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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湖往事·10·巫斯岱之战(一)

    苏格一行出发的三天后,龙城大营中,从琨国的北部、东部聚集而来的磐石军、龙卫军和部落军战士们整顿着装备,校点着兵马,相互在脸上画着奇形怪状的战争彩绘。原本因得知右贤王溃败而受挫的士气,又因获悉单于对李广利的复仇之战大获全胜而再度振奋。各个摩拳擦掌,等待继续收割战利品、荣耀和敌军的人头。

    “兄弟们!一个时辰后出发西征!”刚开完军事会议归来的百骑队长阿赫勃茹,兴致高昂地动员着麾下武士:“半个月前,李广利仗着人多示众,趁右贤王殿下不备,无耻地发动了偷袭!上万名右翼琨战士被汉军砍去了首级!他们的在天之灵此刻正在撑犁天神身旁注视着我们,等待着我们的复仇!”

    “索拉!!!”听到他演讲的战士们错落而铿锵地回应道,随即汇入浩浩荡荡的出征队伍。

    此番且鞮侯单于原本带着大约一千磐石军、七千龙卫军和一万五千部落军去救助自己的弟弟右贤王,虽成功将他护下,并暂时收编了他的部队。但琨右翼精锐损失惨重,单于无法确信自己的兵力能够万无一失地击败李广利。于是又从驻扎龙城的和轮休的后备部队中抽调了上万人前来,如此便可集结出五万兵马。但李广利部回师迅速,不等单于集齐力量便已到达伊吾卢地方[1],且鞮侯只得紧急整顿现有力量,对他发起了围攻。

    琨大军出现在乌鞮什山东麓时,原本已归心似箭、驱赶着数十万战利品牲畜、上百车财物的凯旋之师顿时慌了手脚。此后数日,且鞮侯将李广利所部团团围住,轮番用兵,步步蝉食,汉军死伤十之六七而无法突围。

    这日清晨,假司马赵充国的数百名精锐骑兵在刀锋前线奋力搏杀,勉强撕开了一个口子。李广利的主力骑兵紧跟其后,丢下来不及杀掉的牲畜、未能烧尽的财物和负伤倒地的战友,狼狈遁逃。

    “那个猛将是什么人?多大岁数?”且鞮侯指着远处满身伤痕却仍在突飞猛进的敌将,兴奋地问道。

    “回禀王叔大单于陛下,他叫赵充国……据羌域的诺斥回报,此人熟悉氐羌和我们的习俗及战法,颇为勇猛。”右大都尉禀报道。

    “我问你他多大岁数!”单于目不转睛望着赵充国,不耐烦道。

    “…应是三十出头?”王族子侄无法确定。

    “好!英雄儿!此战若由他统领汉师,恐怕将是场恶战啊!快!快召集磐石军随本单于去擒他!”且鞮侯更加兴奋起来,心想,他的掌上明珠楚鹿克[2]去年因战丧夫,如今正缺个倚靠。不禁回望时,却见身后兵马少了大半。

    “回禀王叔……汉军先前突围无望,便大肆屠戮掠夺来的牲畜,又尽数放火焚烧马车财物……那都是右翼将士们的家财,他们难以忍受,便前去解救了……”见单于疑惑,右大都尉惶惶解释道。

    “愚蠢!旱獭都比他们看得更远!”单于怒不可遏,又无可奈何,只得捶胸顿足,眼睁睁看着赵充国、李广利和汉军残兵突围出阵,向东绝尘而去。

    龙城来的增援部队与且鞮侯会师时,距离战役结束大约仅过了两个时辰。

    午后,伊吾卢战场恢复平静,天空浓云密布。且鞮侯主持分割着俘获,自然以右翼战士们优先;他们还得到了单于的许诺——不日便去掠夺沙地星空诸国,以弥补其损失。而姗姗来迟的增援部队、特别是里面那些年轻人,为了避免瘟疫滋生,被命令卸下汉军阵亡者的盔甲和兵器,并挖掘万人坑,在巫师举行过镇魂仪式后,掩埋尸体。

