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武侠仙侠 » 棺和刀 » 第三章 崖顶飞花

第三章 崖顶飞花

    王不行从漆黑的木屋走出来,离着众人还有段距离,柏糖是压低嗓音说的,生怕激起变故。

    断手这种恐怖元素,在柏糖养尊处优的二十年里还是头一次遇见,声音都带着哭腔,但这小丫头内心竟然还有些兴奋,又觉得刺激。

    这次安保们将两位大小姐围在中间,自然是都听到了,一时间人人屏气凝神。

    平老头低低的声音道:“不要妄动,静观其变!”

    赵汉卿只在实验室里见过些动物的断肢尸骸,此刻也是结结实实受到了一次视觉和心理上的冲击。

    这会儿一行人才注意到他的衣着,灰色麻衣麻裤,脚踩布鞋,外衣袖筒宽大,形制像是道士的外袍,又或者和尚的“一口钟”,风格极简极素,脏呵呵的,满身泥土草屑。

    另外,他的头发是在脑后挽了个“发髻”,别了根木簪,但因为头发太短,反倒像是扎了根小辫儿。

    王不行脚步不停,众人不敢阻拦,一同让出道路。他不解释那只断手的来历,又无人敢问,只听他道:“跟我来。”,语气不容拒绝。

    平老头的肩膀还酸麻难用,这时可不是翻脸的好时机,就算要安保们断后,自己带着两女先逃,也得等肩膀恢复个大概,才方便应对。

    一人在前,一“团”人在后,就那么寂静无言的走着,气氛压抑的像人人抱着一块大石头,沉重如山。

    都说黎明前的夜最深,视野受限很大,但王不行熟门熟路,脚步很快。赵汉卿一众却时时受到树根荆棘的阻碍,又或者刻意想要拉开距离时,王不行总会在视野尽头处转身,面无表情的注视众人。

    平老头一时也没有办法,只能咬牙跟着,心里一万个后悔上山。

    这种氛围久了,柏糖的性子实在是忍不了,突然在人群中高喊了一句,“喂,怪人,还有多远啊!天都要亮了!”

    所有人同时停步,呼吸停滞。赵汉卿恨不得把眼睛瞪出来,剜死这个小祖宗。

    王不行转身,还是一张扑克脸,连语调都没有起伏道:“快了,穿过这段暗林就到。”

    他这个样子,在现下的情景中着实吓人,在其他人眼里就像……没有感情人性的僵尸。

    但话听到柏糖耳朵里,却像扎破了装人的套子。她一扭身,从团团围住自己的安保中窜了出去。

    赵汉卿没反应过来,保卫们又都是男人,谁也不敢硬拽住一个身份尊贵的女子雇主,竟就让她跑到了王不行身边,并排行走。

    平老头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恨不得一巴掌呼死身边的安保队长,他妈的一群废物!

    柏糖上上下下的打量王不行,尤其是他拿着的那只断手,乌七八黑,枯槁如木,显然不是新从人身上斩下来的,心中猜测没准是标本之类的,便放下心来。

    “平叔说,你是武者?”

    王不行想了想,修道和修武殊途同归,便点点头。

    柏糖兴奋了,好奇连问道:“那你有多厉害?能打几个平叔?平叔说你会点穴?能不能再展示一下?”

    王不行回头看了一眼平老头,语气真诚道:“说不好,总之不太难。”

    后面的平老头冷哼一声,自古武无第二,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柏糖夸张的“喔”起嘴,半催半求道:“那你快,展示一下点穴。”

    王不行停都不停,随手并指点在一棵鸭蛋粗细的小树上,“咔嚓”一声,小树应声而断,而且切口趋于平整。

    这像是在安保们头上浇了一盆冷水,包括平老头。

    柏糖热烈拍手,又问王不行是哪里人,是不是出家人,隐世高人,收不收徒弟…像查户口本一样。

    赵汉卿等人见二者聊了起来,也放松不少,起码氛围没有那么凝重了,都竖耳听着。

    柏糖是惦记自己的卿姐的,特意问了王不行关于九息香的问题。

    “怪人,你说九息香真有传说中那些功效么?”

    王不行反问道:“九息香有两个功效,一个确实有,另一个我不确定。”

    柏糖回忆了一下赵汉卿所说,觉得卿姐八成是要愿望成真了,欣喜道:“那肯定是,‘食之,可增人气力’,这条属实咯!”

    王不行否定道:“这条不确定。”

    柏糖一愣,身后众人俱都一愣。

    “那你……那九息香确实有的功效是?”

