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纪家的儿子
重症加强护理室里，一对父母带着孙女围在一个年轻人的床边。
心电监护仪上的线条微不可见地跳动，嘀嘀嘀的发出声响，与呼吸机低沉的气泵声混杂在一起，挑拨着众人的心。
“我儿子...”年轻人的母亲小声问向一旁的医生，她见医生默默摇头，脸色又黯淡几分，不由心头一酸，忍不住低头啜泣。
年轻人的父亲眉头挤在一起，无声叹息一声，手在妻子背上轻轻拍抚，纾解她的情绪。还不懂事的孩子被紧张的氛围吓到，安静的站在爷爷身旁，呆呆望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
“早上两次室颤...化疗的副作用太大了，我不敢保证...”医生没继续说下去，疲惫地摘下眼镜，语气沉重，“怪我没早点发现那个肿瘤，是我的失职。”
“我和你阿姨相信你，有些注定的事情怎么强求都强求不来。”年轻人的父亲说的时候异常认真。
医生闻言怔了怔，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眼里一阵干涩。他握住病人的手，对正值壮年却病榻在床的同学呼唤道，“叔叔阿姨都来了，你该看看他们...”
床上的年轻人好似真的听见呼唤，手指微不可见的动了，微弱的声音从他氧气罩中传出，“爸...妈...”
“小文！”
“儿子！！”
二老急忙靠去，含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止不住落下，点在被褥上湿成一片。
年轻人的手动了动，刚刚打开的眼睛又阖上了，三十多年他从未这样疲惫过，不仅没有办法挪动身体，就连意识都被冻结，脑中只剩下混沌一片。
本来他想就此真正的睡去，可熟悉的声音始终在耳边萦绕，让他内心还有再看一眼世界的欲望。想拂去女儿脸上的泪珠，他与父母拥抱一下，这些念头驱使着他积攒了一些精神，挣扎的再次睁开眼。
年轻人嘴唇微动，对哭成泪人的女儿说，“别哭了，不好看了...”
转念又对鬓角花白的父母说，“对不起，爸妈...”
母亲忍受不了这份痛苦，撇过头去不敢再听再看自己的儿子，父亲则拉住儿子的手轻轻摇头。
能与亲人的最后一面，他表现的很满足，过往的种种记忆开始在他的眼前飞快划过，化疗带来的痛苦和折磨仿佛全已消失，意识不知怎的开始清晰起来，不再是一片死寂。
年轻人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活力一些，可即将待机的呼吸系统，让他的呼吸愈加急促，使他最后的话变得难以听清，“不要难过...你们好好的...好好...活...”
一口气从肺中涌来堵住了年轻人未说完的话，没等他说出下一句话来，床边的仪器发出刺耳且持久的悲鸣。
在合上眼的那一刻，年轻人看见父母和女儿的恸哭，看见作为医生的同学急躁下的悲伤，但很快这个画面逐渐模糊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伴随一股彻骨寒意，寒冷和黑暗侵占了整个世界，以及无边的寂静。
...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中忽来一片光芒，接着浓郁的气体裹挟着干燥扎在他的皮肤上，随之而来的新鲜空气直冲肺部，刺激的他忘乎所以的嚎啕大哭。
“啊！啊！啊...”
“纪兮生！”高亢的啼哭声很快被稳婆极其洪亮声音掩盖，如雷般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是个儿子！”
紧接着，他被抱在一个宽厚的臂弯里，一张满脸胡须、粗糙的脸将阳光遮去大半，只见那张脸异常兴奋，对着床榻上虚弱的妇人喊道，“纪文！就叫纪文！”
1311年十月初一，亥时，南朝荆城的纪兮生因为他的儿子纪文，而成为了一名父亲，这是纪兮生第一次做一个人的父亲。
因此粗糙的汉子兴奋地七天七夜没曾合眼，人也一下子变得无比温柔，每天都精神抖擞的忙东忙西，一把屎一把尿伺候着家里一大一小。
而就在纪兮生痛苦并快乐的时候，十月二十一，他接到从北方送来的一封信。
那天深夜，纪兮生把信的内容说给妻子听，这位母亲本是舒散的神情顿时黯淡下去。她没有多说什么，默默起身为丈夫收拾包袱，留下丈夫照看襁褓里熟睡的纪文。
其他人家都熄灯了之后，妻子倚在院门前，目送自己的男人，男人站在一处路灯下，朝她挥了挥手便消失在昏暗之中。几日后，街坊邻居发现纪家的大门紧闭了很久，一家人似乎早已不住在这里多年。
...
