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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湖往事·15·巫斯岱之战(六)

    “败局已定,杀身成仁吧!”军帐中的李陵,对幕僚们感叹道:“因本将贪功冒进,致使诸位袍泽身陷绝境……少卿愧对兄弟们啊!”

    “将军何出此言!大丈夫征战沙场,荡寇安国!阵亡弟兄们的坟冢会警示胡虏,令他们铭记我大汉铁血而不敢犯边!”何墨激动地反驳。

    “是啊将军!您以步卒七千鏖战胡虏骑兵十万,孤立无援却能抗衡三十日而不屈,整个大漠都已为之震动!从此往后,胡虏将更加畏惧我强汉雄兵!这本就是旷古奇功!”游照劝慰道。

    “将军!弟兄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跟随您打仗,痛快!”

    “斩杀了上万胡虏,就是此刻战死,也值当了!”

    “正是!到了幽都,那土伯老鬼见了我们众兄弟,也得避让三分啊!”

    听着校尉军候们的豪言壮语,燕然将军心中的愧疚和不甘得以暂时平复。他坚定地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将旌旗悉数取下、叠好携带,细软财物就地掩埋,每名战士配给两升干粮和一大块冰,五十人为一队,借助夜色,秘密朝居延泽方向分散撤兵,成功脱陷者在遮虏障要塞汇合。

    再一次,不顾幕僚们如何反对,李陵坚持亲自指挥七百敢死之士。这支部队由生育过子嗣的、或无长辈需要赡养的、或家中兄弟众多的、或生来孑然一身的、或单纯渴望舍生取义的战士们组成,其职责是留守车垒,并将之视为自己的陵墓。尤其在撤退行动被胡虏发现之时,竭尽全力牵制他们,与那些扬言在死前也要躺着消灭几个敌人的三百重伤勇士一道,以必死的觉悟,掩护战友们突围。

    众将领命散去时,李陵叫住先前一直没有发言的第四营校尉汤义,询问起他的想法。

    “将士们只能各听天命了。”汤义诚恳地回答道:“但末将以为,若将军您兵甲尽损毁,力竭而未死,则可效法浞野侯,忍辱诈降,寻得时机再返回大汉,继续为陛下效命。陛下对赵破奴都那般礼遇,更何况是已然威震琨的将军您呢?当年尊祖父飞将军曾负伤被擒,不也成功夺马南归了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等庸碌之辈尚且会力战求生,将军您可是国之栋梁,切勿轻生枉死啊!唯有保住性命,他日才能以更大的功勋去报答陛下的恩泽。”很明显,这位伤痕累累的校尉已坦然接受了自己将会兵败身死的宿命,但对于率领他们酣畅战斗过的燕然将军,则万分不舍。

    “请让我与您并肩战斗到最后一刻吧。”虽是在请命,汤义那眼神和口吻却都不容拒绝。

    邻近黎明,大约狼时中,黑暗尚未退去,琨右翼营中。

    且鞮侯被帐外的一阵骚动声惊醒,唯恐是汉军偷营,立即召唤卫士护驾。在得知并非敌人来袭后,他才不舍地离开温热的毛皮被窝,潦草穿上衣袍,骂骂咧咧出了大帐。

    “禀撑犁孤涂大单于陛下!我们——您卑微的奴仆,先前在山腰下巡逻时,偶遇一个没穿盔甲的汉兵,但这三个叛徒认出那人正是李陵,于是借职务之便,强令我们退下。本以为他们想要独吞军功,兄弟几个便躲在不远处监视。万万没想到啊!这三个家伙竟然放走了送上门来的敌军统帅!他们定是汉军的内应!”先前因失去天大功劳而怒火中烧的磐石军战士们愤然决定以下克上,将苏格、萨斯坎和库斯坤捆绑起来,押到单于面前跪下,如是禀报道。

    且鞮侯打着哈欠,虽疑惑不解,但并未急于动怒,因眼前跪着的是那三个自己颇为看好的小辈,便想听听他们此举的理由。被吵醒的诸王众臣和右翼士卒们逐渐围拢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确定那人是李陵?”大单于问道。

