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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冷板凳

    “砰,砰砰砰砰砰!

    王六合醋钵儿大小的拳头雨点般地落在纳兰的门上。

    屋里灯光一亮的同时,王六合长长地出了口气:“好在已经回来了。”他喃喃自语地把脸转过去看了看空荡荡的街道说。

    “你是谁?”冷冰冰的女子声音。

    “才过几天你又不记得······啊!?你是谁?”大大咧咧的王六合以为出来开门的是耶律镜心,不过他话还没说完就发现不对。

    眼前这个女子约莫三十岁年纪,看上去比耶律镜心似乎还要年长几岁,耶律镜心是一张白里透红的鹅蛋脸儿,这个女子则是瘦削略带憔悴的瓜子脸,不过两人相似之处,就是那一对秋水横波的大眼睛,而且耶律镜心一直全身素白,眼前这个女子,却是从头到脚都是红,在灯笼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扎眼。

    王六合有些结巴:“你你你你你·····你是谁?”

    红衣女子借着王六合手中灯笼的灯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见他手中拿着印有红字的大理寺缇骑灯笼,口气略微有些缓和:“哦。原来你是大理寺缇骑,是纳兰的同事吗?”

    “心月,是谁来找纳兰弟?”屋里又出来一个人。那人是个中年男子,看上去年纪比眼前这红衣女子年纪稍大些,满面风霜之色。王六合做了多年缇骑,又在纳兰手下当差,从对方那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里大约能看出,此人武功修为决非泛泛之辈。

    红衣女子回头道:“符四哥,是纳兰的同事。”

    “既然是纳兰的同事,就请进来吧。”那人比红衣女子略显热情:“纳兰和镜心姑娘出去还没回来,你要不要进来等等他们?”

    王六合应了一声:“好吧。”

    红衣女子关上门,站在小院当中的那中年男人神出手来:“在下符元君,这位是拙荆天心月。我们都是纳兰的朋友,从外地来看他。请进来坐吧。”

    王六合嘀嘀咕咕地暗道:“符元君?符元君·····这名字好熟,在哪听过?”

    红衣女子天心月微笑道:“你别嘀嘀咕咕的了,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吧,我们都听见了你的话了。”王六合大胖脸上登时红了起来:“没有,没有。纳兰和镜心姑娘去了哪里?”

    符元君微笑道:“镜心姑娘在我们山里小住几日,一回京城,就拉着纳兰弟出去逛酒楼去啦。”王六合坐在火炉边,顺便把腰上的腰刀解下来斜靠在凳子边:“那丫头就会吃吃吃。”

    符元君和天心月笑了起来:“看来你们真是很熟悉呢。”

    王六合大力点头,肥厚的手掌把胸膛拍得砰砰响:“当然!纳兰是我的直接上司,又是我的好兄弟,我们的关系当然好!好得不得了!”他唾沫横飞地说。

    符元君笑道:“世人皆曰官场险恶,现在我们知道纳兰有你这样的好朋友,也就放心了。”

    三人正在说话,只听外门吱呀一响,王六合迫不及待地跳了起来,拔下插在门缝里的灯笼大步走了出去:“纳兰!”

    纳兰在院子里应了一声:“是六合?”

    王六合道:“是,佛爷让我来叫你到府里去一趟。”

    纳兰把手里提的东西交给耶律镜心,问道:“佛爷有说什么事吗?”王六合道:“是长安令被杀的案子。”纳兰道:“我去跟兄嫂说一声便来。”耶律镜心道:“纳兰去吧,我跟四哥说就是,你小心。”

    纳兰情不自禁伸手轻轻摩擦摩擦她的脸蛋:“是府里议事,我去便来。你让四哥四嫂不用等我了,你们先休息吧。”

    纳兰走进去的时候,七面佛正和往常一样静静地趟在云床上,一动也不动。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李叔度先站了起来,迎着纳兰,热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纳兰来了?”

    纳兰那明亮的眼神扫了一眼屋里:“是的。大家都来了?我来迟了,不好意思。”裴行密闷声闷气地道:“你是副总管,我们等你是应该的。”高行周轻轻推了一把裴行密:“纳兰来了最好,来,坐下吧。”纳兰点了点头,走到云床边鞠躬行礼:“学生参见老师。”

    七面佛浓密的白眉动了一动,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既然来了,你是副总管,那就坐下,议事要紧。”纳兰应了一声,又鞠了一躬,走到李叔度身边正要坐下,白影无常却尖声轻轻地说道:“那是红娘子的位置。”李叔度把眼睛横了白影无常一眼:“你坐的那个位置,是黑鹊的位置,你要不要站起来?”用手一拉纳兰:“纳兰请坐。”

    纳兰心里忽然浮起一丝不快:“我们都是老师的学生,在这‘抚膺堂’上,哪有学生们的座位?”