    乌鸦、鹞子、游隼、秃鹫和金雕在灰暗下盘旋,伺机落地啄食;狐狸、柴狗、野狼、雪豹和灰熊在不远处徘徊,错落近前啃咬;苍蝇、蝼蚁、蛇蜥、鸟雀和鼠鼬在躯壳旁穿梭,慷慨分享收获。起初,面对这漫山遍野的鲜血和肉块时,每个年轻战士的内心里都不免泛起混合着恐惧、恶心和怜悯的复杂情绪。但随着将官和前辈老兵们做过示范后,这种感觉便也慢慢散去,转而被庆幸所替代。

    “真窝囊!真倒霉!我们在这里干苦力,那些老兵却在吃马肉喝马奶酒!”库斯坤拖起一个失去头颅、甲胄兵器也被卸下的敌军尸体,扔进刚刚挖好的大坑中,抱怨道。

    “谁让我们没赶上大战呢……”一旁的苏格也在扔下去一具尸体,站直身子望向远处欢声笑语的毡帐,口干舌燥,咽了一口唾沫,继续去拖下一具。

    “我们都已经快马加鞭了!明明是调令来得太晚,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在北海、在笏尔伽[3]的被窝里待着呢!”库斯坤念叨起未婚妻[4]的名字,“还想给她抢点金银细软回去,来了却尽干这奴隶的活儿……撑犁天神不公啊!”他说着仰天张开双臂,不远处的黑云中横着辟出一道闪电,随后是一声巨响。吓得库斯坤赶忙低头继续干活,惹来战友们的讥笑。

    缴获的汉军盔甲、刀剑、矛戟、弓弩被摆放在一处高地之上,周围又设七个献祭台,每个台上仰躺着七具赤裸的尸体。这些尸体中即包括生前作战英勇的汉军将士,也包括经由其族亲同意而挑选出来的琨勇士,他们将被以天葬形式敬献给撑犁天神,由飞鸟助其灵魂直达云霄。琨人敬畏鬼神和怨灵,因而常会在战后举行此类仪式,来告慰双方战死者的亡魂。

    至于高地上的盔甲兵器——因汉朝武备工艺精良,且琨人十分珍视铁器,所以必定会将敌军尸体或俘虏身上的武备据为己有。只是他们认为,武备上仍然附着了其主人的一部分亡魂,因此在正式使用前还需由随军巫师进行驱邪散魂仪式。仪式过后,除了留下一定份额作为王族贡品,大单于依据功劳将武备恩赏给各部落的勇士们。

    此后二十多日,且鞮侯率领本部兵马四处帮助右贤王收复流离的民众和散落的牲畜,并亲自在西部边界迫使乌孙藩王前来谢罪,归还他们趁乱占领的草场。

    结束了这些工作,单于与右贤王赛列分别,准备在蒲类海稍作整顿便返回龙城。苏格等人所期待的战争似乎就这般遥遥无期了,看着收获颇丰的老兵们,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报!!!”马蹄声、挥鞭声、嘶鸣声、气喘声交杂,一个枣红马的库丹骑呼啸进入大营,向蒲类海东岸的单于军帐奔驰而来。

    吃了巫师献上的红盖蘑菇、一整夜都盘腿坐在海子岸边思考芦苇飘曳之奥秘的且鞮侯,闻声猛然站起身来。肠胃翻滚,蹒跚朝着被卫士们阻拦、疲惫跪地的斥候走去。

    “说…”单于强忍着吐意命令道。

    “一路汉军进至巫斯岱山…”库丹骑粗喘着站起身,说道,一旁枣红马的脖颈、髋部和后腿上因狼群的攻击而伤痕累累,流淌蒸腾着鲜血。

    “喔咦!小心你的舌头!”单于身旁诸王中传来怒喝声,小骑卒也发现自己在匆忙中疏忽了礼节,狠狠扇了自己的双唇一下后,胆怯地举起双手低着头。

    “抬头站好,何人统帅?”且鞮侯举起右手示意旁人缄默。

    “回禀撑犁孤涂大单于…统帅是燕然将军李陵…酒泉方向的诺斥回报说,此人原本担任李广利军的后勤辎重,但不知为何没有跟随西进,却出现在了东、西巫斯岱山之间的斡鲁克峡谷[5]。”

    “李陵?什么来头?”

