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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暹罗 (上)

    十四暹罗(上)

    子夜时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方宅的四周空无一人,静得出奇。不知从哪里传来几声鸟儿的鸣啾,惊落了两片细叶榕树的叶子,“哧”的一声落在地上。这叶子落地的声音在空寂中回荡,惊飞了停在枝头的那只鸟儿,“呼”地振翅飞向远处。

    紧接着,一声“吱扭”,方宅的院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人探出头、侧耳听了听,然后又伸出一盏昏暗的琉璃罩油灯,那个人借灯光向四周打望了两圈。

    “无事。”那是周恕的声音。

    一行九人鱼贯从门内轻手轻脚地走出来,不一时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领头的是一个十分机灵的年轻人,竺辰从来没有见过他。柏柳楠告诉竺辰他是商号一条福建商船的纲首收养的孩子,是从八闽海边捡回来的,这几年一直在吴哥的分舵看管库房。他是个哑巴,不必同他说话。但是他却晓得这附近所有的废弃蓄水池的地下通道。那些通道是泰傣人走私火油的必经之路,所以很多年来都能够畅行无阻。但现在是子夜,那些通道里没有人。

    雨停了,月亮从墨色的云层中露出身影,像是专门出来为这一行人照亮行程。他们行进到密林中已经被半湮没的一座废弃蓄水池边,年轻人掀开一堆树枝丫条,一个洞口显露出来。可以看见洞口连接着地上一段水池的废墟,几个人陆续钻了进去。通道内有火把放置着,年轻人用火石点着了一支。竺辰看清了通道里的情形。通道大概有两人多高,宽度与高度大概相当。香糕砖形状青灰色的石条铺出光滑的石壁。地面上有黑色陈年的油渍,那是泰傣人走私火油留下的痕迹。

    “我们为什么要走这地下的通道?”周恕不解地问走在他身后的柏柳楠。

    “出城必经的路上应该都埋伏有锦衣卫了,这通道也不晓得他们是否知道,还是夜里走得稳妥些。”

    “这些通道通向哪里?城外吗?”

    “不,出了这座还要走其他的地下通道,然后从西郊的林子出城就离开城区了。”

    “可是吴哥人为什么要修这么多地下的通道?”

    “都是连接蓄水池的,储存水旱季灌溉用的,地上、地下都有。”

    柏柳楠有些嫌周恕话多,但是碍于竺辰的情面又不得不回答。周恕也看出柏柳楠似有不悦,便不再作声。大家只是跟在年轻人后面默默地向前走。走了大概半炷香的工夫,地面上传来马蹄声。不一瞬,那马蹄声忽又停住了。众人止了脚步,良玉蹲下身竖起耳朵仔细地听地面上传来的声音。

    “上面有人,应该有十几个不止。”

    “这里离地面有多高?”竺辰不安地看着柏柳楠问道,柏柳楠却摇了摇头表示她不知道。

    “听方才的马蹄声好像距离地面不远,应该不足两丈。”良玉说。

    “会是什么人?”周恕问道。

    “他们有马!”大家都明白了柏柳楠话里的意思。

    “出口在哪儿?”只见柏柳楠望向那年轻人,年轻人冲柏柳楠比划了几下。

    “他说再走半里路就是出口了。”

    “把火把熄灭,等一会儿安静了再出去。”竺辰果断地说。几个人在黑暗中安静地等待了一炷香的工夫。良玉始终在侧耳听着地面上的声响。马蹄声再次响起,“笃笃笃”向着远处去了。

    柏柳楠点着火把看着竺辰说:“幸亏咱们离开了宅邸,也不知道那伙人是不是已经去过了。”

    “听马蹄声,似乎是从帮主宅子的方向传来的。”周恕接过话头。

    “昨日一天的大雨,也许是雨天拖住了他们的搜索。好在我及时赶来。”

    “柏柳帮主是如何得知他们已经来到吴哥?”竺辰问道。

    “我在来的路上遇到了他们!正在盘查所有的汉人。”

    “难道他们在大明境外不收敛一些?”

    “这些人很凶悍的样子。有几个穿着黑衣,还戴着黑色的面罩遮住脸”

    竺辰心头一震,顿感戚然。又来了!

    “马蹄声是向北面去的。”良玉开口向大家说道。

    “咱们继续向前走吧。”

    不多久,一行人走出了地道。出口在林子的另一头。看来方才地面上的那些人是在林子里搜索了一阵子,并没有发现林中的地道口。竺辰才想起来是那年轻人最后一个进入地道,想来是他将入口处又用那些枝丫封住了。他不禁望了那个年轻人一眼,发现他与自己竟有几分相像,只是个头稍微矮了些,面容清瘦了稍许。若不是脸颊上留下了伤疤,自己应该比他要俊朗些。年轻人带着大家沿着林子外的山丘地走了大概不到一里路又进入了另外一片林子。这片林子较之前的那片更茂密。钻进密林不久就来到另外一个地道口,洞口同样被一层枝条覆盖着。这次年轻人带头钻了进去,良玉最后一个进来,他拽过枝条盖住了洞口。

    “这地道也是储水用的?”

    柏柳楠看着周恕,点了点头说:“应该是。”

    “我明白了,这里的人引水没法子在林子里修建水池,所以将水道挖在地下,再连接到地面上平地处的水池。还真是四通八达啊!”

    这条暗道通道比之前的狭窄了不少,高度不到两人,但是脚下的路面黏黏糊糊的粘满了走私者们运送中残留下的火油。

    “当心火把!别点着了脚下的火油!”柏柳楠特意交代大家。那位年轻人看着柏柳楠点点头,似乎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这领路的年轻人可有名字?”竺辰问道。

    “他叫阿笃。大师可以唤他,他只是哑巴,但他听得见。”

    地道曲曲弯弯不知通向哪里,几个人跟在阿笃的后面急步走着。在这暗夜当中,大家都感觉到了有危险潜在。没有人说话,地道里咚咚的脚步声回响着,远远传出去听着令人有些心悸。突然脚步的声音大了起来,十分的杂乱,震得地道上方墙壁有灰尘掉落下来。不对!那声音不是来自自己人,那是从地道的后方传来的!有许多人正追过来!越来越近了!

