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武侠仙侠 » 梦的断奏章 » 第十六章:如梦春秋

第十六章:如梦春秋

    许镜台茫然的看着脚下,明明前一秒还在院内,当下却身处一个奇幻的地方。至于为什么奇幻,还是因为真实的触感下,许镜台坚信这只是幻境。

    根据他的了解,修行者中很少有擅长这种的,许家画圣一脉倒是有些包含,但许镜台不至于连自家的手段都认不出来。所以有很大可能是来自觉醒者了,毕竟觉醒者承天眷,拥有些特殊力量也算合理。

    不过得是多强的力量才能打造如此真实的幻境。

    一声马啼嘶鸣而来,许镜台回身去看,只见白马背上的人一身白衣,腰间有一柄被裹挟在名贵剑鞘的长剑,低头带着笠帽,让人无法看清容貌。

    这人拉住缰绳,缓缓走到许镜台不足十几米处,下马将缰绳递到许镜台面前。示意他接过,接下这白马马,踏入身前如梦似幻的门内,里面有闹市,有行侠仗义,有某人心心念念的江湖。

    许镜台接过缰绳,嘴角翘起说道:“我不会骑,要不要一起。”

    如此坦然的承认,让人哭笑不得,明人一看就知道的机缘,他却玩起了心思。可这般岂能惯着,当即就被带着笠帽的白衣男子拒绝了,极其有磁性的声音传来:“它很听话,简单地说,人话它听得懂。”

    “那我不认路。”

    “它认。”

    许镜台没辙了,踩蹬上马,拉着缰绳回头看道:“老韩,值得吗?”

    白衣男子站立的身影抖动了一下,摘下笠帽,露出一张平庸至极的脸旁,胡渣更是没有任何打理,向着许镜台揖礼,回道:“定会转达。”

    许镜台漠然,回过头也回过神,双腿一夹,白马心领神会的向前踏步,速度不快,直到许镜台连人带马一同步入其中时,笠帽男子还保持着揖礼状。直到确定许镜台不在了,他才直起身子,一张不知是纸是皮的人面随风遗落。

    “还好出门多备一张,不然就不好装了。”嗓音再不复磁性。“马踏江湖嘛,带着一个老头算怎么回事啊。我的江湖已经结束,可你的,也许才刚刚开始。”

    “很高兴认识你,许镜台。”声音里极具辨识度的磁性却吸引不到任何人。

    ……

    马背上的许镜台也释然了,也许那个人真的不是他认识的老韩。

    “接下来要去哪?”许镜台拍拍马背。

    白马嘶鸣一声,顿时加速起来,奔跑在不知名的幻境里,直到出现尽头的白光,刺激的光线下,许镜台闭上眼。

    再次睁开时,许镜台出现在城门外的荒原上,只见那高大的城墙上写着南阳郡。

    许镜台调整视线,看到大批的流民正从荒原迁入此地,而城门口更是拥挤不堪,一排士兵手持长枪拦在城门口,而一旁是老神在在的笔官,不停念叨着:排队排队,一个个来。

    看着旗子上黑红的二字,征兵!许镜台也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家中有壮汉的,满足征兵条件的优先,一家一人,名额有限,招满为止。”笔官的随从大声喊道。

    招满?怎样算招满,战争的窟窿仅仅靠流民是填不满的。

    这大批的流民少说也有千户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城池又被攻破了,才导致这么多人流离失所。自己的国家待不了,就只好被敌方国家招抚了。

    拖家带口,这一路上还不知道又要发生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身处男女平等的时代,许镜台看着衣衫不整的妇女,不用猜都知道她们本就艰难的生存处境,在这种情况下只会更加糟糕。

    许镜台下马,沿着排队流民向前而去,他不需要过多的试探都知道自己影响不了这里。

    穿着云纹玉镜,不说明眼一看的上层,也至少是中上游的,可如此模样既没有流民关注,也没有士兵上前问询,实属不合理。唯一的解释就是,自己肯定是无法影响幻境的,同样的,幻境也无法干扰许镜台。

    宛如幽灵穿过士兵,许镜台牵着白马走过城门,走上闹市。

    贩食的小贩在吆喝,包子,干肉,酒水...应有尽有,唯独官兵路过时,任谁都要歇声掩鼓,生怕赔了买卖。

    许镜台漫步走着,秦国的郡城比想象中的都要好很多,但这也只是在没有被攻打之前是这番光景。连城带人割裂还算好的,像是被攻打而破的城池,别说收复,连人都不能给你留下,收复也只有残破不堪的地盘。

    酒楼不多的生意里,都是氏族豪门。戏台上的舞女只配就着小酒,而他们口中高谈阔论的,还是游玩趣事和相互攀比。

    “你们听说了没,晋国被连破五城,无数奴隶美人被瓜分,可咱们秦王一个不留,全赏了。”一位士子高深莫测的模样好像他也是受益者一般。

    “呵。”对面的那位士子冷笑一声,说道:“奴隶算什么,美人也不过是玩物,腻了就换。唯独功名利禄,才是千金不换。那阵前斩千人的武将,封卿贵了!”

