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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暹罗 (下)

    十四暹罗(下)

    喧嚣过后,平静才是常情。竺辰已经开始在闲暇时光记录这一路南走的见闻,有民生间的悲欢,也有物竞之天华,这本书稿已写了半册。竺辰没有想过将来可以把它交给谁看,他更多的是想要为自己这匪夷所思的人生经历做一个记录。

    晚饭良田做了竹筒蒸米,是今年刚收获新鲜的籼稻,细长的米粒颗颗油光泛亮。竹筒还在蒸锅里的时候稻米的清香就已经四溢开来,引得策芭一直在厨房打转。良田将手掌长的一截截竹筒倒在芭蕉叶上,竹子的清香与米香叠在一处,让人垂涎欲滴。其实暹罗的稻米不似吴哥那样产量丰盈。暹罗有很大一部分地区森林密布,不产稻米。素可泰人也甚少像爪哇岛上的人那样焚林耕地。素可泰人敬畏自然,这也许和他们笃信正统佛教不无关系。有僧人或者上了年岁的男子会在那些密林里避世修行,度过他们所谓的林栖期,就像天竺人那样。但鹿肉却是人们餐桌上经常食用的,密林里有很多鹿群。热带地方幼鹿会很快长成成年鹿,持续地为人们提供着肉食。猎人将猎取鹿作为生计的来源,除了鹿肉,猎人们还贩卖鹿皮。有商贩将鹿皮运送到大明,可以卖出很好的价钱。暹罗同样缺少铁矿开采,商贩们再从大明采购铁器比如各种刀具、缝衣针等回来,使利润加倍,也由于缺少铁矿,这里的平民很少使用镰刀。镰刀基本是从中原进口,属于贵族奴隶的专用器具。负责收获的妇女们使用手指刀收获稻谷,一下只能收割一颗稻穗。她们会选择成熟度好的先收割,然后是另外一颗,收稻谷是一件颇耗费时间的事情。这里的稻田里经常可以看到有甘蔗、棉花和烟草混种。暹罗北方的大城盛产稻米,暹罗人从大城购回的大米要比本地的价格高出许多。因为大城人更喜欢将他们的稻米卖给满剌加富裕的商人。每年会有近百艘满载大米的帆船从大城南部的港口出发驶往满剌加。

    良玉已经恢复如常。他清楚地明了自己奴隶的身份,没有因为失去半条手臂而自怨自艾。他像从前一样履行自己的职责,从事家中粗重劳累的活计。这一天,柏柳楠为他带回来一只义肢,那是从波斯商人那里定制的。暹罗有各种各样的作坊,皇室、贵族以及富裕人家的奢侈消费促生了许多工匠职业的出现,比如金匠、服饰匠、石匠、木匠等等不一而足。很多拥有精湛手艺的波斯人在这里经营起他们的作坊。有的暹罗工匠为了方便制作、原材料的统一购进,还聚集在一起组成了专门的匠人村落。

    那义肢是用火油燃烧后的渣滓再混合上一种树脂制作而成。虽然手指的制作显得粗糙、不够精良,但良玉很高兴,他可以像正常人一样有一条完整的胳膊。良田在良玉断肢处垫上柔软耐磨的鹿皮,再用皮革缝制一个套子,将义肢固定在了手臂上。有了完整胳膊的良玉笑得像过节那样开心。

    这一天恰好是中原的新年!竺辰早早起身,像一位大家族的族长那样,燃起香烛、摆放好食物与酒,带领大家拜天祭地,然后向着东北方向叩拜祖先。祭拜罢,大家纷纷向竺辰跪拜新年。走出大明的国境,这还是第一次过农历的新年。

    竺辰让周恕带着阿笃到最近的寺院送去布施,包括一点银两和一袋新米。午饭后的时候,良田说有僧人上门等候布施。竺辰打发周恕去将那僧人请进来。能在新年上门,便应该在家里招待一餐饭食的。那僧人走进来,众人却没见他穿着僧服,看面貌也不像是南洋人。那人身高七尺多的样子,不像游方修行的僧侣,倒像是一个读书人,只是衣服显得旧了些,原本是茶色的细麻布已被洗成了糙米的颜色,只有在靠近腋下的地方,还可见到一抹褐茶的晕。在他靠近衣襟扣的地方,却不知何故挂着一条白线。

    “大师请坐!”竺辰客气地将来人让至厅堂的上座,随后叫周恕看茶。因是新年,周恕在茶杯中加了一勺蔗糖。

    “大师研习的是婆罗门教?”

    “是的。有劳师父您招待。”来人客客气气地说。

    “看他的装扮,如何会是僧人?”退出门外候着的周恕不解地问良田。

    “你没发现他的衣襟上挂着白线一条?”

    “哦?”

    “那便是婆罗门教的标识。在暹罗,僧侣以衣着区分。有如寻常人打扮着装的,于衣服上挂白线一条,这样的是属于婆罗门教。另外削发穿黄衫的,偏袒右肩,系黄布裙,跣足的,被称为孛赖,属于佛教僧侣。只是我看现在的佛教僧侣要多过婆罗门教僧人了。”

    “黄衫我晓得,格廷仪式上,有人就为大师布施的黄衫僧衣。”

    屋内的竺辰与那僧人聊的倒是投机。周恕不时进得屋内将两人的茶杯蓄满。

    “大师看上去不像这南洋的僧侣,敢问大师来自哪里?”

    “本僧自中原来。一年前出云南、过缅甸、经清迈来到这暹罗。”

    “大师来自中原?还要继续南下吗?”

    “本僧要在暹罗驻留些时日。然后再考虑继续南下,想去满剌加。”

    “满剌加有***教的信徒,也有天竺教和佛教徒,可去一观。”

    “本僧见大师您也应该是中原人。不知来这南洋多久了。看您的肤色已几乎与这里的人士无异。”

    “贫僧到这南洋已近十年。十年来远离故土,甚是想念。也不知如今大明国势如何?可与洪武皇帝在位时一般无二?”