    “回禀陛下,我们——您卑微的奴仆,确定那人正是李陵。”苏格答道。且鞮侯听闻,看了一眼身旁的右且渠,示意他继续审问。

    “你们为何放走他!”出身须卜氏的右且渠纥尔纥代替大单于审问道。

    “勇士绝不该受到这般羞辱。”苏格喃喃。

    “你说什么?”纥尔纥似乎没有听清。

    “回禀大单于陛下、右且渠大人,我们认为那李陵是个英雄,既然是个英雄,就算要俘虏他,也应该是在战场上。”萨斯坎沉稳地禀报。

    “满口胡言!敌军统帅只身一人送上门来,你们非旦没有趁此机会将他擒获!反而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放他走了?你们是愚蠢还是胆怯?如果担心三个人擒不住他,又为啥要屏退属下?贪功又愚蠢!”右且渠怒斥道。

    “回禀大单于陛下、右且渠大人,那李陵一个人徒步、未穿甲胄便前来,定是胜利无望,丧尽了斗志,失去了理智,因此想要拼死一搏,妄图刺杀陛下您。”苏格从容禀报:“但这是绝无可能的,他若真的行刺,便一定会被龙卫军和磐石军的战士们杀死。是的,当时我们也许用几根套马索就能俘获他,但小人确实无意让此等英雄遭受羞辱,更不忍他在行刺过程中窝囊地死去……”

    “禀大单于陛下,您也曾多次下令要活捉李陵,但活捉一个丧家之犬般的李陵有什么荣耀呢!如今我们已胜券在握,明日勇士们定能在战场上俘获一个如狼似虎的燕然将军!”库斯坤也斗胆直抒胸臆。

    且鞮侯走向三人,挨个审视了一番低着头的年轻武士们,最后站在苏格身前,用马鞭杆敲了敲他的青铜盔,意味深长地说道:“跟你那父亲一个样啊~好,好样的。”

    随后,大单于提了提嗓门,对围观的诸王众臣和将士们喊道:“你们累了吗!?”闻者面面相觑,不知主上为何如此发问。

    “如果你们累了,不想再打了,本单于现在就下令班师!你们也回到自己的部落去吧!”且鞮侯继续说道。

    “打!”“不累!”“我们要打!”“对!打!”……虽仍被疑惑笼罩,但人群中稀稀疏疏地传来答复。

    “本单于也不累!但我曾经以为自己累了!”得到这些许回应,且鞮侯的嗓门又大了几分:“三十天了!大琨十万雄师,被区区五六千汉兵牵制了整整三十天!!!你们想让子孙后代怎么回忆你们?想以何种面貌出现在后世游吟诗人传唱的史诗当中?”人群再次陷入沉默,大多低下了头。

    “你的孙子会这样诉说你在巫斯岱之战中的经历,”大单于见状,却更加兴奋,举着因使劲扣指而颤抖的左手,模拟起后世的一个场景:“我祖父当年,与十万个和他一样勇猛无畏的先辈们一起!跟汉朝燕然将军的五千士卒鏖战了三十天!虽然一直没能击败敌人,但他很幸运——那个叫李陵的、愚蠢的家伙,竟然因为连连战胜我祖父他们,所以变得太过自信!只身一人就敢前来刺杀大单于!终于被我祖父和他的十万战友给抓住了!虽然不是在战场上,但我祖父终归还是胜利了啊!”

    众人依然低着头,但气息变得粗重,下颌上的咬肌时隐时现,隆隆愧意从身体内部不断地殴打着他们。

    “他们做的对!”

    “是好样的!”

    “我们要在战场上击败李陵!”

    “对!无论是斩杀他,还是俘虏他!都要在战场上才行!”

