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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湖往事·19·於靬王驾到

    又过了两年。

    归月中旬,苏武在秋冬牧场的小石屋中收拾着家当。不久前,他刚和塔尔班干等人一同观摩完龙城的全国春日大祭,欣赏了一番激烈的竞技,还见到了昔日的下属、久违的朋友——常惠。

    此人在使团遭扣押后,一直被软禁在哈喇华山的雍屈部落中,辅助该部大贵人札鞮处理些贸易所需的汉文文书工作。这项工作他是手到擒来的,汉文自不在话下,加之作为苏武使团的通译,常惠的琨语也非常熟练;因此深得大贵人的信任和器重。此次,在他三番恳求下,札鞮大贵人同意给他放两个月的长假,随苏武回北境。但也不是白去,雍屈部继续承担他的俸禄,作为回报,他需要在该部的老对手阿德格部那里收集些情报——明面上,是如水猫皮、紫貂皮、河狸皮、麝香、松脂等贸易物资的买卖行情;暗地里,则是如人口数量、牲畜规模、武士品质、内部氏族关系等重要情报。这个札鞮,真是只老狐狸啊!

    “子卿!安邦!你们听说了吗?”阿库特急忙忙跳下马背,钻进屋中,这几年他的骑术增进了不少,还曾扬言回家乡后要驯化一种名叫阿维克的、长着两根长长牙齿的肥硕动物当坐骑。

    “听说什么?”苏武一边将碗筷收入麻布袋中,一边问道。

    “五天前,秦城来了个王!”

    “什么王?丁零王啊?”略带轻蔑地问。

    “喔咦,才不是那个卫律。是真正的王,於靬王,名叫邪力戈。”

    “邪力戈?他可是狐鹿姑单于的同母弟弟,真的来了?”常惠在陪同札鞮大贵人前往龙城办事时,曾见过这位低调的王。

    “嗯,对,真的来了!听说他后天要在城里断案,我们一起去看看?”

    “好啊,看看去!”

    次日,三人前往阿德格-秦城,并在阿斯凯家中住下,不免又是一顿宴饮。只可惜明日要早起,还是比平常少喝了两陶罐。

    话说,那个时代,我们琨人的新王初到某个部落,必然会先进行断案,这是他向当地百姓展示自己的公正与睿智、进而笼络人心的最便捷手段。苏武和他的朋友们,对此颇有些好奇——这位被狐鹿姑单于派来北境的亲弟弟,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太阳缓缓略过巍峨的阿德格山,窸窸窣窣钻过刚抽芽的树枝,照耀深湖,漂浮在水面上不愿融化的倔强的冰,被秦城内外人们的欢声笑语搅扰着,不得不醒来。於靬王邪力戈殿下已坐在城中广场北面的、垫着虎皮的石制断案椅上,城主大人则自降一格,于他左侧一个稍矮的、垫着熊皮的石台上就坐。

    广场上人头攒动,虽议论纷纷,却也多是小声低语,不敢在这还未摸清脾气的王面前造次。三个身影,带头的很高,身后的稍矮,而跟在最后的则更矮,他们活像个移动的城楼梯,钻过人群向塔尔巴干靠近。正是苏武、常惠和阿库特一行,阿斯凯稍晚便到。

    “喔咦…谁啊?”被苏武戳了下后腰的老武士一惊:“子卿!来了啊?吓我一跳啊…阿库特和安邦也来了…大家安好!”

    “您也安好!是啊,来看看。”南国人眯缝着眼看向邪力戈,问道:“塔尔大哥,这於靬王是什么来头啊?”

    “他啊,是大单于陛下的同母弟弟,今年应是三十了吧…”塔尔巴干讲述起来,突然被打断。

    “三十有一了,龙年生的,”原来是阿斯凯,他也挤着人群到来:“也就是汉朝的…元朔四年,对,元朔四年。”

    “阿斯凯兄弟,安好啊!”塔尔巴干打过招呼,在身旁让出一个站位。打过招呼,众友人小声地聊着:“你们看,那些跪垫,左边几个驯鹿皮的是给控诉方的,右边几个狼皮的是给辩驳方的……”

    台上。

    “殿下,我们开始吧?”腾阿赤转过头问於靬王,后者点点头。

    “肃静!”城主起身,张开双臂向前,用掺杂着沙砾和寒风的、洪亮的声音说道:“同胞父老们!想必各位已经有所耳闻,此刻坐在断案石椅上的,正是撑犁孤涂大单于陛下的弟弟、於靬王殿下。即日起,於靬王殿下将是阿德格部落的王!北境的王!”