    所有的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回过头,十数支火把映入眼帘,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但追兵将至!

    “快跑!”柏柳楠看着那渐渐逼近的火把发出的光亮喊道。

    几个人飞快地向前跑去,后面的追兵呼喊着压了过来。地下通道里被奔跑的脚步声充斥着,振聋发聩!

    阿笃一边跑,一边向柏柳楠飞快地比划了几个手势。柏柳楠向大家喊道:“快跑!前面不远就是出口了!”

    所有人加快了脚步,用尽力气向前跑去。忽然不远的前方传进来夜色中的微光,那是月光,出口就要到了。可眼见追兵愈来愈近,只是通道狭窄,只能鱼贯行进,影响了他们追击的速度。洞口到了,第一个冲出去的阿笃丢掉手里的火把,冲着后面的人使劲挥着手,示意他们快一些。这年轻人记得柏柳楠的话一直紧紧地握住那支火把,生怕火把落地引燃洞内的面上残存的火油。几个人陆陆续续冲出洞口,洞内仅剩下柏柳楠和断后的良玉。这时一声巨响传来,紧接着一道电光火石飞一般射过来。

    “火铳!”竺辰惊恐的声音喊道。

    “快跑!”此时的柏柳楠已经冲出了洞口。紧随其后的良玉还未及跑出来便随着那声巨响身子晃了一下,“咚”地栽倒在了出口的地方。又是一声巨响震耳欲聋。第二响火铳的弹丸飞了过来,擦着柏柳楠的裤脚击射到洞口拐弯的墙壁,然后弹回到洞内的地面上。

    “不许发射火铳!”

    洞内有人大喊一声。但是为时已晚,弹回洞内的火铳弹丸四射的火星引燃了地面的火油。火油开始燃烧,先是像反应缓慢的老汉般燃起一小片火苗,可过了不久,火势便散开并迅速蔓延进洞内,霎时火舌就封住洞口,看不见洞里的人影了。竺辰和良田迅速冲向良玉,一把将他拽出洞口。良玉痛苦地哼了一声。竺辰俯下身仔细察看,火铳击中了良玉的左臂,手掌连着手腕软软地垂下来,像是已经断了。整个小臂已是血肉模糊!良玉面色死灰般惨白。这下又被两人的拖拽刺激到伤口,一声大喊昏了过去。

    洞内燃起的大火将追兵阻挡住了。

    “这是哪里?”竺辰看着阿笃问道。阿笃向右手的方向指了指,告诉大家应该向那里去。

    “我们已经出了吴哥城。那边有车等我们。”柏柳楠说道。竺辰和周恕将良玉扶到良田的背上,几个人向着阿笃手指的方向匆匆跑去。不一会儿,又是几声火铳的巨响传来。周恕回头一看,后方隐隐有火光乍现。

    这些散落在密林中的水道遗迹在竺辰逃亡的路上助了他一臂之力,使他暂时躲过一劫。竺辰心中默默地感激上苍。心中想到这世上所有的存在都是有其意义和价值的!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远处黑暗中酣睡的吴哥城,心中升起几分不舍。此时的他无法知道二十多年后阿育陀耶摧毁了繁花中的吴哥城,这座万寺之城就此湮灭在了静逸的密林之中。人们把新的都城转移到了洞里萨湖和湄公河的交界处。那里是大明国商人带动起来的新的贸易中心。

    阮行焦虑不安地在巴莱空无一人的草棚下来回走动着。棚外值守的几名随从悄悄地向棚内张望,不知道他们的千户方才为什么发了一通那么大的无名火,将给他送茶的水罐扔出棚子摔的粉碎!

    阮行在等外面几队人马的消息。

    半年前郑和返航回国,阮行遵照皇帝的秘密口谕留在了暹罗。朱棣要他在与大明帝国相邻、位于南洋大海之北的各陆地国家广布人手,仔细地查找建文的踪迹,要像箩一般地筛一遍!五百名锦衣卫密探和七个无面使者随他一起留了下来。阮行带人向北,从云南省的缅甸宣慰使开始撒网向南,几乎是一村一阵地找。终于在暹罗的一个渔村他遇到了从东面邦国来到这里的石泽奈川。阮行知道,像石泽这样的游历之人最有可能提供有价值的信息。他把自己装扮成从大明皇都来的商人,结识石泽。他给石泽讲中原华夏的物美人杰、描绘九州大地的灵山秀水。石泽把阮行当作了朋友并告诉他自己也曾在吴哥遇到一位来自中华的高僧。阮行详细询问了这位高僧的情况,并根据自己的判断决定了下一站的目的地-吴哥。

    到达吴哥时正赶上雨季开始,积攒了一个旱季的雨水迫不及待地向这片三面环海的陆地倾泻不辍。阮行的人无法施展他们的手脚,只能困兽一般等肆虐雨水有收敛的时候。但等待不是无所作为,阮行派出人手四处打探此地可有中原僧人。竺辰因施粥为人所知,很快阮行就得知了方宅的位置。也是上天怜惜不幸的人,就在锦衣卫们知晓方宅所在的同时,柏柳楠已经遣散了仆人并带竺辰几人悄悄离开了方家寂静的宅院,只将一座空府邸留与了阮行。

    雨势缓了,锦衣卫迅速分作几队追击。阮行很是恼火,原本还不能确定石泽所说的僧人是否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但现在人逃走了,就一定要把他们抓回来查个究竟,这些到底是什么人。可不知为什么,线索的出现却不仅没有令阮行的心情好起来,反而有一种巨大的焦虑似一只大网自天而降,笼罩住他的心,令他无所适从。他想要一个结果,但同时又十分忌惮这个结果的出现,他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狮子,焦躁不安!

