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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九章 陷石窟因祸得福

    少冲只觉眼前一黑,向下猛落,跌在了一片烂泥上。伸手乱抓,发觉身边已无祝姑娘在,急叫道:“祝姑娘……”耳中传来祝姑娘的呻吟之声,伸手过去,恰好抓住了一只手臂,爬过去道:“祝姑娘,你没事么?”只听祝灵儿道:“我,我的屁股……”少冲道:“怎么了?”祝灵儿只是“哎哟”不止。少冲听她叫声并不如何苦痛,知无大碍。

    黯淡的光线从头顶的豁口射下,只照见两人身周两三丈内,不知这地窟到底有多大。

    少冲扶着祝灵儿起身,正听见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这么贸然下去,恐不大妥当,……”两人忙躲到暗处,心想:“这下死定了。”

    忽听完颜洪光道:“你们站开些,老夫要发掌了。”少冲暗叫不妙,拉着祝灵儿向更暗处摸去。就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响,豁口处乱石垮下,霎时眼前尽黑,万籁俱寂。

    祝灵儿不禁“哇哇”哭叫起来,紧紧抓着少冲,道:“瓜仔,我们出不去了,怎么办?”

    少冲起初也慌乱无措,一听祝姑娘哭声,反镇定下来,道:“祝姑娘,你别急,咱们还没死,就有希望活着出去。你的火石、火折呢?”

    祝灵儿方止了哭声,打亮火折,照见窟内乱石嶙峋,石上满是泥苔,这窟显是雨水冲蚀、天然塌陷形成。此时豁口处已被一块大石堵住,一线天光从上面射下来,离底高有十余丈。

    少冲道:“祝姑娘,你待在这儿别动,我上去推开石头,咱们就能出去了。”

    祝灵儿点点头,把火折交给少冲。

    少冲嘴上这么说,心中殊无多大把握,“长辫子”要封埋自己,决不容自己轻易就能出去,但终须试上一试。他顺着石壁不久即到豁口处,顶住那块大石试着一举,那石足有千斤之重,竟不能动其分毫。他把两脚放在着力处,这一次使出了全身力气,仍只能撼动一下,再试两次,弄得腰酸臂痛,气喘吁吁。

    祝灵儿在下边叫道:“瓜仔,你行不行啊?”

    少冲滑下石壁,到了祝灵儿身边,道:“我歇了一会儿气,定会推开的。”

    祝灵儿哭道:“你骗人,你推不开是不是?没想到我要跟这臭瓜仔死在一处……”

    少冲心中苦恼道:“女儿家遇事不想主意,就只是哭鼻子。”坐地运功调息。隔了一会儿力气渐长,又上到窟顶,鼓劲连举两次,仍是如此,自感推开大石,就算加上祝灵儿,合两人之力也无法办到。当下回到窟底,甚是沮丧。

    祝灵儿哭着道:“瓜仔,我不想死,我才十六岁,还有好多事没做过……”

    少冲道:“我何尝不是呢?师父的大仇未报、沉冤未雪,铲平帮的传帮之物也被我弄丢了,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我不甘心。”

    祝灵儿道:“我还不知道爹娘是谁,长什么模样,还在不在世上。”

    少冲听她提到生身父母,鼻子一酸,道:“我也是。”他只从何太虚口中听到有关爹娘的一鳞半爪,是真是假还不得而知,当下又道:“你也是孤儿么?”

    祝灵儿道:“我从小在华山修罗刹长大,白姐姐说我是师父从虎嘴中救下来的……白姐姐对我可好了,我好想念她,听说人死了要到另一个世界,我死了也可以见到她了……”

    少冲知她所说的“白姐姐”便是丁向南之妻白若霜,在鹤鸣山他曾见丁白二人刺杀真机子,为武当道士所俘,却不知白若霜已死。这才从祝灵儿口中得知,当日鹤鸣山祭典之后,丁向南活着回修罗刹,白若霜却再也没醒过来,并且尸体也被武当派扣在紫霄宫,说是剖解查明死因。

