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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暗流

    这一夜两人也不知喝了多少酒,如何走回的寓所,纳兰只记得耶律斡纵声大笑的声音依然萦绕在脑海中,等到他赫然惊醒,发现耶律斡早已不见了踪影,桌上留着“归去来兮”四个精致的隶书大字。纳兰捏着纸片坐在床沿上发了一阵呆,摇了摇隐隐作痛的头,想道:“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称心快意的‘朋友’,转眼之间,又不知鸿飞何处了?”耶律斡倒也不会留下什么特别的东西在他脑海里让他牢牢记住,反倒是耶律镜心那娇憨可爱的神态又渐渐浮现在他眼前了。

    他叹了口气,穿好鞋子打开门,发现门外已是人声嘈杂、日上中天了。明媚的阳光把年前那场罕见的大雪带来的寒冷似乎席卷一空,纳兰光着上身站在温暖的阳光下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在恰好大小的院落里打了一趟少林长拳舒活脉络,最后才打开院门,到门外的水井里打来了满满一个木盆的水。

    搓热了身上的肌肤,躺在刺骨冰凉的水里的纳兰忽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脑袋里忽然升起一种古怪的念头,正是这念头,令得在西葱岭高寒地带长大的纳兰忍不住打了寒战。

    长安令算不得显赫的官职,但长安令职司京师外围守备,负有抚鳏恤寡、安定民心的行政重任,把守进出京师的重要交通要道、提供战时军费军粮拨付,小小的长安令,实质上等同行使了三省六部中兵部和户部的连同职责,因此长安令在大唐帝国成立之初便被赋予了与太原总管府和兰州总管府同等的地位,在唐初被称为“两府一令”,其重要性可见一斑。

    七面佛进宫去办理皇后的“圣寿”事宜,大理寺都总管府的日常工作交给了九大弟子中的李叔度。长安令遇刺,李叔度带着其他人去了现场,却只是派了王六合回来,将他发现并认为是“重大线索”的两个掌印送来给他看,并“征询”他的意见。换了是七面佛亲自理事,出现场的第一人必然是他纳兰无疑。现在李叔度和白无常木傀儡等人未等到纳兰亲自到场便自便行事,从表面上看,似乎没有什么不对,但仔细一想,问题就出来了。

    加入大理寺缇骑之后,“缇骑八大金刚”的威名三两年中便被新晋的纳兰轻易地压了下去。三年之后的今天,但凡说起大理寺和大理寺都总管府,人们便自然而然地不再将“八大金刚”的名头挂在嘴边,由七面佛提出任命缇骑副总管的名单上,也由李叔度改成了纳兰的名字。

    纳兰忽然想起第一位老师唐子峰留给他的感慨:“官场如战场,绝不会有永恒的朋友。你要时时小心背后,而不是面对眼前。”真是至理名言!想当年跟随太宗打江山的秦叔宝与尉迟恭二将,岂不是活生生的例证?秦叔宝此人实心用事,皇帝交代的事,他从来不会考虑难做不难做、做不做得成,转身就去做了,义无反顾;而貌似粗犷毫无城府的尉迟恭则是精打细算,权衡利弊,力求稳重。太宗即位,两人爵位一般,都有禁城走马的特权,一年一换轮流担任“天策上将”,但相对于久不问政的秦叔宝而言,皇帝的热情无形中渐渐冷淡了许多。秦叔宝大小战阵历经数百,年纪愈老,身体每况愈下,入朝秉政的机会越来越少,天策上将这个虚衔便一过两年,再不轮换。

    纳兰辞了皇帝的封赏,重新回到大理寺总管府来做一名小小的缇骑副总管,毫无疑问,带给了看似和气一团的缇骑袍泽一种无形的压力。他们只能苛求自己做得更好,做得比纳兰更出色——这和秦叔宝尉迟恭两人的现状,又有什么分别?

