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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姬家禁室,四面封闭,内里布满符文阵法,以抑制除妖师的灵力,终年被绵长窒息的黑暗所包裹着,唯有顶上一处天窗倾泻一点亮光,而小姬灵沐便跪在这处光亮之中,脊背挺直,光线模糊了她的面容。

    她身前立着一尊神圣威严的白泽雕像,狮身,头上两角,长山羊胡,浑身雪白。

    据古籍中记载,白泽乃古代象征祥瑞的异兽,能口吐人言,可庇佑世人逢凶化吉。

    《三界沧澜录》亦有载:白泽,上古神兽,为古神坐骑,通万物之情,晓天下万物状貌。

    纪棠看着隐在阴影里的白泽雕像,它脚下跪着一个凡人女孩,冰冷石像并不会说话,可此刻,纪棠忽然很想知道,都说神怜悯众生,若是它真能睁眼看看这尘世间,明辨是非善恶,是否会对脚下跪着的凡人女孩,生出一抹怜悯。

    可惜,这一切只是她的臆想。

    三天,小姬灵沐在漆黑不见光的禁室中,呆了整整三天,除她腿边放置的一壶清水外,三日,七十二个时辰,滴米未食。

    纪棠陪了她三日,期间断断续续同女孩讲话,虽然明知她可能听不见。自她发觉自己能在白泽神像前调动体内的极少数妖力,她便强忍着反噬剧痛,在女孩奄奄一息时输入妖力为她延续生命。

    她无法放任一个年仅几岁的小女孩在眼前活生生饿死,她支撑不住的,姬家太过心狠。

    小姬灵沐让纪棠看到了以前最为狼狈时候的自己,这次她想试着救她,同时也弥补遗憾。

    她心中十多年阴晦苦难形成的坚冰,正在一点一点溶解,自望舒开始,她再也无法做回原来冷血无情的自己。

    体验过温暖,信任,关怀的人,是不会再愿意回到冰冷阴暗的角落,独自舔舐伤口。

    爷爷说得对,这世间精彩纷呈,但总要体验过才知何为冷暖。

    从前,她并不关心这世间一切人和事,她眼底虚无,与这世间格格不入,可那人以粗暴的方式,打破她在心上竖起的隔膜,生生将她拽入万丈红尘,自此世间苦乐皆与她有关。

    望舒,她在心底再一次默念他的名字,只不过这次她的眼里含了一丝自己都未觉察的温软。

    三日后,小姬灵沐虚弱扶着墙独自走出禁室,禁室外只站着一个来接她的姬家弟子,旁的什么也没有,冷冷清清,纪棠由衷为女孩感到悲哀。

    姬家弟子扶着脚步踉跄的小姬灵沐缓缓走向她的居室,据他所说,之所以来接女孩的家中人无几,是因为三日前姬妤雅触怒家主,家主罚她在青池苑的石阶前跪上一整日,岂料才半日姬妤雅便因着心疾发作,卧病床榻,少夫人心急如焚,不眠不休照顾她整整两日,今日寅时,她苏醒过来。

    少夫人许是迁怒,便传下命令不许无关之人接小姬灵沐出禁室,让她自行走回寝居,最后还是家主吩咐,才让他前来。

    纪棠内心轻嗤,这亲娘心肠可比她那一无所知的家主祖父冷硬多了,她是想让关了整整三日禁闭,已经丢掉大半条命的小姬灵沐,去给她那名义上的女儿,用仅剩下的半条命赔罪吗?可笑至极!

    白猫的事,不了了之,姬家弟子竟无一人追查到一只畜牲的踪迹,或者说,他们的家主在隐瞒包庇着某个人,这些小姬灵沐都看在眼里,心知肚明,哪有什么无端触怒,不过是发觉事情真相的痛心失望罢了。

    半天罚跪,三日病榻,她姬妤雅是差点丢了一条命,不错,可小姬灵沐却连阿娘留下的唯一念想也弄丢了,记忆里家的最后一丝余温随着白猫的丢失逝去,她真的再也没有家了。

    那日,纪棠亲眼看着小姬灵沐在床榻上用锦被将小小的自己包裹成一团,她埋在锦被中,屋内没有点灯,微弱的呜咽被浓重的夜色吞噬,女孩连哭也不敢大声。

    纪棠守在她床边,哼了一夜的歌谣,那是小的时候她生病时爷爷哄她吃药时,经常哼给她听的童谣小调,是支撑她走过爷爷去世,四处流浪,小黄狗凄惨死去,一段又一段黑暗痛苦时光的唯一的光,如今她把这份光借给她,她陪她挨过痛苦,尽管这只是女孩的记忆幻境,现实无法改变,但至少她曾经真切的被人心疼着。