    祝灵儿哭得累了,竟沉沉睡去。少冲心有不甘,亮火折四面找寻出路,这窟虽大,却如一个大枯井,四面封闭。少冲终于颓然躺地,火折跟着熄灭,一阵莫名的绝望涌上心头。

    便在此时,忽有“哗哗”水流之声入耳,听去非溪非泉,仿佛瀑布。回想落入此窟前未见哪里有瀑布,此处能听到瀑布声响颇为奇怪,他一念好奇,循声找去,蓦地看见一束细长的光线自石壁处面透进来,原来石壁上竟有一道极细长的石缝,若非循声至此,不灭火折,怎么也不能发现。

    少冲大喜,叫醒祝灵儿道:“祝姑娘,快来啊,咱们有出路了。”

    祝灵儿梦中惊醒,说道:“瓜仔,咱们这是在哪儿?”一觉之后,竟忘了身处何处。

    少冲正对石缝,劲运双掌,平推而出。掌到石落,一大束光射进来,照得他睁不开眼来。

    祝灵儿喝一声采,拉着少冲的手道:“瓜仔,这是什么地方,好美啊!”当先从打穿的窟窿中钻出去。

    只见前面一道飞瀑如银河倒泻,飞流直下,落入下面山涧中,眼前白雾蒸腾,耳中空谷回响,置身其间,令人尘襟顿爽。

    祝灵儿手指瀑布,道:“瓜仔,咱们到那处玩去。”二人所立处前面不远便是悬崖,临崖有条险道通到瀑布里面。少冲见路径过于危险,怕有什么闪失,便道:“咱们找下山的路才是正事,日后有空再来玩吧。”祝灵儿嘟了嘟嘴,拉起少冲胳膊,道:“不嘛,我就要这会儿去玩。”那石道挂壁只有方寸之地,下方便是万丈悬崖,稍不留神便会一同坠下尸骨无归。

    少冲扭不过她,与她手牵手踮着脚尖一步步捱过险道,终于来到瀑布之下。瀑布如一道水帘子挂在崖上,里面竟是别有洞天。瀑布下是个四丈见方的岩穴,石桌、石凳、石床一应俱有,只是尘封已久,似乎多年前有高人逸士在此隐居过。

    祝灵儿欢天喜地的道:“想不到这里有个水帘洞,倒是个好所在,瓜仔,你说咱俩在这里住个三年两载好不好?”

    少冲道:“这儿闷得紧,只怕三天两夜祝姑娘就受不了了。”

    祝灵儿一撇嘴道:“你不信,咱俩打赌!”

    少冲道:“我可没闲工夫跟你打赌,……”言未毕,就听祝灵儿道:“咦,这石头能动……”只见祝灵儿把一个石凳转了一圈,“咔嚓”声中,岩壁上打开一道石门,门那边似乎另有天地。

    祝灵儿喜道:“啊,这儿有三个字:‘纯阳洞’,定是个好去处!”蹦跳着已到门边。

    少冲正要跟上去,忽听祝灵儿惊叫一声,定睛看时,一条碗口粗细的巨蛇从门背后窜了出来。那蛇长有丈余,通体朱红,只头顶五彩斑斓,脑袋大如拳头,作三角形,张开嘴来,信子朝着祝灵儿一伸一缩。

    祝灵儿吓得花容失色,双腿如定住了一般,张嘴欲喊,却喊不出声来。

    少冲不及多想,几步冲上前拉开祝灵儿。那蛇迅疾窜上来,绕着二人缠了数周。少冲奋力摆脱,他越是挣扎,那蛇缠得越紧,到后来连呼吸也甚困难。祝灵儿早已吓昏了过去,二人连同那蛇一起滚倒在地。

    少冲只觉全身燥热难当,体内气血贲张,快活真气到处乱窜,憋得他面红项粗,如欲炸了一般。他大吼一声,竟张口向蛇身咬去,咬住便死死不放,涸涸蛇血顺着他喉咙流入他体内,一股腥臭之气冲得他直欲昏去。此时他已神智不清,只知尽其之力咬住巨蛇,也顾不了蛇血中是否有毒。

