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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现实对一些人仁慈,对一些人漠然,对一些人却异常残酷。

    这天,罗宏刚刚下班,正在家和三岁的儿子玩得不亦乐乎,忽然接到叶欢打来的电话。

    “罗宏,小易给你打电话了吗?”

    “小易?没有啊。”罗宏有些不好意思,他搬来省城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很久都没和叶欢、易晓宇联系过了。

    “他好像有点不好,去省城看病去了。我以为他去了会给你打电话,那你联系下他吧。”

    “他在那个医院?”

    “肿瘤医院。”

    罗宏的心里就咯噔一声。他马上赶去医院,看到易晓宇的第一眼就吓了一跳。易晓宇原来虽说一直黑黑瘦瘦,但黑的比较有光泽,而现在脸上却是晦暗的灰黑色,整个人都像笼罩在一层阴霾之中。

    易晓宇强打精神和罗宏打招呼,英子陪在易晓宇身边,依然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你来省城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罗宏抱怨着,“真不够意思,要罚酒!”

    易晓宇嘿嘿笑笑不说话。英子忙解释,“县医院通知我们这边有床位,我们就赶过来了,一堆手续要忙。”

    “跟他开玩笑的,我咋会怪他。”罗宏看看时间,“也这个点儿了,你们还没吃吧?走,一起吃点。”

    “医生说不能走太远。”易晓宇这时候才说第一句话,也是有气无力。

    罗宏疑惑点头,“那行,就旁边找个馆子。”

    英子扶着易晓宇起身,帮他戴上毛线帽子,又裹上围巾,缓缓出门。罗宏见易晓宇如风中残烛一般,心中又是一沉。

    罗宏在医院旁边找到一家餐馆,张罗着小易和英子坐下,便拿起菜单点菜。

    英子忙说:“少点些菜,他不怎么吃东西。”

    罗宏没听明白,还以为英子是怕浪费,在跟他客气,便说:“哈,吃什么无所谓,这么多年没一起喝酒了,晚上整一瓶?”

    易晓宇忙摆手,似乎连说话都很费劲。

    “怎么了?”罗宏再大条,此时也觉出有些不对。

    “医生说是胃里有个瘤子。”英子代易晓宇回答。

    “医生有说啥情况吗?”

    “县医院看不准,才让我们到省城来的。”

    “哦,那还没有确定,不要紧。”罗宏宽慰着易晓宇,跟他开着玩笑。“你不学中医的嘛,搞半天也是个半拉子,自己的病都没瞧出来。”

    易晓宇笑了笑,立刻引起了一阵咳嗽。

    “算了算了,你别说话了,我看着都难受。”罗宏问英子:“是啥时候的事儿?”

    “大约一年前,他就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开始时他以为是不消化,也就不去管它,实在疼的厉害了,就吃几片吗丁啉。我劝他去医院检查,可他却固执得不得了。”

    “我估计他是饿出来的毛病。天天中午、晚上也不吃饭,就在外面给别人看病,饿到啥时候才回来。有时候随便塞两口,就又出门了。”

    易晓宇轻轻摇摇头,似乎想说英子说的有些夸张。

    英子没理他,接着说:“回到家也不好好坐着吃顿饭,就端着碗守在膏药锅旁边,像看宝贝疙瘩一样看着锅里,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他说上次他就离开一会儿,一锅膏药全部都糊了。后来但凡熬膏药,他就一个通宵一个通宵不睡,又要观察火候,又要不断搅拌,守在锅边一直到熬好,然后又赶着去上班。你说就算是铁打的,也不能这样熬啊。”

    罗宏挺好奇,“呦,这么说你真把那个能断根的方子研究出来了?”

    易晓宇笑着点点头,脸上稍稍有了些颜色,“在病人身上试了,确实有效果,能不能断根不好说,但效果肯定比老方子要好的多。”可就说了这么几句话,立刻又咳嗽起来。

    英子拍着易晓宇的背,抱怨着:“那味儿不晓得几难闻,一搞就是一晚上,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味道熏的。后来就说不想吃东西了,觉得胃里顶得慌,也疼。他先是自己吃两片吗丁啉,稍微强点就又不吃了。后来不行了,肚子疼的越来越厉害,吃药都不管用了,他这才想起来去医院。县医院给他做了胃镜,过了两天才通知他,说观察到有些病变,但县医院说他们这边手术条件差,这才建议他转到省肿瘤医院来。”

    罗宏点头宽慰了几句,让英子把病历给他复印了一份,“我明天去问下有没有认识的医生给看看,说不定有更好的治疗方式。你们先安心治着呗,有啥事给我打电话,别自己吓唬自己。”

    第二天,罗宏买上礼品,带上病历找到肿瘤医院一位主任医生。

    主任医生翻了翻病历就问:“病人是你什么人?”

    “噢,我同学。”

    “他这个已经是晚期了。”

    医生的话很平淡,罗宏却吓了一跳。“不会吧,他上周才觉得不舒服去医院检查,怎么这么快?”

