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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叶欢牵着戴薇的手时,易晓宇也光明正大谈起了人生第一次恋爱。

    易晓宇攒了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辆新的凤凰自行车,装上载人后座,每天赶着娜娜下班的点儿守在总装车间楼下,等着娜娜下班,然后把娜娜送回家。上班的时候他怕撞见娜娜爸妈,不敢在娜娜楼下等,就远远把自行车扎在篮球场边,见娜娜一个人出来,才飞也似地骑过去。娜娜坐在后座上,把他的腰一抱,他便哼哧哼哧却又乐不可支地爬上一个个大坡。

    工厂是个奇怪的地方,生产情况、销售情况没几个人说得清楚,但谁和谁搞对象的事儿,不出一天就到了所有人的餐桌上。

    娜娜和易晓宇交往的事儿,厂里也很快就传开了,说什么的都有。说什么易晓宇咋这么憨,什么肯定是娜娜主动。到后来越传越邪乎,什么易晓宇在技校就为了娜娜和别人动过刀子,什么娜娜以前的小孩其实就是易晓宇自己的。反正越离奇,大家聊起来就越兴奋,就连娜娜和易晓宇会不会结婚,结婚了多久会离,都成了大家口中的赌注。

    这些话易晓宇没有听到,就算听到,他也充耳不闻。他和娜娜的关系挑明后,两人没有了隔阂,每天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下了班他们也不直接回家,有时候一起去镇上吃饭,有时候骑车去县城看电影。就算回家,换了衣服吃完饭他们也会很快出来,一起散步。后山不能去,他们就穿过马路去对面的江边。村里的农民在江边沙洲上种满了梨树,恰逢梨花盛开,雪白的梨花映在两人脸上,泛着绚丽的光。

    易晓宇每天都乐呵呵的,一边哼着歌一边搬着铁模具。有人拿这事儿问他,他只是嘿嘿笑笑。谁要再问多了,老魏师傅拿着劳保手套就打过来,“干活去!干啥不行,唠叨这事儿一个顶几个,你是个老娘们?”

    这天回到家,易晓宇换上衣服正准备出门,易妈妈把他叫住了。

    “易娃儿,最近听人说,你谈朋友了?”

    易晓宇摸摸头,嘿嘿笑笑,脸先红了。

    “这有啥,没事儿,跟妈说说。”

    他点头。

    “我听人说,是你那个同学,叫傅娜的吧。”

    易晓宇脸上有些不自然起来。

    “我咋听人说,有些事儿……”易妈妈吞吞吐吐。

    “你别听别人瞎说。”易晓宇打断。

    “你听我说完嘛。我是想说,你心眼好,有些事儿要多几个心眼,别被人骗了。”

    易晓宇有些不耐烦,可是他不愿顶撞母亲,仍是点头。“嗯,我知道了。”

    “按说你跟谁谈朋友是你自己的事儿,但是你们也都老大不小了,不能像上学那个时候,莫把时间耽误了。”

    易晓宇听出言外之意,故意说,“我知道,早点定日子嘛。”

    易妈妈只好把话挑明,“不是定日子的事。我跟你爹聊过,提起老傅,都觉得隔不来。你也知道,我们老家是农村的,那个老傅,又是厂里第一眼皮子浅的……”

    易晓宇听到农村两个字,就有些反感,“我已经在上班了,现在跟他拿一样的技能工资,他还能有什么眼皮深浅的?”

    易妈妈只得叹口气,“行吧,你也大了,有些事情我们也管不了。你过得开心,我们也没什么说的。”

    易晓宇从未听娜娜说起她爸妈的态度,她总是说家里关系闹得很僵,既没有说她爸妈是否同意两人交往,也绝口不提易晓宇什么时候上门的事儿。易晓宇是个慢性子闷葫芦,虽然心里隐隐不安,却只觉得现在的生活无比快乐,也懒得去细想。

    转眼一年过去,又到了年底。这天下午,厂里在大礼堂开职工表彰大会,通知上说除了电工班、保卫科等保障部门外,全体职工都要参加。可现场稀稀拉拉不到100人,大部分还都是须发皆白的老职工。

    易晓宇在后台领奖区等候上台,想起此前老魏师傅那段话,仍是心潮澎湃。

    “你是工具车间最年轻的青年突击手了。”老魏师傅拿着表彰名单,拍着易晓宇的肩膀说。

    “谢谢魏师傅,我做得还很不够,还有好多要学的。”易晓宇很激动,他万没想到自己仅工作了一年就能获奖,这可是天大的荣誉。

    “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老魏师傅说,“你确实很用功。唉,你还没出师呢,这小华就拍屁股走了,真是不负责任,要不然热处理那一块你也能搞定了。”

    “小华师傅都教给我了,只是我学得太慢。”