    台下一片欢呼雀跃,毕竟,阿德格部落已经很久没有迎来出自挛鞮一族的王了。但王室成员直接驻守某部落并将该部落作为采邑,通常是件喜忧参半的事情。至少,他会加重该部落百姓的负担,并削弱大贵人、贵人们自主管理本部的权力。按理说,阿德格人不应该如此喜悦,但当时的情况较为特殊——大致有三个原因使得他们很欢迎一位王的到来。首先呢,阿德格部落栖息于大琨国的北境,远离与汉朝交战的前线,因此生计相对稳定,人民富足,完全有能力担纲一位王的采邑。其次,远离战争前线,虽有利于五畜繁兴,但人们的生活中又不是只有牲畜…偏安北境让阿德格部落与挛鞮一族的关系逐渐疏远,在邦国大事中的影响力愈发羸弱;而於靬王的到来,则能够重新将他们与王族联结起来,帮助阿德格人恢复往日的地位。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由于自身富足却又与王族疏远,使阿德格部落成了北境其他势力窥伺的对象——尤其是丁零人;正因如此,无论是大单于陛下,还是阿德格人,都希望能有一位王室成员前来北境坐镇。

    台上的大贵人腾阿赤极尽溢美之词,将大单于、於靬王和挛鞮一族赞颂一番后,开始了王的断案会。

    “尊贵的於靬王殿下、城主大贵人、各位大人,安好。”一位硬朗的老者走到广场中心的空地上,身后气喘吁吁地跟着一个中年的胖子。二人一同跪倒在王与贵人们面前,如是问候道。

    “控诉者先发言。”腾阿赤大贵人将全程担任断案会的主持者,而所有纠纷的最终判决都将由於靬王作出。

    “谢殿下、谢大贵人,老朽名叫哈穆,是索根氏族的一介黑民。”老者拜谢后开始申诉:“我的女儿琪歌尔,可怜的孩子…”眼神中透出忧伤,“十年前嫁给了妥斯哈登氏族的喀答尔赤。他们生下了一个乖巧的儿子,取了名字叫作玛努勒。您知道,我们黑民能奢求什么呢?无非就是希望家人平安,生活风调雨顺…但就在大前年,女儿和女婿出海之时…老朽不知道是因为我做了错事触怒了欧麦地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女神任由他们被深湖的巨浪吞噬…”被风雨雕琢了刚毅的眼眶中渗出泪水,“琪歌尔和喀答尔赤的身后,留下了一个比松针大不了多少的玛努勒,我苦命的外孙…”

    “看来是孤儿纠纷啊。”阿斯凯喃喃道。

    “孤儿纠纷?”苏武和阿库特疑惑,西域智者点一下头,双眉挑向申诉的老人,示意二人继续听。

    “后来,我女婿的大哥勃拉波亦将玛努勒过继进了自己的家户,声称要当做亲儿子抚养。”老人的眼神犀利起来,转向身侧的胖子,继续道:“就是此人。但是万没想到!连野狼都会爱惜群落中所有的崽子,但这家伙…竟将我可怜的外孙当奴仆般虐待!”

    “你胡说…禀於靬王殿下、大贵人…”勃拉波亦慌张起来。

    “住口!还没轮到你发言!”城主大贵人斥责道,并让哈穆继续,胖子只得乖乖闭嘴。

    “松鼠崽子一样玛努勒,被这黑心的大伯勒令放牧山羊,却连一匹驽马都不让他骑……给他一头驴也行啊!穿着一双破了洞的、脏兮兮、臭烘烘的老毡靴,在乱石杂草中追赶着疯癫的山羊…”哈穆老人又转向勃拉波亦,指着他控诉:“玛努勒是你侄子啊!不,现在说来,是你的儿子!你的良心让秃鹫啄食殆尽了吗?还是你对喀答尔赤有什么仇怨,需要这样折磨他的儿子来泄愤!”

    胖子想要反驳,但被高位者们肃杀的眼神吓住,任由孤儿的外祖父一吐为快。

    “是,每个人都必须劳动,那个琨孩子不是五岁上马,七岁牧羊。但他们有长辈的指导可以依赖,有母亲递来的温热的羊奶可以喝、甘甜的奶皮可以吃!玛努勒呢?他所享有的,只是你的鞭挞!以及你那几个胖儿子不愿意吃的、比石头还硬的干酪!来来往往多少民众,多少人都看到我可怜的外孙在深湖畔独自哭泣,多少人曾听到他苦苦哀求深湖女神放回他的父母,归还他的家!你…你有人之情感吗!?”

