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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湖往事·17·黯然失乐的一年(上)

    苏武滞留在北境的第四个归月,他早早地迁徙到了春夏季牧场。吉兰特一族的羊主们也陆续将自家种公羊驱赶到南国人的羊圈中,留下祝福和酬劳后离去。

    酬劳也并不贵重,一条青铜带扣的牛皮腰带?两件羊皮短衫?三袋粟米?四个陶碗?五个木勺?六块铁渣?七个硕大的干奶酪?大抵如此,可别嫌他们吝啬啊,每个月、甚至十天半个月,他们就会来送些看似无足轻重又至关重要的物资。是的,自从苏桑坤愿意接受他们的回馈以来,这些被迫令他承担义务的人们终于找到了内心的平衡——若非君上有令难以违抗,堂堂吉兰特一族,还能没个放牧种公羊的人吗?还能这样为难一个异乡好汉,而让自己被周遭部落耻笑吗?

    期间某日,下午,罕见地晴朗无云,塔尔巴干也带着他那份酬谢礼——自然比别人的多——和苏武打过招呼,进入帐中,叫醒与世无争地打着呼噜的阿库特:“哎!水猫猎人!快起来!现在睡这么多,晚上还怎么睡!”

    “塔尔…大哥”睡眼惺忪的阿库特,打着哈气说:“您…带酒了吗?”

    “酒?满脑子都是喝酒!没个正事儿的!你这个不放羊又不种地的家伙,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塔尔巴干玩笑着训斥道。

    “您刚不是说了嘛,我是水猫猎人…没带也没事,一会儿阿斯凯大哥会带过来…”说罢,转过身,侧躺下。

    “哎,哎,叫你起来呢!怎么又睡了!”

    “一小会儿,一小会儿,阿斯凯大哥来了我就起来…”

    “我这不是来了嘛!”伊纽人话音未落,阿斯凯钻入帐中,来不及吩咐仆人把四坛美酒卸下,便满脚思念地踢在阿库特肥硕慵懒的屁股上。

    “啊!阿斯凯大哥!你终于回来了!我都…我都以为你死了呢!”阿库特兴奋地挑起,抱住久别重逢的兄长。伊纽人的头贴在阿斯凯胸口,活像个等到了父亲归来的孩子。他这反应也实数正常,毕竟阿斯凯已经离开秦城、离开北境很长时间了。大约是在前年年末,黑月、风月那会儿,看起来一切安好的且鞮侯单于莫名其妙地顿觉大限将至,想到了这位曾令长兄乌维单于非常敬佩的、既是学者又是商贾的巴克特里亚尼人,便重金聘请他前去讲经说道,以期从中寻得大琨国永恒昌盛的秘诀。直到前几日,君主真的病入膏肓,丧失了人类的意识,阿斯凯才得以脱身,启程返回北境。早晨刚到秦城,便立即出发朝着苏武的破毡帐而来。

    四人摊开餐布,按着年龄顺序,最年长的阿斯凯坐在上位左侧——日出的方向,塔尔班干坐在上位右侧——日落的方向,苏武和阿库特则分坐在他们两旁——看着日出日落的地方。

    “四年前,我可不会想到自己的餐布上会有这些美味啊!那时候,我连地松鼠的幼崽都吃。”

    “咦……”阿库特发出嫌弃的声音。

    “喔咦?”如今的苏武发这北境的感言语,有模有样,“你还好意思嫌弃?你不是还吃死鸟嘛!”打趣道,举起一块干奶酪,佯装要打这伊纽人。他当然不会这么做——让食物沦为玩物者,终将被食物抛弃——南国人非常认同巫师毕勒说的这句话。

    “你吃了没?你没吃过吗?”阿库特作躲避状,嘴中仍是倔强。

    “…没有,我都喂狗了!”

    “哈哈哈,苏子卿啊苏子卿,你居然也会说谎!那时候还没养狗呢!”

    ……饮者好酒,只为此等欢乐。寒暄闲聊过后,阿斯凯率先抛出严肃话题。

    “子卿,你听说了吧?去年的战争。”

    苏武收起欢笑,回答道:“是的阿斯凯大哥,我当然听说了,整个北境都为之撼动了。”

    “何止是北境啊,那时候子卿你还在秦城,可能不是很了解。事实上,整个琨国都命悬一线了。”塔尔巴干注意着言语分寸,深怕伤到这位“敌国”来的挚友。

    但他说得并不夸张,前一年正月,汉武帝命令征发七科谪——也就是应当去边疆服役的七种人——和勇猛之士,以及二十余万大军、分三路进攻琨:李广利率领骑兵六万、步兵七万出朔方,强弩都尉路博德率领万余兵马跟在他后方接应;游击将军韩说率领步兵五万出五原;因杅将军公孙敖率领骑兵一万、步兵三万出雁门。很显然,这个老皇帝想要再来一次黑沙之战。

