算手以及一位中介人与那几名南岛人对面议价。他们各自给出自己认为满意的价格然后就对方的价格进行商讨,然后再互相商议,最后击掌定价。价格定好了,中介人代双方书写合约。合约一式两份,双方具名后各收一份,约定此后无论货物价格升降,双方都信守合同无悔。这样就定好了一年的铁器供销,货款以六成古里金币和四成银币结算。此刻的陈祖义看起来倒是一个像模像样的商人。陈祖义见竺辰回来了,便迎上去,笑吟吟地递给竺辰一个布包。

    竺辰打开布包,里面是一部《梨俱吠陀》。

    陈祖义看着竺辰手里的那本书说:“这本《梨俱吠陀》成书很早,差不多是在我中原商朝早期,是天竺最古老的知识典籍。此书流传下来,早先基本靠口耳相传,天竺人把这样的传承和习得叫做‘闻识’。自印刷术从中原传来以后,才有少量的纸张本流传。这本书算是难的,送给大师解解闷。”

    “有劳陈施主记挂贫僧了!施主有生意,贫僧先去。”竺辰心里想的还是那疯胡僧的事情,便没有与陈祖义多说,带着良田进内院去了。周恕已经迎了出来。“大师可回来了!这雨又下起来,小人正在担心呢!还好良田出门带了伞去。”

    陈祖义回头看了周恕一眼,心里想总觉得这个人哪里古怪,跟平常人不太一样。可是有何不同却又说不上来,对了,为何不见他留胡须?

    竺辰坐在窗前教阿笃习字,心中想起今天良田的话,又想起他们说的那个埃涅阿斯,觉得也许像自己这样失去家国的人比想象的要多。他看见陈祖义的几个手下走进了院子,只见那几人身形魁梧、面有戾气。陈祖义向那几人交代了些什么,之后几人匆匆离开。

    未时刚到,陈家的一个小子来送茶。竺辰便问他古里附近还有些什么国家比较有趣,小子回答说向西南有柯枝国,那里庙宇多、向东南有别罗里和锡兰山、正南面还有溜山国,那里风景最好。阿笃现在已经会写一两千字,他读书写字似乎是有天赋,竟然已经可以写得一笔好字。

    “阿笃今天写得好!且歇息一下去把周恕和良玉唤来。”

    不一时周恕和良玉走进来。

    “主人唤我二人可有事情吩咐?”

    “你二人悄悄收拾一下,我们这几日离开这里。”

    陈祖义似乎是有什么要事,最近这几天总是很忙的样子。这一日他一大早就出门去了。竺辰对身边侍候着的周恕说:“我们也走吧。”

    “大师要去哪里?”

    “我们向西南,去柯枝国,那里有众的多佛寺。”

    周恕早已经做好了出行的准备,阿笃虽然说不了话,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看出竺辰并不十分喜欢陈祖义,所以把他管理的那一包银子总是近身放着。这一说走几个人起身就出了门。

    作坊门口碰到了陈祖义的天竺妻子,竺辰礼貌地点了个头,算是招呼了。女主人有些诧异地看着竺辰几个人走出铁器作坊,想要问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竺辰心中又想起那胡僧,决定去看一看。他们来到胡僧栖身的破庙,庙里没有人,那癫和尚一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做床铺的那一堆干草上扔着一把破伞。佛像脚下的地面上有一摊水迹。昨晚一直在下雨,天亮的时候才停。

    “主人,那胡僧不在,咱们走吧。”

    竺辰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出破庙,钻进了良田雇来的车里。牛车继续向南驶去,半个时辰后驶出了古里城。

    “我是神猴哈努曼,我救了悉多,所以我就救了罗摩。”熟悉的声音传来,却是那胡僧不知从哪里跟了过来。竺辰从车窗伸出头,只见老胡僧一路小跑跟在牛车后面。竺辰让良田停了车从车上下来。“大师要去哪里?”

    “大师要去哪里?”老癫僧也学着问了一句。竺辰有些无奈。“大师想与竺辰同行就上车吧!”