    “回禀陛下,此人是李广将军的长孙……”

    “李广?我们的李广?”且鞮侯瞪大双目,打断库丹骑的禀报。业已成为琨民间神话人物的李广,即使在大单于处,也堪得一句“我们的李广”。

    “回禀陛下,正是…我们的李广。”

    “多少步卒?多少骑兵?”单于又急问。

    “回禀陛下,目测为七八千步卒,但骑兵仅有百余,却有辎重战车一百四十八辆。”

    “好……好啊!撑犁天神保佑!”单于兴奋起来,因没有俘获赵充国而产生的失落感顿时烟消云散,立刻召集将领展开军事会议。

    次日清晨,在锥帐中休息的战友们被塔施尔叫醒:“苏格、萨斯坎、库斯坤!快起来准备!有敌情了!”三兄弟听闻道:“终于!终于啊!”困意顿消,匆忙起身穿衣,收拾装备,拆卸锥帐。

    大单于祭拜完太阳神后,跨上战马,一声令下,三万多将士踏着白雪,浩浩荡荡地开拔巫斯岱山。

    正如那位称职的库丹骑所汇报的,李陵的这支部队原本被安排为贰师将军李广利提供后勤,但年轻的骑都尉强烈渴望一次独立领兵的机会。皇帝亲自接见他时曾表示已无战马供其调动,李陵却向君主承诺,自己麾下士卒皆是技艺超群的荆楚剑客,力大能扼住猛虎,弓弩可百发百中,无需骑兵就可直捣龙城。可能是飞将军之孙的雄心壮志令皇帝想起了当年的霍去病,以及那个红绳黑甲军团叱咤漠北的辉煌时代,便同意了他的请求,并将其封为燕然将军。但冷静过后的皇帝意识到,五千步兵无论如何骁勇强悍,想要在没有骑兵协助的情况下直捣龙城,是绝无可能的。于是,他将李陵的任务改成了在浚稷山和龙勒水之间进行侦查测绘,并最终前往受降城修整。至单于大军到来时,燕然将军已绘制好该地区的舆图,派出军候陈步乐纵马回朝,献图禀报。

    “报!!!有敌情!”一个斥候在李陵帐外跳下马背,单膝跪地禀告道。“禀将军,西北麓百二十里发现一支敌兵,中军旌旗为龙纹,是单于所部,据属下估算当有三万兵马。”

    “好!总算来了!”李陵不禁兴奋道。一个多月来始终不见胡兵,令这位背负着家族复兴使命、急于建功立业的年轻将领有些焦躁——皇帝虽只命他进行侦查任务,但李陵私自将全部辎重带了出来,备足三个月粮饷和二百五十万支箭,以期重创琨——实在不甘就此无功而返。

    “军候以上将官到本将帐中议事!都伯以下即刻率士卒检查加固车垒,整备甲胄军械!戌时就寝,丑时便起!做好战斗准备!”

    “诺!”

    这支被琨人称为“李陵兵团”的汉军,由燕然将军李陵统帅,正驻扎在两座乱石峰之间的谷口。斡鲁克峡谷由西北向东南撕裂山峦,这里是巫斯岱山区北部的东、西巫斯岱山脉——亦即汉朝人所说的浚稷山——交汇处唯一的关隘[6]。

    编制方面。李陵兵团的在编成员为五千人,自上而下的结构是一军、五营、十曲、五十伯、一百屯、五百什和一千伍,分别由将军、校尉、军候、都伯、屯长、什长和伍长指挥。另有非在编的辅兵和杂役各千余,设辅兵假校尉一人、假军候二人和杂役长十人节制。

