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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如今我在浩方对战平台已经打到1900天梯分,也勉强算得上是刀塔圈有头有脸的一号人物了。登录账号,刚准备拉上好兄弟七七一起组队征战遗迹世界树的时候,她却说,今天想要回岛看看。

    其实冒险岛这款游戏本身已经没有什么可玩性了,回岛无非是为了怀念,洪炉点雪,我领会到了她或许是有心事想说。

    我们从海风微咸的初心之地明珠港出发,蹦蹦跳跳地一路逛到了民风淳朴的射手村,再拜访遮天蔽日的魔法密林,乘船驶向圣光普照的天空之城,在明媚暖阳下,听着歌儿聊了许久,最后在积木堆砌的玩具城下线。她说,她因为上学比较早,下半年就该读大四了,她有些迷茫;她说从前无论走到山城的哪个角落,都兀自心安,无所畏惧,夜里想睡觉时,风浪再大,都可以回家,可如今却开始瞻前顾后,山城冷漠了,步伐寂寥了,连家有时都变得陌生;她说她放暑假了,下周末想来浅州找我,一起开黑。

    做网友也大半年了,这是七七第一次向我吐露心事,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得和她说起我也曾逃离浅州的事。可转念想到从BJ回来后,一切又回归到了原样,话语一下就又顿住了。我想和她说说快乐的事,却发现没有一件事能让我真正的快乐。

    我说我周末也是要上半天课的,没法去机场接她,她说没事,她已经是个不会迷路的大学生了。

    离线下机后,我算准了时间,在南山大桥桥头等叶芸路过。不知道刚刚在网吧吃的那包辣条是不是过了保质期,在树荫下等着等着,肠胃突然传来一阵绞痛,钻心的疼痛让我放弃了等待,绿灯方一亮起,我便顶着痛飞速地朝家赶去。这一次肚子里的痛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强烈,额角不断渗出汗珠,我骑行的速度很快慢了下来,蹬车的腿隐隐有些脱力,身体越来越虚弱。千辛万苦总算回到了小区,手止不住地哆嗦,钥匙压根儿掏不出来,我干脆就把车直接停在了柴火间门口。痛觉开始撕裂神经,这般自内而外寸寸龟裂的腹痛丝毫不会让人有如厕的冲动,倒更像是中了断肠散的剧毒。

    平时可以一跃而上的楼梯,此刻却每踏一步都重逾千钧,我的神情开始涣散,仿佛正历经着一场八部众的试炼。离家越近的地方,反而越难以坚持,这一步穿过了红莲业火的烈焰焚身,第二步又似坠入冰窖,灼烧喷张的毛孔,被寒气轻易侵入,紧接着的第三步,又被毒刺荆棘横贯……终于,我失去了在修罗场中踏出下一步的气力,轰然晕倒在楼道上。待到意识慢慢从虚空深处挣脱出来,痛感已经消逝了小半。并没有过路人发现倒在泥泞阶梯边的我,看来,我也并没有昏迷多久。

    回到家,妈妈正准备向我介绍今日份的夜宵,我忙侧过苍白的脸,强忍余痛,说了句“老妈我肚子不舒服,先去个厕所”,就径直冲向了卫生间,反锁上门。

    刚进厕所,我就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回忆起晕倒时那瞬间降临的黑色世界,突然有些后怕。无知无觉的黑暗,最易令我联想到,自己无比畏惧的死亡。

    死亡光想想就很可怕,不仅未来没有了,连过去都没有了,所有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都如尘埃消散,剩一个人面对无尽的寂寥,再发不出半点声息。思考生死时,偶尔会觉得年岁增长是一种善意,这样,一般情况下长辈都会先于晚辈逝去,接着,生者在连日的痛哭后反而会对死亡不再那么恐惧,因为所爱之人就在死后归去的那个地方,就在那个自己身死后也会去往的地方。

    不管那个无人之境是天堂也好,炼狱也罢,或者根本就是一片混沌、一片虚无,是神秘的、永恒的、绝望的黑洞,但好歹我们在面对死亡时,也能怀着和已逝爱人重逢的希望,就在那无尽的永夜,我们能相信,在那不存在之地,还存在着再遇见的星光。