    胡僧却不理睬他,自顾地向前走。竺辰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到柯枝的路途并不遥远,三天后几个人远远地看见了柯枝城。这里的人情风土与古里果然不同。古里人已多改信***教,国人分为回族、南毗、哲地、革令和木瓜五等,国王是南毗,信佛教,管国事的大掌管却是回回信***教。古里百姓有很多皈依***教成了穆斯林,因此很多佛教寺院被废弃。不过天竺诸国的好处在于其肯包罗万象,所以在天竺你可以见到来自不同国家和地域的人,他们宗教信仰各自不同,而他们之间却都能够和睦相处。

    柯枝入城沿途的寺院与石刻的风格却告诉人们这里依旧保持着对婆罗门教的信仰,佛教也占有一席之地。

    一座两人高的蓝色坐神造像矗立在那里,他坐在一头匍匐在地的大象背上,右手当胸结无畏印、左手扶膝,面相圆润,神态祥和宁静。

    “这是帝释天,也是因陀罗,是天界、地界、空界三界之中空界的雷神。”胡僧突然说道。

    这个疯癫老僧就那样一路跟着竺辰的牛车来到了柯枝。白天他跟在牛车后走,夜晚他就倚在车轮上休息。周恕总不忘给他食物和水。这一路他就那样跟在车后,没有说一句话。这时他却像常人一般开了口。

    “我中原有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掌管雷部。”竺辰说。

    “那是灶神,就是火神阿耆尼,他还负有在祭祀时把祭品传送给各路天神的职责。此外他还是天界六层天的最高一层大梵界的两名守门神之一。”胡僧指着前面不远处的另外一尊神像说。

    “这里也有灶神?”周恕接过话说。

    胡僧看了看周恕。“你们还有《秦王破阵乐》,那是天籁雅颂。我知道秦王天子统一六合。”

    “大师知道秦王?”竺辰很意外。

    “我是神猴哈努曼,我救了悉多。”老胡僧的神智又开始不清晰,嘴里喃喃地嘀咕起来。

    “此处庙宇多,我们去找一寺院寄住吧。”竺辰看着良田兄弟说。

    住宿的地方不难找,周恕花了银子布施。这是一座婆罗门教的寺院,但一切看上去更古老。寺院里的造像似乎是融汇了吠陀、婆罗门和耆那教,但这些造像同时出现在一座寺院内却并不显得格格不入,他们和谐地各自占据着不同的方位。

    在天竺比婆罗门教更为古老的是吠陀教,它分别用时间维度和空间维度来定义世界。所谓世界,世属于时间维度,包括过去、现在和将来;界则属于空间维度,包括天界、空界和地界。天界和空界均有各自的神祇。佛教诞生后,用各界轮回说将时、空也就是世与界联系到了一起。耆那教的兴起比佛教要早,创始人大雄与佛陀一样也是在修炼中悟道的。大雄原名为筏陀摩那,父母是刹帝利种姓,父亲是贝拿勒斯一个小王国的君主。他家庭富裕,生活奢华,婚后生有一个女儿,但他并不感到幸福。大约在三十岁的时候,大雄决定抛弃物质世界,立志出家苦行,寻求解脱的宗教途径。他漫游各地,苦行修炼长达十二年之久。当苦修到第十三个年头时,他终于在吠耶婆达东北建皮耶村的一棵娑罗树下,绝食两天半后悟道。这几种宗教虽然各有自己的教义,但共同之处都是提倡修行,以此来悟到人生的真谛。

    竺辰第一次这样安静下来去参悟这些教义中促使人真正开始思考的东西。他看着那些佛像,看他们宁静祥和的神态,这样的神态却都在历经艰苦和磨难后获得。这样神态之下的内心也一定坚韧如磐石,悲悯如苍穹!在这个寂静的夜竺辰抬头凝望着星空,遥想上古时的哲人也一定似他这般对着深邃的夜苦苦思索着人世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