    他一阵头昏脑热之后,忽觉那蛇缠束之力渐渐松劲,到后来轻轻一振,蛇身竟软脱落地,头尾扭曲了几下,便即不动,蛇血涂了一地。

    他劫后余生,兀自如在梦中,半晌才回过神,知蛇已死,原来自己所咬的正是那蛇的七寸,乃蛇的致命之处。他抱起祝灵儿退到一旁,一摸她鼻息,知是昏去而已,才放了心。

    便在此时,耳中忽传来几声极轻微的怪响,他本来心有余悸,闻声立即闪到石桌之后,细辨怪响发自门那边,巨蛇已足可畏,恐怕还有什么毒蛇猛兽,不禁心中砰砰而跳。忽听到有人喃喃自语的念道:“……鸿鹄相随飞,随飞适荒裔。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但尔亦知足,用子为追随……”

    少冲听那人反复叨念的便是这几句,心下大奇道:“那人莫非是个疯子?”他把祝灵儿轻放在地上,大着胆子轻手轻脚到了门边,向里窥去。

    里边是个更大的岩穴,穴顶凿有七个圆孔,作七星排列状,七道天光射下来,照见穴内光华璀璨,宝气霭霭,想是反射水晶、玛瑙之类宝石之故。

    少冲仍未看见那人所在,又向里进了几步,这才见靠壁处一方白玉床上盘坐着一个白发鹑衣的老道人。老道猿臂鸢背,容貌奇古。

    白发老道立觉生人之气,喝道:“谁?鬼鬼祟祟的,又想来谋害我么?”

    少冲被他一喝,浑身打个激灵,结巴的道:“我……我不是……”正想自己打扰老前辈清修,老前辈不知要如何惩治自己,却听那老道喜道:“你是如玉,如玉,你真的来见我了?……”探头侧耳,不能移身,似乎双目已盲,四肢尽废。

    少冲心中嘀咕道:“如玉?这个名字听来好熟……”

    又听那老道道:“如玉,你过来啊。你还没原谅我是不是?你不知道,我虽出了家,心中还是忘不了你,……”

    少冲一下子想起“如玉”是未了师太未出家前的闺名,心道:“老师太青年时必定容貌甚美,才难怪这么多人为她痴迷。啊,是了,她有个老情人在此山中闭关修炼,莫非眼前这老前辈就是那个张阿松?”

    他当下移步到白玉床前,长手一揖道:“老前辈,你认错人了,晚辈唤作少冲,不敢请问老前辈尊姓?”

    少冲一问方罢,才抬头,那老道白发突然拂了起来,劲风打在他脸上,顿时摔了个跟头。他爬起身,远远站开,摸着火辣辣的脸颊,莫名惊诧的看着老者。

    老者白发乱舞,全身栗栗发抖,说道:“你不是如玉,你是烟花娘子,你是魔教妖人,你杀了我吧,哈哈,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无足恋,死无足惧……我张松溪早已是该死之人,活到现在实在有愧于天……你怎么还不动手?快动手啊!”

    少冲见他神情狰狞,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心道:“他自称张松溪,不是张阿松,是了,‘阿松’是他的小名。”隔了一会儿待老者情绪平息,他细声的道:“晚辈斗胆,请问老前辈小名可是‘阿松’?”

    少冲才问罢,老者顿即安静下来,喃喃自语道:“阿松?阿松?”

    少冲把那封书子取出来,走上前道:“有位师太托晚辈把这封书子交给一位姓张的前辈……”话未说毕,不料张松溪长发卷至,把他压在床沿上。顿觉白玉床寒气逼体,连气也透不过来。

    老者道:“谁是阿松?这名字好生熟悉!”