    所以不怕冷的纳兰躺在冰冷刺骨的水中,便会猛地连打两个冷战。

    “大败起于内耗”,熟读兵法的纳兰想起了这样一句话。以他的看法,李叔度作为八大金刚中年纪最大、任事最长的一位,并非毫无能力而只是徒恃武功,只是相对自己而言,李叔度办案的手法和方式总会有些难以掩饰的瑕疵,和他一起共事的其他几人也有同样的毛病,此外,他们在江湖中的阅历,也显然不如十七岁便担任“阴阳帮”帮主的纳兰来得更丰富。想想看,就司空化一案,连七面佛也不得不低下身段来寻求纳兰的意见和行动,李叔度办案能如他的外号那么响亮的话,这次前去上谷的就不是纳兰,而是李叔度或者其他几人了。

    现在纳兰反倒想通了一点,也许七面佛正在玩弄他最擅长的权谋术,那就是平衡。作为两朝老臣、一手将皇后从小带到大的“老家人”,七面佛在平衡环伺于旁的各方势力做得火候恰好,令人惊叹、叫绝。难道冷落纳兰,也正是七面佛平衡纳兰和八大金刚之间尚未露头的隐忧的手段?

    躺在阳光下冰冷的水盆里的纳兰的沉思忽然被打断了。来的是周望和王六合两人。王六合看见纳兰趟在冰水里十分惬意的样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你这是冷水还是热水?”周望轻蔑地“嘁”了他一声:“纳兰,李大爷有请。”

    刚刚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的纳兰用手擦了一把脸上晶莹的水珠:“什么事?”周望低声道:“佛爷把李大爷叫去臭骂了一顿,李大爷上午刚回到府中,正一肚子火气呢,这不,将我们两个打发来请你了。”纳兰不在意地道:“佛爷这阵子火气太大了。”

    王六合道:“不大才奇怪。木老四出去办案,结果被人暗中偷袭,受了伤哩。”纳兰这才觉得事情有点严重:“傀儡被人偷袭?伤得如何?”

    王六合凑过头来低声地道:“伤得倒是不重,不过他内力时有时无,宫里来了两位太医,诊察了他的伤势,竟然束手无措。木老四本人也不能判断这是什么缘故。”纳兰飞快地从木盆中出来,擦干身上的水滴,进屋片刻便换了一套干净衣裳出来:“他们在什么地方?”

    王六合道:“在太医院等着你呢。”纳兰道:“还不快走?周望,麻烦你把我换下来的衣服都送街对面宋裁缝估衣铺里去浆洗。六合跟我走。”周望拿着纳兰的衣服皱了皱眉头:“你昨天刚从酒缸里被捞出来吗。”

    纳兰和王六合正在赶去太医院的路上,远远便看见裴行密高大魁梧的身影,纳兰心中“咯噔”一下,凝神一望,才见高大的裴行密正搀扶着一步一趔趄的木傀儡刚从太医院里出来。纳兰和王六合赶忙迎了上去:“怎么样?”

    裴行密闷声闷气地说:“什么怎么样?木四哥受伤了呗。”纳兰把木傀儡搀上来到路边一个茶货铺里讨张凳子坐下,道:“傀儡让我看看你伤在哪?”木傀儡挤出一丝淡淡的笑道:“也不打紧。”一面轻轻揭开胸前裹着的白布:“连老爷子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伤。纳兰你来了就好了。”

    纳兰解开白布,只见木傀儡左肩窝锁骨之下的气户穴上,赫然有一个指印,那指印深深凹陷,色呈淡蓝,约莫半寸多深,木傀儡本来就瘦,这个指印看起来便越加的令人触目惊心。纳兰心中暗暗一惊道:“好厉害的指力。”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傀儡你在什么地方受的伤?”木傀儡道:“从长安县回京师的路上。”猛地咳了一声,吐出的一口浓痰中,带着一半倒是绯红之色。纳兰听得他呼吸短促,心中顿时起了一阵疑云:“奇怪。气户受伤,本应半身麻痹、气血不通才对。怎么他半身非但不麻痹,还能行走?”两根手指轻轻按上木傀儡的脉门,只觉他脉象果然如王六合所说“内力时有时无”,脉象峻滑之极,心中想道:“气户一闭,气血不行,云门、缺盆、天突、璇玑、华盖、紫宫、玉堂、膻中一线,全受遏制,按理此刻木傀儡应当昏迷不醒、面色灰白才对,为何他面色绯红、尚能行动?难道木傀儡练成了什么武林奇功不成?不对,不对!他气户穴上这个指印总是伪造不来的!”