    “这种病就是这样,一般自己感觉到不舒服已经比较晚了。”

    “那,不能做手术切除……”

    “已经扩散了。现在只有先做化疗,看看能不能控制住。不过从临床来看,概率很小。”

    罗宏嗓子发干,手发抖,“大夫,他还年轻,小孩还小,有没有其他治疗方法?”

    医生反复看了看病历,遗憾摇摇头。

    “这病要早点治就好了,有点太晚了。”

    罗宏明白了,他的心向无尽的深渊沉了下去。“他,还有多长时间?”

    “最多不超过半年。你最好通知家属有个思想准备,这时候治疗意义不大了。”

    罗宏跌跌撞撞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立刻给叶欢打去电话,叶欢听后也是一声叹息。“你别给他们说,我来给英子打电话吧。”

    “那接下来……”

    “只有多陪陪他,见一面少一面了。”

    罗宏回到病房,易晓宇不在,英子说他去化疗去了。

    罗宏点点头,没说什么,饶是他平时再贫,现在已经说不出哪怕一个字。他转身准备走,英子把他叫住,

    “他是不是不行了,你跟我说,我心里有数。”

    罗宏想了想,摇摇头。“我没找到认识的医生。”

    英子不再问什么,只是说:“你别看他昨天见到你的时候还笑一笑,他晚上一宿一宿疼得睡不着觉,半夜坐在外面椅子上哭,我从来没见到他这样子过。”

    罗宏心中绞痛,他只得安慰道:“我听人说化疗就是这样,开始时都比较疼,可以找医生开点镇痛药。放心,肿瘤医院是省里最好的医院,一定没问题。”

    英子点点头,挺不好意思问道:“你知不知道娜娜的事儿,还有一个叫妮妮的小女孩儿?”

    罗宏心里就有些烦,这都什么时候了,她怎么还想这个。

    也许是看出罗宏脸色不好看,英子忙说:“我也知道他们没啥,只是觉得我挺冤的,跟他这么长时间,都瞒着我。”

    罗宏转过身,“娜娜是我、叶欢和易晓宇的同学,我敢肯定他们没什么,那个叫妮妮的更是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如果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了解小易,我觉得他才是最冤的。你别想多了,等治好了病你自己问他,好好过日子吧。”

    过了几天,罗宏打算再去看看易晓宇,却接到易晓宇的电话。

    “罗宏,这边第一个疗程做完了,说我可以回县医院观察治疗,我们已经办出院了。”

    罗宏心知肚明,却强笑道:“那说明没事了嘛,回去好好休息,多吃点,你太瘦了。你什么时候走,我开车送你回去。”

    “不了,我们已经坐上车了,有空回来再聊。”

    “那回去必须喝酒。哈哈,开个玩笑。”

    自打县医院要他们去省肿瘤医院,易晓宇就知道自己出了大毛病。他多少学过一点医疗术语,也看得懂病历上那些异常的指标。其实他都不用看病历,就能够感觉得到那癌细胞正不可阻挡的从体内侵袭到骨头里、大脑里。整天整天、整夜整夜,无论是坐着、躺着,那尖锐的疼痛都像钻头一样在他脊椎、颈椎、以及身体的各个骨头里钻来钻去。

    他甚至觉得,自己如果昏过去会好一些,可偏偏他的大脑却非常清醒,清醒到他能够预知下一阵疼痛将会出现在哪里,那疼痛如约而来,却无法躲避。疼的时间久了,他眼前似乎有一群白色的人影在空中飘来飘去,又突然消失不见。他禁不住在想,这些是鬼魂吗?如果是,他们生前又是谁呢?

    英子应该知道什么,却没有跟他说实话,易晓宇一眼就看了出来。这个英子,还没有学会掩饰自己的眼神,从她的眼睛里,易晓宇轻易就看出了恐惧。多么残忍啊,最恐惧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吧,她能够感受到的疼痛,不到自己的万分之一吧。

    易晓宇本不愿把自己最虚弱的一面给她,他也想强颜欢笑,甚至和她开几句玩笑,这样她也许可以不那么恐慌和焦虑。可是他却做不到,他和罗宏说话时挤出的那丝笑容已经是他的极限,即便只是坐着,他已经是满头大汗,身体却如坠入冰窟。

    罗宏应该也知道了。尽管罗宏还是和平常一样嘻嘻哈哈,眉头却是紧锁着的。易晓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些,可他几乎忘了罗宏说过什么,却记得罗宏的每一个神情。

    他生病的事情,本不想告诉叶欢和罗宏。他不愿让叶欢、罗宏看到他这个样子,他不愿在叶欢、罗宏眼中看到怜悯、同情,不愿听到叶欢、罗宏口中那宽慰、关怀的话。他知道,叶欢和罗宏会出自真心,竭尽自己所能帮助他,可他却不愿意接受。

    从小他就不愿接受他们的好意。他愿意去帮助他们,他觉得帮助别人可以让自己显得更有价值,也更加快乐。但要他接受他们的帮助,他却觉得是一种羞辱。他永远都记得小时候,什么东西都是他们先有,他家最后才有,或一直都没有,从过年发的物资、到分配房子,到女朋友。他永远都比不过他们。