    无法继续忍受羞愤蹂躏的琨武士们,很快便理解了大单于的用意,这样的呼声此起彼伏,迅速扩散。

    且鞮侯不愧为擅长驾驭人心的大漠狼主,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后,他宣布了自己的审判:“这三个孩子是真正的草原武士!他们是无罪的!”

    众人一片喝彩。

    “那么,忤逆羞辱了自己队长的、动摇了军心的这些家伙,你们说说,该如何处置!”且鞮侯瞥一眼已经吓得瘫跪在地的十几人,如是发问。

    “吊死他们…”人群沉寂片刻,才有个战士像是疑问般地说道,立即被身旁的同伴用胳膊肘顶了一下,让他闭嘴。

    “是的,本单于应该吊死这些贪功之徒!然而,他们远非邪恶,而只是愚蠢,所以本单于决定赦免他们的罪过。但他们仍需向三位高贵的武士进行赔偿,具体赔偿多少,让右丞相协商定夺吧!”宣判技术,且鞮侯又命诸王众臣各自去为今日的战斗做好部属。正当他准备返回寝帐睡个回笼觉时,一个传令兵飞驰而来。

    “报!!!”那骑兵高喊着跳下马背,跪在不远处的空地。单于放下刚刚掀开的帐幕,在护卫的陪同下转身而来。

    “禀大单于陛下!汉军…汉军逃走了!看情况至少是在一个多时辰前出逃的,左贤王已带领精锐追击!”

    “什么?李陵逃了?!”且鞮侯目眦欲裂,眼珠险些蹦出,心中略过一丝后悔。这么一来,那三个小子应该把他抓了的,真是可惜……他如是想。

    “回禀陛下,他们没有全部逃走,还有大约七八百人在车垒中。汉军的其他旌旗全都不见了,唯有李陵的那一面仍在原地飘扬,他应该没有逃走。左贤王已经命令部落军进攻车垒了。”

    传令兵余音未落,且鞮侯便命令右翼精锐全员上马出击。

    山下,敢死之士们刚刚击退部落军的第一轮进攻,浩浩荡荡的琨右翼军又出现在了西侧的山岗上,剩余的战士迅速退守南面车垒。

    李陵靠着一个车轮席地而坐,让袍泽们也利用接战前的短暂间隙休养整顿,不久后,他们都将带着荣耀以身殉国。

    “德钰,吟首楚歌吧。”虽非楚人,他此刻却只想听首楚歌,踉跄着唇齿跟上几句也好,为埋骨于此的袍泽们镇魂。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汤义冲他苦笑着,开始哼唱。

    “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荆楚武士们纷纷跟唱起这首楚地悲歌,盖过了四周愈发聒噪的马蹄声。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最后一句唱完之时,北车垒顿时被部落军的套索拉扯得分崩离析,右翼精锐也已奔袭到了南车垒边。提振起决战之气力的南国武士们,徒劳地、无畏地、心满意足地冲向敌人……

    最后的战斗持续了三刻,在斩杀锤毙了至少与自身数量相当的胡虏后,敢死队的抗争烈焰渐渐被浇灭,只剩李陵本人在内的点点星火——由于且鞮侯有令必须活捉他,导致贪功之士们畏首畏尾,不敢竭尽全力攻击。尽管如此,他们轮番的纠缠也已让李陵精疲力竭,濒临崩溃。“来个痛快的啊!你们这些懦夫!”他无助地喊着。

    仿佛突然有了默契,原本拥挤着围攻的敌人悉数向后退了几步,随即从人群中抛出来七八根套索。李陵勉强躲开前了几根,但无奈这些套马的胡虏汉子技艺了得,最终还是有两根套住了他的左臂,另有一根连同右臂套住了他的头。李陵急忙挥动右臂、用手中残剑去劈砍左臂上的绳索,刚砍断其中一根,又飞来两根分别套住他右臂和脖颈。胡虏们兴奋地四向拉拽,燕然将军也再难招架,尤其是脖颈上的绳索令其窒息,瞬间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时,李陵发现自己如同祖父当年那般,被胡虏们用两匹马和一张大网架着,只是这次他们似乎有了经验,他被捆绑得严严实实。绊着响彻山谷的欢呼声,擒获敌将的几位勇士来到了大单于处请功;当然,在丰厚的赏赐面前,他们的行为更像是在抢功。

    “伟大的撑犁孤涂大单于陛下!我们抓住了您敌人!”