石城因建在一块巨大的花岗岩而得名，处在北朝最南端的大地上。
这里原本是一个小村庄，但在这十几年里，在蒸汽列车的带动下，发展起南北商贸，一下子小村蓬勃发展进而被授予城市之命。
白石板上码石墙，日光不落石城巷。这句话是这些年在石城里流行起来的。原因是富足起来的石城人开始不满足于蜗居在岩洞内，用铜马车运来后山的麻石以扩大居住范围。
就这样一层麻石一层白灰的堆叠形成了一个个丈许高的院墙，院墙一多便彼此相交、相向而立。久而久之，石城院落形成规模，致使稍有角度的阳光难以透过石城的院墙，尤其是在深秋，夜里黑的早，城内大小路巷成了迷宫一样的存在。
深夜的石城，弄巷中细风透凉，几只不分昼夜的秋虫，躲在角落里发出兹拉兹拉的鸣叫，凭显几分幽静。
踏、踏、踏...远处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格外突兀，将正在路中央的秋虫惊起，它本能的蹬开后腿，向墙角跳去。
可没等它着地，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它生生撞开，摔到不远的院墙角落。它迅速重新爬起，本能的再度跳开时，脚步声已经走去不知多远。
路灯熄灭后，石城的弄巷内墙与墙、路与墙颜色几乎保持同一颜色，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但这对今夜弄巷的二人来说不是难事。严格来讲，对二人中的大人而言确实是如此。她脚步轻快，似乎弄巷通往大路的路线早已熟稔于心，一边拖着孩子，一边靠记忆去辨别方向。
不出半个时辰，一大一小二人便从漆黑弄巷来到了略有光线的大路上。
昏暗的煤油灯下，大人停顿了一下，孩子借着灯光看见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后怕，不由紧了紧握着的大手，试图平复大人紧张的情绪。
那妇人在感到孩子的力量后，神情明显改变了一下，深呼吸一口气后，俯身轻轻拭去消瘦小脸上潮汗，略带歉意的说道，“再坚持一下，纪文。”随即，她带着孩子沿暗处继续前行。
十年搬了三次家啊！搬家不苦吗？为什么要在晚上走？他家老纪到底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看着深沉的天色，纪文暗自腹诽几句。这次他娘异常坚定，全然不顾孩子还只有十岁，匆匆忙忙趁夜出城。
是，纪文承认住在和北朝王都和日门和东都槐城的那几年确实满足了他对这个充满蒸汽的世界的好奇。但还是衷心希望能在一处地界生根发芽，毕竟他根子里偏向保守，是那个不买房就结不了婚的世界。
说到买房，自己到这个世界也有十年了。那边贷款应该还清了，是可以考虑去买个学区房了...孩子估计长大了，会给自己找怎样的女婿...会不会用房子的钱结的婚...房子卖掉了是婚前还是婚后，女儿又能得多少...看着一侧高大的城墙划过，纪文思维发散，回想了很多。
不行不行不行，我现在还小不该想这些。旋即有些恼怒的拍了拍脑袋，把思绪归拢，顺着前进的方向看去。
母亲的背影在时明时暗的灯光下有些模糊，像是前世帧数不高的电影，一帧一帧的变换位置。
看着这个瘦削的背影，纪文心里清楚，她是个好母亲、好妻子。混蛋丈夫常年不在身边的状况下，守着活寡单独将儿子抚养到大。混蛋丈夫一封信就能让她东奔西走毫无怨言。
纪文一度惶恐地认为自己并不是原配的孩子，但在某次夫妇交往的信件上，他恍然意识到两位主角其实是一对共患难的革命夫妇。丈夫在外打拼挣钱，妻子则在家含辛茹苦养育儿子，纪文最多算半个留守儿童。
本心来讲，这对父母更像是继父继母，亲切却疏远。前世的记忆太过深刻，是一段不太成功的婚约，是娇小可人的女儿，哪怕是普通却唠叨的父母，是三十多年活生生的经历，是回想起就会痛的记忆情感。
开始他梦到前世的那些碎片时，脸颊都会布满泪水，让他变得有些神经质，搞不清楚哪个是真实，哪个是梦境。好在大脑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成熟，繁多的碎片在一个较为漫长的时间里被一一拨乱反正，逐渐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没继续让他在“我是谁”或“谁是我”等问题上困扰很久，反而令他多出几分超越同龄人的成熟或保守。
前世与今生的记忆交织在一起，纪文在面对夫妇俩，尤其是面对母亲时，他下意识会保持一定的抗拒或是害怕。
正如此时此刻面前的南城门一样，像是夹在宽厚的城墙之间的一道裂缝。
没有城卫驻守的城门，多年来也没有修葺，只有一扇看似完好的破旧大门静静伫立。站在城门前，妇人稍一用力，城门便吱呀一声开出条缝隙。
她探身过去，随后从门缝中招招手，纪文赶忙快步跟上，就这样母子无声无息出了石城。
到灰亮的天空出现，城门距离二人也越来越远，在攀上一处山坡后，身后的石城感觉只有手掌大小。
也就在此时，一柱黑烟从城内涌起，飘过城墙滚向天际。紧接着轰的一声闷响，刚即黎明的石城忽地醒来，飘渺不定的呼喊声从远处传来。
纪文步伐不禁慢了几拍，正想对他娘问些什么时。妇人的手紧了紧，头也不回的说道，“没事，别怕。”
“...”纪文只得将疑惑放在心里。
过了一会，石城彻底从背后消失。纪文见妇人情绪稍缓，试探性问道，“我们是要去哪？”
“回老家。”妇人以正面回答了纪文的问题。
“不坐蒸汽列车去吗？”纪文试探性的问道。
“这次不了。”妇人很快说道。
平日里他娘不太爱说话，这会更是惜字成金。闻言纪文哦了一声，一时想不出其他合适的问题，只得沉默的垂下头，走在官道上。