    这天夜里,惊慌失神的我又想给她写信,却已无法下笔。

    照魂叠梦里,只影深更重。刚刚失恋的那几个月,我还有能力给叶芸写信,然后在下课铃声响起后,第一个冲出教室,巡视一圈空无一人的车棚,把信偷偷放进她的车篮里。那些日子,我很用心,不顾一切地想要挽留她。事到如今,欲再写信,却已缺少了不得不落笔的理由,面对不敢再触碰的爱情雷区,我遗失了曾经饱含的决绝。

    想要分享喜忧,亦渴望她回首,但是,叶芸或许早已不再喜欢我。

    给喜欢的人写信时,我总是神经兮兮,有时甚至会怀疑“喜欢你”的“你”这个字,是否是左边一个单人旁右边一个“尔”的左右结构;握着笔的手总是会颤抖,任自己平时书法练得多漂亮,也发挥不了几成功力;面对喜欢的人,总是希望可以呈现最完美的自己,可此番患得患失,却往往弄巧成拙带来更多缺憾。花花世界,那些没那么容易喜欢的,反倒更容易相处。

    我和七七约在古城墙旁的浮桥见面,对于浅州这样一个小城而言,这儿大概算得上是最有辨识度的地方了。我特意选了这样一个离市中心较远的地标,也得归因于自己天生的防备心。哪怕是像她一样契合相知的网友,我也不愿让其靠近我日常学习生活的领域。

    行至城垣,我才发现自己没有留过她的任何联系方式,但对于两人是否能顺利会面,我总有种莫名的信心。

    事实证明,在人群中找到她,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初见她时,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双远山般的灵眸。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我,极少碰见会化妆的女生,唯见她两弯柳叶眉细坠,一俏美人鼻高挺,樱桃色的唇间似乎嚼着糖果,一副披星戴月的纤瘦模样,半倚在涌金门涤洗千年的青灰石砖旁。

    其实若论颜值,淡妆的她还要略逊于素面朝天的叶芸,但论起气质,她却要远远胜于惊鸿世人。

    虽然已经在网上认识大半年了,但游戏终究只是游戏,见到真人,我仍是难免会紧张拘束,试探道:“随心七七?”

    “张无忌?哇,你的声音比YY里要好听呢。”她扬起尖尖的下巴,眼睛闪烁着,捋了捋长长的头发,伸手递上一板阿尔卑斯,“要吗?”

    我蹑手蹑脚地拿了一颗糖丢进嘴里,完全想不出接下来该说什么。“我叫翟宣淇,你呢?”

    “刘轻林,轻重的轻,森林的林。”我拿出手机,在备忘录上打出“翟宣淇”三个字,“你名字是这样写吗?”

    “聪明!”她笑笑道,“你的名字这么好听,是我肯定不会想着要改的。”

    “我后来不也没改了嘛。”没想到她还记着我改名这茬。

    “你应该也没我号码吧,万一我找不到你可怎么办。”

    “这还不简单,去网吧上号发消息你呗。”

    “有道理……”

    我带她走上浮桥,这一座桥地处城市边缘,不同于市中那座浮桥,这儿人烟稀少,却有更浓的乡土气。

    “你什么时候回重庆啊?”

    “明天上午。”

    我还正琢磨着,明天该带她去哪里玩,听到她并不打算逗留,我也松了口气,调侃道:“你是富二代吗,两趟飞机真就只为了来开黑打几盘游戏?”

    “我这不是还和你一起,在这座木船搭建的古桥上吹了风吗?”她像是看傻瓜一样地白了我一眼,反问道,“你觉得我是富二代啊,你怎么定义富二代这个概念的?”