    人源方面。李陵兵团的在编士卒皆来自南阳、江夏、武陵和长沙等荆楚郡国的好武之家,深谙刀矛剑戟,熟悉弓弩箭矢;唯独曾因马术不精而被北方袍泽取笑,但捍边数年,这点缺陷早已弥补。辅兵多由司、并、兖、青、幽各州的良家子组成,虽暂处编外,却始终渴望在北境建功立业。杂役,则由全天下没能成为正规军和辅兵的少年、家破人未亡的边民子侄和被迫成为盗贼后重归正途的百姓组成。

    装备方面。李陵兵团作为物资充沛的后勤部队,在编成员皆披挂做工精良的黑漆细鳞铁札甲和鳞札盔;非在编的辅兵也身着黑漆条札甲、头戴鳞札护额,连杂役也多有黑漆皮札甲护身。在编三千人为步兵弩手,每人装备二三张六石劲弩[7];一千五百人为步兵长戟手,执握丈三尺卜字铁戟,又临时分得角弓箭矢。骑兵约百人,配长戟和弓矢;战车兵约五百人,配弓矢。这五千猛士,无一例外,腰间都挎着绝不离身的五尺长剑;此外,辎重战车中另藏有七百多把六尺斩马剑,随时可供取用。辅兵配弓矢、丈二尺铁铍或四尺环首刀及漆皮木盾,随战场需要为弩兵和戟兵提供辅助。杂兵配弓矢、丈一尺铁矛或四尺环首刀及简易木盾,但他们最主要的任务是背持蒙皮大木盾以及输送箭矢,为主力提供掩护、保障其后勤;以及埋锅造饭。

    面对凶凶敌情,短促的军事会议过后,李陵下令将战车首尾连接,弧线向内呈月牙形排布三层,堵住谷口,构建起一个临时车垒;仅留几处隐蔽缺口以备出阵反击。一百四十八两辆大小战车原先由四百余匹驽马牵引,此刻已车马分离——这些拉车驽马虽不及骑士良骏,却也能担纲短途追击的坐骑。又命长戟手均分三队藏匿于车垒内侧及两翼山脊乱石之中,两千弩兵列于本阵长戟手身后,左右山脊各藏五百。骑兵退至谷中安全地带,以避开敌军的远程攻击;除了自己胯下的良马,他们还驱赶着那四百多匹悉数上好马辔的拉车驽马。战车兵、辅兵和杂役们则分为三队,在车垒和山脊间执行配给箭矢、为弩兵搭箭等后勤任务。

    次日清晨,单于大军如时出现在巫斯岱山西北麓的冲击平原上,徐徐吞噬天地而来。

    “紧不紧张?”远眺白雪覆盖的山峦下逐渐明晰的敌军车垒,满脸战争涂彩的苏格,斜坐在马背上向萨斯坎发问。

    “说实话吗?当然紧张了。”萨斯坎笑道,又转身望向浩浩荡荡的琨大军,“不过咱们这么多人马,又是陛下亲征,应该会很轻松吧。”

    “那可不一定,”库斯坤插话道:“那边可是飞将军李广的长孙,必定也是个神人,你小子可别轻敌啊。”

    “我还怕你鲁莽呢!”萨斯坎回怼。

    “管他神不神的,飞将军李广又如何?塔尔巴干伯父不是还俘虏过他吗?咱们这次就把孙子俘虏了怎么样!”塔施尔给兄弟们打气道。

    “好样的!”“好!”“索拉!”身边几个年轻的磐石军兴奋地响应道,老战士们则看着这群不怕虎的初生牛犊,笑而不语。

    行至距离车垒所在谷口约八唤的位置,且鞮侯命大军停下。他在下令全员扎营的同时,派出一支两千人的龙卫军,每人携带一套汉军甲胄,冒着被敌人射杀的风险狂飙突进至车垒外二十丈的地方扔下,并纷纷射出绑着帛书的信箭。出乎他们意料,汉军并未发动攻击。且鞮侯的信箭帛书上写着“有余遁逃,少卿无援,亲善归附,恩拜驸马,麾下豪勇,俱享富贵。”这“有余”乃是李广利的字,“少卿”则是李陵的字。