    老人暂时顿住,台下发出一阵骚动。

    “对,我看到过!也听到过!”苏武的声音划破低声议论,作为证词,砸在了广场上。随后,人群中此起彼伏地传来相似的言语。於靬王也注意到了第一位作证者——虽穿着琨短袍、却头顶汉朝发髻的高大黝黑的中年男人。

    “此人便是苏子卿。”腾阿赤对於靬王耳语道。王闻言,心中不由地泛起一股橙红色的喜悦:啊!苏桑坤,倔强的老公羊,本想专程去寻你,不料你却自己来了啊,好好瞧着吧!

    控诉者转头向苏武表达完谢意,又恨恨地对勃拉波亦说道:“我了解你的父亲,那个老伙计,像种马那样桀骜而正直,怎么生出了你…他要是还在世,我确信,他要是还在世,见你如此豺狗行径,必定会把他最爱的那根十二股的马鞭嵌入到你这一身肥油里!”

    “哈穆…”城主微微摇头,止住出离了愤怒的老人,说道:“向於靬王殿下说出你的诉求吧。”

    “殿下、各位大人,”哈穆双手向天空张开、低着头,长出一口气,缓了缓情绪,正了正声色,回答:“老朽别无他求,只想要我的外孙解除与勃拉波亦的父子关系。请殿下及各位大人做主,将他过继给我…”

    “不可能!”胖子怒喝道,随即对着於靬王:“殿下,殿下请让我发言。”

    “准。”於靬王看了看他,轻蔑地说。

    “行,我承认,我不是个好伯父,更不是个好继父…我承认我被恶灵蒙蔽了心智,被贪欲侵占了魂魄,我也可以承认我的良心被兀鹫或豺狼吞噬了…但玛努勒身体里流淌的是我弟弟喀答尔赤的血,他现在是我的儿子,是我们妥斯哈登氏族的人!我绝不允许他变成索根人!”他看似义正言辞、实则空洞无力的话,并没有在人群中获得多少共鸣,甚至连很多妥斯哈登氏族之人也投来鄙夷的眼神——毕竟,对于勃拉波亦的丑恶行径,他们是看得最为清楚的。

    “他可以继续保留妥斯哈登氏族的身份,但会作为我的养子,继承我的一部分财产,并和他的舅家人生活在一起。”老人作出让步,对他而言,所谓氏族身份,跟这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外孙比起来,并不重要。

    “不行!我们妥斯哈登氏族的人,我们自己养!”

    “怎么养!?”刚有些让步意愿的老人又燃起怒火——很显然,他年轻时一定是个不屈不挠的武士——责问道:“用干酪、凉水和破了洞的毡帐来养吗?我们索根人的奴仆过得都比他好!”

    辩论拉锯被於靬王抬起的右手止息,他看着控诉者,缓缓说道:“哈穆老人家,您说的对,母狼尚且会平等地喂养群落中沦为孤儿的、其他并非自己所生的狼崽。”右转向辩驳者,“而你,勃拉波亦,恐怕连一头母狼的不如啊。”

    勃拉波亦闻言,双手拍地,俯身跪倒,忐忑地汗珠不顾归月凉风的阻拦流到了鼻尖,不敢吱声。

    “不过呢,”於靬王话锋稍转:“这孩子又确实是长在妥斯哈登大树枝头的一颗果实。哈穆老人家,本王以为,既然你已经同意让玛努勒保留妥斯哈登氏族的身份,那么就让自己选择去哪里生活吧!”

    “殿下英明!”哈穆欣然同意。

    “殿下…英明…”勃拉波亦则心中没底。

    九岁的玛努勒被带到广场中央,小小的身影跪着,像一粒沙。

    “小家伙,你叫什么什么名字?你的骨头是什么?”於靬王问他,口吻中少了几分肃杀,多了些许关怀。

    “我叫玛努勒…”

    “喔咦!用敬语!”孩童刚一开口,便被於靬王右侧站着的礼仪官打断,呵斥声令玛努勒一哆嗦。

    “瞎喊什么啊!吓我一跳!闭嘴,小孩子懂什么!”王则怒骂礼仪官,还收着力道向他横抡了一鞭子。礼仪官缩身躲避,又点头哈腰,片刻前的威严荡然无存,惹得孩童笑出了声。

    眼见气氛变得轻松,王微笑着对玛努勒伸出右手,示意他继续。

    “…我的父亲叫喀答尔赤,母亲叫琪歌尔,但是…他们都被深湖女神带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说着,泪水缓缓夺眶而出。

    “坚强点,孩子,我的父母也被众神带走了,但我还有我的族人。你呢?你的族人是哪些?”