一路上没见有行人，官道也越来越狭窄。一个多时辰后，四周灌木已被郁郁葱葱的乔木代替，脚下也只剩一条曲径通幽的羊肠小道。
妇人停下脚，抱起孩子，略作思量后，靠到一棵梨树下。她拾掇了下包袱，一手抚在梨树上，细不可闻地对梨树说些什么。
就见红光一闪，一股青烟自她手心腾起，紧接着三个纪文完全看不懂的字出现在树干。
未等纪文惊讶出声，他的身体一轻，眼前的景色如被剪辑一样，一寸一寸消失，转而由大片模糊绿色所代替。但很快模糊的绿色消退，像是重新佩戴上眼镜一样，全部恢复正常。
“欸？”纪文愕然出声，使劲揉揉眼睛，再三确认后才意识到自己切切实实到了另一个地方。他忙看向自己的母亲，就见妇人双眼通红，近乎贪婪地大口呼吸，豆大的汗水从额头不断滴落，湿润了领口一圈。
“娘！”纪文忙从妇人怀里跳下，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
妇人在纪文的帮助下倚在附近的树下。纪文赶忙卸下妇人背着的行囊，从中拿出一个水囊递去。等妇人接过后，抱着双手站在一侧，又惊又怕。
“娘没事，歇歇就好。”妇人摸了摸他的脑袋，旋即指着不远处说道，“你去打点水来。”
纪文顺着他娘指的方向望去，十几步路外，树丛中泛着亮光，应是一条小溪。他压着心中种种疑惑和顾虑，一把接过水囊后，飞快的跑去小溪边。
儿子背影消失，妇人松了一口气。她直起身体，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随后轻轻对这木盒呼出一口气，说道，“开。”
木盒应声而动，咔嚓咔嚓的作响，铜皮包裹的八个角迅速重新组合拆解，又拆解组合...几个呼吸间，木盒变成一个精致的木箱。
木箱四周不知被什么材质的皮革包裹，阳光下透出些许古铜色的幽光。正面正中位置突出，是一个复杂的雕空花纹，粗略看去像是一只传说中的妖兽。唯一不太搭调的是木箱顶端，一个粗糙的铸铁大锁栓在其上，将箱盖与箱身紧紧合在一起。
看着木箱，妇人脸上阴郁几分，正当她要握住铁锁时，树林里传来一串清脆悦耳的铜铃声...
铛~~铛~~铛。
河边取水的纪文也听到这串铜铃，他寻声望去，就见小溪对岸出现一头颇为神骏的白鹿，它脖子上系有一个铜铃，料想方才的声响正是它发出的。
白鹿见溪边孩子望向自己，立马停脚昂扬而立，高高抬起硕大的犄角，似是在等待孩子说话。
可惜，前世纪文何止见过白鹿，甚至还吃过鹿肉。再说，从树林里蹿出一直白鹿少见，但也仅仅是少见而已。唯一值得顾虑的是这头鹿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动作而攻击自己。
一人一鹿分隔小溪两头沉默下去。短暂的几个呼吸后，白鹿率先沉不住气，身体带动铜铃一响，竟口吐人言道，“你怎么不说话？”
我怎么不说话？？？
我怎么知道你会说话？？？
一头鹿竟然会说话？！？
白鹿声音如同少女，清脆悦耳，像是再吃一个清脆的苹果。但在纪文听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一瞬间脑海中堆满无数个问题，他忙向白鹿周围打量一圈，想要寻找到真正出声的那位。
“你在找什么？”白鹿见纪文四处寻找什么，十分拟人的歪头询问。
确实是这头鹿在说话，这个世界鹿真的会说话？？？
近半个世纪的阅历，没能让纪文从震惊中走出。他痴张了个嘴，全然没有注意手上的汗巾随波逐流。
“呀，手帕...”白鹿出言提醒，前蹄不自觉向前迈出一步踏在小溪里，在清澈的溪水里溅出一个小小的水花。
手中的清凉让纪文回过神来，他低头一看，飘出一段距离的汗巾，不知怎的又回到纪文手中。
“真是见了鬼了。”纪文下意识说出前世的口头禅。
“我又不是鬼。”白鹿听见纪文的话，低头嘟囔，“我又不是人，怎么会是鬼。”
竟还是个直肠子，纪文暗叹一句。此时感觉语言和表情都不够用了，问道，“你是妖怪？”
白鹿终于听到有价值的对话，高兴地甩了甩身体，答道，“我不是，我是在册的仙兽。”
又是一万个为什么。纪文不禁扶住额头，略作思考后，换了个直接的问题，“你怎么会说话？”
“不然呢，嗷嗷叫吗？”白鹿乌溜溜的眼睛在纪文身上打量，随即它好像意识到什么，反问道，“你不是纪兮生？”
“不是...”纪文老老实实答道，却见白鹿显然情绪变得有些紧张，忙接着说道，“那是我爹。”
“哎呀我就猜到了，你跟你爹长得不太像呀。”白鹿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后蹄呼哧呼哧的刨了几下地面，像是在宣泄多余的情感，转头它问道，“你爹呢？”
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纪文内心吐槽一句，想了想白鹿认识他爹，那应该也认识他娘，说道，“我娘应该知道。”
“呀，你爹都有媳妇啦。”白鹿向纪文走来，顺着自己不合逻辑的逻辑说到，“你娘在哪呢？”
纪文不禁又是一阵苦笑，想想确实不该与一头鹿争论什么。收起水囊和汗巾，示意到，“我带你去。”
刚走出两步，纪文就觉得自己像个带皇军去见八路的汉奸。他停下，看眼已到身边的白鹿，斟酌问道，“你为什么要找我爹？”
“你爹让我来接他的。”白鹿理所当然的答道，“还有个老头也过来了，就是我还没看到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纪文心态稳定许多，同时内心对自己父母的职业有了新的认识。看来是《史密斯夫妇2》了。
就在扒开一处灌木后，纪文带着白鹿看见了自己的母亲。与自己一样，母亲身边也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位身披戎装的高大老人，纪文没有第一时间看见老人的面貌，却看到一条长长的马尾辫，一条长至及腰、一条花白的马尾辫。