    我没想到自己一句调侃也会引来刨根问底,只得认真推演了一下量级,答道:“家产过亿就算富二代了吧。”

    “哦?”她有些不以为然,“总之我肯定算不上富二代啦,很多人会误解我,是因为我常常都习惯用比较潇洒的方式过活罢了。”

    她顿了顿,又说道:“你就权当我家,是个有点小钱的纳税大户吧。”余光瞥见前方桥段,又有大腹便便的中年大叔刚从江里游完泳上岸,毫无廉耻地就地换起了内裤,我赶忙上前两步挡住宣淇的视线,并指引她看向了江岸的另一侧,主动挑起了话题:“你大学读的什么专业呀?”

    “心理学,”她视线从江面转到了我身上,“你成绩怎么样啊?要不要考我们大学?”

    “我成绩不怎么样。”

    “你不是尖子班吗,考我们大学应该问题不大。”

    “你们大学是985吧?”

    “是呀,但,是很容易考的985。”

    “心理学,那你岂不是很能觉察身边人的想法啊?”“不能的,百无一用是书生。”一阵江风拂过,我们同时沉默了下去。她好像很惬意于这样的安静,身为东道主的我却多少有些手足无措,又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果然在网上聊天和在现实中聊天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啊。

    梅雨季节,江水被泥土洗涤,江面上微浪层叠,连起沙黄色的波纹。

    正尴尬着,她忽然从包包里拈出一只深蓝小管,靠在嘴边轻吸了两口,吐出纱织般的白雾。我出于好奇凑近看了一眼,她敏感地察觉到我的动作,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了下来,解释道:“普通的电子烟啦。”“对不起啊,我一下子忘记你说过你讨厌烟味了。”

    “你不喜欢的话我就不抽了。”我的确是第一次见着电子烟,无所谓地摇了摇头:“我就单纯好奇了一小下,没事的。”

    “嗯,我其实也很少抽的,就偶尔那么一小口。”她还是乖巧地把电子烟收了起来,扶着跟前的木船船头坐下,双脚悬于江浪之上。

    午后的天色略显阴郁,灰灰的云层下,对岸村县的旧屋,高高低低地攀附江边,在濛濛水汽里若隐若现。渔夫用不知道哪个山坳的乡言哼起曲儿,拉动引擎牵着小船朝地平线缓缓滑去,一对蜻蜓从浪花上悬停点过,风把衣角连在一起,吹动了些许心跳。进网吧时,宣淇大大方方地出示了身份证,而我也装模作样地拿出了临时身份证。老板用奇怪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大概是不适应平日里狗一样的我身旁突然冒出一位沉鱼落雁的女孩吧。

    远古遗迹守卫战,我开雾gank时因为控制技能接重,丝血没能击杀敌方关键英雄,被暴脾气路人队友一顿无脑乱喷,宣淇看不下去,只三言两语的反击就帮我顶了回去。

    之前我打刀塔和队友起了争执,只会企图以理服人,往往身处劣势,每一次,她都会助我一臂之力。七七破口大骂时打字的手速,真的挺快的。所以在我还未见过她,尚不知道七七是个冰清玉洁的女孩时,也曾疑惑过她身为一位学识渊博的名校大学生,为何骂起人来如此流利。

    “我这不是在帮助怂不拉几的你吗?”从前问时,她也有不假思索地答过,“而且,做事只要保有德善,就无须考虑对错呀。”

    今天见到了宣淇本淇,我一时间俨然快因为她的美丽而忘记了,她也是游戏里那个伶牙俐齿、出口成章、处处护着我的黄金喷子七七。

    “晚上吃啥?”

    “辣。”

    “那就去城中吧,正好临江那儿有夜市一条街。”“都成!开了开了,准备!输一把吃饭了。”

    不知为何,哪怕我知道她有抽烟、骂脏话这类沾染淤泥的行径,眼中却还是时常都能发现她落落出尘的美。

    浅州有一家远近闻名的餐厅,虽以土里土气的“老肥大排档”为名,装修却颇为典雅大气,而且只此一家店,就可以吃遍整个浅州的特色美食。

    浅州菜系也是无辣不欢的,应该会合翟宣淇的口味。

    这家大排档虽然室内装修颇为精致,可路边的座位却永远比室内更热闹,毕竟江景才是真谛。落座于这家大排档的路边摊位,浅江西至南山大桥,东至世纪大桥,数千米江风,都能成为与桌上美食相宜的佐料。由于我和宣淇是三四点才跑来吃午饭的,又逢阴沉的梅雨季,所以路边座位基本都空空荡荡,任君挑选。