    孩童犹豫地看向一旁跪着的大伯父,目光又扫过人群,在同行而来的族亲处停留片刻,怯生生,没有言语。

    王问:“你右边这个老人是谁?”

    “他是我的外祖父,他是一个猎人,我母亲是他的女儿。”

    “他对你好不好啊?听说他是个酒鬼啊!”於靬王子虚乌有地逗乐道。

    “不!大王叔叔,他不是酒鬼,我没见过他喝酒!”被逗急了的玛努勒匆匆反驳:“而且…而且他对我很好,他给我喝过热羊奶,还给我吃过驼峰肉,还有…还有鱼肉和鹿肉。对了!我还在他家睡过暖和的熊皮被子。”

    於靬王点点头,慈祥地问:“那么,如果让你选择,你会继续在大伯父家生活,还是去你外祖父家啊?”

    “我…我想去外祖父家…”孩童的回答稚嫩且微微颤抖,但对于这个结论,他几乎没有任何迟疑。

    “本王准了!以后你就是你外公家的孩子了!”

    “真的吗!?”玛努勒兴奋地蹦起,抱住了正在忙于谢恩的外公,并有样学样地叩拜:“谢谢大王叔叔!”

    这一结果也符合为观众人的预期,他们送出了阵阵赞美声。

    当然,哈穆老人也不能白白将外孙夺走,他还必须向孩子的父系亲族作出一定的补偿。在於靬王和腾阿赤大贵人的协调下,补偿最终被定为两家子女结婚时男方向对方支付之彩礼的一半;控诉者对此结果十分满意,他是个正常的、有良知的人,自然知道,亲人乃是世间最珍贵的。至于那个贪婪的胖子的心情和思绪,就不得而知了,他也许又会用这些补偿买个新的奴仆去役使吧!

    哦,对了!这两个人的纠纷虽已妥善解决,但於靬王殿下可不会无偿地恩赐自己的智慧和权威,作为辛勤断案的“诉讼贡金”,败诉的一方还需向他缴纳些财物。本案中,咎由自取的勃拉波亦,将上贡三匹马、二十张水猫皮,并派出一个儿子为於靬王无偿放牧一整年——人们相信,在新王的调教下,这个曾经懒惰肥胖的男孩儿斡鲁盖将变得既干练又勤奋。

    苏武站在人群中,左手夹在腋下,右手摸着胡须,若有所思地看着离去的三个当事人,却也并未察觉出此案有任何不公允之处。先前,他经常旁观氏族内部的纠纷,那种事件通常是由族里的长老们商议仲裁;老家长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实在不行就挥之以鞭,总能平息。跨氏族、但并不严重的小纠纷,他也目睹过几次,最终往往也是经由两族长老间的协调而得以解决;稍严重些的,则会请来部落大贵人腾阿赤进行仲裁。但今日这番,由王室成员亲自前来断案的,他还是初次遇到,便觉得不虚此行。

    第二个案件颇为令人咋舌——控诉者和辩驳者双方是一对五十多岁的亲兄弟,而纠纷的原因竟是一条狗。这弟弟是个好狗之人,培育过不少极为优质的猎犬和牧羊犬,甚至曾多次向挛鞮一族进贡良犬,在他们阿玛卡氏族中很有名气。这两年,弟弟悉心训养了一只号称拥有棕熊和老虎之血脉的猛犬。此犬周身毛色与棕熊相类,又布满老虎似的条纹,体格健硕,战力非凡,可将狼群中最大个的公狼轻松击杀,因此被主人命名为“撕狼”——据说腾阿赤大贵人还预定了此犬的崽子,准备敬献给狐鹿姑单于陛下。但撕狼也有个缺陷,即只会对弟弟一人忠诚,为了不伤到家人,弟弟平时会用二指粗的、马尾编织的大绳将它拴紧。

    事情是这样的,去年秋季的一天,哥哥骑着马前往弟弟家做客;而不巧的是,那天撕狼却并没有被拴好。当哥哥到达弟弟家的营地时,撕狼突然暴起向他扑来——确实不愧为一条名犬,抬起前肢,硕大的头颅竟高过了马匹的肩膀。但那哥哥也非等闲之辈,据称,他年轻时乃是个擅用流星锤的武士。面对已然抓伤了胯下坐骑,又不死不休地对着自己咬空了三口的猛兽,老武士愤然挥鞭而出。正中撕狼的眉心——作为草原人,你们也知道,马鞭在勇力者的手中便是武器,不久前,我还听说丁零有个好汉竟然一鞭子抽断了刚剥下来的生骆驼皮——一声短促的脆响和一声更加短促的哀嚎过后,猛兽轰然倒地,颅骨碎裂,死了。