    “禀陛下,是我用绳索第一个套住了李陵的左臂!”其中一人是阿德哥部的首席武士——阿赫勃茹,他也是第一个抢功的。

    “你那一根被他砍断了!”片刻前的战友深怕被他抢去头功,如是反驳道。

    “是我套住了他右手,他才不能反抗的!”

    “不!是我套住了他的头,他晕了过去,我们才俘获了他!”

    “我也套中了他的头!”

    “你套中的时候他都已经昏迷了!”

    ……

    这些分别来自磐石军、龙卫军和部落军的战士争抢起来,全然不顾身份地位之差,毕竟这一功劳可以使任何人彻底翻身成为权贵。

    “够了!”原本欣喜若狂的且鞮侯,被他们的争吵声弄得有些烦躁:“你们几个都有功劳!每人赏一万只待产母羊、三百匹马、五个奴隶和一块狼头的黄金!够不够!上前战斗而被李陵斩杀的那些勇士呢?跟他们比,谁的功劳更大!”他怒道:“右丞相!带人去调查一下,被李陵斩杀的勇士,给他们家人同样的赏赐!”

    争功的几人沉默下来。若自己能夺得头功,本应能封个部落小王…他们如是想,但又唯恐忤逆了单于,连眼前的赏赐也会丢失,便纷纷谢恩。

    苏格、萨斯坎和库斯坤,静静地站在一旁看完了全过程,第一次对同部落的好大哥阿赫勃茹、以及这些丑态百出的老兵,产生了些许鄙夷。

    “要不是我们……应该让阿赫勃茹给我们分一半。”库斯坤嘀咕。

    “这怎么可能,你看他那神情,已经很不满意了。”萨斯坎不屑地说。

    “算了,咱们得到的那点赔偿,也够过冬了。”苏格苦笑,揉揉右臂说道:“真够倒霉的,手臂上同一个位置又挨了一下,可疼死我了。”

    “死伤了上万兵马,你们说单于会怎么处置李陵。”一旁的战友跟他们搭话。

    “那个汉使苏武,就因为是苏建将军的儿子,也没啥功劳还那么倔强,单于都拼了命地想要降服他。这个李陵将军,本就是飞将军的长孙,又这么能带兵打仗,我看单于会更喜欢,更会想尽办法降服,说不定会封个王呢。”萨斯坎如是分析道,战友点点头:“也对,卫律不是也封了丁零王嘛,也许给他封个坚昆王或者乌桓王什么的。”

    琨人的战争观很奇特。

    他们渴望战争,因为战争能给其带来无法自行生产却又十分必需的物资,甚至大大扩充财富——主要是通过分配战利品和额外赏赐;可以使立功的战士及其氏族部落获得荣耀,进而通过此种荣耀在社会生活中取得优势地位;就政治权力的晋升而言,立下战功也是最高效的途径,尤其对于黑骨头平民子弟来说,几乎是唯一手段。故而,面对高收益的战争所附带的高风险,琨人形成了一套对战争的特殊理解,可以简单地概括为:战争本是充满荣誉的,而它所带来的苦难则是众神的旨意;不要仇视你的敌人,否则你将永远活在痛苦中——虽然对敌人完全不报以仇恨绝非易事,但在观念层面上,这一点依旧得到了普遍认可;崇敬敌人中的勇士,因为他们也曾得到撑犁天神的庇佑,是众神派来赐予武士们荣耀的对手。当然,这种战争观在超部落层面的、难以追究具体仇人的、对外的大规模战争中更为适用,在氏族部落间的内斗中,虽然王权贵族们竭力想要改变这一现状,但血亲复仇原则依然发挥着重要作用。