    路边野餐的时候,一位拄拐散步的老爷爷经过,口袋里兜着一个小型收音机,FM正播着韩雪的《飘雪》,优美的歌声随着老爷爷的步伐慢慢远去。

    收音机电波消逝的瞬间,宣淇恰到好处地轻吟,接上了断开的旋律。

    原来寻找的是我自己难了的牵挂

    这泓伊豆的温泉是天给的惩罚

    如果知道结局我们还会相爱吗

    我猜不到你的回答……她在小城六月的白噪里清唱着《飘雪》,一直唱到了尾声。

    原来她有一副天籁般的嗓子。

    如果说竹清唱起歌来算得上人海中的佼佼者,足以制霸KTV,那宣淇就像是天生的舞台之王,拥有足以纵横《我是歌手》的水平。“歌词你竟然背得这么清楚。”我夸人的角度过于刁钻,不知为何就跳过她的歌喉,表扬起了她的记忆力。

    “临近高考的日子,我常听这首歌。”她似乎陷入了回忆,短暂地失了会神,“你刚不也在只张嘴不发声地默默跟唱嘛,看得出来你应该也蛮喜欢唱歌的。”

    我叹了口气:“我嗓音很难听的,从没在别人面前唱过,甚至都不太敢唱给自己听。”“你既然从小学乐器,调应该是会准的,难道是气息很差?你的嗓音听起来其实蛮适合唱歌的,鼻腔共鸣也很不错啊……”她突然开始认真地给我分析问题,出谋划策,“唱歌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啊,你若一直不敢唱,其实可以把第一次发声的机会留给你喜欢的人,这样哪怕唱得不好场面尴尬,也终会沉淀成美好的回忆的。”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听出我鼻腔共鸣云云的,只能不懂装懂地点了点头。

    脑海里回荡着刚才的歌声,我又突然惆怅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很多情歌,都会觉得在说我自己。”

    我也曾在网上向七七倾诉过自己的情感状态,但都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从来没有具体地谈起过,不知为何,却在这个节骨眼鬼使神差地提了出来。

    “我能知道她的名字吗?”

    我犹豫了一会,还是吐露道:“叶芸。”宣淇好像没料到我这么坦然,瞳孔似是灰暗了一息,短暂的静默后,复又背书一般地娓娓道来:“歌词的写法有点类似于算命先生的说辞,人本身就有易受暗示的特点,常常认为一种笼统的、一般性的描述会十分准确地揭示自己的特点,所以你听到歌词里那些含糊不清的、广泛又普通的形容词来描述一段情一个人的时候,你就很容易会感同身受,认为歌里唱的就是你自己。”

    “这在心理学里叫巴纳姆效应,又称星相效应。”

    我啧啧称奇道:“厉害啊,看来你是你们专业数一数二的优等生!”

    她笑道:“从后往前数的话,我是的。”

    “心理学毕业后都做些什么啊?是去做医生或者老师吗?”听到这个问题,她似乎一时陷入了混沌,囿于无序苍穹,又渐渐燃起星火,她突然很认真地看着我,回答道:“说实话,我想做歌手、演员,亦或是其他什么角色也好,总之我很想站在聚光灯下。青春嘛,站在聚光灯下,正合适。”

    哪怕她天资着实出众,我还是不得其解,总觉得这是一条污秽荆棘的不归路,劝道:“可娱乐圈这么多乱象,岂不是很危险?”

    从小到大我都觉得,只有像母亲那样的医护人员,和像父亲那样的军人,以及类似科学家等职业才是真正有意义、真正对社会有贡献的。其他多数职业,只是人类文明的吸血蛀虫而已。若是有一天国家对立、自然失衡、病毒扩散、外星入侵,真到了灾难降临、生死存亡的关头,平日被高高捧起的文娱工作者和流量明星们,能为人类改革和进化做什么呢?