    竺辰很想从来人的口中得知明朝当下的情况。方淮在世时,他不想问,也许是害怕问。今日适逢新年,他无比思念起自己的祖国。

    “哦,说起大明的国事。如今的永乐皇帝倒是不输当初的洪武帝。当今帝王还颇有洪武帝的风范,应该说他与洪武皇帝很相像。”

    “何以见得?”

    闻听此话,竺辰心中生出几分不悦。但他实在又盼着朱棣还算是一个好皇帝。一种复杂的情绪充斥着他的心。

    “当今皇帝继续北拒蒙元,已将鞑靼逼入绝境。皇上他亲自率兵北出,还打了大胜仗!”

    “哦!快说说来看!”

    “永乐七年二月,我皇派使节赴鞑靼,欲与他休战通好,以息刀兵。却不料那鞑靼人不识时务,竟敢枉杀使节。皇帝大怒,降旨称‘逆命者歼除之’,七月便派淇国公丘福为征虏大将军,率师十万征讨鞑靼。但丘福轻敌冒进、指挥失当。他竟率领千余人马先到胪朐河,却误入鞑靼人的埋伏,与靖安候王忠、同安侯火真、武成侯王聪及安平侯李远一同战死,其所率领的人马也在胪朐河覆没。皇帝得报震怒,决意亲征,便于翌年初,帅五十万大军深入漠北,亲征鞑靼。五月,帝率明军在斡难河畔大破本雅失里军,此后又击破阿鲁台军于兴安岭,阿鲁台部众溃败。鞑靼可谓一蹶难振!您说这是否就是洪武帝的风采?”

    竺辰听罢沉吟了一下。

    来人掀起了话头只是自顾地说下去:“明太祖洪武时欲修纂类书,编辑经史百家之言为《类要》,但未修成。”

    “此事我知晓。”

    “今上即位后,即昭翰林侍读学士解缙等人修书,编撰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为一书。那解缙也是尽力,次年便首次成书初名《文献大成》。今上过目后却不甚满意,认为‘所纂尚多未备’。便再命姚广孝与解缙会同礼部重修。这一次参用文渊阁全部藏书、动用朝野上下共两千余人均博古通今、学富五车者通力完成,耗时三年后方得成书。皇帝亲自撰写序言,并赐书名《永乐大典》。此书共成书二万二千八百七十七卷,计一万一千零九十五册,合字数目三亿七千万余,汇集古今书籍竟逾七八千种!上又召大批缮书人描栏、清抄、绘图、圈点乃至完备!此书囊汇我泱泱中华之存世籍典,此举不可谓不壮哉!”

    竺辰听罢心下凄然。皇祖父修书的心愿他是知道的,只是未能顾及,现在竟由他人完成。不过想想也许换做自己,是无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成得此举。朱棣做成的这件事,他是赞许的。但眼前这个人话语间尽是对朱棣的折服与敬仰,这使竺辰在一份欣慰之余多了几丝悻悻然的怏怏不悦。他呷了一口茶说道:“我朝建国之初官吏各自勤勉。现今这吏治却是治如何?”

    “上对官风吏治可谓严谨。官员不尽职责、有违圣恩的,要逮捕法办。若民间发生了灾情,地方官员必要及时赈济,做到‘水旱朝告夕振,无有壅塞’。为政务处理及时不至积压拖延,上选贤能者任殿阁大学士,组建内阁。并颁诏言‘为治之道,在于宽猛适中’,马上得来的天下马上守,但却不可以马上治。皇帝开科举、任用文人,一改变我朝初建时过事佛、道之风。官吏的因材而用,因才而升。”

    “哦?听你这番话,现今的皇帝竟是一位贤明的守成之君了?”

    “此说绝不为过!今上同时还在营建北京,想来不久就要迁都!”

    “迁都北平?”

    “对!现皇都应天将改为南京,以作陪都。”

    竺辰听罢,低头沉吟、半晌未语。

    “大师原是中原哪里人氏?”那僧人见竺辰沉吟不语,便也停了话头,向屋外的远山望去。二人坐了半炷香的工夫,竺辰忽然感到气氛有些许压抑,便另寻了话题,主动开口。“说起本僧的出身,却也是复杂了些。”

    “哦?若大师愿意,不妨说来听听。”

    正说话间,周恕来告午饭已经准备停当,可以请客人用饭了。

    “聊了半晌,还未曾问大师法号。今天恰逢新年,你我二人又均来自中原。就在我这里用一餐饭食,算作过年了可好?”

    “本僧苍南朔,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大师这边请!听这名号似乎不像是法名?”

    “苍南是姓,朔乃是单名。”

    “婆罗门僧不号法名吗?”

    “然也!我们用本名者多。”

    “大师来自中原。苍南这个姓氏倒是未曾听说过,恕我孤陋寡闻了!”

    正说话间,二人已步入饭堂。

    “且容后本僧向大师慢慢道来。”

    柏柳楠正等在饭堂内,安排大家落座。

    餐桌上已摆满盛放菜肴的芭蕉叶,刚蒸好的番薯冒着热气。桌上比平日多了几盆花和一壶由椰果与甘蔗共同发酵酿制的酒。苍南朔倒也不客气,在竺辰的左侧坐了下来。良玉为竺辰与苍南朔斟上果酒。

    “今日新年,虽有客人驾临。但想来不会介意大家一同吃一顿团圆饭,就叫众人一同入席吧!”

    竺辰看着侍候在一旁的柏柳楠说。柏柳楠望向苍南朔,他微笑点了点头,以示对竺辰的赞同。柏柳楠便叫来所有的人围坐一桌,气氛暖融融的。竺辰举起盛酒的粗陶杯,示意大家共饮,并向苍南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苍南朔举起酒杯向竺辰扬了一下继而一饮而尽。

    “今日的花肴齐全,客人不妨尝尝!”