    弟弟因此控告哥哥,要求他赔偿十匹良马。为了一条狗?真是荒唐啊!但就是如此荒唐的纠纷,竟然在家族内部、氏族内部都无法得以化解。哪怕是族中长老苦口婆心或厉声斥责,弟弟就是不愿妥协。最终,作为一桩疑难案件被递交到了於靬王这里。

    事实上,今日所需办理的案件,在腾阿赤等人的汇报下,於靬王皆已了然于胸,并提前做好了仲裁决定。他尤其关注民心所向,就这场纠纷而言,民众悉数认为弟弟是在无理取闹,竟为了一条狗而罔顾亲情。因此,即使於靬王本是个嗜好狩猎、酷爱鹰犬骏马之人,也对这痛失倾注多年心血而培育之良犬的可怜人颇为同情,但作为一个骑乘着民心的仲裁者,他只得佯装十分恼火。

    “什么!就为了一条狗!?”呵斥道:“就为了一条狗,跟你的兄长喋喋不休了大半年,闹得亲友不睦,邻人耻笑?你的灵魂提前消散了?”

    “回禀殿下…可撕狼是我悉心繁育了五代,才最终得出的…”良犬主人恳切道,眼中满是失去珍惜之物的哀伤。却被无情打断。

    “闭嘴!狗就是狗!死了一条还能有下一条!难道比你兄长还重要吗?你这样无搅蛮缠下去,与兄长交恶,跟没了兄长有何区别?”王继续责骂,为观众人也纷纷表示弟弟的行为不妥。

    控诉者自知胜诉无望,低头不语。

    “你兄长无罪!命你不得再向他索赔!”

    “好!”“这样才对嘛。”“是啊,什么东西能比亲情重要啊?”人群中错落传来赞同的声音。

    “但本王念你昔日多次向我挛鞮一族敬献良犬,今日不责罚你。本王非旦不责罚你,还要给你一个任务,这任务做好了,便是赏赐。”说着,王的仆从牵来一条通体乌黑的猛犬,硕大的体格丝毫不亚于那条枉死的撕狼,呼呼吐着的白气,不屑地打量着众人。於靬王指着们黑犬继续道:“它的名字叫斩熊,乃是你八年前敬献给先单于的犬王之子,它母亲则是康居国上贡的花獒。本王的兄长,当今单于陛下知道我好射猎,便将它赐给了我。三岁又七个月了,每天吃一条羊腿,喝的都是肉汤,想来不会比你那条撕狼逊色吧?”

    “不逊色,不逊色…”爱犬的控诉者暂时将自己从悲伤中捞了出来,细细打量着眼前这条乌黑到发光的神獒,心里不由地瘙痒起来:“真是良犬啊。”

    “命你替本王教养它一年,用你最好的母犬和它繁育一窝崽子,明年让它带着一条公崽回来,剩下的都归你。”

    “谢殿下!谢殿下!”控诉者连连叩谢,心情自是从谷底跃至山巅。

    於靬王站起身,对这谢恩者、更像是对所有人说:“优异的獒犬也好,惊艳的良驹也罢,哪怕是万里挑一的金雕猎隼,得到或失去,都不要惋惜,只要你还有次追求,总会收获更好的。但动物就是动物,不要把人之情感与动物的价值等同看待,尤其是亲人。本就是你没有拴好自己的狗,狗死了,你又那般纠缠不休,伤透了你兄长的心。你们不曾吮吸过同一位母亲的乳汁吗?不曾一起放牧、一起狩猎、一起作战吗?他不曾庇佑过你吗?今天,你的兄长一言未发,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珍视与你的兄弟之情,纠缠这大半年,你以为是十匹马的问题吗?不,你对他的不尊重才是症结所在,你将你们半百年的手足之情与一条狗等同,甚至为了那牲畜不惜彻底毁掉这情谊。本王以为,任何正常的人,都不会接受此番羞辱,别说是十匹马了,恐怕你连一只山羊羔子都不可能从一个伤透了心的兄长那里获得。狗死了,如今本王又给了你重获良犬的机会,若狗没死,反倒咬死了你的兄长,你又当向谁去讨要一个兄长呢?”