    七面佛倏地翻身坐起,低声喝道:“既知此处乃是‘抚膺堂’,你们这般剑拔弩张的做什么?可是想要造反?!”众人急忙站起:“学生不敢!”

    七面佛慢吞吞地走下堂来,冷森森的眼光从众人脸上一扫而过:“此地乃是总管府第一重地,乃是高祖皇帝亲自赐名,其名‘抚膺’,正是命我等常常抚膺自问,能为国家为黎民百姓做多少有益的事!如今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们竟然在这里吵吵嚷嚷,像什么话!”他话音低沉缓慢,众人听了,个个顿时鸦雀无声。

    七面佛余怒未息地走回云床上坐下:“叔度,这几日的结果,说出来给大家听听。”

    李叔度道:“是。小九已重新勘验过现场及凶身,已初步判定凶身死于大火,但凶身尚未入火海之前,已先被凶手打了一掌,以至于产生‘尸厥’,最后被火活活烧死。”

    定无双取出一张白纸,走上前去道:“凶手在现场只留下这个掌印,请佛爷过目。”

    七面佛接过白纸看了一眼:“什么来历?”

    定无双看了看他的脸色:“纳兰常年负责京师以外犯官的追捕工作,江湖秘术比我们了解的都多,这个掌印的来历,大约纳兰能说得比较清楚。”

    七面佛半晌不语,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缓缓地开口道:“纳兰,你有什么高见?”纳兰连忙站了起来:“木傀儡木大哥曾告诉过我掌印的事,以学生的愚见,这个掌印当来自于江湖杀手组织‘恨崖’的下属分支‘十二生肖’中的‘羊’杀手,此人生具异相,有十二根手指,这个掌印正符合他的手段,那便是力发于表,次及于深,是一种很罕见的邪门掌力,十分类似吐蕃红教大手印功夫。”

    七面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若是尉迟国公在此,便能充分印证你的话了。”

    褒国公尉迟敬德不但是一位名震天下的猛将,精通铁鞭鞭法和七十二把擒拿手,还曾得红教高僧指教,将自身所练掌力与吐蕃大手印武功融会贯通,练成专伤人奇经八脉的掌力,十分厉害。他还在鸡冠刘武周麾下为将时,曾在白璧关下赤手空拳连胜唐将十三员,被太宗李世民惊为“古之恶来”,这才起了一定要将尉迟敬德收归麾下的爱才之意。

    七面佛道:“关于这件案子,你们有什么想法?”

    李叔度道:“学生已广布眼线,四处寻找线索。”

    七面佛皱了皱眉道:“守株待兔,未尝不可,这法子也太过愚笨了一些。若是那凶手从此隐迹,你又当若何?”李叔度不慌不忙地道:“学生窃以为不会。”

    七面佛哦了一声:“如何不会?”

    李叔度道:“崔大人清贫,寒妻弱子,家无百缗之资,凶手杀他,意义何在?既无意义,凶手杀人之后,偏又将他书房翻得凌乱不堪,显然是在找什么东西。而且这件东西对于凶手来说应当极为重要,否则他绝不会轻易冒此天大的干系,将身为‘两府一令’、地位如此重要的崔大人杀害。这件东西一日不到手,凶手便一日不会放松对崔府和县令衙门的窥伺,因此学生以为,这凶手目的尚未达成,他一定还会再次出现在凶案现场。”

    长安令崔文中大人乃是前朝上柱国韩擒虎老大人的外侄,和江南道行军大总管李靖乃是表兄弟。非但若此,崔文中还是侯君集拜把子的铁杆兄弟,当年策划“玄武门事变”,崔文中也有份参与。他在任的官职虽不算大,但圣眷优渥,长安县又乃京畿要害所在,他的被害非但引起朝野观关注,就连皇帝也在皇后圣诞如此重要的日子里抽空出来,亲自过问,这就不得不令七面佛有如坐针毡之感了。

    从心底里说,纳兰这次是比较认同李叔度的看法和安排的。李叔度此人武功高则高矣,对于侦缉案件,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外行,他是七面佛学生中辈分最高的一个,虽不如纳兰身领朝廷职衔,在大理寺缇骑总管府说话还是颇具分量。但从他安排查案的所有动作开始,纳兰便不由暗自失望。他竟敢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定无双单独出现场,而让木傀儡和裴行密高行周三人负责外围线索的搜集,一旦凶手如他所言,忽然出现在凶案现场,定无双性命岂不堪忧?