    柏柳楠像女主人那样伸出手掌指向那盆花。灰黑色的陶盘很大,但质地粗犷,装饰有几条莲花状的褐色花纹,一看便是此地窑口都梁窑的出产。花肴旁那盛酒的长颈瓷瓶却还烧制的精良,仿青花的白底蓝釉,一看便知是从江西景德镇的富梁窑演变而来的。宋元两朝,中原的商人经商的同时也带来了有手艺的瓷器匠人,在这里定居下来,娶妻生子,建窑烧瓷。

    苍南朔将筷箸伸向陶盘,夹出一枚金雀花放进嘴里。

    “这盘中有十数种花不下吧!”

    “是呢!这里有攀枝花、棠梨花、白杜鹃、黄饭花、甜菜花、芭蕉花、苦凉菜花、刺桐花、金雀花、鸡蛋花、苦刺花、弯根花、盘藤花、卡其花、瓷玫瑰和莫谢花,一共十六种,象征来年顺利吉泰!这些都是傣泰族人经常采食的野花。”

    “女主好心思!这花却是毫无青涩之味,食之清香甘甜。”

    “我们用椰果水提前腌制过了。”

    良玉左手边坐着的媵巳突然站起身向大家行了一礼。“小女突感不适,不能陪大师和贵客了。还望见谅!”言罢,她离席而去,留下她身边的柏柳楠尴尬在那里。

    竺辰与苍南朔又饮了几杯椰果酒,苍南朔的面颊已渐渐发红,微醺的样子,但却又拿起瓷瓶将竺辰和自己的杯子斟满。

    “此为素酒,大师多饮几杯无妨。”

    酒为傣泰人所嗜爱,一般家家户户都有酿制,主要以各种果子为原料,以椰果酒最为常见。人们在椰果中加入其他的果子或是花朵,酿制在陶质器皿中,然后将陶罐埋在树下几尺深的地方,以保证酒水不为外物所沾染,即为素酒。喝时须在太阳升起的丑时之前将罐启出并当天饮用,味香甜。据说过了寅时再启出酒味就会变酸。

    良玉端上桌一只槟榔盒,那是一只锯掉一半的椰壳,外面被打磨得极为光滑,是良田的杰作。竺辰用筷箸夹起一枚槟榔放进口中。

    “方才大师说起身世,这苍南的姓氏却是出自何处?”

    苍南朔一仰脖给自己灌进一杯酒。“大师可知南诏国?”

    “南诏之国因位于六诏之南,故名南诏。又名鹤拓、龙尾、直咩、阳剑等别称,中原史书中亦作南召。由蒙古部落首领皮罗阁于唐开元二十六年建立。其王异牟寻被唐王朝封为南诏王,自此世称南诏国。可该国已于唐末时被唐人郑回的后裔郑买嗣所灭,已经灭国了!”

    “此言不错,但不尽然。”

    “哦?”

    “苍南朔便是南诏遗民。”

    “大师是南诏国人,却又为何说是中原人氏?”

    “彼时南诏曾几度归顺大唐,且有国主与唐郡主通婚联姻。我祖上的那一支脉迁入云南,我等遗民早已将自己视为中原人了!”

    “大师所言的是!你我均是华夏血脉!”

    “唐人郑回的后裔郑买嗣灭亡南诏后,自立为王,建立了大长和国。此后我原南诏人便分作几支。一支在司徒昶、段宗迟的带领下去了吐蕃;一支在奇鲲郡主的带领下去了佛陀降世的地方,并在那里建立了外秦女国;还有一支向东北渡过澜沧江入香格里拉在梅里雪山下隐居下来,这便是我的先祖。我们来自苍山以南洱海之滨,便改姓苍南,以洱人自居,建立独立的族群与其他夷族共处。几百年下来,族群中已很少有人自称南诏人,只是复姓苍南而已。”

    “大师的这一族难道没有想过复国之举?”

    “复国?谈何容易!”

    “大师论起这一段久远的往事,可心甘?”

    “我南诏一国的先祖原为哀牢王族中的舍龙一族,为避难迁居至邪龙。邪龙本是哀牢国领土,被汉朝强行设置为邪龙县,划归益州郡管辖。后汉朝势力退出,我舍龙族又被豪酋占据。虽族人励精图治、建蒙舍诏国,又蒙大唐青眼相加予以相助、得以统一周遭的蒙诏、越析诏、浪穹诏、澄贼诏、施浪诏这五诏、独占洱海。但后来还不是数遭颠覆、几经战端,国人流离失所!这几百年间,我们虽四散迁徙,却能够安居乐业、繁衍生息。南诏也好、苍南族群也罢,相安已是最好!何故妄言复国!”

    “……”

    “大师海量!苍南朔已不胜酒力。但得遇大师,相谈甚欢!你我且干了这一杯!”

    苍南朔已醉!不知是醉在酒里还是醉于那久远的往事!他强打精神支撑着,不让自己醉倒在桌边,硬是做出一副安然若泰的样子。竺辰对刚才苍南朔的话似是有所触动,他说不出是哪里令他以为然,他又端起一杯酒冲着苍南朔扬起手,似乎是在敬他!

    “哈哈哈!”

    苍南朔爆发出一阵大笑声,似乎是竺辰之前的问话勾起他某些情绪,那情绪千丝万绕,百转千回!

    “‘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大师!我与你干了这一杯!”

    苍南朔一头栽倒在了桌上。竺辰看着他,他在想这是什么样的机缘令这样一个人与自己坐在一处、讲出今天的这许多话!竺辰将剩下的酒倒进一只碗里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远处的红霞映红了半边窗子。竺辰感到策芭在舔他的脸颊。他有些热,口干舌燥,他从床上坐起身。周恕听见屋内有声响推开门端了一碗茶进来,想是候在屋外多时了。

    “大师醒了!大师自昨日未时后一直睡到现在了,可是口渴了吧!”

    竺辰接过周恕递过来的茶,大口地吞了几口,感觉舒爽了些。突然想起昨日的,。便问周恕道:“客人可还在?”

    “客人与大师醉在一处,不省人事。柏柳帮主拾掇出一间房安顿客人休息下。方才客人已醒,正在房外练习打坐莲花。奴才服侍大师洗漱吧!”

    “又说奴才!实是该打!”