    单于此举本欲打击汉军意志,并为制定具体作战计划留出时间。但看着阵亡袍泽们染血的甲胄,李陵兵团非旦没有任何动摇,反而更加振奋起来,各个攥紧手中兵器,怒目望向平原上黑压压的胡虏大军。

    琨全军札好营帐,研磨刀剑斧枪,调节弓弦箭羽,擦拭甲胄马铠,各自为明日的战斗做着准备。且鞮侯则将诸王众臣集合到行帐中,召开军事会议。

    “大单于陛下,我们雍屈部愿打头阵!”雍屈部的首席武士率先表态。在琨人的战争传统中,各部落的兵马通常率先出阵,一来,这符合他们的利益——头功者可分得最多的战利品;二来,这也符合单于及挛鞮一族的利益——这些部落武装始终应当被限制在弱于王族军队的状态下,而用战争消耗他们,是最低成本的选择。

    “我们也愿打头阵!”赤沙部的长老大贵人也争抢道。

    “陛下!还是让我们郁鞞部来吧!”

    “不!我们寇头部……”

    “大单于陛下!我们力羯部都七年没打过头阵了!”

    面对自以为唾手可得的战功和丰厚的汉朝辎重,各部落大贵人或、首席武士们在阵前争抢起来。

    “我们阿德格部已经准备就绪,摩拳擦掌了!陛下请下令让我们去吧!末将一定把那李陵给您生擒回来!”磐石军百骑队长、阿德格部落年轻的首席武士阿赫勃茹也不遑多让,此战中,他被暂时调离磐石军,成为阿德格部两千部落骑兵的指挥官。

    “诸位贵人!撑犁天神亲自庇佑的勇士们,不要再争了!听本单于军令!雍屈部、力羯部和寇头部,共计八千人马打头阵,右大都尉统领!磐石军、龙卫军和其他各部军中初战的孩子们紧随其后,观摩习战!”且鞮侯铿锵宣布自己的决定,首领们的争执被终结,返回各自阵中贯彻单于军令。

    不多时,八千余头阵前军和三千余新兵后军集结完毕,随着单于一声号令,狰狞狂呼怪叫,涌向李陵军的车垒。草原勇士们先是正面冲锋射击,完成第一轮箭矢压制后,于车垒外三十余丈的地方开始轮转抛射。他们逆时针跑马旋转,形成五个转轮,每个转轮中只有面对敌营的部分会发射箭矢。在对敌面奔驰时,每名骑兵由于射艺水平的差别,会射出三到五支箭。而在转向背敌面时,他们又会抽出三五只箭,一支搭在弦上,剩余的则随弓一同持握;射出一支便就近从弓侧抽出一支,如此大大提高了出箭的速度。

    同之前一样,这支部队明明已经处在敌军弩手的射程范围,却没有遭到攻击。便以为是自己的漫天飞簇彻底压制住了汉军,连新兵们也都就近加入转轮,一边抛射,一边心想:战争,也不过如此而已。

    “咦呀!”苏格欣赏着飞向汉军的箭矢划出的酣畅弧线,不禁叫喊起来。

    “杀一个!”

    “这次生个女儿!”

    “去找李陵!”

    “阿德格!”

    “母亲早日康复!”

    “索拉!”

    “二哥的赛马夺魁!”

    “雍屈部落昌盛!”