    使戊的返回使阮行暂时顾不得心中的不安,因为他们那一队人损失惨重。

    跟随阮行来南洋的八位无面使在第一次航行中因为严重的水土不服病死了一个,剩下的七个人甚是强健。他们雷厉风行地执行阮行下达给他们的任务。阮行也在悄悄观察在他们当中,谁有可能是皇帝派来监督自己的暗探。他感觉使戊的那双眼睛总在暗中观察和审视自己,于是他对使戊便多了几分留意和提防。他有时会避开使戊发布重要的命令,也不将要紧的任务分配给他。但今夜的事情实在太过于重要,想要绕开使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或许这就是阮行今晚焦虑的原因。

    使戊出现在阮行面前的形象的确十分的狼狈:头发已经被烧焦大半,衣服也已经被烧得破烂不堪,难以蔽体。无面使平时以面罩遮脸,所以都不蓄胡须,不幸的是使戊的面罩也起了火烧伤了他的半张脸!他带走的那一队人一共有三十名锦衣卫,但跟着他回来的只有六个人。他告诉阮行他们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地道并在那里追踪到一伙人,但是就在马上要逮捕到那几个人的时候一名锦衣卫发射了火铳。火弹不知为什么引起了地道里的大火,应该是那一伙人使了手脚。大火吞噬了他大部分的手下,他命令几名锦衣卫一同发射火铳震塌了地道才得以逃脱。但是那伙人却再也没能找到。他要阮行集中起所有的人一起去抓捕那些在他手里逃脱的顽徒。阮行安抚了使戊,让他先去治疗烧伤,自己这边马上就会安顿抓捕的事情。

    天已经微微亮,阮行看着使戊离开巴莱草棚的背影似乎感觉心下稍安。他要认真考虑一下下一步怎么部署。看来那个人很有可能就在这里,他必须要找到他!

    竺辰几个人跟在阿笃的后面,七拐八转地来到一个山窝。两辆牛车停在那里。这里的人不使用马车,马在这里是昂贵的畜力。马车的出现意味着坐车的是中原人。牛车的轱辘被用油脂润滑过,走起来没有那么大的声响。远处的山顶升起红霞一片。不久太阳几下纵身跃出了山尖,天亮了。良田始终在低头看良玉的伤势,那只左臂是保不住了。他需要很快得到救治,保证伤处不至于感染。良玉左臂的大臂下方已经被良田紧紧地裹了几圈布条,这会使他减少流血。良玉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说明此刻的他已经十分的虚弱。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竺辰问柏柳楠。

    “去海边,走海路到暹罗,这样安全些。船已经到地方等我们了。”

    “良玉需要救治。”

    “船上有我备下的必需药品。但他需要把胳膊截掉,我们只能到了暹罗再给他手术。”柏柳楠说完感觉这话有些残忍,便转过头去不再作声。耳边传来竺辰微弱但悲戚又压抑的叹息声,车里的气氛沉重起来。

    牛车行驶了大概半个时辰的样子,车窗外传来海浪拍击岸礁的声音,已经到了海边。竺辰下了牛车。使他惊讶万分的是,他看到海边停靠着的竟然是他的那艘屋船。一个女子从船上走下来,那是媵巳!

    媵巳站在船边,望着竺辰,眼含泪水!紧接着,船上走下来媵戌。他看着竺辰似乎是瞧见了鬼魅一般,张大了嘴,面色死灰般惨白,怔在了那里。

    船出发取道海路驶向暹罗。良玉的手臂被敷上了止血的草药包扎起来,他因为失血过多仍在昏迷中。

    “多久可以到暹罗?”竺辰担心良玉的伤势问柏柳楠。

    “今晚便可到达。”

    众人安顿好这才顾得上询问媵巳和这条船为何会在这里。柏柳楠告诉大家那晚竺辰失踪后众人分作几队出去寻找打探竺辰的消息,但都没有结果。半年后,方淮安排柏柳兄妹返回中原。媵戌极力劝说媵巳跟随柏柳楠回大明。这自然是因为他将竺辰丢进海里后认为他绝没有生还的可能,便假意劝说妹妹不妨回中原找找看。媵巳找不到竺辰着急心里没了主意,便将屋船交代给船夫当中精明的一位并留下银两,嘱咐他沿海找寻,然后随柏柳楠回中原去了。方淮被捕入诏狱后,买通狱卒给柏柳楠送出那封信时,媵巳正在柏柳家的庄子上。柏柳楠为保稳妥并没有告诉她竺辰在哪里,只是说要带她们兄妹走一趟南洋。三人经由海路前往吴哥的途中,在一个海港口竟十分巧合地遇到了已经停靠在那里数日的屋船,事情便是这如此。

    媵巳此时见到竺辰感觉恍然似梦。几年来她时常在梦中与自己的心上之人相见厮守,醒来却是泪湿床罗。有的时候,她会做噩梦,梦到竺辰被锁链锁在锦衣卫的黑牢里,遍体鳞伤、不胜凄惨。每每夜半被噩梦惊醒就总是再也无法入睡!几年来,日日如此、月月难挨。而此刻,竺辰就坐在她的身边,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紧紧挨着竺辰的衣襟,害怕醒来后发现又是一场梦境!如果不是因为竺辰的身上又穿起了衲衣,她真想就靠在他的肩上再不分开!