    基于上述被琨人普遍认可的观念,且鞮侯得以在不久前牺牲了近万名战友的琨武士们面前,亲自为李陵松绑,脱下自己的狼皮战袍披在他的身上,并吩咐诸王众臣带他进入大帐,那里已备好了上乘的马奶酒和热腾腾的水煮肉。他甚至将前来为李陵驱邪的弧赤鞮呵斥了一番,并声称得到撑犁天神亲自庇佑的武士根本不需要驱什么邪,他身上反倒是沾染着福气。大单于本人则暂时并未进入帐中,而是面向南部的山峦望眼欲穿,期盼长子左贤王带着喜讯归来——如果伊兹纥山以南确实没有汉朝援军的话,他早就应该回来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狐鹿姑终于率领左翼大军出现在且鞮侯的视野中。队伍前段的骑兵,每匹战马的鞍褥两侧都悬挂着伤痕累累但依旧铿锵作响的汉军铁甲,又有一些战士头戴南国铁盔、手持汉式兵器。还不等近前,这支精锐部队便朝着单于大帐的方向高举右手,兴奋地欢呼起来。

    “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且鞮侯扶起爱子左贤王,问道。

    “回禀父王大单于,战斗很顺利,我们一直追击到了察尔湖北岸,斩杀了大约一千五百名汉兵,但有不到四百人已经越过冰冻沼泽逃走了。儿臣担心察尔湖南面、呼勒斯河畔的遮虏障要塞和甲渠要塞中有敌军,便撤回了。我们将那一千五百个战死的汉兵全部埋葬了,耽误了些时间。”狐鹿姑坦诚地禀报道。

    “做得好!叫那些勇士入土为安吧,别让他们的魂魄在荒野飘荡!”且鞮侯赞赏道。

    “父王,那个李陵……”听到儿子的发问,且鞮侯向身后的大帐自信地挑了挑眉,狐鹿姑也露出喜色,二人共同进了大帐。

    只见帐中右侧上位的李陵沉默不言,对于食物却并没客气,单于父子进帐时,一个奴仆正在为燕然将军换上第三盘肉,又蹑手蹑脚了在一旁放了几颗野蒜。

    “哈哈哈!看来这个勇士是打累了!打饿了!”且鞮侯大笑着用琨语对臣僚们说道,李陵并不抬头看他。

    “他一直不说话,就这么自顾自地吃喝,向他举杯,他也没反应。”右丞相笑道。

    “真是傲慢无礼,有本事跟那苏武一样不吃不喝啊!给他脸了,还坐在上位,阶下囚就该在门口跪着!”郝宿王不服地说,李陵从胡语中听到了熟人的名字,瞥了他一眼,又低头饕餮起来。令郝宿王更加生气,险些要起身纠缠。

    “他有他傲慢的道理,”左伊秩訾王伸手压了压晚辈的肩头,说道:“那个汉使虽是武将之子,但毕竟是个文官嘛。南国的文官最讲求气节什么的,他们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好像是别人施舍的食物绝对不能吃。这小子不一样,是个纯真的武将,应该就没这些讲究,毕竟,武将吃不饱,他怎么打仗嘛!”老臣说着笑了几声,引来同僚附和。

    “拏珥斯叔父说的没错,”中心上座的且鞮侯说道:“勇士嘛,每顿不吃掉一只羔子,或者一条马后腿,那还能叫勇士吗?管他在哪里吃,吃饱了去大帐最重要!”众人皆大笑起来,反观李陵,只是轻蔑地斜眼扫视了他们一圈,又捧起一块羊腱子骨撕咬起来。由于还不信任他,诸王众臣不肯给他割肉的小刀,才使他如此粗鄙地进食,却又显得十分豪迈。

    “李将军此番辛苦了,晚辈狐鹿姑不才,承蒙先生三十日来的亲身教诲。”左贤王从座位上走下,来到李陵位置前行了一个标准的作揖礼,如是说道。

    李陵听到字正腔圆的乡音,终于肯抬头正视眼前的青年,不屑地撇嘴轻笑一声,问道:“你就是太子左贤王?何人教的你汉朝言语?”