    “小人记住了!”

    周恕吐了吐舌头,给竺辰端来漱口水。竺辰突然想起媵巳,昨天的席间她不悦离去,定是恼了柏柳楠一副女主人的派头。这丫头也是

    心思棉绕,如今她兄长不在身边,却也孤独。不如趁今日有客在,大家出去观光风景,也令她开怀些。想到媵巳竺辰的内心触动了一丝柔软,若是在寻常人家,与这个女子共度一生也是一桩幸事。哎!不想了!

    苍南朔站在房外望着远处的山峦。竺辰走到他的身旁。

    “大师感觉可还好?”

    “昨日孟浪!多饮了酒。还望大师见谅!也不知是否说了不该说的话!”

    “大师所言,均出肺腑。初次见面便可坦诚以见,竺辰心悦!”

    “这暹罗朝霞里的连山别是一番景致!”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君臣一梦,今古空名!’”

    竺辰一笑,那笑容里似是有无限凄清。苍南朔仿佛听见了竺辰眼里的沧桑,他望着云霞也笑了一下,那笑容里隐含着一份淡然。

    “只朝霞低、虹霞漫、暮霞明。”

    苍南朔对上了竺辰方才所吟苏子瞻的名句。

    “苍南大师对的好句!”

    “东坡居士的词,谁能对得好!但求工整罢了!”

    “云霞因时而不同,人生在世又岂能一如?大师好意境啊!”

    人有时很奇怪!有的人常伴却如同陌路、有的人初识却惺惺相惜!

    媵巳从房内走出来分别与苍南朔和竺辰见过礼。她应该是为自己昨天的行为愧疚,主动去帮着柏柳楠张罗早间的饭食。柏柳楠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亲热地给媵巳分派活计。媵巳要求为大家烤制早茶,柏柳楠便吩咐良玉去帮着她。早茶所用的茶叶是当地出产,素可泰人只喝大叶茶,也不像吴哥人一般加入香料。暹罗的茶多为散茶,装在布袋里,喝时在火上略炒至焦,待有焦香气立时以沸水冲泡,置温而饮、略带煳味。媵巳用心,茶烤得恰到好处!

    柏柳楠大概是感觉到了媵巳不悦的原因,当竺辰提议带大家出外散散心的时候,她主动提出要与阿笃留在家里。说是要为大家准备一餐汉式的晚饭,这需要专门的采购和充足的时间来准备。她邀请苍南朔再留几天。媵巳却是心中不安起来,她执意要与柏柳楠一起留在家里。最后还是竺辰出来说见她想念媵戌闷闷不乐,出去解闷她才同意。

    走出住地的村子,可以看见村里供神的庙宇,塔样的外形。庙宇规模不大、但修整的整洁肃穆。这个地方很多村落的塔即是庙,庙也即是塔,上端部是玉米状的顶。

    素可泰城是素可泰王朝的中心。此时恰好是王朝最辉煌发达的时期。城中王宫金碧辉宏,似拱月众星般围绕着皇宫的有众多的佛寺。这些佛寺因不同的宗教存在而显露出不同的建筑风格与式样,有婆罗门教的、大乘佛教的,更多则是正统佛教的。佛寺庙宇外墙上的雕刻与庙外的塑像呈现出各异的姿态。但有一点很统一,所有的佛像都是低眉顺目、嘴角上扬、十分和善。苍南朔一路走一路指给竺辰看。中原庙宇内不乏怒目圆睁、面露狰狞的罗汉像,这里却是没有的。想来这里的百姓性情也大多会是温良和气的。

    “傣泰人到来之前这里应该居住的是高棉人。”苍南朔看了一眼跟在竺辰身后不离的策芭,然后继续说道:“《随书真腊传》记载有伊奢那城,住民即为高棉人,应该就位于这附近。又有古国禄骨罗,其北部高棉真腊和南部的扶南势力之间的攻防不断。如此一说,国家之更迭兴替实为平常之事。”

    竺辰知道他还在为昨日的话题所纷扰,但自己却不想再就此事上费心,便想换个话题不再继续此事。恰好路边有一尊四张面孔的佛像,正好对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竺辰便问良田:“此佛像为何生有四幅面孔,且每幅面孔对着一面方向?”

    一向不喜言语的良玉接过话告诉竺辰说:“这个有着四张脸的佛叫做四面佛,是天竺神当中的梵天大神,梵天神创造了世界上的一切。南洋民间供奉有很多这样的是梵天神像。他的前后左右有四副面孔,分别面向东西南北。这四面分别代表慈、悲、喜、舍四种梵心,是修行者必须勤修的四种功德。四面佛像有四只手,分别持莲花、念珠、吠陀经典、匙子或钵四样法器。梵天大神平时坐在莲花宝座上,出行时骑乘天鹅或孔雀,故此四面佛像都是身坐莲花意为永久守护”

    四面佛的旁边还有一尊长着四只手臂的佛像。良田见竺辰望向那尊佛像便接过话头继续说:“旁边那位有着完美匀称身材,戴着圆筒状的高帽子、赤裸着上身、下身裹着幔帐,有四只手臂的年轻人,是毗湿奴神,他的四只手臂握着的分别是权杖、**、一只球和一朵莲花的,他是拯救之神。”

    苍南朔也说道:“天竺教中对于梵天的供奉与信仰却较为少见,反倒是在南传佛教的南洋,尤其是在傣泰人的国家,有着甚为广泛的梵天信仰。”

    “大师所信仰的为何是婆罗门教?”