    “你不用替他说好话,我当师傅那会儿,徒弟没出师,师傅脸上都无光。”老魏主任对小华突然离职还是耿耿于怀,尽管小华提前半年都不停地和老魏师傅解释了原因,但老魏还是不能接受。

    “不就是停发一个月工资么,厂里都说了年底一起补上,就等不得。”

    易晓宇有些雀跃的心情瞬间低落下来,他不得不纠正魏师傅,“停了三个月,后来补发也才补了一个月,而且还不包括奖金。”

    “那又怎么样,厂里确实遇到了困难,那也不能遇到困难就走啊。建厂的时候没有车,没有路,砖木砂石都是我们肩挑手抗过来的。这一栋栋楼,都是我们自己画图,自己搭大梁、挖土方砌起来的,这些机器上的零件,都是我们一锤子一锤子敲出来的,怎么能够遇到困难就走呢?”

    易晓宇无言以对,只好说:“没事儿,魏师傅,我多学学,我不走。”

    “唉,我说的都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快到点了,你赶紧去领奖吧。”

    “魏师傅你不去吗?”

    “不去了,去干嘛?我年轻的时候领奖也觉得光荣,三十年了,年年都是劳模,又能怎么样?算了,又说气话了,你去吧,好好干。”

    ……

    “下面,请工具车间青年突击手——易晓宇,上台领奖!”

    震耳欲聋的金蛇狂舞进行曲中,易晓宇虽一脸腼腆,却意气风发地走上台,接过奖状放在自己的胸前。

    易晓宇的目光在为数不多的人群中巡睃,却看不到娜娜的身影,心里就有些惆怅。

    大喇叭中主持人的声音略有破音:“易晓宇同志,虽然进厂时间不长,但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主动加班,在保质保量完成岗位工作的同时,还积极投入到工装设计、工具维护等工作中,帮助工具车间克服人手紧张,材料短缺等困难,值得所有青年职工学习!”

    稀稀拉拉的掌声中,易晓宇回到台下,轻轻地将奖状收好。

    “下面,请冲压车间青年突击手——胡兴武,上台领奖!……啊?哦,胡兴武同志还在奋力工作,奖状请冲压车间余主任代领。”

    台下,小伟和易晓宇窃窃私语。

    “听说小胡已经辞职走了?”小易问。

    “不知道是辞职还是离岗,反正没来上班了。嗨,他就是奔着厂里这点福利来的,现在工资都发不下来,还要受约束,他肯定不会在这儿呆着。”

    “也不好说,你看车间不是也给他评奖了,说明他干的还是很不错的。”易晓宇觉得小伟不客观。

    小伟诧异地看着易晓宇,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冲压车间就他一个是青年,每个车间还非得评一个,这不给他给谁?再说了,以前评先进还发奖金、涨工资,现在就给这一个破奖状,糊弄谁呢?”

    易晓宇无语。

    “对了,县里有个机加工厂在招人,昨天老板跟我在一起吃饭,你猜是谁?就是你们原来的车间主任,说我们要是想出去,都可以去他那里。”

    易晓宇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就随口问:“工资开多少?”

    “比厂里高一点,但是保证每月到账。我看好多老师傅都过去了。”

    “那厂是干什么的?”

    “就是原来的外协厂。我们厂有些模具、半成品不是发包给这些外协厂做嘛,后来他们发现做出来的产品可以直接卖到市场上去,就把车间里的图纸、铸件偷偷复制、改进,做出来的成品跟我们厂差不多,价格还便宜。”

    易晓宇摇摇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这么大个厂,这么几十年的发展,哪儿是那些小厂能比的。再说,你看过去的技工都是水平一般的,那些高级技工不是都没走吗。”

    意识到这话说的似乎有些伤人,易晓宇急忙说:“我不是说你的技术不行,只是我们上技校都是厂里出的钱,毕业了还去挖厂里的墙角,实在是不地道。你要去你去吧,我不去。”

    小伟摇头,“你呀,唉……”

    回到车间,老魏师傅已经下班走了,易晓宇把散落的图纸分类整理锁好,想起还有一个工装钳具要改,便拿出锉刀和卡尺开始打磨起来。

    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车间门口,她站了好一会儿,见易晓宇仍在埋头苦干,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她,才轻轻“咳”了一声。

    易晓宇抬头,紧皱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嗨,你去哪儿了,我在礼堂找了你一圈都没看到你。”

    娜娜摇摇头,“我没去开会。我去你家没有找着你,猜着你就在这儿。”

    易晓宇拿抹布擦擦满是油污的手,抬头看了看挂钟,“没注意,都这个点儿了,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吧?”