    “乖乖,这才是名垂青史啊!”有士子附和道。

    不过也有不以为意的士子嘲笑道:“这又与尔等何干,老老实实等安排就行了,还想这些有的没的。”

    “欸,世博,今下午奴隶集会,去不去?”被称为世博的正是出言嘲笑的那位。

    “不去,你们去吧,我爹要带我去看看从齐国游学而来的游士,卫庄。”

    “卫庄?没听过啊,哪来的。”有士子不能理解,一个小小的游士,岂能劳烦贵为大夫的李禄薄亲自接见!

    那位名唤世博的士子也是摇头,却没再多说什么。

    至于后来的,都是些风花雪月的浑句,不少士子相约去勾栏听曲。

    许镜台若有所思,他不知道这次春秋之旅到底有多久,但肯定不会太长的,因为他感觉自己有种头顶悬剑的刺感。

    坐上马,许镜台又四处走走,见到了很多能人异士,相聚在一起,温酒论英雄。但言语中却不似后世的江湖人那么放荡不羁,反而举止有度,仪容有礼,听他们讲话,就好像听心月楼教习先生的论坛一般。

    莫不是这些人还是读书人,想到这,许镜台失声笑了。

    没谁知道最初的江湖人士到底是哪一门哪一派,但是最初的江湖豪情,儿女情长肯定出自读书人。所以江湖本就从书中来,只不过回到了书中去。

    不曾身处江湖的许镜台能这般想,可老韩能吗?不能吧。

    许镜台坐在旁边,听他们交谈,说各国混战,不义之争大于钱财大于城池,却小于脸面。还说天下豪杰不是军功无数,不是巧言令色,更不是大国霸主,是那为保家园的青年壮士,是不忍屈于阶下囚的死士,还有那些周游列国的游士。

    他们总说他们,可他们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份子。

    不仕于权贵,不屈于国力,不畏于人言,这就是最初的江湖人士。

    那位敢于一人一剑拦千军万马的剑客,就是先行者。他叫天下看清了一个人的孤胆和意气,更是身体力行,践行了虽千万人吾亦往矣。

    如果这就是你叫我看的,那我看到了,许镜台心中喃喃自语。

    在无人看到时,深深拜别坐在这一圈小酒铺的豪杰,不知名姓。

    许镜台上马,入城郊。

    白马为何来此,许镜台不是很明白,但看到那位名为世博的士子,许镜台就都明白了,这是叫自己来看看,何为大国夫子,何为游士和士子。

    城郊是片荒凉的土壤,除了草根和麦秸外,连树木都稍显多余。

    穿着简单服饰的中年男子,和不久前才见过的李世博一起到此,他们身边再无其他人,可数百米之外的城墙上,却有弓箭手就位。

    而布衣破漏的游士此刻姗姗来迟,似乎来到南阳郡的第一站也还不是这里。

    “春秋游士卫庄见过大夫。”卫庄向那位中年男子致礼。至于李世博,选择性无视了。

    贵为大夫的中年男子颔首,笑着寒暄道:“当年我资助你游学,一方面是看重你有学识,另一方面也有私心。最近你家中都挺好的,你娘亲除了经常念叨你外,身体也无大碍。”卫庄面露感激,心中却冷笑。接道:“卫庄谢过大夫当年的提举,周游各国,花了您不少钱。家母也有劳您照看。”

    “无妨,这都是小事。”大夫笑着摆袖,继而问道:“这南阳郡你也看了,比之齐国,楚国,郑国,晋国又如何?”

    “一地之余比之一国,大夫说笑了。”卫庄不卑不亢。

    中年男子也不气,本就是戏言,其中几分真假,他心里有斤两。

    “你寄回来的信我都有看过,不管认不认同,我都希望你回到秦国,辅佐我儿世博。”中年男子笑容中透露不容拒绝的神色,真正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此刻毕露无遗,卫庄自认见过不少王侯将相,跟着夫子那几年,更是有贵族扫塌相迎,只是雾里看花隐,不得真切。今日才见到当今天下的权柄在什么人手里。

    卫庄望向跟在大夫身后的年轻人,同为年轻人,衣着和面容却有着天差地别,一个锦衣玉食,一个粗布汗衫风餐露宿。如今连地位都要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和尊卑。

    只见卫庄正色拜礼:“卫庄见过世博公子。”