    王不行答道:“九息香确实能引阴魂汇聚。”

    他特意停下脚步,指了指围绕空顶峰那圈经年不散的云环道:“那就是证明,只是你感受不到。”

    柏糖愣愣的望着云环一会儿,木讷的抬手指天,“那是……云吧?

    “本质上是,意义上不是。我们一般将其视为‘魂场’,也就是魂魄聚集的场所。”

    柏糖目光闪烁,想看又不敢抬头看,“你……你凭啥这么说?”

    这些神神鬼鬼的门道,常人往往是晦忌极深的,但在王不行嘴里却像道物理题,“因为做过实验,只要把后山腰的九息香全部铲除,这条‘魂场’就会消失。既是因异花九息香而生,结合古籍记载和以往魂场显现的异象,我们选择相信。”

    赵汉卿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对王不行所说的“魂场”不置可否。但她敏锐的察觉到,王不行刚才说的是“我们”,这座山里还有他的同伴?

    柏糖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老虎屁股也敢摸一下,唯独对看不见摸不着的魂儿啊,神儿啊的,毫无抵抗能力。偏偏好奇心又重,下意识问道:“什么……异象?”

    “每逢阴天的初阳时分,最好再有些散光,能让人看得更清晰。那时整条魂场就如‘清明上河图’,人生百态,如走马观花,会一一显现。当然,魂场里的‘人’大多不那么囫囵个儿。”

    柏糖头一次觉得有人跟自己说话这么诚恳,是件极讨厌的事情,她“哇”的一声,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其余人被这突然发生的状况搞得发懵,但随后都用古怪的眼神看着王不行。

    王不行蹲了下来,打量柏糖道:“你哭什么?摔捯了?”

    柏糖哭的更厉害了,“我怕鬼,你还吓我!”

    王不行不解道:“鬼有什么可怕的?不过是人死后,残存的精魄被执念裹挟着游荡罢了,并不能伤人。相比于这个……”

    王不行指了指柏糖身下,“你不觉得坐在动物的粪便上,很恶心吗?”

    柏糖像定格了一样,怪不得屁股下面软软的,然后腾的弹了起来,嘴里无意义的“啊,啊”大叫,疯狂翻看背后的衣物。

    赵汉卿无奈,这下麻烦了,这深山老林里根本没地方清洗衣物,让柏糖这样子走下去,她非要发疯不可。

    幸亏平老头脑筋转弯快,借机一脚踹在安保队长屁股上,让他将自己的冲锋衣与柏糖互换,才勉强让柏糖满意。

    随后是两人之间,长达两分钟的沉默对视,柏糖泪眼朦胧,王不行从平静渐渐的眼神游移不定,“这怪不到我。”

    话音刚落,柏糖瞪着泪眼,泪水倏然在圆嫩的小脸上滑出两道泪痕。

    平老头看在眼里,悄悄对赵汉卿说道:“大小姐,这幅画面要是被柏糖小姐的兄弟叔伯们看到,空顶山的每一块石子都要被碾成齑粉吧?”

    赵汉卿抽了抽嘴角。

    最后王不行妥协了,“就算是我的错好了。我用一件东西作为补偿,你看行吗?”

    柏糖噘着嘴,“什么东西?不会是那只断手吧?”

    王不行去从一名保卫手里取过把匕首,对着一棵倒树两下斩切,分割出一块拇指厚度的木板圆盘来,以刀代笔,刷刷刷的刻字。

    片刻后,王不行用藤蔓将木板绑好,交给柏糖道:“这是一份制作香木的香料方子。女子随身携带制出的香木,不仅蚊虫不近,一般的毒物也会避而远之,而且一块炼制成功的香木,香味可百年不绝。”

    柏糖一听是“香木”,首先想起的就是艾草的味道,想象着自己满身的中草药味,连连摇头。

    王不行继续道:“这方香料制法的主材就是九息香,如果你不喜欢九息香的味道,可以在辅料中添加其它香料,只要调整对比例,是可以变换味型的。”

    柏糖这才点头同意,毕竟“香味百年不绝”,还是挺有诱惑力的。

    王不行将木板翻过来,背在柏糖背后,嘱咐道:“这块木板不要给除你外的任何人看,否则,看一人,我就得杀一人。”