“呀，老崔你竟然在这里。”白鹿率先认出老人。老人闻声回过头来，眼角的沟壑写满了不悦。冷哼一声后，目光从白鹿转移到纪文身上。
“苏木，儿子多大了？”老人冷漠的声音响起。
“过了今天就十岁了。”还在地上的妇人欣慰点点头，对纪文招招手，说道，“纪文向崔伯行礼。”
“崔伯好。”纪文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抱手躬身行礼。崔伯没有回应，冷着脸微微颔首，又将注意力放在苏木身边的木箱上，继续纪文没有听到的对话，“纪兮生还交代了什么。”
苏木闻言有些伤感，沉默了下去。崔伯皱皱眉头，对白鹿说道，“你先带他到边上转转。”
“什么你你你的，我有名字！”白鹿昂的一声叫起，很是不满。崔伯明显不喜欢这种不听话的表现，脸更冷了，怒意仿佛在不断积攒。
纪文见状正想开口解围，可以细想又不知该劝诫一头鹿。于是他找了个拙劣的借口，说道，“我去那边解个手。”
说罢，先往小溪边走去。
当他前脚到了小溪边，后脚就看见白鹿从灌木丛中探出头。
纪文见乌溜溜的大眼睛泛着水光，暗自好笑。稍稍侧目，又见鹿臀红了一块，心中多了几分同情，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迎上去，“来啦。”白鹿情绪不高，瞥了眼纪文，淡淡恩了一声，踱步到小溪边自顾自踏着水玩。
真是个孩子。纪文不由啧啧两声，思来想去凑了上去，好生劝道，“大人说话，我们小孩听他干嘛。”
哪想白鹿好些生气的说道，“你才是小孩！我可比你大多了！”
纪文暗骂自己一声，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收起僵硬的笑容，换了一个话题，“刚刚你说你有名字，你叫什么呀？”
“角仙。”
“真是个好名字。”纪文如在读一篇剧本，下意识说出这句话。
“哪好了？”“你的角很好看，很配你的名字。”
“可我不喜欢。”
“为什么？”
“就是不喜欢。”角仙好似成熟的叹口气，哀怨道，“哪有女孩姓角的。”
纪文不禁沉默，他有些搞不清这头白鹿到底是人变的，还是本身就是一头鹿？
“你是人变得？”纪文期待角仙的答案。角仙没好气看了眼提问之人，那神情像在看一个傻子。
“你难道没见仙兽？”角仙虽没有直接回答，却是否定的态度。见纪文肯定的摇头，鹿嘴里发出偷鸡时贼笑，很是讥讽的撇去一句话，“真没见识。”
角仙的话令纪文哑然失笑，这头鹿也不在意，一昂脖子，踩着碎步跑到不远的小溪上游独自嬉戏。
“这头会说话白鹿确确实实是一头鹿....还真的是一头鹿啊。”
“看来这角仙生生没接着说下去话，是要过了一定门槛才能知道。”
“原来天真的大脑里还是条所谓的底线。”
在角仙走开后，纪文独自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发散思绪。收集、分析、联想、归纳再到落实，这是前世记忆所带了的可靠经验，让前世的他较于同龄人获得了更多成就。
这是纪文总结出来的方法论。但短短十年，颠沛流离的十年让他对这个世界还颇为陌生，系统性的教学似乎也没有遇到过，识字、算数也是他娘苏木一手教的，只能说堪堪够用。
时代、历史、体系、制度包括主流思想等一系列上层建筑。截至目前，纪文都只能管中窥豹，并且他也害怕他人知道自己是生而知之之人，所以很多心思埋得很深，平日表现出来的状态就显得木讷和沉默。
两位大人谈话结束的很快，一刻多的时间他们就前来到小溪边与纪文会合。崔伯背着那口木箱走在前面，依旧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眼中却多了几分无奈。母亲苏木走在身后，眼眶微红，但神情柔和许多，应该是释放过一些情绪。
“纪文过来，我们现在回家。”苏木轻轻将儿子抱起。再次靠近了母亲，本还算淡定的纪文受到了她暗藏悲伤的影响，心底不禁抽动一下，似乎一下子想到了很多，一句话下意识问出口来。
“我爹他怎么了...”听到儿子问起，苏木忍不住啜泣。反倒是一旁的崔伯沉声开口回答，“他死了。”
冷冰冰的回答令纪文愣住了，他的心里忽然变得空荡荡的。
纪兮生死了？他怎么死的？他到底干了什么？他怎么就死了？
钻心的酸楚一下子涌上心头，脸上滑过一丝凉意。纪文伸手去摸，发现那是自己的泪水，发自内心的泪水。
纪文怔怔望向自己的母亲，他希望得到另一个答案。可苏木没有回答，将他的脑袋按在肩上，轻轻拍抚他的背，即是在疏导纪文的情绪，也是开导自己，“没事了，没事了，他会回来的。”
心电监护仪上的线条微不可见地跳动，嘀嘀嘀的发出声响，与呼吸机低沉的气泵声混杂在一起，挑拨着众人的心。
“我儿子...”年轻人的母亲小声问向一旁的医生，她见医生默默摇头，脸色又黯淡几分，不由心头一酸，忍不住低头啜泣。
年轻人的父亲眉头挤在一起，无声叹息一声，手在妻子背上轻轻拍抚，纾解她的情绪。还不懂事的孩子被紧张的氛围吓到，安静的站在爷爷身旁，呆呆望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
“早上两次室颤...化疗的副作用太大了，我不敢保证...”医生没继续说下去，疲惫地摘下眼镜，语气沉重，“怪我没早点发现那个肿瘤，是我的失职。”
“我和你阿姨相信你，有些注定的事情怎么强求都强求不来。”年轻人的父亲说的时候异常认真。
医生闻言怔了怔，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眼里一阵干涩。他握住病人的手，对正值壮年却病榻在床的同学呼唤道，“叔叔阿姨都来了，你该看看他们...”