    竺辰对此一直存有不解,正好苍南朔提及天竺教,便顺势问起。

    “南诏国时百姓的信仰是多种多样的。有南传的佛教,也有天竺婆罗门教,还有许多本土的各种原始宗教。后密宗传入南诏,还曾一度成为南诏的国教,是南诏国最盛行的宗教。因为信教者众多,几乎每一位在位的国王都会大建寺庙并铸佛造像。劝龙晟曾用三千两黄金铸佛三尊,到隆舜时已建成了大寺八百,小寺三千。寺内供奉有各种不同的佛像。信仰原始宗教的族群居住的村子都有一个本主,这些本主有的是自然神,如苍山神母、洱海神;有的则是图腾如白马、白骆驼等”

    苍南朔看一眼竺辰,见他听得用心便继续说:“我祖父曾对我讲起南诏的天竺婆罗门寺院,院中除了佛像还有菩提树叫做毕钵罗树。寺院中往往还会建造有高达数十米的秋千架,这是婆罗门举行恭迎天王到人间的祭祀仪式上使用的。荡秋千的风俗实是起源于婆罗门,而后才随着佛教传入中原的。”

    “哦?这倒是有趣!”

    “婆罗门寺院供奉的多为毗湿奴神像或湿婆神像。但婆罗门教义中也有专门的阐述说释迦牟尼佛是拯救之神毗湿奴的第九世转生,因故婆罗门的神庙中也经常会供奉释迦牟尼佛,但一般不会供奉梵天神像。”

    “苍南大师信奉婆罗门教原来是有如此的渊源!”

    “是呀!我的家族自苍山、洱海边就已经信仰婆罗门教了,传到我这里已是有近千年的时间了。我们供奉湿婆神,他是毁灭与重生之神。毁灭再重塑,这便是我南诏古国所经历过的!”

    “我中原王朝不也是几度兴亡、屡经更替。这世间万事万物何曾得过长久!”

    说话间,城中心的市集到了。这里的商贩都将自己的商品摊放在铺于地面上的麻布中出售,各色商品琳琅满目。媵巳很久没有逛过这样的市集,她东瞧西看、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路边有售卖食物的摊贩在出售体型巨大的虾,那虾足有人的小腿那么长、张着两只坚硬的钳子,虾足被小贩用草绳缚得紧紧的,不得动弹。

    “好大的虾!只是这虾如何烹制?”

    媵已十分好奇的样子。竺辰看着她说:“可以取其肉切片制成脍,然后蘸取佐料直接食用。”

    “不用烹煮熟了再吃吗?”

    “脍即生食鱼虾的切片,但对厨师刀工的要求极高,所切之片须如宣纸般厚薄。如今大明的皇宫中也偶食此法制作的脍。”

    “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吃法。渔民都是鲜鱼入汤,那样的做法很是鲜美!”

    “脍须足够新鲜,切好后以冰镇之,其鲜美更胜过新鲜的鱼汤很多!”

    竺辰看着媵巳,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温情。“你若好奇。可令周恕买一只拿回去。”

    苍南朔看着那只虾说:“此种吃法在我们苍南族不入佛门的人中也有类似的。人们会将河虾以米酒浸泡腌制,然后佐以紫苏、生姜、炒米和盐巴食用。”

    “宋人孟元老在其所著《东京梦华录》中曾记载金明池百姓乘船春日垂钓金明池的情景。金明池西岸有官府开辟的一处钓鱼场,百姓可出银垂钓。钓上来的鱼可自行带走,也可交与小贩在金明池内所开的餐馆现场制作旋切鱼脍,其价虽高但这却是金明池中最为流行的美食。后来此种食用法子传至东瀛,成为那里食用鱼虾最为常见之烹饪方法。石泽奈川曾与我提及过此事。”

    苍南朔闻言想了想说道:“苏轼有诗云‘吴儿鲙缕薄欲飞’应该就是在说那薄如纸张的鱼片吧!”

    “听上去就已经令人垂涎欲滴。苏轼还曾有诗道:‘病妻起斫银丝脍,稚子欢寻尺素书’,说如若自家夫人擅长切脍,在朋友面前也是一桩值得夸耀的事情。”

    二人论着诗词,那边的周恕与媵已经买了一只巨虾,装进小贩递过来的布袋。苍南朔问竺辰:“大师不禁底下人用肉食?”

    “不禁!他们不必与我食用的一样!”

    天色已过了午时,良玉不知从哪里买来几根将几种花朵掺进粟米蒸制的竹筒饭,花香伴着粟米的香气。正好大家一路步行,已是饥肠辘辘。

    素可泰城外景色清幽。半人高的绿草纤细地在阳光中随清风摇曳着身姿,青草的气息与阳光的味道!在自然里流连总会令人惜时忘返。绿草深处一座小庙隔世矗立着,像一位隐士。

    “好一座清静处的庙!”竺辰走进庙内。“此庙供奉的是象!”

    只见一尊象首人身的木制塑像盘坐在石台上,右手施无畏印、左手为说法印。良玉总能在这样的时候与主人对话。

    “这是像神帕卡乃。他是湿婆与其妻子帕尔瓦蒂所生的儿子。传说一天,母亲帕尔瓦蒂正在沐浴。她命令自己的儿子守在家门口,不准外人进来。这时候湿婆回来了,长大的儿子只在幼年时见过自己的父亲,此时的儿子没有认出父亲,父亲也没能认出儿子。于是两人发生了争斗,帕卡乃最终不敌湿婆被斩去了头颅。帕尔瓦蒂非常伤心。湿婆就命他的随从出门去为儿子寻找新的头颅,但必须赶在血液凝固之前将头颅带回来,所以他告诉随从就将遇见的第一个人的头颅砍了拿来换在儿子的头上。他的随从出门以后半天没有遇见人,只是遇见了一头大象,于是他便将大象的头砍下,带回主人的家中安在了帕卡乃的身上。从此以后帕卡乃便被作为象神为百姓供奉,是智慧的象征!”

    “确实如此,在南洋象神也是财富的象征!就如同我们中原的财神。”苍南朔说完合掌拜过象神。一个身穿白衫的人从庙门前走过。

    “那是庙里的僧侣吗?”竺辰问道。

    苍南朔说:“那是白衫儿。在婆罗门教当中,有的人是当过僧侣的,其后由于某种原因还俗,之后又来到了宗教的寺院里,帮助做一些宗教事务。他们都穿着白衫子,所以叫做白衫儿,就如同居士!”

    “二位大师可疲乏了?时候不早,小人去雇一辆车,大师坐车观景吧!”