    柏糖反手捂着背后木板,使劲闭嘴摇头。

    最后一段路很快走完,期间赵汉卿和平老头见柏糖和王不行聊得不错,也曾借机与王不行搭话,但全被人家忽略。

    少数几个赵汉卿的问题,还是问过以后,经柏糖之口再问一遍,才得到寥寥几语的答案。包括那只断手的来历,王不行只说,“到了地方自然明白。”

    如王不行所说,穿过这段暗林,是一大片空地。准确的说,是一处悬崖的崖顶。

    从崖顶往下看,纵深百丈,峭壁如镜,是万不可能从这里上下的。换句话说,通路只有两边的暗林。

    往前看,崖顶正对东方,是看日出的好位置。后背则是山腰往上的空顶峰,同样是峭壁,但居中有一道笔直向上的裂缝形成的极窄的峡谷,能容纳两人并排进入,内里黑乎乎的,看不清多深。

    赵汉卿打量四周,崖顶到处坑坑洼洼,都是翻上来的新土,植被被大量破坏,像炮弹轰过一样,惨不忍睹。

    有个问题她一直想要确认,问王不行道:“这座空顶山,是火山么?”

    王不行忽然改变先前不理不睬的态度,面向赵汉卿道:“是的,不过很久以前就喷发过了。”

    “那,九息香的生长环境跟火山有关?”

    王不行摇头道:“不是。九息香的生长需要有足够的地热温度,以及能第一时间看到初阳的地理高度。只要满足这两个条件,是不是火山无所谓。”

    赵汉卿呼出一口气,问道:“那么,九息香在哪?”

    王不行垂目道:“你们脚下踩着的就是。”

    众人一齐低头,赵汉卿赶紧抬脚,她脚下正是那种被大量破坏的植物。

    安保队长手快,提起一朵连根翻出的,疑惑道:“这就是九息香?”

    这些“九息香”普遍四十公分左右的高度,茎秆类似蒲公英,但头部顶着一朵闭合的大花苞。以这种脆弱的茎秆来说,应该不足以支撑这种体积的花苞。

    平老头现在怎么看安保队长这小子都不顺眼,没好气道:“放下!”

    安保队长悻悻然。

    等赵汉卿提起一株打量,原来茎秆上的花苞看着硕大,实际上极为轻盈,扒开一层看,是由数不清的纤细、半透明的花片叠加而成,单片的厚度要比蝉翼还薄。

    赵汉卿再一次搜寻整个崖顶,几乎全是九息香,大多倒伏或者干脆连根拔出。

    此刻的她如丧考妣,颤抖着嗓音问:“这是九息香?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于此同时,远处的天边泛红,初阳驱散黑暗,东方的第一缕紫气洒在这片崖顶。

    除了埋在土里的,包括断根倒伏那些,所有九息香的花苞顷刻间变红绽放,无数殷红色的纤细花片盈盈飘飞,此时亦是这种神奇植物的凋零。

    崖顶在这九个呼吸中,是一片殷红的花片之海,还有从花蕊中飞起的花粉,极细微如尘,在花片间闪着磷光,呈现条条丝绸状旋转着升空。

    柏糖吸了吸鼻子,喃喃道:“这香味儿真是,难以形容……”

    可惜这等美轮美奂的景色只存在九个呼吸,绝大部分花片和花粉都散向远方。

    那些花片实在太轻了,一点点微风就能将其“捉”走,只有极少部分落在崖顶,这里再度恢复成那种狼藉的样子。

    王不行主动解释道:“飘离这里的花片在阳光下很快就会干枯,花粉在空中就完成了授粉,但在没有地热的地方不会成活,只有侥幸落在这里的才能自然生长,这也是九息香很少见的原因之一。”

    赵汉卿疑惑道:“如果这样说,放任它们自行繁衍,数量只会越来越少,那这里为何这么多?”

    王不行给出了一句废话答案:“人为干预。”

    赵汉卿有些乱了,“眼下这些九息香都快死了,根本当不了母本,我该怎么繁殖……”

    从始至终,王不行都在注视着赵汉卿,“我可以给你种子,你只要营造出它们的生长环境就可以了。”

    赵汉卿大喜过望,请求道:“那,我可以带一点这些成株回去吗?只有先确定了它的药用价值,我才好大量培育它们。”

    王不行点头答应。

    赵汉卿喜笑言谢,率先弯腰拾取那些状态完好点儿的成株,还不忘让平老头和安保们一齐动手,能带多少带多少。

    又想起王不行的话,吩咐用黑色袋子遮阳,避免这些成株早早干枯。

    等到她捡到一处土洼边时,赵汉卿突然“啊”的一声仰坐在地,脸色惊惧欲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