    他觉得命运是那么不公平,他所要的并不多,只是和其他人一样而已。可是他家是半边户,在厂里的时候一直低人一等。他从技校毕业,进入最好的车间,他本以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厂子却倒了。他到诊所,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好不容易学到手艺,身体却不成了。

    不,他不愿接受这么一个结果。他才35岁,他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去做,他有那么多病人等着他,他的膏方已经研制成功,他每个月可以赚更多的钱。他打算年底就把摩托车换成汽车,儿子说最好买SUV,这样后备箱可以装更多的医疗器材。

    儿子真懂事,在家从不乱碰他的东西,可他太忙了,整天整天都在外面跑,回到家也没有时间陪儿子玩,而是埋头调制着膏药。这次回去,一定好好陪陪儿子。对了,他还要去看看妮妮,自从妮妮好了以后,他每个月只是寄给妮妮钱和膏药,好久没有去看她了。还有娜娜,不知道娜娜回来了吗?要是回来了,看到他这个样子,又会说什么呢?

    易晓宇不甘心,他用力撞着墙,想转移一下自己的疼痛。他撞的那么用力,肺部都快要被撞出来了。他感觉稍微好那么一点儿,背部的疼痛扩散了一些,不像刚才那么集中在一点。唉,要是自己的银针带在身边就好了,至少可以通过扎针来缓解下痛苦。可就算带着针,自己能不能拿起针都是个问题。

    也许是他的动静太大,英子醒了过来,她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眼角,“你别乱动了,睡一会吧。”

    易晓宇摇摇头,如果能睡,他早就睡了,哪怕是昏过去,他也愿意啊。他有多久没有睡过了,他不记得。他困都眼皮都快睁不开了,却疼得无法入睡哪怕一分一秒。他从来没想过,原来睡觉也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

    易晓宇随口问:“今天护士来了?”

    英子还未完全清醒,仍在迷瞪中,“呃,送每天的住院清单。”

    “花了多少钱?”

    “你别管多少钱,把病治好,管他钱多钱少。”英子打岔不说。

    易晓宇沉默了。英子去办住院手续的时候,他问过同病房的病友,这边一个疗程都得几万元,这还只是作化疗,如果要手术,费用会更高。他这几年每天起早贪黑,没白天带黑夜的跑,也就挣了十几万。他跟人商量好了,他出钱,别人出证件,就可以合伙把诊所开起来,可现在,诊所又泡汤了。且不说诊所,自己要是真不行了,英子、儿子该怎么办啊?

    半晌,易晓宇轻轻推了推英子,说:“明天,咱们出院吧。”

    英子吓了一跳,完全醒了过来,“你说什么呢,治的好好的干嘛要出院?”

    “我不想做了。”

    “医生都说了,化疗做完,如果情况允许就可以开刀了,你现在出院,到时候怎么来开刀?”

    易晓宇默默摇头,“我去做化疗的时候问了护士了,她说就算化疗顺利,也要休养一段时间,才能来开刀。”

    “那,你也得把化疗做完啊。”

    “可以回去做。”

    英子摇头,“不行,既然这边能治,就在这边治,跑来跑去,多折腾啊。”

    易晓宇激动起来,一句话没说出来,激烈咳嗽着,英子连忙抚着他的背。

    “我的病我自己知道,留点钱给你和孩子吧。”

    英子有些气恼,“你说什么呢,别乱说,等治好了病你再去挣钱不就是了。”

    易晓宇似乎没听到,继续说:“英子,我要是走了,你改嫁好了。”

    英子猛地把手抽出来,“你说的啥话,你赶紧治好,我还等着享你的福呢。”

    易晓宇有些愧疚地看着英子,“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娘俩了。我忙的时候,家里里里外外都得靠你;我这可不忙了,还得你来照顾我。”

    “行了,你对我好,我心里知道。你别胡思乱想,能休息一会休息一会,我困得不得了。”

    易晓宇坚持,“那你听我的,明天办出院,我回去打针吃药。”

    “那也不能你说出院就出院,得听医生的。”英子拗不过他,只好推给医生。

    “那你现在就去问。”易晓宇突然之间非常想回家,他有种深深的恐惧,似乎再不走,就再也踏不上家乡的土地了。

    英子去找医生,办公室的门关的严严实实的。许久,英子从医生那里出来,脸上带着泪痕,却强装笑颜。

    “医生说了,在这儿治回去治都行,尊重你自己意愿。”

    易晓宇一下子明白了,他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易晓宇挣扎着起身,收拾着东西。那梳洗包只有几件衣服,可他却觉得像有几百斤那么重。他的力气到哪儿去了?以前几百斤的铁块,他轻轻松松就能举起了,可现在拿起一个小包,都需要用上全身的力气。

    “要不要给罗宏打电话,他上次说他有车,可以送我们?”英子帮他收拾着。

    “不,不麻烦他了,我还可以走。”他倔强地站起身,一阵眩晕袭来,他感到一阵阵恶心。他太虚弱了,他有多久都没有吃过东西了?他不记得了,这段时间都是在输液,他连水都喝得很少,最多喝上几口米汤,很快便又吐了出来。

    “你别勉强……”

    “没事儿,我刚问了护士,楼下就可以打的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