    ……

    初战的热血少年们纷纷为离弦之箭送出寄语,希望彼端的祭品能令众神满意。

    由于不知两侧山中也有埋伏,琨人的全部火力都倾泻在了车垒后的中军本阵。而汉朝将士们皆藏匿于战车后或大盾下,任凭胡虏箭矢如何飞来,死伤者寥寥无几。

    “你和我,谁会先阵亡呢?!”聆听着箭矢钉在盾面上或没入泥土中的声音,第一营校尉韩延年兴奋地向右侧大盾下的李陵喊道。此校尉乃是颖川人,其父韩千秋本在平定南越国丞相吕嘉叛乱时战死。汉武帝念其父功绩,荫封韩延年为成安侯,并以校尉职衔跟随燕然将军出征。他与李陵私交甚密,既是上下级,也是挚友。性格刚毅暴烈,加之成安侯的身份,在军中威望仅次于李陵,而高于其他校尉,实际上具有副将的职能。

    “那必然是你!”李陵面目狰狞地笑道,腾腾杀气止不住地从双眼溢出。

    “但愿如此!哈哈哈!”韩延年龇牙咧嘴。

    不到两刻,琨人的飞矢逐渐稀少,箭囊清空者开始楔形变阵,准备对着已被他们查明的车垒空隙发动近战突击。李陵抓住时机向身旁的传令兵示意,稚气未脱的战士跃到大盾之外,拼命冲着左右山脊挥舞起令旗,不顾还未息止的流矢;幸而只有三支骨簇在徒劳撞击他的铠甲后,不甘地跌落尘埃。

    汉军的喊杀声在本阵和两侧山脊上同时爆发,所有将士都站起身来,弓弩齐射。三千弩兵乃是远程反击的主力,长戟兵也换上角弓辅助——这些身材高大、拇指变形的家伙,此刻皆在心中感谢李陵将军近乎残忍的射艺训练。本阵的戟兵暂未出垒,两翼的,则一边张弓搭箭,一边背挂着长戟向山下涌来;李陵参考琨人在骑枪上捆绑皮绳的设计,对汉戟做出了轻微而绝妙的改进,使得麾下戟兵成为远近皆可攻杀的力量——且不提他们腰间还挎着饥渴咆哮亟待饮血的八面长剑。

    三股箭阵飞出,闪烁金光,直扑琨人而去。第一轮还未全数落下,第二轮就已离弦,接着便是第三轮、第四轮、第五轮……踌躇满志地享受着玩弄生灵之雅趣的猎人,霎时化为肝胆俱碎地渴望一处洞穴藏身的猎物。青铜箭簇撞击铁铠、穿透皮甲、钻入血肉或呼啸恐吓而过的旋律错落回响,草原武士的哀嚎、大漠胡马的嘶鸣、远处亲族的恸哭交相协奏。仍在旋转的轮阵也好,刚刚形成的楔形阵也罢,皆化为彻底无序的大溃败。四千多胡虏片刻殒命,除了尚且完整或业已残缺但还能及时遁逃的,仍有两千多负伤或因坐骑被射杀而徒步亡命者,依旧在战场上残喘。

    两侧的戟兵已奔袭至山下,车垒中也跃出百多骑士。四百驽马化作本阵戟兵的坐骑,蹄踏飞尘,鼻翼喷张,不甘落后。山脊上的战车兵同样难奈豪情,纷纷抽出事先备好的斩马剑,抛下回头索要箭矢而不得——或怒吼、或疑问、或鼓励的持弩袍泽,不顾脚下参差崎岖,飞步席卷碎石,怪叫着、挥舞着冲下。见此情形,弩兵中性子急的,再只射出一支箭,便也酣拔长刃,骂骂咧咧紧随其后;性情稳重的,则无奈地自行搭箭,并精心挑选目标狙击。

    起先,他们凌乱狂吼,肆意收割着胡虏的生命,渐渐地,他们的声音融汇为楚歌,压过敌人的哀乐,绕山回响。

    “兄弟!!!”耗尽箭矢、跌落战马、眼冒群星的苏格,扔下角弓,折断射入大腿的弩矢,凄吼道。疲乏的左臂脱离了意识掌控、自行艰难地举起盾牌,冒着还未止息的箭雨,向族亲徒步蹒跚。不远处,三支弩箭正死死啃咬着塔施尔的后背,不曾目睹过的、二哥萨赫被射杀的场景,在苏格眼前繁复重现。