    “此处幽静,恐怕车也是不好雇的。”

    周恕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牛车,车轮从硬实的土路面上轧过,那噜噜的声音煞是好听。牛车沿着树荫向回驶去。

    “那应该是桑伽拉克黎山。”苍南朔指着远处的一脉群山。

    “山前有一条河流过。不知为什么那里总会令我想起洱海、苍山。此次出来,是想去婆罗门教圣地古里的,但近日却总是想念故土!大师从大明到南洋十年,可曾思念家乡?可曾想过要回去?”

    竺辰低下头,没有回答苍南朔的话。还能回去吗?他的心一阵隐隐作痛。一滴泪水嘀嗒落在地板上,苍南朔将头望向远方。

    “苍山、洱海的故地我们回不去了!我中原有雄山、有大河,此所谓江山!江是血脉、山为筋骨。有骨、有血,才有了生命延续。江山绵长、骨脉传承,山河才可永固!”

    苍南朔走了,临行时他送给竺辰一只朱砂雕刻的孔雀。南诏遗民的婆罗门教众将孔雀和大象视为吉祥物,朱砂则是赤诚的象征。他让竺辰不必为他送行,只听他离开的步履就好。他说万物象异,不可以眼观,用心去听,则其质同矣!他与周遭的林木、草叶本无不同!

    苍南朔走后,竺辰有整整三天没有走出他的屋门。他的脑海中都是苍南朔说过的那些话,他无比思念自己的国家!他从苍南朔的话里得出结论那个人这些年将国家治理得不错。他从数千年的历史中看到了兴替,他知道了世间没有永恒!所有的这些都是之前的他从未曾考虑过的。他有十年的时间都在修复内心的伤!但如今看来,这些也只不过都是一个人的过往,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大明还是大明!中原帝国还在那里!

    竺辰在清晨时分走出房间,他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席地坐下像苍南朔那样盘起莲花。南洋总有说不出名字的鸟儿,在你心情不错的时候鸣啾几声,像是唱曲儿。竺辰从衣袖中拿出那枚朱砂孔雀,孔雀的雕工极为精致细腻,使孔雀看上去活灵活现。孔雀的腹部有极小的一枚印章的印记,像是一种灵兽。竺辰在想不知道这是不是苍南族群的图腾。他记得苍南朔曾说过他是南诏王族的后裔,如果南诏国还在,他也许会是王。

    媵巳清脆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早饭已经准备好。前一天的时候柏柳楠安顿好一切离开暹罗回中原去了。她把阿笃留下来与商帮传递信息。临行前她给阿笃留下了商帮在南洋所有分号的地址并交给阿笃与商帮掌柜们联络的信物。走之前柏柳楠来与竺辰告别,竺辰没有挽留她,因为他知道柏柳楠为什么离开。他也知道方淮留下的商帮离不开柏柳楠。

    暹罗的新年就要到了,是在中华历四月中旬的时候。传统的泼水节将开启新年的序幕,这也是傣泰人的传统,因为竺辰知道云南是有泼水节的。素可泰人将这一婆罗门宗教的传统仪式带到这里再与佛教相结合,衍生出本地的习俗与传说。传说很早以前有一个十恶不赦的魔王,法力无边,终日为非作歹。他有六个妻子,最小的妻子是从民间抢来的。有一日魔王喝酒喝得大醉,最小的妻子趁机对他大肆恭维,百般称颂。魔王十分受用,他告诉了小妻子一个秘密说自己脖子后面有几根头发。如果用这几根头发勒自己脖子,自己就会立时死去。小妻子恨魔王无恶不作,就继续恭维他,灌他酒,直到魔王大醉不醒。然后小妻子就用这几根头发勒住了魔王的脖子,不想脖子立时掉落了下来,魔王死去了。他的身上燃起了熊熊大火,大火烧着了小妻子的衣裙,小妻子滚落凡间。百姓们感恩她杀死魔王,就纷纷赶来泼水救她,他们不停地泼水,终于救了她的性命。因为这件事是在新年,所以每年新年的泼水习俗就此传袭了下来。竺辰想这样的传说似乎与婆罗门无甚相关,这应该也是傣泰人的传说吧。迁居的人们会将自己族群的传说一起带走,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与当地的习俗或宗教结合在一起,赋予它更为丰富的内涵。

    这一天正是新年,是新年的第一天麦日,叫做宛笃尚罕,意思是送旧,与中原农历的除夕类似。家家户户都要打扫房屋、焚烧破旧的衣服、丢掉已经不能再用的物品。人们相信所有的病痛与不幸都将随着这些旧物品一同消失。人们要穿上新衣,告别过去一年所有的烦恼与不幸,以全新的面貌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媵已作为家中的女主人很认真地为大家准备新年。她给良田、良玉、周恕和阿笃都缝制了新衣。竺辰的僧服早已经做好,拿出来穿就是。一大早媵巳让众人穿上新衣服,在屋后将换下来的旧衣烧掉。早饭后的天气十分晴朗,阿笃牵来牛车,几个人乘车去往最近的寺庙,

    他们要在寺庙中堆沙塔和献花。这是暹罗人新年第一天的仪式,以此祈求来年的丰收,并许下自己对新一年的人生心愿。

    寺庙的周围已经有很多堆沙塔的人,庙里的僧人早早为人们准备了从海滩运来的细沙和水。人们用陶碗取水,加入沙堆,在寺庙前的平地上堆砌起形态大小不一的沙塔,也将自己的美好心愿一同堆进塔里。媵巳选了一堆沙子,带大家照着暹罗人的样子堆起了沙塔,她在自己堆的沙塔前许下心愿。竺辰没有参加,他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看着堆塔许愿的人群。他感觉今天的自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不是因为新年,而是因为对陈旧的舍弃!他要将心里的地方腾出来,留给未来的美好。