    面对声势浩大的汉军,且鞮侯单于急调各路兵马大约十万,在阿娲河南岸迎战劲敌。身后便是龙城和单于庭,琨武士们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与汉军拉锯十多天。终于,双方战至精疲力竭,南国人不得不班师回朝。

    据前来休战的汉朝使节所言,武帝曾特意命令老将军公孙敖,让他务必把身陷琨的李陵解救回来。然而面对精力旺盛且足智多谋的左贤王狐鹿姑,因杅将军终归是差了些锐气,非但没能完成帝王的重托,反倒损兵折将,致使士卒死伤过多,被迫撤军。

    回到南国后,面对龙颜震怒的汉武帝,公孙敖声称此次战败的罪魁祸首是李少卿,正是他向琨人传授了抵御汉军的战法,才致使此次战役失利——有敌国俘虏为证。老皇帝更加出离愤怒,下令斩杀了李陵三族,他的老母亲,他的弟弟,他的妻子和孩子……

    “什么?”苏武瞬间湿了眼眶,双手抓住塔尔巴干的肩膀,顾不得被自己的膝盖碰倒而洒了一餐布的咸阳醇。“塔尔大哥…你说什么…”

    好友们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些年来,他们第一次见到子卿的泪水。

    “李少卿啊,李少卿!你这愚痴竖子!贪功冒进…孤军深入…为何不在浚稷山自我了断!?好歹留得死后忠义之名,保得家人周全之身啊…”苏武仰头望着穹顶,不禁用南国言语哀嚎道。他与李少卿自幼相识,对他的家人也非常熟悉,李母更是曾经照顾有加……

    “子卿,你莫要太过悲伤…”“子卿…”阿斯凯和塔尔巴干也用汉语安慰道,阿库特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然而见到冰川竟缓缓融化,不由地担心起来。

    “子卿!你给我振作点!不是你的想的那样!”塔尔巴干调出兄长般的严厉口气,换了舌头更能轻松驾驭的琨语。

    苏武神情疑惑地看向他,未说话。

    “燕然将军并没有背叛你们汉朝!”老武士正了正坐姿,“那个教我们战法对抗汉军的,是个叫李绪的人,他的字,也是少卿。”

    “是的,我也见到了此人,他和李陵都在单于身边。这个李绪已经换了草原衣冠发式,还取了个琨语名字,叫梭勒噶。而燕然将军依旧着汉服,留发髻。”阿斯凯补充。

    塔尔巴干继续道:“据我儿苏格说,李陵将军虽然在前年帮助且鞮侯单于陛下重新征服了坚昆各部,但对于如何对抗汉军,他始终没有给出任何建议。李将军因此受到一些重臣的排挤,他们认为他始终没有真心归顺,因此仅被封为坚昆王。众所周知,所谓‘丁零王’、‘坚昆王’、‘呼揭王’,对这些人群并没有实际的统治,只是享有他们上贡的部分财物,而且还要监督他们上贡。其实单于陛下也在试探他,李绪这个彻底归降的,立即被封为右校王,并获得了万户采邑,如今的地位在李陵将军之上,但后者不为所动。”

    “是的,陛下曾亲口对我说,他更希望燕然将军能归降,若是那样,便将楚鹿克公主嫁给他。唉,可怜的公主,年纪轻轻就经历了那么多,要是真能嫁给李将军,也算是脱离苦难了。”阿斯凯如是说。

    苏武平稳了情绪,擦拭完眼眶,静静地听着。塔尔巴干问:“我记得楚鹿克公主是乌维先单于的女儿吧。”

    “是啊,乌维先单于陛下最小的女儿,由第一任颛渠阏氏所生,母亲生她时难产而薨了…”亲眼见证过那些历史的阿斯凯,惋惜地说:“九年前,乌维先单于病危之际,汉朝将细君公主嫁到乌孙,想要联合他们牵制琨。当时虽然还没有登基,但已经掌握了实权的乌师庐先单于——众所周知,他是楚鹿克公主的异母弟,由乌维先单于的第二任颛渠阏氏所生——为了制衡汉朝在乌孙国的影响力,他将楚鹿克公主嫁给了七十多岁的老国王猎骄靡;公主嫁过去后,被封为左夫人,地位稍高于汉朝来的右夫人细君公主。”