    未等他触碰到奄奄一息的塔施尔,身旁急速遁逃的马背上一人侧鞍俯下,伸出的手重重地撞在了他的腹部,即使隔着铁甲,也几乎令他呕吐。那人被甲片绞烂皮肉而露出煞白指骨的手,生生钳住苏格的腰带,顺势将他拎起,犹如金雕对岩壁上的盘羊羔那般。

    被挂于战马肩颈上的年轻武士,头颅颠簸,几度咬舌,五脏翻涌,口吐粘稠,不甘又不舍的魂灵在躯壳内外徘徊。恍惚看见塔施尔轰然倒地,没了生息,三支弩箭争相化作墓碑。苏格竭尽全力撇过头——库斯坤!不停冷却又再次滚烫渗出的鲜血浸花了族亲兄弟面庞上骄傲的靛蓝涂彩,虽是秋末,但头盔眉庇下的汗珠却似盛夏清泉般泵出。搜集好最后一丝气力,沿着缠绕在库斯坤右臂上绷紧的牵引绳望去,身后一匹步伐凌乱的战马上,蜷缩颤抖着,如因惊恐而徒劳抓扯母亲乳房和发丝的婴孩般没入马鬃的,是萨斯坎。左边锁骨上端的弩箭尾羽和穿至背后的二尺箭身,正戏谑舞蹈着;摇曳中,青铜盔甩下,险些让马儿失蹄……

    琨军营里弥漫着疼痛的气味,哀鸣声在空中彼此碰撞,又跌落绯红的雪地。且鞮侯分毫无法相信所见,却发现无论多少次闭目又睁眼,无论合眸多久后再眺望,看到的都是同一个事实。他屏退左右,独自离开本阵,在距离谷口三唤远的地方,盘腿坐下,盯着车垒,若有所思。

    他的骁骑如鸟兽般惨遭猎捕,那些稚嫩的孩子,枉死前还需经受红与黑的戏耍。于汉军箭阵中幸免、又来不及逃回本阵的马儿在驱赶下没入车垒,阵亡者的头颅于欢笑声中悉数告别身躯,成为敌人功劳册上的一个数字后滚落荒野。密密麻麻、随风摇曳的尾羽,不禁令荆楚猛士们怀念起万里之外的家乡稻田。化作农夫,从沉睡的胡人虏马上、从粘稠的绯泥红土中、从繁茂的杂碎草砾下,悉心地拾起箭支,或插入行囊里,或别在腰带间,沉浸于秋收的喜悦。

    大单于身后,那些竞相争取成为先锋出战而得偿所愿者,正仰头振臂,嘶吼怒骂着撑犁天神的残忍;未能如意者,则低头颤栗,喃喃感谢欧麦地母的仁慈。先前被他认为唾手可得的汉军车垒,以及两座世代养育琨人的山,此刻竟融为一体,化作狰狞恐怖的巨型怪兽,吞噬了他的六千将士;出阵收割的汉军则如怪兽之舌,正津津有味地舔舐着饕餮过后的唇齿。

    清理完战场,发出一阵嘲讽后,红黑兵团从容退回车垒,只留一高大身影伫立。那人拉开他祖父李广留下的四石[8]强弓,竟将一支信箭从谷口射到了且鞮侯身前。“谬”,单一血红符号赫然于琨人挑衅的墨迹之上,压得那十六个字无法喘息。且鞮侯平静地望向远处岿然的悍将,把帛书塞入怀中,跨上马,默默回到大营。

    [1]今新疆哈密。

    [2][设定]其名字意为“光”。

    [3][设定]其名字意为“羊羔”。

    [4][设定]琨人有着通过婚前性行为相互试探的习俗,因此在彩礼送达后、婚礼仪式前便可以同居。

    [5][设定]峡谷名称意为“大道谷”。

    [6][设定]所谓肥驹山区是一大片山地的统称,由北部的东西两座肥驹山脉、中部的黑丘陵和南部的喀斯凯山组成;汉朝分别称之为东浚稷山和西浚稷山、矮山以及南山。

    [7]拉力约合今日180磅。

    [8]拉力约合今日120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