床上的年轻人好似真的听见呼唤，手指微不可见的动了，微弱的声音从他氧气罩中传出，“爸...妈...”
“小文！”
“儿子！！”
二老急忙靠去，含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止不住落下，点在被褥上湿成一片。
年轻人的手动了动，刚刚打开的眼睛又阖上了，三十多年他从未这样疲惫过，不仅没有办法挪动身体，就连意识都被冻结，脑中只剩下混沌一片。
本来他想就此真正的睡去，可熟悉的声音始终在耳边萦绕，让他内心还有再看一眼世界的欲望。想拂去女儿脸上的泪珠，他与父母拥抱一下，这些念头驱使着他积攒了一些精神，挣扎的再次睁开眼。
年轻人嘴唇微动，对哭成泪人的女儿说，“别哭了，不好看了...”
转念又对鬓角花白的父母说，“对不起，爸妈...”
母亲忍受不了这份痛苦，撇过头去不敢再听再看自己的儿子，父亲则拉住儿子的手轻轻摇头。
能与亲人的最后一面，他表现的很满足，过往的种种记忆开始在他的眼前飞快划过，化疗带来的痛苦和折磨仿佛全已消失，意识不知怎的开始清晰起来，不再是一片死寂。
年轻人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活力一些，可即将待机的呼吸系统，让他的呼吸愈加急促，使他最后的话变得难以听清，“不要难过...你们好好的...好好...活...”
一口气从肺中涌来堵住了年轻人未说完的话，没等他说出下一句话来，床边的仪器发出刺耳且持久的悲鸣。
在合上眼的那一刻，年轻人看见父母和女儿的恸哭，看见作为医生的同学急躁下的悲伤，但很快这个画面逐渐模糊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伴随一股彻骨寒意，寒冷和黑暗侵占了整个世界，以及无边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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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中忽来一片光芒，接着浓郁的气体裹挟着干燥扎在他的皮肤上，随之而来的新鲜空气直冲肺部，刺激的他忘乎所以的嚎啕大哭。
“啊！啊！啊...”
“纪兮生！”高亢的啼哭声很快被稳婆极其洪亮声音掩盖，如雷般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是个儿子！”
紧接着，他被抱在一个宽厚的臂弯里，一张满脸胡须、粗糙的脸将阳光遮去大半，只见那张脸异常兴奋，对着床榻上虚弱的妇人喊道，“纪文！就叫纪文！”
1311年十月初一，亥时，南朝荆城的纪兮生因为他的儿子纪文，而成为了一名父亲，这是纪兮生第一次做一个人的父亲。
因此粗糙的汉子兴奋地七天七夜没曾合眼，人也一下子变得无比温柔，每天都精神抖擞的忙东忙西，一把屎一把尿伺候着家里一大一小。
而就在纪兮生痛苦并快乐的时候，十月二十一，他接到从北方送来的一封信。
那天深夜，纪兮生把信的内容说给妻子听，这位母亲本是舒散的神情顿时黯淡下去。她没有多说什么，默默起身为丈夫收拾包袱，留下丈夫照看襁褓里熟睡的纪文。
其他人家都熄灯了之后，妻子倚在院门前，目送自己的男人，男人站在一处路灯下，朝她挥了挥手便消失在昏暗之中。几日后，街坊邻居发现纪家的大门紧闭了很久，一家人似乎早已不住在这里多年。
...