    一席话间,控诉者愧疚地缓缓转头看向沉默的兄长,王的话语抽打着他的眼眶,将泪水逼出。兄长也转过头,目光中的刚毅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弟弟所熟悉的温和。兄弟二人相拥而泣,观众们也多动容,情感松弛些的,则擦拭起了眼角泛起的泪花。

    这场表演无疑是成功的。

    真是个驾驭人心的高手啊,佩服!苏武如是想着,不禁赞叹地轻轻摇头。阿斯凯看出他的思绪,打趣道:“很有一套吧?”

    “确实很有一套啊!”苏武微笑道。

    阿库特抬头看着二人,云里雾里,喃喃道:“塔尔大哥去哪儿了?”

    不多时,第三场纠纷的几个当事人走上广场。控诉方为吉兰特氏族,带队者正是塔尔巴干;辩驳方则是芝伦氏族。

    “控诉者先发言。”城主下令道。

    塔尔巴干得令:“於靬王殿下安好!腾阿赤大贵人安好!枯朽是吉兰特氏族-雅凯邑族之长,本族世代安分地游牧于战锤岩和巨神树之间的乌歌芭河下游,从未侵夺过他人的草场。但芝伦氏族-舒拉克邑族的这些人,在去年秋季霸占了我们的一片草场…”

    “那里本就是我们的草场,是你们三年前抢走的…”

    “玛德尔,你住口!还没轮到你们发言!”腾阿赤怒道。这位玛德尔,乃是芝伦氏族-舒拉克邑族的贵人,远近闻名的七旬老豺狗。早在孩童时便顽劣不堪,为了取乐而点燃了一户仆从的破毡帐,导致那仆从的妻女被烧伤;青壮时好勇斗狠,但也只是欺软怕硬;如今年迈了,又变得诡计多端。因此就算他已长出了象征老者智慧的、洁白的大胡子,也并没有芝伦一族之外的人真的尊敬他。

    “塔尔巴干,你继续说。”城主示意。

    “谢城主大人。那片草场并不大,也就够放牧三百只羊的,但毕竟是祖先留下的土地,指尖大的地方我们也不会容许他人夺走的。”

    “你说的对,”於靬王早些已得知了控诉方的领队是这个熟悉的老武士——自己在孩童时代便经常于父王的圣架旁见到他。而这场纠纷,昨日也从腾阿赤那里知晓了是非;这位城主的一个亲信,痕迹师,先前对引起争议的界碑石刻进行过鉴定,确认为近期伪造之物。但於靬王暂时佯装对案情一无所知,并努力使自己的言行显得足够公允,于是道:“想当年,面对东胡人的威胁,伟大的冒顿单于曾经说过,土地乃是生存的根本,绝不可拱手让人;并以此为出师之名,攻灭了东胡。既然你们都说这片草场是自己的,那就分别说说,它有什么特征?芝伦人先说吧。”

    “谢殿下,”玛德尔自以为取得了先机,殊不知,这正是於靬王的计谋。在王看来,真正熟悉这片草场者,应当后发言,他的话语将碾碎侥幸者的谎言。

    芝伦人说:“羔月和归月时,草场的山坡上会长出紫色的鸢尾花,这会儿正在慢慢凋零。每当风吹过战锤岩,会发出奇特的声响,就像受伤的战士在哀嚎…对了,战锤岩下端有一个狼獾的洞穴,不过那里面的狼獾在三年前被我的儿子们射杀了,只怪它总是出来祸害我们家的牛羊。战锤岩上长满了赤苔藓,我们族中的女人经常去哪里采集,并用以熬制指甲油…”

    “就这些?”腾阿赤问。

    “就这些啊,一片草场嘛…还能有什么呢…”

    “行,塔尔巴干,你说说。”

    “那片草场,从战锤岩根部到乌歌芭河畔的长度约为五百七十步,宽度为八百二十步。岩下偏左有一块不足一步见方的裸露土地,由于上端有个盆状的石坑,雨雪总会积累其中,春夏秋季沿着细缝滴落,致使它大半年都处在潮湿状态。进而,每隔一段时间,这片泥地上就会长出几株红顶白点蘑菇,我族的巫师毕勒经常去那里采摘。另外,那洞是一个狐狸洞,不是狼獾的,母狐狸不甚被我们的猎犬咬死了,再没人见过她的幼崽,也许它们的尸首此刻还在洞中。”

    “就这些吗?”