    不敢相信眼前情景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媵戌!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竺辰还活着!他宁愿相信这是一场梦或者那个坐在自己妹妹身边的人是一个鬼魂。他惊恐地躲在船尾,让自己湮没进黑暗中,不去看船舱里的情景。记忆里那个夜晚的画面一遍遍在他的脑海里回放,那只装着竺辰的麻包被丢进大海时溅起的浪涛不停地在他的眼前出现。他仍然可以听见那浪涛击打岸礁时回荡在夜里的声响,那么刻骨难忘!为什么那个人还会坐在那里?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头一阵剧痛!一股绝望的感觉击溃了他!他瘫倒在船板上……

    太阳落山时,船靠岸了,这里距离暹罗只有几里路。柏柳楠让众人就在船上等她。她要去城里安排住宿的地方,人多会太过显眼,这种时候一定不能引人注目。她还要带回来一名大夫,最好是中医,良玉不能等得再久了。

    大夫跟着柏柳楠回到船上的时候已近戌时。大夫毫不犹豫地锯掉了良玉的半条胳膊。良玉剩下的上半截左臂就像一根树干突兀地架在他的肩膀上,树干的底部厚厚地用白色细麻布缠了一层草药。手术时使用的曼陀罗与罂粟果混合药剂的药性消退了,良玉哼的一声醒了过来,额头上因为疼痛布满密密匝匝的汗珠。竺辰拿起一块帕子为他拭去额头的汗,疼惜地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

    “没想到中原的火铳如此厉害!以后见到一定要远远地躲开。”

    良玉见大家都看着自己,有意说了一句玩笑话。

    住宿地被柏柳楠安顿在城郊的一座租用来的民房里。她说现在不适合去有市集的地方,这里离海边不远,乘船南下两日的航程便是满剌加。阮行应该不会想到竺辰他们来了这里,但是也不保准这里是否会被留下那么几个锦衣卫探子,一切还是小心为好。最初的十几天,竺辰足不出户。只有两个女子外出采购日常所需,其他人轮流照顾良玉,这个奴隶有着强壮的体魄,很快就好了起来。

    十几天的时间里,柏柳楠与媵巳外出除了采购食材与日用所需,每日都在周边查看。她们没有发现什么令人不安的人或事,看来这里是安全的。大家也就不像初到时那样警惕了。慢慢的竺辰会带着周恕在附近散散心,看这里居住着的人们华美靓丽的服饰,欣赏年轻女子们头上插满各色鲜花沿街舞蹈。这里是素可泰人的家园。暹罗是素可泰人建立的。据说他们的祖先起源于华夏之地的云南,属于傣族泰分支人群傣泰族,在之前的很多年里,云南一带一直都是他们的故乡。也许是为躲避战乱寻找一片安宁的乐土,他们在南宋后期来到湄南河一带,并在此定居下来。他们沿湄公河建立王国,包括北部的清迈王国、中部的素可泰王国,以及下游的大城王国也有人把那里叫做达城。他们改变了之前小国林立、彼此攻伐不断的混乱局面,建立起了几个大的统一的国家。这几个国家所辖之境逐渐成了经孟加拉海湾通向天竺直至西海的贸易之路。他们彼此休战、互通有无,使东西海上的贸易繁荣变得更加简单容易。

    秦汉两朝开通了经西域通中亚直至西亚的丝绸之路,由于唐朝中后期大食人建立的阿拔斯王朝勾结吐蕃人对商路所经地域的占领以及五代至宋朝时突厥人的劫掠滋扰,导致了商路的逐渐中断。而西方世界对中华物产的渴求却无法中断,必须要另外开辟新的商路。大宋的商人依托宋朝造船技术的发达和罗盘的使用,开始从番禺、明州、刺桐以及临安府出发,船上载满名窑口的瓷器、最华丽精美的丝绸、皖南和余杭柔软平滑的纸张,以及西方皇族定做烧制的徽章瓷盘,源源不断地向西运输。他们开拓商路的同时,也建立起自己的财富帝国。

    到了南宋中后期,南岛各国逐步领略到中华物产经由此地运至西方给他们带来的巨大利益,也感受到华夏的商贾旅居南岛促进并繁荣了当地的文化与经济。由此,经由南洋的商船船队数量和规模不断迅速增大,南洋逐渐成了贯通东西的最繁忙的海上商路。不断进行着海上贸易的华夏商人与迁居南岛的当地华侨将这片土地与中原帝国和西方世界更加紧密地连通了起来。这一时期,***教的传播也逐步深入南洋。穆斯林是天生的优秀商贾,穆斯林商人开始成为媒介,将华夏经南岛与天竺各国连接起来。与大明毗邻的占族人有相当一部分是穆斯林信徒,他们中富有经验和财力的商人在番禺置地建立商号,充当起将明帝国商品向天竺与阿拉伯输宋送行商坐贾。

    素可泰人占据和征服了这片疆土,建立了暹罗国后始终保持着与中原帝国的通好。开国君主拉玛甘亨曾两次亲自去元朝朝贡,并从大元带回了陶瓷艺术及技艺熟练的工匠开始烧制自己的陶器。此后的历代君主都保持着对元朝的朝贡。这个国家的社会结构与社会阶层也都借用了蒙古的制度:享有最高地位的是国王,然后是国王诸子即亲王,其次是武士阶层、自由民,最后是奴隶。自由民以十人、百人、千人为单位,分别由十人长、百夫长和千夫长管理,统一分派给各贵族指挥,他们平时作为管理基层、战时组成部队建制。奴隶被大量使用,贵族和寺院都拥有数量众多的奴隶。

    暹罗的气候与吴哥似乎不尽相同。单说这雨季的雨水就不如吴哥的那般猛烈。说来也巧,竺辰等人到暹罗时,雨季已经过半。但自打良玉的伤养好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每天午后雨势便缓,而后逐渐停了雨。有时即便是终日落雨,雨也不大。秀气的雨水与屋外的成荫绿树似是心心相印般,雨借绿叶灵秀、叶依雨水轻柔。媵巳最是喜欢立于屋檐下看那雨打芭蕉,想着自己的心事。她曾经因为竺辰蓄起了头发而生出梦想。向往着有一天可以和心上之人如这雨水与芭蕉叶一般,厮守在一起。但是这一次见面,他却又穿上了僧袍!媵巳有些绝望。但好在自己又可以每日都看见他,也好过生不见人的缠绵思念许多!她告诉自己这一次一定不能再失去他!