    不过只是花拳绣腿的废物戏子罢了。

    文艺圈还好,但以中国娱乐圈如今混乱的秩序,争到头破血流又能得到什么呢?在这个话题热度大于实力,流量至上粗制滥造的年代,付炬的青春不会白白浪费吗?

    “我可不是那种会白送给别人欺负的人,”她自信地看向我,又说,“其实我也想过,去做个网红主播是不是好一点,但屏幕终究还是太小了,我想要一个大一点的舞台。”

    我正想开口再反驳反驳她,可她却正视着我的眼睛,又接着说道:“若是能创造一个感动千万人的瞬间,也总比这一生只和身边寥寥百人来往,最后只留下一笔钱和些许零星记忆要好吧。”

    “我觉得我配站在最高最亮的舞台,汇集所有的焦点,被世界燃烧殆尽,然后回归理想国,留下最美最绚烂的传说。”“我希望我的名字,可以在这个世界活得久一些。”

    这一刻的宣淇,仿佛入了魔,又恍如一位遗世独立的天女。在萤火飘摇中,我永远铭记了她眼中的大千世界。

    我想,若我也生了一颗想要发光的心会怎样呢?但我的内心只能轻易捕捉暗涌,却总是捕捉不到光,心中无光,又如何发光呢?

    看着哑口无言的我,宣淇似乎发觉了自己的失常,眼神闪烁起来,扭捏地问道:“你会支持我走这条路吗?”

    我有些哭笑不得,“我可没有支持你成名的本事,但我不会否认你的梦想的,我相信你一定是很好很好的。”“谢谢你啦,”她释怀地笑了笑,“可我是个很懒散的人啊,指不定哪天就半途而废了,但凡我是个努力的人,也不会整天宅在寝室里打游戏了。”

    宣淇忽而破天荒地说起了她漂泊的爱情。她好像是那种话匣子一开,就像水龙头一样关不上的人。她的爱情,似乎也很不顺。

    我只是默默地听着,偶尔看向她秋水似的眼眸,没有打断,也不加讨论。

    “能和我说说她吗?叶芸。”她与我对视,微笑着说道。

    轮到我了吗,我于是匆匆地说起自己的故事,但大多都还是遮遮掩掩,只三言两语地带过,我不愿回忆悲伤前的快乐,快乐后的悲伤。想为我解忧的宣淇,看上去有些失望。

    这些年,岸上的人曾多次向我伸手,而海里的我始终不予回应。

    被困荒野的沦落人迟迟无法离开,他无法专心埋刻路标,不回头地向前。他总会流连于荒野的某处风景,甚至赋予自己未完成的使命。后来他发现风景是假的,使命是错的,又安慰自己无妨,无非是摔至另一个荒野罢了。

    吃完正餐,我和宣淇打车转场至浅州最有名的小吃街——钓鱼台。

    喝着廉价小酒,一场奇异而闲适的闲谈随着食物的果腹渐入尾声,一起在路边摊吃了那么多小食,我竟都未觉得坏肚子,或许身体健康状况真与心情好坏有极大的关联吧。

    喜闻乐见的消食环节,日暮西沉,夏风微凉,两个人在老城区踱步,虽同为白衣黑裤的最简穿搭,但气质上优劣分明,走在一起实在算不上相配。路上经过一家魅红招牌的成人用品店,每次路过这种店面时,我的目光都会刻意避让开来。让我惊奇的是,店门口竟然站着一对看上去只七八岁的男女,在打羽毛球,偶尔进店捡球后又溜出来,却面色如常,丝毫不觉得羞赧。

    宣淇看见了我闪躲的眼神,以及眼中大大的疑惑,噗嗤一笑说道:“你在想啥啊,小孩子哪懂大人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记得我小学在露天广场跳舞,表演的中场要换衣服,都是几个男生背对着我围成一圈,把我无死角地护住,让我换演出服的,从来就没有一个人会生偷看的邪念。”

    我似有所感,又叹道:“世界好残酷啊,人一长大就变了。”她目光也有所涣散,看着头顶树叶间隙中的天空,说道:“你呀,少看一句心灵鸡汤,世界也许就会少一分残酷。”

    “我独自站在阳台上抽烟,我抽了一半,风抽了一半,可能风也有烦恼吧,我没和它计较,后来我越想越生气,凭什么风抽我的烟?于是我抽了风。”

    “这是啥?”