    “对了,我的族弟拔亚尔去年夏季的某个雨天喝多了,在战锤岩下躲雨,不甚摔伤,头部流了很多血。他说血迹还残留在岩底某处、风雨侵袭不到的几块石头上。”

    围观众人议论起来,不难看出,吉兰特人对这片草场是更加了解的。

    “看来事情的真像已经明了了,”王低沉着声音不屑地说:“玛德尔,你非说一个女人是你的妻子,却只能描绘出她的长相和体态,与你争抢者却能说出她屁股上某处有颗痣,你自己觉得这女人会是谁的妻子?”

    玛德尔见势不妙,连忙俯身低头,不敢多言。

    “好大的胆子!欺骗到本王头上了!”掌握着北境万物生杀大权的男人震怒道:“本王早已查明,你指使族人伪造了界碑石刻,还销毁了真界碑!侵吞他族草场,又在本王面前信口开河,该当何罪!”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啊…可能…可能是我年老昏聩,去年生了一场大病,险些被撑犁天神带走,因此…记忆…记忆错乱了。族中晚辈们坚称那片草场是三年前被吉兰特人抢走的,我也记不得了,便信以为真…”

    “族中哪个晚辈?”王追问。

    “…老朽,老朽也记不得了…”

    於靬王轻蔑一笑,心想,不愧是老豺狗,但蒙混过关是绝无可能的,民意所向,今日必须惩罚你。于是仲裁道:“草场,属于吉兰特一族。而你,玛德尔,本王看在你年事已高,对你个人不予惩罚,但舒拉克邑族中必须出一青壮年,鞭刑五十下。不得由奴仆顶替!即可执行!”

    “五十下啊,够狠…”“应该这样…”“咎由自取…”台下观众议论,自身问心无愧者连连称赞,犯过相同罪过者暗暗忐忑。

    “此外,”王让现场重新肃静,继续道:“舒拉克邑族需向雅凯邑族赔付三十只带羔母羊以补偿对这片草场一冬天的占用。”

    “可是殿下,那…那是片春夏牧场,冬季我们并没有使用啊,牧草还完好无损…”玛德尔的幼子没有沉住气,如是辩驳,但被於靬王充满杀气的眼神瞬间吓出一身冷汗。

    “若想免除鞭刑,也可向雅凯邑族赔偿一百只带羔牧羊。”王说道。老豺狗窝着火,倔强地表示愿意接受鞭刑,选了个丧父的族侄去受刑。

    “九匹母马?”王又说。

    “啊?”玛德尔下意识地问道,当他反应过来时,早已传入於靬王耳中。

    王没有亲自回应,一旁的腾阿赤大贵人则赶忙道:“诉讼贡金啊,殿下要九匹母马作为本案的诉讼贡金。”

    “遵命…”叩拜过后,痛心疾首的老豺狗在子孙们的搀扶下离开。

    如此这般,精力充沛的於靬王带着强忍倦意的腾阿赤等几个贵人审理了十多场诉讼,仅在午间小憩了大约半个时辰,直到太阳落山时才下令散会。困扰了各氏族贵人即部落大贵人的疑难纠纷到了王的手中,俱皆迎刃而解。这也并不稀奇,毕竟,仲裁者乃是高于一切部落氏族权贵的王室成员,他的决定,只要不违背祖宗之法,便是现行之法。更何况,於靬王从到来的第一天起,就事无巨细地对所有纠纷进行了复盘和分析,并提前做出了判断。但观众们并不知情,一整天酣畅淋漓、准确无误的仲裁下来,他们只觉得这位突然降临的王,是个知识渊博、英武睿智又体恤民情的善良之主。

    次日清晨,寝殿内。

    “探听得如何?”洗漱完又卧回榻上的於靬王,屏退了侍女,询问一个单膝跪地的蒙面黑衣人——此人是於靬王的亲信,当时琨国最顶级的诺斥之一,名叫梭纳。他的身世扑朔迷离,有些人说他是汉朝北逃边民的后裔,也有些人说他是西域刺客的遗孤,又有些说他其实是一只通了人性的猴子,更有些人确信,他是一个由传说中的大巫师库特坦用枉死者们的冤魂创造出来的人形魔鬼。身形异常瘦小,体重还不及一只三月龄的羊羔,若乔装一番,甚至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孩童。但梭纳又伸手不凡,武艺高强,尤其擅长窃听与暗杀之术。他甚至将双目的眼白部分和所有的牙齿都用特殊的草药染成了黑色,如此一来,就可彻底藏匿于黑暗之中了。据说他能像牛虻那样悄无声息地落在毡房的斜梁上,待一整晚而不被发现,便有了一个人尽皆知的外号——毡上虫。

    “回禀殿下,属下昨夜一直偷听到了鼬时中,这几个人可真能喝…”梭纳禀报道。

    “本王早有耳闻,能跟阿斯凯先生成为挚友的,必然都是些好酒之人。他们都聊了些什么?对本王的断案有何非议啊?”