    好在他这番分析的确是合情合理,不但纳兰,就连端坐在云床上的七面佛也微微点了点头。

    “纳兰镇守,其余人手由叔度亲自安排,希望大家戮力同心,尽快将此案查明,以免皇上心生悬望。皇后圣诞庆典未完,我还要赶回宫里去。”七面佛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说。

    “老师!······”纳兰叫了一声。

    七面佛头也未曾回,便在两名太监的拱卫下,转入后堂去了。

    白影无常发出轻轻的一声冷笑,跟着李叔度等人一同走出了“抚膺堂”。

    纳兰只觉手脚冰冷。

    建国以来,天下粗定,大理寺缇骑的任务繁重,又必须权衡各方利害,各样小心。但每次遇有大案,都以纳兰为首挑头。这次长安令遇害,作为主管的七面佛却派出了明明并不擅长凶案侦办工作的李叔度,而把一个精明强干闻名京师的纳兰硬生生放在了冷板凳上。

    平心而论,七面佛的安排未必没有道理。侯君集大闹总管府被纳兰强力制服,这件事虽未惊动皇帝,但朝臣之间,早已是窃窃私语,议论纷纷。侯、王两党在朝野之中根深党团,周围团结了一大帮趋炎附势的文人武将,这些人几乎众口一词地“严厉”指责一个小小的六品缇骑副总管竟敢当众殴打当朝一品功臣,并“强烈建议”按律将纳兰交由三法司讨议查办。

    但七面佛的厉害之处便在于此。

    他不声不响不显山不露水地将汹汹之议消弭得无影无踪,轻松得就像吹熄一盏烛火一般。正在达旦欢庆的皇帝皇后毫无察觉,若是教皇上得知此事,以皇上的脾气,就算身有大功的纳兰,终究也难免下狱问罪的下场。崔文中是侯君集的拜把子兄弟,纳兰与侯君集正面冲突,作为敏感一方,纳兰自然不便再直接插手到崔文中案的侦办过程中去,七面佛的苦心纳兰是理解的。

    但令纳兰感到内心苦涩的,并非是七面佛的安排,而是李叔度和裴行密以及白影无常木傀儡这几个人的敌意。

    大理寺缇骑总管府将所属缇骑分列成“六卫”,分别以文、武、龙、虎、豹、犬为名,纳兰到缇骑的时间最晚,以出色的政绩和功劳,被赋予领导六部门中最小的“犬”卫,而六卫当中,又以“犬”卫工作最为繁忙和艰巨,几乎所有案件的执行都由“犬”卫完成,从追查线索到逮捕凶犯,都是“犬”卫的职责。

    问题就出在这六卫相互之间的磨合和默契的问题上。文、武两卫一直是坐家,负责提供线索,分析案情,全盘指挥运筹,龙、虎、豹三卫和“犬”卫一样,也负责逃亡官员的追捕和缉拿,但各卫之间各司其职,互无干涉。纳兰到了总管府之后,一改往日风气,提议除文武两卫之外的其他四卫应当精诚合作,同进同退,把力量凝聚一处,方能使得四卫的功能无限放大。

    正是七面佛采纳了他的建议,才无形中引起了其他三卫的不满和异议,从那时起,表面一团和气的缇骑总管府便是暗流涌动。白影无常是七面佛的螟蛉义子,李叔度的剑法全由七面佛传授,实有师徒之份,裴行密和高行周两人是权臣世家,从未露面的红娘子和黑鹊乃是文、武两卫的头把交椅,剩下一个定无双,也是著名世宦河间府定家的长孙女。

    个个都比纳兰的后台坚实老到。

    但一腔热血的纳兰却从始至终并未意识到这些人背后力量的强大。加入缇骑总管府以来,纳兰一人办案的机会最多,这些机会并非是他争取来的,而是一种“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自行其是。案件发生,只要定无双的仵作勘验过程一完,纳兰一旦汇报上去,马上就会出手办理,他原意是以多劳为前提,来化解其余几人对他隐隐的排斥和讥讽,求得谅解和融合。但这么多年以来,很明显,事与愿违。

    定无双见纳兰呆呆地站在厅中,不由心生怜意。她走上前去拽了拽纳兰的衣袖:“纳兰哥哥。”

    纳兰回头看了她一眼,勉强用力挤出一丝笑容:“小九,你,你还没走。”声音沙哑,难听之极。他的身体忽然发出了一阵细微的颤抖。

    定无双在九大弟子中年纪最小,心地纯洁,是个今年刚满二十岁的无忧无虑的女孩子。和别人不同的是,她从来不炫耀自己的身世和家世,遇到什么问题,她第一个想到的是找纳兰来商量。纳兰也总是不厌其烦地为她讲解,自心里而言,纳兰是她的“大哥哥”,而不是如今在总管府中地位仅次于七面佛的——缇骑副总管。

    定无双轻轻地道:“纳兰哥哥,先回去休息吧。”

    纳兰苦涩地点了点头,道:“好吧。你······”他忽然回头看着定无双,定无双似乎马上便明白了他的心意:“我知道怎么做,纳兰哥哥。”她伸手替纳兰拂了拂肩头的灰尘:“不要急,纳兰哥哥。事情总会有改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