    “正是,晚辈师从三朝老臣中行说和汉翕侯赵信……”狐鹿姑正欲介绍,被李陵一摆手打断。

    “休要多言!皆是些小人,本将不想听到他们的犬名。”很显然,可以令苏武震怒的攻心计,对于眼前的猛将丝毫没有作用。

    左贤王陷入短暂地尴尬后,换回恭敬嘴脸,说道:“请李将军在我大琨国宾至如归,多待些时日,我等也好继续向将军赐教。”

    “那不然呢?我若想要离开,莫非尔等会放我走?”李陵再次让狐鹿姑不知如何作答,指了指餐盘:“请李将军慢用。”转身苦笑着对父王大单于摇摇头,识趣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宴席结束,李陵被安排在一个由专人照看的炉火和各类毛皮保障温暖的大帐中就寝。斥退了且鞮侯出于好意送来的两名侍寝女奴后,他轰然陷进绵软的驯鹿皮枕褥上。好在连啜泣的力气都丧失了,极度的疲惫侵占了他的肉体,令他平静得像一个婴儿——当然,他豪迈如闷雷的隆隆鼾声另当别论——没有人察觉到李陵整晚流淌的泪水,也所幸松柏木柴和干牛粪在炉火中劈啪作响,掩盖住了他梦中的呼唤。

    次日,单于召开了分配战利品的部落贵人大会。面对过于稀薄的战利品,他反复强调此次以多胜少之战的战略意义,声称草原武士们共同挽回了自卫青、霍去病时代以来丧失的荣耀,今后必然会从南国掠夺来更多财富。当然,且鞮侯从王族财产中抽出一部分来安抚了各部落权贵,才使得此番言论显得不再那么苍白。

    各部落陆续离去,苏格三兄弟也因战功而提前轮休。

    “终于要回家了,天杀的,这一个月跟三年一样漫长!”阿德格部落的返乡队伍里,库斯坤深吸一口气说道。

    “真的是,至少我们还活着,有些人这个月就把一生结束了。”苏格搭话到。

    “我们回去时,差不多就是塔施尔葬礼的月祭了吧。”萨斯坎又令二人想起了这位挚友。

    “那小子离开都一个月了啊……”库斯坤说着,面庞的刀疤暗淡下去。

    逝者已逝,在撑犁天神身边畅饮着,又何苦为他悲伤呢?被真正的战争所碾压过的三兄弟,此刻最渴望的还是回到族人身边,将紧绷的神经扔进儿时戏耍的小河中重新舒展。因此他们对自己的幸存满怀感恩,苏格尤其欣喜,他从后期补充来的同氏族部落兵那里得知,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健康的男孩。憧憬着,仿佛看见了儿子的面庞,看见了他的成长,看见他接受迈步礼、开弓礼、跨马礼、成人礼,看见他成婚得子,看见他驰骋沙场……如果父亲还没为他取名的话,我要给他取一个英雄的名字,让他也成为一个光宗耀祖的英雄!苏格这么想着,突然,一个名字霸占了他的脑海,一个他刚刚亲眼目睹、亲身经历其勇武的、真正的英雄的名字——李陵!

    如此为儿子命名并非这少年的一时兴起,而是大草原的悠久传统。马背上的人们本就有着用英雄之名、甚至敌对英雄之名为儿孙命名的习惯。苏格的同辈人中就有很多名叫勒莫、蒙纥彦、勒旷、尉辰、廓赤奔、索赫珊的男孩或女孩。不难发现,这些琨语人名源自李牧、蒙恬、李广、卫青、霍去病和苏建。如今,在散去的部落豪勇中,又多了一个来自南国的名字,苏格不是第一个想到的,更不是最后一个想到的。

    这年末,成百上千初生的孩子被冠以了一个新英雄的名字:李陵——不过用琨语读起来,是勒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