    天光破晓,晨曦微白。

    小姬灵沐擦干眼泪,用灵力消去自己看着异常红肿的眼睛,她照常上课,进行除妖师的基础训练,在往后的日子里一点点变成后来旁人眼中沉稳睿智,情绪不外露的姬家继承人模样,只是,她再也没真心笑过了,也在没向家主提起过一句她阿娘留给她的小白猫。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姬灵沐都会刻意避开姬妤雅和她真正的生身母亲,即使她早就从阿娘留给她的几封信中得知真相。

    可那又如何,少夫人不是她的阿娘,她是姬妤雅的母亲,是那个听信术士谗言,将她视作灾星祸害,一出生便想将她随意扔给苍鹭山下一户农家抚养的狠心女子,更是在少家主死后,雨夜跪求嫡亲胞妹生生将孩子换给她抚养的姬家少夫人。

    是那个在她父母因除妖意外亡故后,漠视她多年,见面则恶语相向的少夫人。

    她对姬妤雅百般疼爱,万般呵护,就对姬灵沐有多么苛刻厌恶。

    姬灵沐幼时所穿衣服,皆是她阿娘一针一线亲手缝制,她阿娘不善女红,因此不知熬了多少个日夜,才赶制出来的,十指连心,她手上许多个细针窟窿,是连自己夫君看了都会吃醋心疼的程度。

    她居室中,红木匣子里时常被她拿出来细细摩挲的平安结亦是阿娘所织,浸透着阿娘对她这个并不是亲生血脉的女儿满满的母爱。

    十年间,除却姬妤雅不时差人给她送去东西,她避而不见,原数送回外。

    姬灵沐同少夫人整整十年都未曾真正见过一面。

    她憎恨她,她亦不愿看见她的冷脸,如此两相厌烦,不见亦是一种仁慈。

    那日,家主唤姬灵沐到“白鹤忘机”居室进行下山历练的谈话后,她所见到檐廊下站着的少夫人,亦是这十年来二人唯一一次的相见,也彻底粉碎了姬灵沐对她仅存的幻想。

    纪棠在这个幻境所编织的梦中梦里,她真切陪伴了姬灵沐十年,寒来暑往,春去冬来。

    梦境剧烈动荡时,她知道姬灵沐就要醒了,她最后隔着虚无轻轻抱住了少女,嘴角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后缓缓消失。

    纪棠走后,她以为的姬灵沐的‘梦境’,并未消散,少女盯着她消失的方位久久怔神,直至屋外的姬家弟子高声唤她,她方才回神,随意应了一句后,手里捧着早已凉透的冷茶,轻轻啄饮,苦涩入喉。

    窗外风铃悠悠作响,屋外阳光明媚,她此时却感觉身体一阵冰凉,手指微微发颤,一不小心茶盏掉落,“啪啦”碎了一地狼藉。

    “你……还在吗?”

    ……

    “走了也好,不必呆在姬家这个囚笼里,自在来去,挺好的。”

    ……

    “等我……去寻你。”

    最后一句,姬灵沐盯着窗外的苍翠青竹,缓缓开口,声音散在微风中。

    她指尖凝了一丝灵力,挥袖轻扫屋内狼藉,茶渍湿痕瞬间蒸干,灵力裹着的碎瓷茶盏被整齐丢进书案旁的中字纸篓中。

    姬灵沐站在原地,久久未曾动作。

    她不知它是何样貌,何种性情,也不知它究竟是否是凡人,她对它一无所知,可它陪了她十年。

    对姬灵沐而言,一抹孤魂在她心中的重量深邃如海,莫敢测量。

    此次下山历练,她有三年时间,可以去寻它,即使踏遍天涯海角,终生寻它不见,她也不后悔,因为它早已长在了她的血肉里,她心中那么想的,所以便去做了。不计得失,拼尽全力。

    踏遍千山万水,五湖四海,去寻一个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了解的孤魂,这是姬灵沐此生做过最疯狂的事,也是她唯一一次任性。

    纪棠不知这世间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善意,种如是因,得如是果,正是因为她无意中触碰了姬灵沐的前尘,才有后来她们之间种种纠葛。

    望舒那一句:“她,是最为特别的。”

    其深意还远不止如此。也注定她此生无法如常人一般顺遂,安度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