石城因建在一块巨大的花岗岩而得名，处在北朝最南端的大地上。
这里原本是一个小村庄，但在这十几年里，在蒸汽列车的带动下，发展起南北商贸，一下子小村蓬勃发展进而被授予城市之命。
白石板上码石墙，日光不落石城巷。这句话是这些年在石城里流行起来的。原因是富足起来的石城人开始不满足于蜗居在岩洞内，用铜马车运来后山的麻石以扩大居住范围。
就这样一层麻石一层白灰的堆叠形成了一个个丈许高的院墙，院墙一多便彼此相交、相向而立。久而久之，石城院落形成规模，致使稍有角度的阳光难以透过石城的院墙，尤其是在深秋，夜里黑的早，城内大小路巷成了迷宫一样的存在。
深夜的石城，弄巷中细风透凉，几只不分昼夜的秋虫，躲在角落里发出兹拉兹拉的鸣叫，凭显几分幽静。
踏、踏、踏...远处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格外突兀，将正在路中央的秋虫惊起，它本能的蹬开后腿，向墙角跳去。
可没等它着地，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它生生撞开，摔到不远的院墙角落。它迅速重新爬起，本能的再度跳开时，脚步声已经走去不知多远。
路灯熄灭后，石城的弄巷内墙与墙、路与墙颜色几乎保持同一颜色，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但这对今夜弄巷的二人来说不是难事。严格来讲，对二人中的大人而言确实是如此。她脚步轻快，似乎弄巷通往大路的路线早已熟稔于心，一边拖着孩子，一边靠记忆去辨别方向。
不出半个时辰，一大一小二人便从漆黑弄巷来到了略有光线的大路上。
昏暗的煤油灯下，大人停顿了一下，孩子借着灯光看见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后怕，不由紧了紧握着的大手，试图平复大人紧张的情绪。
那妇人在感到孩子的力量后，神情明显改变了一下，深呼吸一口气后，俯身轻轻拭去消瘦小脸上潮汗，略带歉意的说道，“再坚持一下，纪文。”随即，她带着孩子沿暗处继续前行。
十年搬了三次家啊！搬家不苦吗？为什么要在晚上走？他家老纪到底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看着深沉的天色，纪文暗自腹诽几句。这次他娘异常坚定，全然不顾孩子还只有十岁，匆匆忙忙趁夜出城。
是，纪文承认住在和北朝王都和日门和东都槐城的那几年确实满足了他对这个充满蒸汽的世界的好奇。但还是衷心希望能在一处地界生根发芽，毕竟他根子里偏向保守，是那个不买房就结不了婚的世界。
说到买房，自己到这个世界也有十年了。那边贷款应该还清了，是可以考虑去买个学区房了...孩子估计长大了，会给自己找怎样的女婿...会不会用房子的钱结的婚...房子卖掉了是婚前还是婚后，女儿又能得多少...看着一侧高大的城墙划过，纪文思维发散，回想了很多。
不行不行不行，我现在还小不该想这些。旋即有些恼怒的拍了拍脑袋，把思绪归拢，顺着前进的方向看去。
母亲的背影在时明时暗的灯光下有些模糊，像是前世帧数不高的电影，一帧一帧的变换位置。
看着这个瘦削的背影，纪文心里清楚，她是个好母亲、好妻子。混蛋丈夫常年不在身边的状况下，守着活寡单独将儿子抚养到大。混蛋丈夫一封信就能让她东奔西走毫无怨言。
纪文一度惶恐地认为自己并不是原配的孩子，但在某次夫妇交往的信件上，他恍然意识到两位主角其实是一对共患难的革命夫妇。丈夫在外打拼挣钱，妻子则在家含辛茹苦养育儿子，纪文最多算半个留守儿童。
本心来讲，这对父母更像是继父继母，亲切却疏远。前世的记忆太过深刻，是一段不太成功的婚约，是娇小可人的女儿，哪怕是普通却唠叨的父母，是三十多年活生生的经历，是回想起就会痛的记忆情感。
开始他梦到前世的那些碎片时，脸颊都会布满泪水，让他变得有些神经质，搞不清楚哪个是真实，哪个是梦境。好在大脑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成熟，繁多的碎片在一个较为漫长的时间里被一一拨乱反正，逐渐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没继续让他在“我是谁”或“谁是我”等问题上困扰很久，反而令他多出几分超越同龄人的成熟或保守。
前世与今生的记忆交织在一起，纪文在面对夫妇俩，尤其是面对母亲时，他下意识会保持一定的抗拒或是害怕。
正如此时此刻面前的南城门一样，像是夹在宽厚的城墙之间的一道裂缝。
没有城卫驻守的城门，多年来也没有修葺，只有一扇看似完好的破旧大门静静伫立。站在城门前，妇人稍一用力，城门便吱呀一声开出条缝隙。
她探身过去，随后从门缝中招招手，纪文赶忙快步跟上，就这样母子无声无息出了石城。
到灰亮的天空出现，城门距离二人也越来越远，在攀上一处山坡后，身后的石城感觉只有手掌大小。
也就在此时，一柱黑烟从城内涌起，飘过城墙滚向天际。紧接着轰的一声闷响，刚即黎明的石城忽地醒来，飘渺不定的呼喊声从远处传来。
纪文步伐不禁慢了几拍，正想对他娘问些什么时。妇人的手紧了紧，头也不回的说道，“没事，别怕。”
“...”纪文只得将疑惑放在心里。
过了一会，石城彻底从背后消失。纪文见妇人情绪稍缓，试探性问道，“我们是要去哪？”
“回老家。”妇人以正面回答了纪文的问题。