    媵戌终日恍惚,大家都感觉到了他的变化。他就像是生了什么病似的,脸色苍白、茶饭不思。有时候,良田还看见他深夜不眠,坐在屋外呆呆地望着天。良玉的心里好像知道些什么,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多地守着竺辰。每当媵戌走近竺辰的身边,他都会警惕地看着媵戌,直到媵戌走远才肯放松神经。但这样的时候很少,因为媵戌好像是有意躲着竺辰,万不得已才会到他的身边去。对这一变化,周恕也很奇怪。他曾问过媵巳她的哥哥是否遇到了什么事情以至于性情与从前大不相同。

    媵戌就这样遭受着自己心里的折磨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找到了离开的理由,那是因为一个模仿佛陀的王子和尚的到来。

    这一日傍晚,坐在一棵金桂树荫下听雨的竺辰远远看见一位少年僧人。那少年长相颇为清秀,肤色不似素可泰人,看着十分的白净。小和尚向着竺辰走来。他走到竺辰的身边,行了一礼。竺辰站起身还礼。按照这里的习俗,每有僧人来临,百姓必端出家里最好最新鲜的素食、以洁净的瓦罐盛水奉上。家中的主妇还会用陶盆打来泉水浸泡上香料亲自俯身为僧人清洗沾满路途中灰尘的跣足。修行的僧人由虔诚的信徒供养。对百姓而言,供僧即为礼佛。媵已与柏柳楠外出时见过这样的情景,知道要敬奉僧侣,便端出一碗水和一只钵盂,钵盂里放了两个白米的饭团。小僧接过媵巳递过来的水和饭团,就坐在金桂树下用了。他见竺辰也是僧人,便与竺辰聊起来。

    “小僧名叫般亚,是智慧的意思。请问大师姓名。”

    “我叫竺辰。”

    “大师看相貌似中原人。我们这里的人很少有这样高俊挺拔。”

    竺辰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然后问道:“小师父年纪尚轻便一个人外出游历呀!”

    “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在我们这里不算得太小呢!还有很多男孩满十岁就开始出家修行了!”

    “我观小僧气度不凡,定是身处贵族之家吧?”

    小和尚闻听此言笑了笑回答道:“小僧是转轮圣王的儿子。我的国家很小,就在那边。”然后他用手向自己来的方向指了指。

    “阁下原是一位王子?却为何出家?”

    “我们这不属于出家。这是我们的修行。我们素可泰人的男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必须剃发修行。我们宗族的修行年限是十年,我已经修满五年了。再修五年我就要还俗蓄发学习如何治理国家然后等着接替父王的王位。”

    “原来如此!”

    “是的,我们学习佛陀。他就是一位放弃王位而苦修的王子。他最终成为了佛!”

    “这里如你这般修行的年轻王子很多吗?”

    “是的,这是我们的传统!我们要修自己的德行,观百姓的疾苦才可以在将来治理好自己的国家。年少时修行是我们的必经之路。”

    小僧轻描淡写地说道。竺辰却若有所思起来。他向东北大明皇城的方向望着,发了一会呆。小僧不知竺辰为何突然不语,便向着他望的方向看去。正在这时,媵戌手执一把竹剑从屋子走出来。

    “那是中原武术?”小僧兴趣盎然地问道。

    “是的,他是要去练剑。”

    “我可以去看一下吗?”

    “当然,我陪你一起去。”

    竺辰陪着小和尚向媵戌舞剑的屋侧走过去。媵戌已经在那里闪跳腾挪把一把竹剑舞得密不透风。他看见竺辰同一个小僧过来观看,为了不与竺辰搭话就更是舞的起劲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里的小王子和尚却已经是看得兴奋不已,只是眉飞色舞、击掌喝彩!媵戌舞了半晌见竺辰还没有走开,只得停手与竺辰见了个礼。小和尚也向媵戌见了礼,然后便上前拉住媵戌的衣袖直问这样的剑法可不可以教他一点。媵戌向竺辰望去,似在征求竺辰的意思。竺辰不忍拂了小僧的兴,便点了点头。媵戌正好找由头趁势离开,就领着小僧走到一边讲授示范去了。

    天色已晚,竺辰留小僧暂住一宿。媵巳为小僧收拾出柴房,在那里铺了地铺。小王子和尚兀自兴头不减,一个人拿了一截木柴在柴房里耍玩了一阵才肯躺下睡去。第二日,小僧还没有离开的意思,看来他是决定要跟媵戌学一阵剑法才肯走了。

    就这样过了几日,大家都已不再注意小和尚。这一天的早晨媵戌领着小僧来找竺辰。

    “大师。我决意要与这小僧一起踏上修行之路,陪他一起去兰纳国。”

    竺辰感到十分意外。“这却是为何?”

    “般亚欲拜媵戌师傅做我学习中华武术的老师,希望大师允准。”

    小僧恭恭敬敬地对竺辰说。

    竺辰没有马上回答,他想了想说:“媵戌可以决定他自己的事情,但他应该问一问他的妹妹。”

    “我已经与媵巳说过了。我还会回来看望大师,看望她的。”

    “既然你已决定,贫僧不阻拦。可是你们方才说要去兰纳国?”