    “七十多岁了还结婚,啧啧啧……”一直云里雾里听着的阿库特总算插了一句嘴,说罢摇了摇头。

    “有时候真羡慕你,我的朋友,如果你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伊纽人的生活真是太幸福了。”阿斯凯继续道:“…不久,猎骄靡去世,楚鹿克公主改嫁给了他的嫡长孙、王位继承人军须靡。”

    苏武微微皱了下眉头,但并未让朋友们察觉。在他看来,草原上的收继婚制度实在有违人伦。

    “她为军须靡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古尔,在乌孙语里是泥巴的意思,为了躲避邪祟,这倒很正常。直至五年前,刘细君过世,令楚鹿克公主非常难过;据说这个汉朝女子在最后一年成了她的挚友。丧友的公主便向刚刚登基的王叔且鞮侯单于陛下传达归国的意愿,陛下虽然答应了,却只将她接回,古尔小王子则被留在了乌孙国。”

    塔尔巴干:“嗯,我也听说过,可怜的公主整日以泪洗面。”

    “是啊,哪有母亲愿意离开自己的孩子呢…然而王族没有亲情,正如石头没有根系。”阿斯凯转过话题:“说回燕然将军吧。”

    “少卿…他得知消息后…如何?”苏武终于开口。

    叹了一口气,阿斯凯说:“我看到钢铁般的燕然将军泣不成声,他张大了嘴巴,但是没有声音…眼泪和鼻涕混合在一起,倾泻在他的暗红色战袍上。手和脚都不受控制地乱动着…捏起一抔土…抓挠自己的面庞…挥拳击打天空或大地……我不敢上前安慰,我们都不敢。挤奶的女仆停下动作,飞过的金雕也不再鸣叫,躁动的烈马和狂吠的獒犬都感到恐惧,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且鞮侯单于陛下——当时他的病情已经开始恶化——艰难地走到李陵身前,与他面对面,单膝跪着,对视片刻,一把将他抱住。说来也是神奇,他们抱在一起时,阴云密布的天空下起了大雨。”

    竖子枭雄,真会拉拢人心啊!若不是你,少卿会落到这般境遇吗?苏武不屑地想。

    “在放声痛哭了一阵后,‘他杀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有什么错啊…生下了我,就是她的过错吗?’成为孤儿的李将军抽泣道。单于陛下一言不发,只是抱紧了他——也许是我没有听到?他们侧脸相互贴着,就算低语,我也可能没有听到。磐石军,对了,就是苏格他们,上前用盾牌为二人阻挡风雨。也好在那天下起了暴雨,夹杂葡萄大小的冰雹,人们都藏回帐中,没有看到天之骄子的狼狈模样。汉朝使节撑着丝帛伞出来张望,也被磐石军阻挡着视线,请回了帐中…”阿斯凯说得绘声绘色,苏武都不免有些投入,但回过神来,他仍然坚信,那是枭雄的诡计。

    “苏格、萨斯坎、库斯坤他们怎么样啊?暴雨过后,他们没有生病吧?”塔尔巴干问。

    “放心吧,塔尔,他们就像公驼鹿一样强壮,一个都没有生病。”见塔尔巴干松一口气,阿斯凯继续道:“狐鹿姑太子让苏格、萨斯坎和库斯坤带着手下的武士们,担任如孤魂野鬼般四处游荡的李将军的侍卫。子卿,请别觉得我冒犯。他是担心李将军会自杀…”

    苏武难过地苦笑道:“他若那样,就好了…”

    “真搞不懂汉朝人,你们一边说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边又可以轻易地抛弃自己的生命…就像不意接受艾腊达文化的伊弗里欧斯人那样,却又没有一个像雅威神那样的、独一的神去信仰。”

    “我们的信仰,与神无关…”苏武不愿多说。

    “就像甘达拉人那样吗?”阿斯凯自顾自地轻声低语,不求获得回应……

    朋友们离去后,苏武独自躺在帐中,呆望穹顶,轻轻触碰着胸口的那道伤疤,念叨着:“少卿啊,少卿啊,少卿啊……”

    繁月末。阵容壮盛的一队人马,驱赶着一辆装饰华丽的牛车,唱着哀歌,徐徐来到吉兰特氏族的营地。这里的人们,先前便已知晓——伟大的撑犁孤涂大单于陛下驾崩了,因天神眷恋,用疾病带走了他。牛车上载着的,正是他神圣的遗体。

    原本,草原君主的游尸礼,只会在单于领的范围内进行。毕竟这百蛮大国疆域辽阔,纵然是天之骄子的肉身,丧失了灵魂后,也不免会在途中腐朽殆尽。然而且鞮侯在临终前特意留下遗言,命令挛鞮一族将自己埋葬于深湖畔的秦城郊外,他要永远亲自震慑野心勃勃的丁零人——这个他生前没有来得及教训的叛逆之邦。