“不坐蒸汽列车去吗？”纪文试探性的问道。
“这次不了。”妇人很快说道。
平日里他娘不太爱说话，这会更是惜字成金。闻言纪文哦了一声，一时想不出其他合适的问题，只得沉默的垂下头，走在官道上。
一路上没见有行人，官道也越来越狭窄。一个多时辰后，四周灌木已被郁郁葱葱的乔木代替，脚下也只剩一条曲径通幽的羊肠小道。
妇人停下脚，抱起孩子，略作思量后，靠到一棵梨树下。她拾掇了下包袱，一手抚在梨树上，细不可闻地对梨树说些什么。
就见红光一闪，一股青烟自她手心腾起，紧接着三个纪文完全看不懂的字出现在树干。
未等纪文惊讶出声，他的身体一轻，眼前的景色如被剪辑一样，一寸一寸消失，转而由大片模糊绿色所代替。但很快模糊的绿色消退，像是重新佩戴上眼镜一样，全部恢复正常。
“欸？”纪文愕然出声，使劲揉揉眼睛，再三确认后才意识到自己切切实实到了另一个地方。他忙看向自己的母亲，就见妇人双眼通红，近乎贪婪地大口呼吸，豆大的汗水从额头不断滴落，湿润了领口一圈。
“娘！”纪文忙从妇人怀里跳下，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
妇人在纪文的帮助下倚在附近的树下。纪文赶忙卸下妇人背着的行囊，从中拿出一个水囊递去。等妇人接过后，抱着双手站在一侧，又惊又怕。
“娘没事，歇歇就好。”妇人摸了摸他的脑袋，旋即指着不远处说道，“你去打点水来。”
纪文顺着他娘指的方向望去，十几步路外，树丛中泛着亮光，应是一条小溪。他压着心中种种疑惑和顾虑，一把接过水囊后，飞快的跑去小溪边。
儿子背影消失，妇人松了一口气。她直起身体，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随后轻轻对这木盒呼出一口气，说道，“开。”
木盒应声而动，咔嚓咔嚓的作响，铜皮包裹的八个角迅速重新组合拆解，又拆解组合...几个呼吸间，木盒变成一个精致的木箱。
木箱四周不知被什么材质的皮革包裹，阳光下透出些许古铜色的幽光。正面正中位置突出，是一个复杂的雕空花纹，粗略看去像是一只传说中的妖兽。唯一不太搭调的是木箱顶端，一个粗糙的铸铁大锁栓在其上，将箱盖与箱身紧紧合在一起。
看着木箱，妇人脸上阴郁几分，正当她要握住铁锁时，树林里传来一串清脆悦耳的铜铃声...
铛~~铛~~铛。
河边取水的纪文也听到这串铜铃，他寻声望去，就见小溪对岸出现一头颇为神骏的白鹿，它脖子上系有一个铜铃，料想方才的声响正是它发出的。
白鹿见溪边孩子望向自己，立马停脚昂扬而立，高高抬起硕大的犄角，似是在等待孩子说话。
可惜，前世纪文何止见过白鹿，甚至还吃过鹿肉。再说，从树林里蹿出一直白鹿少见，但也仅仅是少见而已。唯一值得顾虑的是这头鹿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动作而攻击自己。
一人一鹿分隔小溪两头沉默下去。短暂的几个呼吸后，白鹿率先沉不住气，身体带动铜铃一响，竟口吐人言道，“你怎么不说话？”
我怎么不说话？？？
我怎么知道你会说话？？？
一头鹿竟然会说话？！？
白鹿声音如同少女，清脆悦耳，像是再吃一个清脆的苹果。但在纪文听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一瞬间脑海中堆满无数个问题，他忙向白鹿周围打量一圈，想要寻找到真正出声的那位。
“你在找什么？”白鹿见纪文四处寻找什么，十分拟人的歪头询问。
确实是这头鹿在说话，这个世界鹿真的会说话？？？
近半个世纪的阅历，没能让纪文从震惊中走出。他痴张了个嘴，全然没有注意手上的汗巾随波逐流。
“呀，手帕...”白鹿出言提醒，前蹄不自觉向前迈出一步踏在小溪里，在清澈的溪水里溅出一个小小的水花。
手中的清凉让纪文回过神来，他低头一看，飘出一段距离的汗巾，不知怎的又回到纪文手中。
“真是见了鬼了。”纪文下意识说出前世的口头禅。
“我又不是鬼。”白鹿听见纪文的话，低头嘟囔，“我又不是人，怎么会是鬼。”
竟还是个直肠子，纪文暗叹一句。此时感觉语言和表情都不够用了，问道，“你是妖怪？”
白鹿终于听到有价值的对话，高兴地甩了甩身体，答道，“我不是，我是在册的仙兽。”
又是一万个为什么。纪文不禁扶住额头，略作思考后，换了个直接的问题，“你怎么会说话？”
“不然呢，嗷嗷叫吗？”白鹿乌溜溜的眼睛在纪文身上打量，随即它好像意识到什么，反问道，“你不是纪兮生？”
“不是...”纪文老老实实答道，却见白鹿显然情绪变得有些紧张，忙接着说道，“那是我爹。”
“哎呀我就猜到了，你跟你爹长得不太像呀。”白鹿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后蹄呼哧呼哧的刨了几下地面，像是在宣泄多余的情感，转头它问道，“你爹呢？”
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纪文内心吐槽一句，想了想白鹿认识他爹，那应该也认识他娘，说道，“我娘应该知道。”
“呀，你爹都有媳妇啦。”白鹿向纪文走来，顺着自己不合逻辑的逻辑说到，“你娘在哪呢？”
纪文不禁又是一阵苦笑，想想确实不该与一头鹿争论什么。收起水囊和汗巾，示意到，“我带你去。”
刚走出两步，纪文就觉得自己像个带皇军去见八路的汉奸。他停下，看眼已到身边的白鹿，斟酌问道，“你为什么要找我爹？”