    “是的!”般亚点点头回答说。“那是我母亲幼年时的故乡,我想去看看。”

    “我知道那里。元朝的史书中管它叫做八百媳妇国,我听人说那里的大小官吏都是女儿家。据说那个国家的国王有很多妻妾,足有七八百人之多。这些妻妾每人统治一个村寨。共同组成了兰纳国的政权。”

    般亚听完笑了笑说:“兰纳国在暹罗的北边,与大明云南相距不远,本叫做庸那迦罗陀国,也叫宾迦伽罗陀国。与我们一样,也是傣泰族人建立了它。那个国家的人管自己叫做兰纳国。庸那迦罗陀国的贵族和官员的确有很多是女人,但并不都是国王的妻妾。因为国王有时候也是女人,也就是说公主可以继承王位。那里的官员可以世袭,所以官员的女儿也可以承袭母亲的官职。国王也会将自己有才干的妻子封官,让她们管理某个地方。我的母亲在与父王成婚前就是承袭了她母亲的官职管理了一个比较大的州,直到嫁与父王做了王后。”

    “是这样!我倒是知道兰纳国再向北的南召国在唐朝时也曾有过女王,当时被称为女王国。大唐的高僧玄奘在他的《大唐西域记》中曾记述过西域之地有西女国和东女国。看来这女王统治的国家也真是不少在少数!”

    般亚看着竺辰接过话说:“父王曾说过般亚如果是一个女孩,他也会将国家交给我治理!”

    “那你的国家也会是女王治国喽!”竺辰看着办亚笑了。“既然媵巳已然知晓你要随般亚去兰纳国。她若不阻拦,那你便去吧。这一路照顾般亚也是好的,他毕竟还是一个孩子!”

    翌日媵戌与般亚踏上了前往兰纳国的路。他们没有带什么盘缠,也不要牛车。般亚说他是修行,不可以身带钱粮,也不可以坐车,必须徒步才行。媵戌就此告别了他的不解与痛苦。他始终想不明白被他装进麻包、缚住袋口丢下大海的竺辰是如何做到安然无恙的,难道说那个夜晚的事情是他的一个梦?又或者竺辰自有上天的庇佑,是不死之身?他决定离开这些人,去一个遥远的地方,过一种不同的生活。他不想再去理会师父的嘱托,他尽力了,只是做不到!

    媵戌走了,媵巳再也没能见到她的哥哥。直到多年以后竺辰才再一次见到他。很多年后,竺辰又途经转轮圣王统治的国家。般亚已经继承王位做了国王。他把自己的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许多制度采用中原帝国的传统。竺辰再见到他时,掌管他军队的大将军叫做媵戌!那时媵巳已经离开这个尘世很久了!

    这天夜里天气闷热难耐,竺辰左右睡不着,索性起身穿衣走到屋外。夜空的天色明朗,几颗星辰悬挂在上弦月的一侧,有云彩似画笔随意抹向天际,一幅众星捧月的图卷。雨季应该不久就会过去。竺辰才想起不久即是仲秋!有多少年的中秋佳节都是月圆人难圆。恐怕这遗憾此生难却了……

    正思量间,一阵奇怪的叫声从竺辰的脚下传来,他感觉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擦过他的脚踝。竺辰低头去看,只见一只不知是什么的小动物趴在他的脚边。那动物似猫又不像猫,体型比猫儿略大些,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发出幽幽的光,好似一个精灵!竺辰俯下身去抚摸它,它竟然没有动,反而用它的头在竺辰的手背上来回地摩挲着。竺辰的心顿时一阵温软。那小东西抬起头,用它那双蓝幽幽的眼睛望着竺辰呼哧呼哧地叫了几声。竺辰知道它定是饿了,于是便去厨房寻了几条小鱼干和一小撮饭团给它。它很快地吃掉然后飞也似地跑走了,临走前,它转过头看了竺辰一眼。竺辰返身回屋在床上躺下,心中荡起的温软使他有了困意,不久就沉沉地睡去了。

    柏柳楠担心竺辰无事可做心下寂寞,就遣阿笃去寺院求了几本佛经回来。佛经是用梵文书写的,但其中有一本被翻译成了泰文字。素可泰人原本也是没有文字的,创建国家的拉马甘亨国王于一百多年前创造了泰文字,但这些文字大多用于宫廷记事或者国王写给大臣们的旨意。寺院里的经文基本还是以梵文书写,僧人们所念诵的佛经也都是梵语。傣泰族原本信奉的是婆罗门教,不久为大乘佛教所取代。到了明太祖的时候,由西去返回的泰人带回了巴利文僧伽罗正统佛教。正统佛教以出人意料的速度迅速传播开来,不久便取代了婆罗门教和大乘佛教,所以在南洋诸国中,只有暹罗的佛经最是本源。

    太多的悲伤与无奈会使人的心变的麻木,那是一种自保的本能。但一个温良又善于思索的灵魂会将这种麻木转生为平和乃至悲悯,这就是一种英雄主义了!

    竺辰已经十分适应自己的僧侣身份。有的时候他甚至在想,自己命中注定就应该是一名僧人,只是误入了帝王之家,现在上天修正他的失误,自己就必须做还一个出家人。

    那几本佛经竺辰读得极细致认真。他每天晨起甚至会将诵读经文作为必修的功课。经文中讲到佛陀释迦牟尼在楞伽山对众弟子说法:世间的万有是虚假不实的自心所致,修习之人要在精神上不懈追求才能进入到一种不生不灭的涅槃境界。竺辰还无法理解不生不灭的境界应该是什么样,但他十分认可人要在精神上做追求和磨炼。普通人的生命中充满着各色各样的苦,要修炼才能与它们和解,这正是符合了自己的境遇!