    “喀斯大哥!”图伦策马奔到苏武的帐篷外时,后者也闻声走了出来。北境之民见此人日夜渴望南归,便给他取了这个“胡名”。起初,他不愿接受,但久而久之,也乐此不疲了,在这凶险的北境,有个胡名护身,未尝不是件好事,何况这名字的含义正合他的心境。

    “且鞮侯大单于驾崩了!”少年说道:“我哥哥、还有萨斯坎、库斯坤哥哥他们,都随着灵车队伍回来了。父亲让我来问您,您是否愿意参加陛下的游尸礼。”

    “我过去。”苏武闻言,跨上灵晔,随图伦一道前往。

    老狗,你还是先死了啊,没等到令我屈服吧!我去瞧一瞧你的哀荣,看看你僵死的面庞上有没有一丝遗憾。他这般想。虽已成为吉兰特氏族-雅凯邑族的编外成员,也切实地关心着塔尔巴干一家和其他北境的朋友们——正如他们对他的关心;但对于且鞮侯,苏武确实生不起半点好感。如今这枭雄死了,凑个热闹,去看看也行。

    到达营地,只见塔尔巴干…应该说是所有的吉兰特人,全部挂着一脸血痕。虽然他们的伤口很浅,用不了几天就可以愈合,但这诡异的场景着实令苏武感到毛骨悚然。尤其是那些自称单于对其有恩的人——很不幸,包括塔尔巴干,则在划破面庞之余,还割开了右边的耳朵,裂口足有一指宽。

    后来,苏武才得知,这是草原人表达对君王离世之哀思的方式,即“让血与泪同流”。但此刻,震惊的他正靠近灵车,直勾勾看向且鞮侯铁青色的脸,回忆起此前种种,虽有些许动容,却仍难以悲伤。与随车而行的苏格几人点头示意后,他也跟了几步。好吧,你也曾是个英雄。这么想着,又看了看车旁的狐鹿姑,南国人面无表情地浅浅划开手掌,将渗出的鲜血抹在了灵车的栅墙上。

    若游尸礼只是如此,便也还好,但随后的事态发展,却令苏武再次陷入震惊之中。哭声、哀歌声、泪水、鲜血的气味不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痛苦肃穆的情绪笼罩了整个营地。有人昏死过去,有人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巫师们癫狂地舞蹈,男人们蠢蠢欲动,妇女和孩童被恐惧吞噬。突然,几个老武士从人群中走出,快步来到灵车旁,纷纷大喊:“陛下,我去天上陪您!”“您忠诚的仆人来了!”“我们去撑犁天神那里一同豪饮吧!”…说罢,竟用刀剑切开了自己的喉咙,任由鲜血喷溅,竟无一人阻拦。苏武一把夺过身旁图伦手上的短刀,瞪大了双眼看向他,仿佛是在质问:你疯了吗!终于稍稍让那孩子从失去意识的状态回过神来。又急促地在人群中寻找起朋友们的身影,毡帐门前的塔尔巴干,没有异动;苏格和萨斯坎…好;库斯坤,库斯坤呢?被人遮挡了一下,还在车旁,好,只是低着头,低着头就行了,别做傻事……

    一个奇装异服的男人冲到灵车前,身体缓缓被火焰吞噬,双手顶住公牛的角。相视,壮硕的牛儿愤怒地停下,仿佛前进才是懦弱的妥协。是弧赤鞮,这个出自阿德格部落的、癫狂的首席大巫师,并不是个衰朽到应当自甘毁灭的老者;天赋异禀的他,实际上只有三十出头。燃烧着、胡言乱语着:生而为人,意义在哪里?花草为什么不能飞翔,明明刮着风!蛇为什么能走路?它明明没有脚!鱼为什么不能在土地上呼吸?它明明长着嘴巴和鼻子!死吧!生而为人,我有什么,燃烧吧!我只想问一问北斗七星——可惜你们藏在白昼身后,你们到底是强盗还是守护者?眉毛燃烧的气味让他发出痛苦的尖叫,奇怪的话语变得更加奇怪,一如正常时那样疯癫……

    游尸队伍离开后很久——带走了弧赤鞮和那几个殉葬老武士的遗体,他们将成为且鞮侯单于在另一个世界的伙伴——苏武的心情仍然难以平复,甚至后悔起自己为这敌酋流血的行为。竖子!死了竟还要剥夺他人的性命!心中暗暗骂道,望了望不远处站着的塔尔巴干,未发一语,甚至将灵晔也留下,转身缓步走开了。

    苏武应当是再次对这些野蛮人产生了鄙夷,虽谈不上恨意,但至少暂时地,他想远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