“你爹让我来接他的。”白鹿理所当然的答道，“还有个老头也过来了，就是我还没看到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纪文心态稳定许多，同时内心对自己父母的职业有了新的认识。看来是《史密斯夫妇2》了。
就在扒开一处灌木后，纪文带着白鹿看见了自己的母亲。与自己一样，母亲身边也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位身披戎装的高大老人，纪文没有第一时间看见老人的面貌，却看到一条长长的马尾辫，一条长至及腰、一条花白的马尾辫。
“呀，老崔你竟然在这里。”白鹿率先认出老人。老人闻声回过头来，眼角的沟壑写满了不悦。冷哼一声后，目光从白鹿转移到纪文身上。
“苏木，儿子多大了？”老人冷漠的声音响起。
“过了今天就十岁了。”还在地上的妇人欣慰点点头，对纪文招招手，说道，“纪文向崔伯行礼。”
“崔伯好。”纪文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抱手躬身行礼。崔伯没有回应，冷着脸微微颔首，又将注意力放在苏木身边的木箱上，继续纪文没有听到的对话，“纪兮生还交代了什么。”
苏木闻言有些伤感，沉默了下去。崔伯皱皱眉头，对白鹿说道，“你先带他到边上转转。”
“什么你你你的，我有名字！”白鹿昂的一声叫起，很是不满。崔伯明显不喜欢这种不听话的表现，脸更冷了，怒意仿佛在不断积攒。
纪文见状正想开口解围，可以细想又不知该劝诫一头鹿。于是他找了个拙劣的借口，说道，“我去那边解个手。”
说罢，先往小溪边走去。
当他前脚到了小溪边，后脚就看见白鹿从灌木丛中探出头。
纪文见乌溜溜的大眼睛泛着水光，暗自好笑。稍稍侧目，又见鹿臀红了一块，心中多了几分同情，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迎上去，“来啦。”白鹿情绪不高，瞥了眼纪文，淡淡恩了一声，踱步到小溪边自顾自踏着水玩。
真是个孩子。纪文不由啧啧两声，思来想去凑了上去，好生劝道，“大人说话，我们小孩听他干嘛。”
哪想白鹿好些生气的说道，“你才是小孩！我可比你大多了！”
纪文暗骂自己一声，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收起僵硬的笑容，换了一个话题，“刚刚你说你有名字，你叫什么呀？”
“角仙。”
“真是个好名字。”纪文如在读一篇剧本，下意识说出这句话。
“哪好了？”“你的角很好看，很配你的名字。”
“可我不喜欢。”
“为什么？”
“就是不喜欢。”角仙好似成熟的叹口气，哀怨道，“哪有女孩姓角的。”
纪文不禁沉默，他有些搞不清这头白鹿到底是人变的，还是本身就是一头鹿？
“你是人变得？”纪文期待角仙的答案。角仙没好气看了眼提问之人，那神情像在看一个傻子。
“你难道没见仙兽？”角仙虽没有直接回答，却是否定的态度。见纪文肯定的摇头，鹿嘴里发出偷鸡时贼笑，很是讥讽的撇去一句话，“真没见识。”
角仙的话令纪文哑然失笑，这头鹿也不在意，一昂脖子，踩着碎步跑到不远的小溪上游独自嬉戏。
“这头会说话白鹿确确实实是一头鹿....还真的是一头鹿啊。”
“看来这角仙生生没接着说下去话，是要过了一定门槛才能知道。”
“原来天真的大脑里还是条所谓的底线。”
在角仙走开后，纪文独自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发散思绪。收集、分析、联想、归纳再到落实，这是前世记忆所带了的可靠经验，让前世的他较于同龄人获得了更多成就。
这是纪文总结出来的方法论。但短短十年，颠沛流离的十年让他对这个世界还颇为陌生，系统性的教学似乎也没有遇到过，识字、算数也是他娘苏木一手教的，只能说堪堪够用。
时代、历史、体系、制度包括主流思想等一系列上层建筑。截至目前，纪文都只能管中窥豹，并且他也害怕他人知道自己是生而知之之人，所以很多心思埋得很深，平日表现出来的状态就显得木讷和沉默。
两位大人谈话结束的很快，一刻多的时间他们就前来到小溪边与纪文会合。崔伯背着那口木箱走在前面，依旧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眼中却多了几分无奈。母亲苏木走在身后，眼眶微红，但神情柔和许多，应该是释放过一些情绪。
“纪文过来，我们现在回家。”苏木轻轻将儿子抱起。再次靠近了母亲，本还算淡定的纪文受到了她暗藏悲伤的影响，心底不禁抽动一下，似乎一下子想到了很多，一句话下意识问出口来。
“我爹他怎么了...”听到儿子问起，苏木忍不住啜泣。反倒是一旁的崔伯沉声开口回答，“他死了。”
冷冰冰的回答令纪文愣住了，他的心里忽然变得空荡荡的。
纪兮生死了？他怎么死的？他到底干了什么？他怎么就死了？
钻心的酸楚一下子涌上心头，脸上滑过一丝凉意。纪文伸手去摸，发现那是自己的泪水，发自内心的泪水。
纪文怔怔望向自己的母亲，他希望得到另一个答案。可苏木没有回答，将他的脑袋按在肩上，轻轻拍抚他的背，即是在疏导纪文的情绪，也是开导自己，“没事了，没事了，他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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