    后天是举行格廷的日子。

    在暹罗,国王及皇室、贵族们在雨季结束的时候都会举行一个为期一月的仪式向僧人们布施衣服。这个仪式叫做格廷,是遵循雨季退省的箴言。有趣的是,这里只要具有一定财力的人都可以举办自己的格廷,并没有统一的仪式要求。但还是以国王每年在城西举办的格挺规模最大、仪典最齐全、参加的人数最多。各贵族皇室的格廷都会要求自己的农庄户和奴隶参加。在这里,一个人权利和地位的标准不是他拥有多少土地,而是他掌握了多少对人口的控制权。贵族们争夺的对象也很少是土地而大多是人口,奴隶的数目是衡量他们财富的标准。平民们作为国王的子民更喜欢参加国王的仪式。大大小小的格廷汇聚成暹罗一年中最欢快的海洋。参加仪式的人们组成欢乐喧闹的队伍。格廷结束的时候恰好就是燃灯节,这是一种起源于天竺国的习俗。节日起初是以纪念燃灯古佛为目的,但发展到后来这个节日就成为了民族习俗中的一部分,必不可少。在燃灯节上人们会从四面八方涌向皇城,进城观看国王点燃烛火并释放从中原帝国引进的昂贵烟花。每年燃灯节的夜晚整个宫城内都会挤满人群,一年积攒下的喧嚣几乎要撑破这座皇城。

    “大师也可去国王的格廷上看看,不知国王会给僧人们布施什么样衣服。”

    柏柳楠趁着午饭坐在一起对竺辰说道。竺辰有的时候喜欢在自己的房内用晚餐,不与大家一处。

    “我们大家都一起去看看热闹吧大师。难得遇到这样的场面。”

    媵巳也趁势说。她从媵戌走了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开心。她们兄妹二人自小一块长大从未分开过,她有些想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会舍下她和那个王子小和尚一起就那么走了。她时常会对着媵戌离去的方向怅然若失!

    竺辰知道她的苦闷。“那便一起去看看吧!良玉的伤也已经养好,正好也出去散散心。”

    一阵呼哧呼哧的叫声从窗外传来。竺辰感觉那叫声有些熟悉,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那半扇虚掩着的木格窗被从外面推开,一只毛茸茸的脑袋探进来。

    “啊!这是什么?”媵巳喊了一声。竺辰才认出那个毛头毛脑的东西是那天夜里来觅食的那只像猫又不似猫的小家伙。

    “那是一只猫儿。”竺辰从饭桌上挑起半只新鲜的鱼走到窗前放到了猫儿的嘴边。那只猫又将头摩挲了几下竺辰的手背,然后呱唧呱唧地吃起来。众人都觉得有趣,停了筷箸一起看那只猫儿吃食。它很快将半条鱼吃完,剩下一截鱼骨和半个鱼头。吃完鱼的猫儿却不肯离开,它用它那双湛蓝的眸子只是望着竺辰。

    “它是喜欢大师呢!”柏柳楠笑着说。

    站在一旁的周恕也接着说:“这里的猫体型真大。听叫声、看眼神这应该是一只幼猫,却比寻常的老猫还要大出一半。”

    竺辰伸手抓住猫儿脖颈的毛皮,一把将它提起,然后拎进屋内抱在怀里。这只猫通体象牙色皮毛,毛短、色油亮,通身有猎豹花纹。如果不是脸长的圆、吻短鼻塌,还真会让人以为它是一只幼年的豹子。

    幼猫乖巧地趴在竺辰的怀里不动,两只眼睛向四面八方张望。

    “它倒是不怕人!”媵巳说。

    “定时它晓得大师仁厚,才会如此安静!”柏柳楠接过话头。

    “来了也是缘分,就将它养在家里吧。”竺辰已经是十分地喜爱那只猫儿了!

    “我看不错!”媵巳先拍手说,哥哥走后她平时也是无聊。这下倒是有了伴儿,因此高兴。媵巳的拍手声像是有些惊吓到了猫儿,它从竺辰的怀里向上一蹿,趴上了竺辰的肩,转过身来,警惕地看着媵巳。

    “去!下去!主子的肩岂是你这个小畜生能上的!”周恕伸手直接去拍那猫。幼猫却以为周恕要击打竺辰,咧开嘴,龇出两枚青白色獠牙冲着周恕大声地发出“呼哧呼哧”的恐吓之声。吓得周恕连忙将手缩了回去。

    “哈哈哈!这猫儿才得了大师一顿饭的恩,便知道如此护主啦!”

    柏柳楠说。竺辰扭头看了猫儿一眼,然后对周恕说:“无妨!不过不是一餐饭,是两餐!这生灵也是有情意之物!”

    竺辰留下了这只猫。这猫自此与竺辰几乎是寸步不离,就像是竺辰最忠诚的护卫。每每遇到它感觉主人有危险时便弓起腰、龇出两颗獠牙、发出呼哧之声。从没有人听见过它的叫声,只有一次它叫了,那是有真正的危险逼近了竺辰的身边,那叫声是只有山林间野兽才能发出的嘶吼!不到半年的时间,幼猫就长到了成年的体型。令人诧异的是,长成的它居然有一只山羊那么大!竺辰为它取名策芭。

    国王的格廷在王城的西郊举行,那里有全国最大的寺院阿查卡莱寺,寺院庙宇的金顶均靠信众的布施得来。在格廷的仪式上,首先是国王给僧人们布施僧衣。但僧衣只是传统的形式,一盘盘的黄金才是最大的看点。阿查卡莱寺院前有整个暹罗国最大的佛陀脚印,那是用巨大的石材雕刻而成,是最重要的佛教建筑之一,象征着佛祖成佛前的修行。竺辰在吴哥也曾见过寺庙前的佛陀脚印,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巨大的佛足。整个脚印就像一个广场那么大,格廷的仪式过程就在佛陀的脚印里进行。

    暹罗的寺院与吴哥的庙宇有着很大的区别。吴哥的庙宇多为青灰色的火山石组建雕刻而成,有山间洞窟的感觉,远远望去,庄严肃穆。暹罗人却似乎是将全国所有的财富都花在了庙宇的建造上。这里寺庙的尖顶都贴着一层层的纯金,显得金碧辉煌。阿查卡莱寺就是这样,寺庙的外墙用黄金贴片装饰;寺庙的塔尖上用金丝楠木、金箔、彩色琉璃、珍珠以及蓝、白两色的瓷器片镶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光彩夺目。但奇妙的却是,佛像造像和莲花造型与这些绚烂多彩结合到一起反而有着一种神圣,令人心中生出敬畏!竺辰心里不觉将这一路所见的庙宇做一对比。他发现在南岛,几乎所有的寺院在气势上几乎都不会输给国王的王宫。