    松了手指,道:“我有办法了。行密,你背着傀儡跟我走。”裴行密道:“去哪里?”纳兰道:“别问那么多。跟我走就是。”裴行密应了一声,在王六合的帮忙下把木傀儡背在背上,四人快步向城外走去。

    天色忽然变得阴沉起来。关中的气候与别处不同,阴晴变化,似乎永远都只在瞬息之间。纳兰一行四人刚出城走了不到六里地,明媚的阳光忽然失去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乌云滚滚,寒风萧瑟。尚未从严寒中完全复苏的蒿草被冷风刮得悉悉索索地乱响,王六合渐渐跟不上纳兰的脚步,变得气急起来,而那铁塔般的裴行密背上还背着一个木傀儡,却是健步如飞。王六合正跟不上时,只听前面纳兰高声道:“‘饮墨斋’主人可在家中?”

    王六合擦了擦下巴上流淌的汗珠,定睛一看,原来他们来到了一处简洁的农庄前面。四周静悄悄的,料峭的寒风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停止了呼啸。

    门里有人应了一声,来开门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但见那少年淡眉圆脸,绾了童子髻,一脸稚气未脱,却装了一副一本正经、老气横秋的样子,见了纳兰,横了一眼道:“是谁骚扰主人清修?”

    纳兰笑了一笑:“相烦你去禀告你家主人一声,便说京师缇骑纳兰来了。”那童子瞥了他一眼,道:“等着!”裴行密气往上冲,把木傀儡交给王六合,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抓住虚掩的门扇猛地一拽,只听轰隆一声,那可怜的两扇门扉,登时叫他拽了个天塌地陷,尘土飞扬,只听纳兰叫道:“小心!”裴行密只觉眼前光芒乱闪,一个庞大的身躯忽然被纳兰拖得猛然坐地,“哎呀”一声,屁股墩在坚硬的冻土地上,登时疼得他龇牙咧嘴。他身后那两株小树上,忽然多了一片牛毛似的针雨!

    纳兰责怪道:“此间主人乌鼠先生乃是武林中最通阴阳消息之学的绝顶高手,精通医道,行密切不可莽撞!”他话音未落,只听有人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道:“哎呀,我今天是冲撞了哪方邪神,弄得墙倒屋塌,哎呀我的妈呀!”纳兰笑道:“我兄弟见你门楣凋敝,好心帮你拆了,给你重盖,你号的什么丧?”

    来人是个不到六尺高下的瘦子,闻言大喜道:“此话当真?”纳兰掀开袍服,从腰间解下一个大大的钱袋望空虚抛了两抛:“纳兰什么时候说话不真?”那瘦子猛地伸手,将钱袋半空夺去:“我要验过真金白银。”解开袋口,伸手捏了一把黄澄澄的开元宝钱放在手中仔细摩挲片刻,立刻乐得开花:“开元大宝,这才是真正的通货,我他妈的太喜欢了。纳兰小哥,你来找我做什么?”

    纳兰道:“有个袍泽受了些伤,特地请你来看。”

    那瘦子有些古怪地笑了起来道:“缇骑纳兰,你可是枯木真人的得意高徒、‘金针国手’唐老先生的好友,连你也搞不定的伤势,来找我有什么用?让他回去等死吧!”纳兰伸手一把捏住他的胡子:“你到底是看,还是不看!?”那瘦子登时痛得挤眉弄眼:“快快快快快松手你这小混蛋,我的胡子,我的胡子!哎呀我的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