    在父亲暗示下,李世博赶忙接住卫庄这一拜,颇有种以礼相待的诚意,但卫庄和他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桩交易,钱与才的交易。

    如果是离开夫子之前,卫庄一定会感激涕零,甚至鞍前马后;可离开夫子之后,独自游历的卫庄才知道自己多么幼稚,这个世道不是夫子一人可以扭转的,因为世族的利益不容许。博学如夫子尚且需要同行者,而他还想独木成舟,委实高看了自己。

    所以他也只是三千弟子中不入名的一位而已。

    卫庄回忆起游历的种种,有夫子的教诲,有前辈的提携,还有名门望族的赏识。最后一切的一切化作一腔孤勇,他跪伏说道:“恳请大夫废除奴隶制。”

    中年男子高高在上的俯视跪在脚下的卫庄,眼中露出一抹厌弃,连带着身后的李世博都觉得此人荒谬至极。

    “你可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中年男子蹲下身,打量这个好像有些陌生的游子。

    “卫庄知道。”

    中年男子冷眼扫过,卫庄更是动都不敢动,头也不敢抬。

    “别说我不行,就是秦王都不行。谁动了这块饼,谁就要付出代价。别说我们,就是你自己,做好被唾骂指责,谋害入狱的准备了吗?仅凭一张嘴和理想蓝图,不能够。”中年男子拔起一根草,吹了弹,轻蔑道:“你卫庄也不配。”

    卫庄猛然抬起头,也不顾脸上尘土垢面,笑道:“夫子总说:一城不变是城主之失,而一国不变便是一国之失。秦国不救天下人,连自己也不救了吗?”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是掩面而泣。

    “那位夫子得到了什么?你又得到了什么?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关心奴隶,不可笑?”李禄薄收起轻蔑,反问道。

    卫庄摇头:“我已救己,才想救人。您一生勾心斗角,布局无数,有秦王忌惮,有大夫怨言,只为了一顶官帽不做下人,不可笑吗?”

    “你既知我本为下人,也当能够知道,我爬到这个位子花了多大力气,放弃是不可能的。可笑又如何,我李禄薄就是要保一顶官帽。天下乱就乱了,天下人死就死了,与我何干。”李禄薄薄情寡义的面容,让卫庄感到憎恶。

    “你的学识都是夫子教的,就不感到愧疚吗?”卫庄质问。

    李禄薄摇头:“看来跟着夫子你连自己是什么人都不清楚了,镀金才能有出路,你真当他是圣人了?卫庄啊卫庄,愚蠢至极。也罢,看在你母亲当年救我一命的份上,我放你走,你我不是一路人。”

    卫庄苦笑,他何尝不知道锦衣玉食的美好,只要他稍微低声下气一些,这些唾手可得。可夫子的教诲他不敢忘,那些奴隶的悲惨他不敢忘。

    他曾经在拜别夫子前立誓:如若不能封侯拜相废除一国奴隶制,那便退居幕僚废一城奴隶制。

    夫子说:你和很多年前的一个小家伙很像,如今他已是大夫,但你莫要寻他。你俩大概不会是一路人。

    可卫庄还是来了,这个曾经的榜样原来也会变,变的冷酷,变的无情,变的高高在上。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愚蠢的有些可爱。许镜台不仅有些感伤,这不是他自己发出的情绪,而是来自李禄薄的感染。曾经的屠龙少年终成龙,再见少年也会感伤。

    卫庄踉踉跄跄的走了,却从未想过自己该去哪,因为龙的怜悯只会有一瞬。

    李禄薄对着暗处点头示意,他是夫子教出来的,当然清楚这群人的能量,既然得不到,那也不会让给别人,至于用至亲威胁,对别人或许可以,对卫庄母亲,李禄薄自认没有薄情到如此田地。

    远去的荒野上,疲乏的卫庄跌倒在地,当杀手悄然临近时,他嘴里还在喃喃道:江湖四海之大,不该误入庙堂。

    许镜台翻身下马,在那柄匕首落下时,一拳轰出,引起波荡涟漪,头顶的利剑也快速悬落,在许镜台被光线裹挟着消失前,许镜台听到了一声谢谢,随即做不了抵抗,只能任由头脑的刺痛全面爆发。也或许这一声谢谢就是说给自己而不是杀手的呢,许镜台不清楚,他既肯定卫庄看不到自己,也不否认会有这种可能。

    明知阻止不了,却依然想要干预,许镜台也不清楚自己动手的理由,但是他明白自己动手的冲动。那一声道谢,就当作是最好的宽慰。

    也许不这样做,许镜台还能骑着白马多看看,但不这样做,即使看再多也是无用。

    最初的江湖是四海之大,以庙堂为奉;以后的江湖依然是四海之大,但是以江湖为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