    少冲心道:“这老道士双眼俱瞎,四肢残废,又疯疯癫癫的,武功之高,与白袍老怪、活吊死鬼不相上下。”口上说道:“我也不知道,是……”眼角余光见到掉到地上的书子,那信瓤已掉出来展开,上面的字句映入眼帘,他不禁脱口念道:“阿松吾兄:曾记黄鹤楼头初识,你我一见钟情,‘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流光易抛,红颜白首,痴心谁知?恐兄心中已无妹矣。昔日之事,妹不该任性刁蛮,视吾兄为路人。自吾兄入山做了道士,从此音信杳然,妹亦嫁作他人妇。所嫁非匹,终日郁郁寡欢,心中渐有悔意。奈何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覆水难收,事过不再,终于灰心世事,遁入空门。本该断绝尘缘,但心中一事耿耿,不告不快:……”

    少冲念信时,已觉老道白发上劲力渐渐松动,斜眼瞧向他,只见他面色阴郁,若有所思。

    张松溪听少冲停了下来,急道:“念下去!”

    少冲道:“是!……妹当日生气乃因见吾兄与表妹太过亲昵,暗生醋意。而吾兄之歉辞中,分明不知妹其所以然,以致未获小妹谅解。如今想来,吾兄肯出家为道,与表妹不过兄妹之情而已,事变皆因小妹多心,果由因生,报应也该由小妹一人承担。吾兄保重,勿自为念。妹傅氏如玉顿首。”

    少冲念罢向后一挣,脱开他发丝的缠缚,退后几步,见张松溪神情沉重,口中不停的道:“如玉,你好傻啊,如玉……”

    张松溪脑子里渐渐清醒,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

    两人年轻之时本是一对佳偶。张松溪是衡阳知县之子,傅如玉亦是当地士绅千金,两家门当户对,家人亦乐见其成。

    两人时常结伴出游,家人也不管束。一日遇见一靼鞑恶徒落水欲沉。张松溪救他上岸,想到国仇族恨,仍要致他死命。傅如玉力主网开一面,但张松溪还是执意杀了他。次日傅如玉突然不理张松溪,任他如何致歉亦无济于事。

    张松溪以为如玉为着昨日之事生气,觉得她不可理喻,恰巧又遇云游至此的武当道士,说他根骨奇佳,愿收他为徒,从此做了道士。而他未尝不留恋如玉。一次下山寻访,获知如玉已嫁给了一个客商,去了山东,为此消沉了好一阵子。

    一日张松溪闭关修炼,突然耳边响起如玉咏唱昔日酬和的诗句,又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心神激荡之下走火入魔,以至四肢俱废,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他当下问少冲道:“八十多年没见面了,她还好吧?”

    少冲道:“晚辈与老师太偶然相遇,老师太为救晚辈受了伤。”当下将清水庵所遇之事略述了一遍。

    张松溪摇头叹息道:“原来是一场误会,不想酿成终生遗憾,岂非天意?”

    少冲心想:“老前辈这会儿怎么不疯癫了?”正想至此,忽觉体内有股热流涌动,起初并没在意,不一会儿浑身躁热难当,气血翻腾如欲喷出。暗自心惊道:“哎哟,蛇毒发作了!”

    他不想死在老前辈练功的石室中,一边急着撕开身上衣服,一边向门外走去。但未等他走到门边,一股气血直冲脑门,眼前一花,额头撞在石壁上。

    爬起来已分不清东西南北,神智九分迷糊,尚存的一分清醒只求离老前辈远远的,以免老前辈见了厌恶。于是手足俱用,在地上一阵乱爬。

    正当他热得欲昏死过去,忽然摸到一块冰凉的石头,他本能的合身抱住。那石头实在太过冰凉,他一会儿便觉寒气侵体,几欲冻僵,但一旦离开石头,热气复炽。逼得他在石头上颠来倒去,痛苦非常。

    后来他以头顶在石上,四肢张开,只觉体内寒气上升,热气下沉,两气在丹田之处汇合,不冰不火,不冷不热,全身舒服之极。他便这么立着不动,不断的发动体内快活真气,去与到达丹田的寒气调合。不知什么时候已不再觉得冷热,脑子也清醒了许多,睁开眼忽然发现面前倒悬着一个人,不禁惊叫出声,差些摔下石去。

    那人道:“气聚丹田,不许说话!”正是白发老道张松溪。

    原来少冲自始至终都没离开过石室半步,而是迷糊间爬上了张松溪练功用的寒玉床。

    大凡练内功者最易心意不专、头脑发热而走火入魔,寒玉性冷,世间少有,以之为床,可助练功者压制邪念,入物我两忘之境,练功至龙虎交关之时寒玉床尤显重要,有的人练功若干年无法打通玄关,有了寒玉床则可一日功成,以是为内家视为练功之宝。