    麦日的晚上一家的主妇要准备丰盛的年饭然后召集家中所有的成员品尝美食,共迎新年。为这一顿饭媵巳已经费了好几日的心思。晚饭丰盛而美味,感觉就像是除夕,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国土上。晚饭后,家中的子女要向长辈象征性地洒浸了花瓣的香水,以表示对长辈的诚挚祝愿。周恕、良田兄弟和阿笃将媵巳准备好的花水洒在竺辰的僧服上。竺辰也把花水回洒在他们的头上,表示对他们的赐福。阿笃是孤儿,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仪式。当竺辰把花水淋到他的头上的时候,他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开心地无声大笑起来,他的嘴张得大大的,呵呵地呼出气来,眼里泛出快乐的泪花。他的快乐感染了其他人,良玉用他那只独臂撞向良田,良田又抓起周恕的衣襟,所有的人都发出快乐的笑声。媵已就站在竺辰身边,用手掬一捧花水,向其他人身上洒去。阿笃用手臂护着头,一边躲、一边继续无声地大笑。欢乐的气氛充盈在整栋房子里。

    新年的第二天称为恼日,恼意为空。按习惯这一日既不属前一年,亦不属后一年,故为空日。竺辰想这是要给人们一个思考的机会,让人们认真抉择一下自己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来年。这一天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他把这十来年的经历细细梳理了一遍,想明白了很多事。

    第三天叫麦帕雅蔓玛,这是另外一个传说中的人物。这个传说与不幸的人复活有关。据称这是浪子麦帕雅蔓玛的英灵带着新历返回人间之日,人们习惯将这一天视为日子之王来临。这才是新年真正的第一天,是素可泰人的元,这一天就是泼水节。

    一大早,暹罗的男女老少就穿上节日的盛装,挑着清水,到佛寺浴佛。从佛寺出来后,人们相遇就开始互相泼水,无论是否相识。每一个人都会将手中一瓢瓢水泼向身边的人,你泼向我,我又泼向你,象征着人们送出的吉祥与幸福!一朵朵水花在空中盛开,然后四散开来,落到每一个人的身上,就像人们欢乐的笑声,水将喜悦传递了出去!泼水尽兴后的人们就会去观看斗鸡、相聚舞蹈、到河边放水灯。

    这是幸福快乐的一天,竺辰让身边所有的人都出去,到人群中去,去感受激情与喜悦。他只把自己留在家中,这是一年中难得的机会,他怕自己会分他们的心。

    整整一个早晨,竺辰就坐在窗前。他闭上眼睛,用耳朵去听,听美好如何在新的一年伊始降临人间、轻轻地潜入万户千家,就像苍南朔说的那样!

    午饭竺辰吃了一枚杂米饭团。那是媵巳天色还未亮时就起床为他做好的。然后他戴上斗笠出了门,步行了半个多时辰来到海边。那晚阿笃快乐的模样让他想起了竺奎,他要到海边祭奠一下那个孩子。竺辰坐在海滩上,念了《随愿往生经》。然后他就坐在那里,回忆起与那个孩子在一起的一些时光和一些事情。

    几艘商船从远处海面上经过。竺辰想经过这里的这些商船中一定有很多是从大明的某个港口出发,途经这里再去往西洋。暹罗湾是东、西商船的海上中转地,在沿海人们经常会见到许多从明朝出发然后途经这里的船只。这些船只将广东与崖州的海域和暹罗湾紧密地连接了起来。它们在这里卸下当地所需的商品,然后再装上一部分暹罗的特产,再继续开启向西的航程。几百年来,就是这些船只充当着联系起中原与西方的桥梁,源源不断地输送给西方中华的瑰丽物产,还有关于这个帝国富饶与神秘的传说!

    所谓帝王只是泱泱中华浩浩长河中的一粒沙!

    这一天,竺辰的心无比平静!

    又是一年的泼水节了,算起来竺辰在暹罗已经住了三年多,这三年过得意外地平静。竺辰感觉自己已经被人忘记了,被那些从来不会忘却自己的人忘记了。他已经厌倦了奔波,怀着一种听天由命的念头,却不曾想到有的时候当你连绝望都懒得去感受的时候,希望却在悄悄靠近你。

    今年的泼水节比往年都要热闹喜庆,因为暹罗的一位公主将在那一天出嫁。吉时就定在公主与国王还有整个王室去寺院浴佛之后。媵巳张罗着大家去素可泰城观看喜庆的仪典。一大早媵已就起床做好早饭,良田备好外出的牛车。阿笃刚从满剌加回来,他已经长得健壮黝黑,这个样子的阿笃怎么看都很像竺辰。竺辰认为这是他与这个年轻人之间的某一种缘分。上天在有些时候的确对他凉薄,但在另一些时候也会送给他温情。比如策芭半年前跑出去了一段日子才回来,然后在一个月前做了母亲。现在竺辰的屋子里有三只小策芭,其中的一只毛色油亮,长的与母亲一模一样,但给人的感觉它会长得比它的母亲更加漂亮健壮。

    媵巳做了一笼素馅包子。阿笃从满剌加带回一大车柏柳楠专门由商船从刺桐送来的食货。这几年每隔几个月竺辰就会收到柏柳楠送来的东西,外加一幅锦帛,上书两个字“无虞”。用罢了早饭媵已用细麻布包了十几个包子,便带着大家前往素可泰城。

    暹罗公主成亲的仪典盛况空前:游行队伍的最前面是十组奴隶和乐手组成的铜锣队,巨大的铜锣由十名奴隶用粗壮的竹棍肩负着,乐手在巨锣旁一边敲打出节奏一边跳着欢快的舞步;乐队之后是五百名盛装的骑手,骑手座下的马匹所用的马嚼子和络头都是由黄灿灿的纯金打造;骑手队伍后面是两百多头大象组成的象队,驮着公主的嫁妆,那都是来自大明国最精美艳丽的丝绸和数不尽的金器与陶瓷制品;随后是标枪手和骑在象背上的国王,国王的周围有最著名的勇士前呼后拥;再后面是五十辆载满奇异树木和鲜花的花车。盛装的新娘就在花车车队最前方的小象背上坐着。跟随在新娘后面的是六百多名王室官员和士兵。几千名奴隶、侍童和随从紧随其后,最后是像海浪一样的人群。他们欢呼着、雀跃着,将喜庆的气氛渲染到极致。

    除了陆地上的狂欢还有水上的游行队伍见证国王对公主的宠爱。几百艘帆船组成一支庞大的船队,帆船上站满了陪嫁给公主的男女奴隶,他们身穿着一生中最漂亮的服装,露出最开心的笑容。每一座寺院都开放给平民举行荡秋千活动,高达数丈的秋千架昭示着皇室婚姻的神圣。民间的青年男女也在荡秋千的活动中找寻自己的伴侣。素可泰城内外人头攒动,观看盛典的人们摩肩接踵。这样的情景影响着竺辰,他感觉自己也与那些前来观典的人们一般无二,分享着节庆的喜悦,穷欢愉之极!