    娜娜低着头,“不吃了,我们一起走走吧,我跟你说个事儿。”

    “好嘞,我去推自行车。”

    “不用骑车,我们……就走走。”

    易晓宇听娜娜语气低落,也不敢揣测。他将奖状偷偷放进包里,打算等会儿给娜娜一个惊喜。

    两人并肩走着。尽管两人已经处了半年的朋友,人尽皆知。但厂里都是熟人,易晓宇总觉得在众目睽睽下卿卿我我很难为情,所以只要有厂里的人在,就连娜娜的手指也不敢碰。此时见路上稀稀拉拉没几个人,易晓宇忍不住把手伸向娜娜。

    可娜娜却有意无意地将手抬起,理了一下自己的刘海,问道:“晓宇,你觉得分厂怎么样?”

    此前就有小道消息,因为厂里的效益不好,管理者认为是厂区选在偏僻小城这个地理位置惹的祸,准备调整战略布局,走出大山在省城建分厂。厂里给出各种优厚政策,保证分厂建设资金和职工工资、福利。因为厂里工资已经拖了好几个月,早已人心惶惶,分厂能够保证工资,那就是人们眼中的香馍馍。为了分厂那几个名额,大家头都快要挤破了。

    “哦,挺好啊,不过听说人员都已经内定好了。”易晓宇只得将手又缩了回来。

    “你都不去试一下,怎么知道是内定好了?”娜娜似乎有些恼火。

    易晓宇有些意外,“之前我给你说起分厂的事儿,你还说你不想去呢。”

    “以前是以前……”娜娜似乎意识到说错了什么,马上改了口,“我的意思是厂里这个样子,如果我们两个人都待在这里,那不都得喝西北风啊。”

    易晓宇虽说言语木讷,但心思却是敏感的。这段时间来,他就感觉娜娜的情绪波动挺大,有时上下班躲着不想见他,有时又主动到车间来找他,他总以为是娜娜还没有从心理阴影中走出来或者是自己哪里说话不对,只好尽可能地忍让。但是,他却挺反感听到娜娜说起厂里要不行了的话,似乎在暗示他包里那张奖状只是一块遮羞布,而他这么辛勤的工作只是一个笑话。

    “你最好不要这么想,如果厂里真不行了喝西北风,那你爸妈不也在厂里吗?”易晓宇的语气有些激动了。

    娜娜解释:“我爸妈也说厂里没救了,补发的那一个月工资已经是厂里砸锅卖铁才凑出来的。他们一辈子都在厂里,现在也快退休了,无所谓了,但是我得去分厂,只有离开这儿,才能有……”

    “有什么?”易晓宇逼问。他没有去细想为什么娜娜和家里关系紧张,还能催她去分厂。

    “才能有我们想要的生活。”

    易晓宇有些奇怪,“我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吗?不就是没有发工资嘛,听说年底就会补发的。对了,我们车间一个辞职的同事说,到时候可以把他家的房子卖给我们。”

    今年国家取消福利分房的消息传开后,易晓宇就知道厂里是不会再分房子了,他琢磨着要结婚,怎么也得弄套房子。没有房子,人家肯定不放心嫁姑娘,没有新房子,买套旧的装修一下也行呀。

    易晓宇把房子的事情抛出来,他以为娜娜听到这个消息会很激动,可娜娜却低头没有说话,这完全不是易晓宇想要的反应。

    他试探着问:“你爸妈,他们还不知道我俩的事儿吧?要不,我去……”

    “早就知道了。厂里就那么大,谁家多买头蒜第二天就都知道了,别说谈朋友了。”

    易晓宇忍不住问,“那他们……这么说?”

    “他们说,你是个好人,如果厂里效益好,他们一百个同意。但是厂里现在这个样子,如果我们两个人都在厂里,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

    “我家地里还有好多菜呢,饿不着咱们。”他忍不住说道。

    娜娜却不说话。

    每次易晓宇说起村里的事情,娜娜都不说话。

    易晓宇心凉了半截,他忽然想起一事:“小伟说市里有个厂正在招人,听说是车间主任开的,保证工资到位,要不我们一起去那家厂?”

    这个时候易晓宇终于理解小华师傅的决定,什么豪言壮语,什么艰苦奋斗,离开了钱,谈什么理想?

    娜娜摇摇头,“我觉得你可以去试试。”

    易晓宇听了愕然,“那你呢,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娜娜沉默半晌,说道:“我们车间有个姐妹去了省城,上周回来看我们,穿的半截胸衣,戴的珍珠项链,脚上还染的红指甲。可我呢,穿的是工作服、黑布鞋,头发好久没染,都塌下来了。她出去之前,邋遢的不得了,谁都瞧不上她,可现在,她看我们就像在看一个要饭的——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

    易晓宇看着娜娜,他禁不住想,如果你还在锅炉房三班倒,你还会这么想吗?可他不敢说出口。易晓宇忽然觉得疲惫,是那种无论他怎么做,都无能为力的疲惫。他们走到娜娜家楼下,郁郁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