    本来少冲体内的正气功真气已有小成,只因他平常不善导引,所发挥的仅其十分之一而已。他一心想走得远远的,哪知误打误撞上了寒玉床。他遵从张松溪闭上双眼,将真气会聚丹田,即入物我两忘之境。他头下脚上导引体内真气,不觉间功力大进。

    张松溪伸出二指,轻放在他胸口的气海穴上,立有丝丝真气自他指头钻入他体内,顺经脉流遍全身,带着少冲的快活真气不断的汇入他丹田之内。少冲这时已全然忘了一切,仿佛飘在大江上的一叶扁舟,随波逐流,任意东西。

    不知何时张松溪收了功,少冲睁开眼,见老前辈头顶直冒氤氲紫气,额头豆大的汗珠滚落,知老前辈为自己驱毒,必费不少功力,心有歉意,下床来向他磕头道:“老前辈救命大恩,晚辈没齿难忘。”

    张松溪缓缓的道:“这床左首的壁上,刻着一套与此功法相应的拳法,你先熟记于心,日后勤加修习,以阴化阳,以柔克刚,方能除去你体内残存的赤阳戾气。”

    少冲感激涕零,称声“是”,来到左首的壁前,见壁上刻着三四十图画,皆是同一人,各具架势,连起来是一套拳法的图示。他细看之下,不禁大为奇怪:大凡拳术皆走刚猛的路子,拳出迅捷,虎虎有声,制人要害,而壁上所刻演拳之人时如扳桨,时如推磨,慢条斯理,好整以暇,丝毫不似与人过招。当下便道:“老前辈,这拳法也能与人打架么?”

    张松溪微有不悦,道:“难道学了武功,便是要与人打架?”

    少冲闻言,大感汗颜,心道:“是啊,他让我练拳疗毒,又不是叫我打架。”便又顺着壁上刻画从头看下去,心中存想如何抱拳,如何提腿,如何出步,如何转身,立引动体内真气从丹田发出,禁不住挥拳出腿。他照着一招一势比划,却是十分的别扭。

    只听张松溪道:“此拳要义,乃是‘阴阳开合,快慢相间,虚实转换,刚柔并济’。你一心想着占人机先,总想抢在别人前头,便是与此拳法之理大悖。所谓‘进一步风急浪涌,退一步海阔天空’,凡事不妨退一步想,不与人争竞,安守自然之道。”

    少冲听了大为不解,道:“什么是自然之道?倘若别人找我的岔,我也要退一步,任他欺负么?”

    张松溪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之道,顺乎自然,即一切任其自然而然。”他见少冲还是抓耳搔腮不得其解,又道:“你再往右首的石壁上看去。”

    少冲来到右边的壁前,见壁上也是刻画,共有五幅。只是有的画中是一人,有的却有多人。朝第一幅看去,见是一道士袖手安坐,岿然不动;第二幅中道士身旁围了一大群人,一看都是光头和尚,足有六七十人之多,个个挑眉竖眼,似对道士不满。

    少冲心下道:“不好,和尚以多欺少,道士要吃亏。”再往第三幅看去,只见画中一和尚跃在半空,右腿前踢,指向道士,左腿曲在胯下,隐然欲施连环脚,那道士仍纹丝未动。

    少冲不禁为道士担忧,忙向下一幅看去,见那和尚已过了道士头顶,却如断了线的纸鸢,正飘摇下坠,而那道士仍是坐着。

    最后一幅画中众和尚都向道士竖起大拇指,以示赞服。

    少冲看罢,尚未明白道士如何挫败那和尚的进攻,便回过去看第四幅画,才见那道士右手微抬,捏着剑指,另四幅画却均是袖着手,可见和尚落败必是因他这一招之故,但究竟为何这么微一抬手便破解了和尚的连环脚,却百思不得其解。