    “婚礼的第二天也就是明天开始会有为期五天的大集市。”媵巳挤进人群然后又挤回来说。

    “人那么多,你一个女子就不要再去与他们拥挤,稳妥些的好。”

    竺辰见她挤得一头汗便轻声说道。

    “我们明天来逛集市。”媵巳吐了吐舌头笑着回答。

    王宫前的新年市集不仅仅是市集,还是传递和感受欢乐的地方。在这里也许一件商品可以以极低的价格被出售出去,只是因为快乐!人们也或许会用在平时看来不可思议的高价买回一件东西,同样是因为快乐!即便是最偏僻乡村的人们也会远途跋涉,来到这里兜售自己的商品,他们以此为荣。国王则通过这种形式来宣示自己的权,把王室的威严传递到最为遥远的村寨。

    王宫前的市集使竺辰想到宋朝汴梁城的大相国寺,一样的庄严与民生并存,百姓才是王国存在的依托!一个独臂商贩引起了竺辰的注意。与良玉不同的是,他只有一条左臂。他在兜售用黄麻纺织的粗麻布和牛皮厚纸。这种麻布是平民很喜欢用来缝制服装的布料,它有缝隙,穿着凉爽透气。竺辰想买几张厚纸带回去,他想教阿笃写字。周恕递给了小贩两枚铜钱。小贩接过钱,拿出一根刮掉皮的光滑树枝,仔细地将几张牛皮纸在树枝上卷起来,这样就不会在纸张上留下折痕。卷好后他又用麻布条系好,不让卷好的纸散开。这些动作都是用一只手辅以身体完成的。他手底下的动作轻快利落、脸上的表情从容不迫。这一切令竺辰对他生出好奇。“你不是本地人氏吧?”

    “大师好眼力。我是亚澳人。”

    “亚澳人?你不是素可泰人?”

    “不是的,我从朋加刺来此地售卖黄麻布,听说今日国王设集,便赶来看能不能多卖出一些。”

    “朋加刺就是榜葛剌吧?”竺辰似乎知道这个国家,他问道。

    “是的,我们盛产黄麻。我们临近天竺。那里是佛陀的故乡。”

    小贩有些自豪地说着。

    “朋加刺。佛陀。”竺辰嘴里念叨着。“也许,已经待得太久,是该离开此地了。”

    “大师在说什么?”媵巳接过周恕手里的那卷纸,一边看,一边问道。

    “朋加刺国,在南朝刘宋范晔所著的《后汉书》中称为磐起国。宋代赵汝适《诸蕃志》中称为鹏茄罗国,国都在茶那咕。元朝时汪大渊《岛夷志略》中始称朋加刺,洪武帝时又叫做榜葛剌,又分做东榜葛剌和西榜葛剌。那里的居民为亚澳人。有史书记载那里是千河之国,国虽不大,却有大小河流数千条,木舟是最主要的出行工具。大的河有流经天竺国的恒河,还有一条叫做博拉麻普特喇河,曾有朝贡者给洪武帝进献过那河中的鳄鱼。”

    阿笃眼睛睁得大大的认真地听竺辰说,脸上一副十分崇拜的样子。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那里看看!”媵巳听到这些,很感兴趣地说。

    “卖屋船的银子都在这里了。”媵已有些不舍地打开布包对竺辰说。

    “去买些棕垫来放在牛车上,我们这几天就出发,争取雨季之前赶到榜葛剌。”竺辰吩咐周恕。

    “我们沿着海边走吧!有风景可看。”媵巳看着竺辰说,有些央求。

    “可以”

    农历新年刚过,瑟瑟寒风中候在宫外的阮行有些战战兢兢。使戊早先他两天进的宫,然后就没有出来。他知道皇帝一定会责怪他办事不力,但他决定无论皇上说什么他都不予辩解。

    “皇上宣您进去呢阮千户。”少监陆公公软声细语地说。

    一个时辰后,阮行走出宫门。未曾出他所料,皇帝严厉地斥责了他,说他未尽全力办差,人浮于事,也没有充分地用好无面使。皇帝还说郑和将于三天后再次从刘家港出发,他令阮行必须在此之前做足准备。皇帝告诉阮行朝廷已经做好了迁都北京的准备,希望他能够在返航回来的时候为新都城带回礼物。他知道皇帝想要的礼物是什么,他也知道这礼物实在有违他的心愿。

    三天后刘家港的官员再一次拱手与郑和将军告别,这是将军第五次下南洋了。之前的出航为刘家港这座港口带来了丰厚的利益,甚至还有皇帝的贵妃托郑和夹带来往的紧俏货物。郑和知道帝国的黄金白银取自西洋合情合理,谁叫他们对帝国的出产趋之若鹜!只是寻人之事他始终没能给皇帝一个交代,好在皇上看在他赚回了这许多的金子,使新都城的建造没有捉襟见肘,因而未斥责于他。皇帝甚至还嘉奖了他。郑和想到那一条条船舰上满载的货物,想到自己在南洋各地布下的站点,露出了笑容。

    使戊站在阮行的身边,黑色的面罩遮掩住了他阴沉的脸,但阮行还是感觉到了他身上的寒气。

    “也许这次航行结束后,可以不用带他回来。”阮行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