    格廷仪式开始了。由于人实在太多,柏柳楠对这里也并不十分熟稔,没有办法租到一块离国王稍近些的场地。大家就只能远远地挤在人群当中,看不十分清楚国王的衣着装饰,只是感觉他穿得与阿查卡莱寺一般金色生辉,头戴一顶黄金打造的尖顶帽。帽尖好似一座尖塔,一层层镶嵌着珍珠和宝石。布施僧衣的仪式开始了,僧侣们从他们居住和修行的伽蓝中鱼贯而出,列队走出来,走到国王的面前。一一施礼然后恭敬地双手接过国王递过来的僧衣。今天来到这里接受布施的僧人除了阿查卡莱寺的,还有一些其他寺院的主首与寺主,国王将这种大型布施看作一种荣耀,因此布施的过程用去了几乎半个时辰。因为人数实在太多,接受完布施的僧人必须再次行礼然后回到阿查卡莱的七堂伽蓝。在暹罗,一座非常完整的寺院建筑必须具备七个组成部分,它们被称作七堂伽蓝。七堂伽蓝包括佛殿、佛塔、经堂、藏经楼、僧舍、斋楼、钟楼等。暹罗国最早的佛教是在天竺无忧王也就是阿育王派高僧外出传教时开始传入并逐渐兴盛起来的。在暹罗,所有的佛教仪规都遵循了最原始的程式。

    接下来是对庙宇的修造布施和对僧人的供养布施,也就是布施黄金。僧人们接受过僧衣就退出了整个仪式,接下来便是富人们的狂欢!首先是国王的一队侍从双手托出一盘盘沉甸甸的黄金放在佛足内向民众展示他对佛祖的一片赤诚之心。黄金被整齐地摆放做一排,人群中发出一片啧啧之声,那是对国王诚心的赞许!紧接着,参加格廷的王室贵族以及富户商贾也纷纷从序呈上他们的一盘盘黄金,但每个人呈上黄金的数目不能高过国王黄金数目的半数。一霎间,只见佛足广场上一片耀眼的金黄,人群沸腾了!媵巳直看得是目瞪口呆!

    布施结束了,国王的象队将国王和王后接回皇宫。贵族、巨商们也相继离开。此时,寺庙的僧侣们便又从伽蓝中走出接受普通民众的僧衣布施。百姓怀着最虔诚的礼佛敬僧之心,将自己亲手缝制的衲衣、亲手装饰的袈裟奉予众僧侣。暹罗有数目众多的僧人,这样的布施还会陆陆续续持续一个月的光阴。有虔诚的人会在一个月当中将布施送进附近的每一座庙宇。竺辰身穿僧袍,因此也有不少人将僧衣送到了他的手中,回去的路上还陆续有人为他布施僧服。

    “大师的僧衣恐怕是一年也穿不完了!”周恕看着媵巳放到牛车上的僧服啧啧说道。一直跟在竺辰身后的策芭跳上牛车闻了闻那一摞叠放齐整的僧袍、又跳到竺辰身边闻了闻自己的主人,然后呼哧了两声,一副不解的样子。

    这一个多月的时光里,暹罗百姓的屋檐下洋溢着欢乐与喜悦。他们穿上最美丽的服装走亲访友、参加各地的仪式。时间在欢快的气氛中总是流逝得最快,马上就是燃灯节了!

    燃灯节是格廷活动最后的欢畅。

    “东风夜放花千树”“娥儿雪柳黄金缕”,境不同、意相仿!不一样的人群、不一样的宫墙。竺辰却似乎看到了辛弃疾的汴梁,朱允炆的应天,宫城城楼上月正皎洁,千支人流、万树华灯!多年未曾相见,大明如今安好否?有没有流离失所的老人、多不多衣难蔽体的幼童?此生,怕是回不去了!竺辰望着那些百状千形的彩灯,心中无限感慨!

    无数盏大大小小的孔明灯升上了天空。它们在空中相遇又分开、分开又相遇,但最终沿着自己的轨道、向着各自的方向、承载着放灯人的祈愿飘飘荡荡而去!刹那间,天空变成了灯的海洋!

    “喔!好美!”媵已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河岸边,放灯的人群挨挨挤挤。人们争相把自己对来年美好愿景的期盼虔诚地摆放进水面上,然后双掌合十、默默祈祷!为父母妻儿、为耕耘生计!所有榕树的枝条上高低错落地也挂满了灯,那些灯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微风中摇曳,上面有僧人亲手抄写的祈福经文。树下是合掌祷告的挂灯人。今夜,灯是对所有美好的愿望!所有的美好都在那一盏盏忽明忽暗的灯火里!

    “大师!我们的灯买回来了!”

    柏柳楠细心地打发阿笃领着周恕去买了几盏孔明灯和几盏僧人们张挂的莲花彩灯。良玉用他的独臂在灯捻盒里倒上灯油,良田拿来火折,一盏盏明灯在竺辰的手中点亮。他们在路边的榕树上挂上莲花灯,然后向着东北面的方向放飞手中的孔明灯。那里是大明皇都的方向。竺辰在心中默默祈祷。

    “愿皇天佑我大明国泰民安!愿后土护我万民衣食无虞!”

    一旁的媵巳抬起头望着自己的那盏孔明灯,口中念念有词、诉说着心事,表达着心愿。漫天的灯火将她的脸颊映得绯红,像是在三月的莫愁湖边灼灼其华、肆意绽放的桃花,娇羞莹洁、俊美无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