    却听张松溪道:“世人皆知先发制人,后发而制于人,却不知后发也有后发的好处。先动者破绽根底皆为我所窥,而我可从容破解。当然,看清敌人破绽之后,出招须快且制人要害,使敌再无还手之力。”

    少冲听了,不住点头道:“原来也不是任人欺负,逆来顺受,只是别人太过穷凶霸道,我不得已才还手。”他口上虽这么说,心下却未真正领会。

    他所学武家剑法第一招“望眼欲穿”便是先发制人的招术,“流星惊鸿步法”也是以“以动带动,敌动则乱,乱则为我所趁”为旨,如今要他明白后发制人之理,当真难极。

    张松溪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一犯我,我必犯人。我派武功不主攻亦不可侵犯,犯者立仆。嘿,这还只是‘以静制动,以慢击快,以短胜长’,你已如聆玄言,恐怕这‘以阴化阳,以柔克刚’你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少冲听老前辈语有轻视之意,心下不服,道:“‘以柔克刚’这句话晚辈倒是听过的,只是晚辈一直不信,譬如鸡蛋是柔,石头是刚,脖子是柔,刀子是刚,鸡蛋碰石头,脖子挨刀子莫非还有胜算么?若是有道理不用说也会明白,若是没道理说什么也不会明白。”说了这席话似觉对前辈有所不敬,又说了一句道:“请恕晚辈直言。”

    张松溪哈哈一笑,道:“疑而不受,直言无忌,孺子可教也!你过来,瞧我嘴里!”说罢张开嘴巴。

    少冲不知何故,走上前瞧了瞧,道:“前辈要晚辈瞧什么?”

    张松溪道:“我的牙齿是不是掉光了?”

    少冲道:“是。”心下想:人老脱牙事属寻常,又有什么奇怪?

    张松溪道:“何以牙先亡而舌尚存,是柔弱能胜刚强者也。以刀劈水,刀去而水不留痕,是柔弱能胜刚强者也。矛易断而鞭耐折,冰有形而水无棱,此类例子随处可见,而世人不察,堪为叹也!”

    少冲听他一番“之乎者也”,虽未全懂,却也有所领会,心道:“鸡蛋碰不过石头,脖子挨不过刀子,难道是鸡蛋脖子不够柔弱之故?”

    又听张松溪道:“明白了‘以柔克刚’,还须明白‘阴阳互化’之理。你定是见过太极图的……”

    少冲问道:“什么太极图?”

    张松溪道:“便是一个大圈,内中一黑一白两团互抱,状如两鱼首尾交游,有运转之貌,俗称‘阴阳鱼’。”

    少冲道:“啊,我知道了,道士衣背上便有。”

    张松溪点头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八六十四,遂成万物。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彼此消长,至极而反,生生不息,离而复合,合而复离,是谓天常;万物所出,肇于太极,化为阴阳。故柔毋须一味柔,刚毋须一味刚,阴阳开合,刚柔并济,方能合乎天道,顺乎自然。可要达到这等境界,却非常人所能及。”说罢摇了摇头。

    少冲知他摇头之意,乃是认为自己不能做到,这一回他不得不服,觉得老前辈之言已如此玄奥难懂,做到当然更难,便道:“晚辈笨得紧,自是做不到了。”

    张松溪道:“说难也不难,倘若你能忘掉以前学过的武功,心无外想,随意所至,便能做到了。”

    少冲心想:“‘随意所至’这句倒是与‘随心所欲掌法’的‘如意所之,率性而为’相契合,只是老前辈要我忘掉以前所学,是不是连‘随心所欲掌’也一并忘了?”他自幼好强,越是难做之事他越想做到,况且还须驱除体内余毒,心想不妨一试,便道:“便是什么也不想,这个容易之极。”

    当下闭了双目,屏弃杂念,可他越想屏弃,越是杂念纷呈,一会儿是苏姑娘与武名扬成了亲,一会儿是师父含冤屈死,一个念头压下去,另一个念头又冒上来,

    他睁开眼大叫道:“不行,不行!”才知这“什么也不想”也是如此之难,不禁有些气沮。

    张松溪道:“你到寒玉床上来试试。”