    “回禀殿下,并无非议,他们一夜豪饮畅谈,论及了昨日的所有纠纷,并对结果悉数认可。那个叫阿库特的异乡人较为木讷,或者怎么说呢,应该是单纯。而阿斯凯、苏武和常惠,几乎对您的心思猜得透彻。”

    “哦?”於靬王兴致勃然,坐起身:“来,挑重点还原一下。”

    “遵命。”梭纳咳了咳,变换嗓音,也由单膝跪姿转为盘腿而坐,准备“还原”。所谓还原,也是这名顶级诺斥的一项绝活,颇为有趣。简单说来,他不但会窃听探查重要情报,若主人要求,还能将任务当时的情况通过一人分饰多名角色的方法还原出来;就像艾腊达人的德拉玛那样。他甚至能模仿出所扮演者的音调和体态,而且琨语、汉语、乌孙语、鲜卑语都不在话下。可惜了,这等绝技就只有少数王室成员有幸欣赏过,若梭纳能将之广泛传授,那么我们琨人也许就能发展出自己的德拉玛了。言归正传,还原开始。

    “子卿,你觉得这位新王如何?”带着些沙地星空口音的汉语,很好辨识。

    “哈哈哈,这是阿斯凯吧!”於靬王笑道,见梭纳顿住,便急忙说:“好了,好了,本王不打断你,你继续。”

    嗖一下,毡上虫虽依旧盘着腿,却轻盈地跃到先前位置的对面,字正腔圆:“阿斯凯大哥,不瞒您说,愚弟很看好这位王。”认真观听的於靬王面露喜色,但忍住了言语。

    还原者又跳回原位,换了口音:“怎么说?”…整个还原期间,每变更一次角色,他都会如此一跃,我就不再赘述了。

    “此人,”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仲裁的每场纠纷,您发现了吗?愚弟妄自认为,应当都是事先编排过的。控诉者和辩驳者自然并不知情,但於靬王恐怕早已对所有纠纷了然于心,并做好了仲裁。而在现场,只不过是按照他的谋划,一步步引导众人信服于自己。真是高人啊!”

    “有道理,子卿,你说的很有道理,帝王之子,必是如此。这么说,他与他那深谙权术谋略的兄长狐鹿姑单于颇为相像啊!”

    “深藏不露,着实深藏不露。这位邪力戈王子先前在龙城时,整日把弄鹰犬,沉迷狩猎,以至于百姓都认为他只是个玩物丧志之人。现在看来,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赞叹者乃是常惠。

    正说着,梭纳突然站起身,小跑到寝殿门口,佯装刚进来,手中像是捧着什么,用琨语抱怨道:“喔咦!我听不懂啊,还是说草原话吧!否则这两条拉卡鱼就不给你们吃了!”

    “哈哈哈,行,为了两条美味的拉卡鱼,我们都说草原话!”听这音调,是那位巴克特里亚尼智者。

    “阿斯凯大哥,这於靬王为什么会来秦城啊?”手里凭空切着想象出来的食物,口吻憨厚。

    “想必跟那个丁零弑父者有关。”

    “您是指塔斯斡?确实很有可能,我听说他几乎已经快要统一北丁零的七个部落了。”

    “贤弟啊,你的消息有些落后了,七天前,一个丁零朋友告诉我,北方七部已经彻底被塔斯斡降服,南方八部也开始感受到迫在眉睫的压力,听说,他还派遣使者去了东方六部…所以我斗胆猜测,这位邪力戈殿下,正是挛鞮一族派到北境来震慑那黑林狼子的。他没有带来王族军队,恐怕是因大琨国还未从前年的大战中缓过劲儿。”

    “就知道打来打去的,没完没了…”正在模仿阿库特的梭纳被打断。

    “好!”於靬王听到阿斯凯的分析,不由地拍大腿称赞道:“不愧是游历八方的智者!苏武和常惠也绝非等闲之辈!本王心里有数了,你去休息吧。对了,明天还是按照原计划,替我去一趟右校王那里。”

    “遵命,属下告退。”毡上虫收起缤纷神色,重新变回一团黑影,飘乎乎出了殿门。

    越来越有意思了,看来真的很有必要跟你们会会啊。王这般想着,唤来侍女,准备更衣并享用朝食。今日,他还要去课校北境的人口与牲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