    少冲走上寒玉床,顿觉寒气侵体,立引动快活真气发自丹田。他闭上双目心空万虑,让快活真气在体内随意流转。

    只听张松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沉肩坠肘,含胸塌腰。气沉丹田,抱元守一。第一式,金刚捣碓……”

    少冲眼前立即浮现一个小人,他身微下蹲,两肘微屈,掌心朝下,到与脐齐时身微左转,左手顺缠,右手逆缠,到左掌与肩齐时又身往右转,顺逆缠丝颠倒过来,一招一势无不清晰可见,少冲不自禁跟着他演练,自“金刚捣碓”、“白鹅亮翅”到“高探马”、“双摆莲”,一招招下去,隐觉双臂、双掌、两腿间及身周都有股股暗劲犹如旋涡般绕转,时开时合,时顺时逆,时缓时疾,时隐时显。转招换势间犹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后深纳一口气,双掌垂放,睁开双目,只觉心胸开阔,真气充沛,天地间万物也如变了模样一般,跳下寒玉床,霁然色喜道:“前辈,我练成了!”

    张松溪道:“‘混元太极功’乃我晚年力作,当中亦有不少太师父、师父的心血,你已练成,算是后继有人,我也可以瞑目了。你去吧,这里所遇之事绝不要向外人提起。”

    少冲心存感激,道:“晚辈深受宏恩,不知道能为前辈做些什么。前辈若无徒子徒孙在此,晚辈就留在这里几天,为前辈煎茶扫地。”

    张松溪摇摇头道:“我死期将至,用不着了。”

    少冲闻言吃了一惊,见老前辈面色如恒,不似在说疯话,说道:“前辈,你好好的,你不是开玩笑吧……”

    张松溪道:“你杀死的那条赤蛇是我‘混元一气功’的真元,我全靠它才得以续命,不然早在十年前就因走火入魔而命丧。”

    少冲才知因自赤蛇之死,而赤蛇恰恰又是自己杀死的,心中大为自责,道:“老前辈,我不知道会是这样,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可救?”

    张松溪又是摇头,道:“你是无心之过,不必引咎自责。你若不是辛苦为我送信,也不会遭遇‘混元赤练’的袭击,若不是吸食那畜牲的血汁,也不会练成‘混元太极功’,可见这是你的机缘,也是天意。”说完这话,眼皮搭了下去。

    少冲心抱着他腿叫道:“老前辈……”便在此时,忽听祝灵儿在门外叫道:“瓜仔,你在哪里?”又有一个人的声音道:“小丫头,你在这儿作甚?这不是你来的地方,还不快走!”另一个失声叫道:“呀,师父,石门打开了!”先那人惊道:“师父!”叫声中奔进室来。

    那人第一眼看见少冲,喝道:“你是什么人?”再看张松溪双目紧闭,惊声叫道:“师父,你怎么了?”上前抱住张松溪。

    少冲立忙让到一旁,认出他是武当派的镇元道长,曾在BJ邀师父铁拐老赴会武当时见过,心想:“原来张老前辈是他师父。”见老前辈将死,心中也是难过。

    镇元子急为师父注入真气,张松溪咯了一声,双目半睁,低声道:“提防,提防……”

    跟在镇元子后面进来那个青年道士忙凑近去问道:“太师父,你说什么?提防,提防什么?”

    张松溪却连说了两个“提防”,终于咽了气,脑袋耷拉下去。镇元子向师父狂注真气,不见任何起色,乱中方寸已失,怒眼盯向少冲,道:“是你杀了我师父!”

    少冲连忙双手乱摆,道:“不是,是……”未等他说完,镇元子抽出腰间宝剑,向少冲冲走来。

    少冲有嘴说不清,何况老前辈虽非自己所杀,却也与自己相干,他心目中武当道士都不是好人,自知落入他们手中十分不妙,心念一动,转身便向石门冲去。出门时正好与祝灵儿撞个满怀,捉住她手臂道:“快走!”拉着祝灵儿飞步向山下奔去。

    镇元子心中尚一丝侥幸,希望还能救活师父,不敢多有耽搁,只得叫徒儿灵虚去追少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