    “笑话啊,不好笑吗?”

    “……”

    宣淇看我似乎又沉思了起来,便开口问道:“当你觉得在做梦时,怎样分辨自己其实身处现实呢?”

    “咬手指吧。”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嗯?不是用捏的吗?原来你是用咬的哈哈,”她说,“所以残酷没什么大不了的,痛本来就是现实的专有属性嘛。”

    她说她喜欢听五月天的歌,向往晚风的拥抱,向往固执的善良,向往星空之中遥不可及的梦,向往真正的快乐。

    我听说过五月天的名字,但并不知道五月天是谁。

    灰白云朵淅淅沥沥,微风微雨,正是我最喜爱的天气。翟宣淇的笑意衬着阴沉天色,也似乎更浓了几分,聊起高考趣事和大学生活,仿佛有说不尽的话题。

    她呱呱讲了许多,而我鲜有回应。

    穿林打叶之声渐起,雨慢慢下大了,我和宣淇的头发皆有些打湿,但都不约而同地没去在意。走到江边一条小巷的时候,她突然停下了脚步,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说道:“我到了。”我穿过飞燕停靠的枝丫,看到了小巷转角处,那座浅州最高级的临江酒店,忍不住惊叹了一声。

    她打趣道:“我不是你口中的富二代吗?住个稍微干净点的酒店怎么了?”

    临别时,我才突然埋怨起了这场雨,若不是它,也许我们还能再多聊一会儿:“好,我也差不多该回家了。”

    宣淇一步步走进小巷,我忽然想起自己还没问她要联系方式呢,哪怕QQ也好,总不能一直只靠游戏角色联络吧。

    没想到竟是她先回了头,喊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呢!”

    我正想报号码给她,却发现她一下子蹲在了地上,湿漉漉的长发遮住了她的面容,我看不见她的表情。我能感觉到她有些难过,却不解她为何会难过。“算了,我又不想知道了。”

    她缓缓站了起来,理了理沾在脸颊上的几缕头发,粲然一笑道:“你陪我一起回去吧!”

    我大概是幻听了,脑海五雷轰顶,无数念头翻涌,看着翟宣淇,我心乱如麻。

    “哈哈,我开玩笑的。”我以为按剧本她马上该说这句话,但没有。

    她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陪我回酒店吧,刘轻林。”

    进了这条巷道,过了这个转角,前往酒店的路就无法逆行了。其实我和叶芸已经不可能了吧,两年前她说完分手后,再未回过我任何消息;她有喜欢的男孩了,那个男孩要比我优秀;生日贺卡也只是一场误会,我这些年如此穷追不舍,她没有很厌恶我,就已经是幸运了吧。不,这些只是我的借口吗?如果我和她还剩下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如果她还在等我,那过了这个转角,未来我要如何再面对她呢?

    但是我成绩差了,身体坏了,心性也腐烂了。我是否还拥有,被她喜欢的资格呢?没有了吧,我没有再被叶芸喜欢的资格了。

    对翟宣淇而言,我是谁呢?对我而言,翟宣淇又是谁呢?

    屋里没有开灯,黄昏的光透过两人高的落地窗照进房间,宣淇和我先后淋了浴,穿着浴袍,隔着半个身位并肩坐在床边,望着落地窗外,色彩被逐渐抽离的另一个世界。

    摘掉眼镜,世界反而不再是一座孤城。

    阻隔情欲的拉链都无需怂恿,早早便已丢在床边。

    洗完澡穿浴袍的时候我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现在坐在这里,更是一动不敢动,亦不敢转头去看翟宣淇的侧脸,空气安静得可怕,耳边只剩微醺的空调鼓风声。

    “唉,”她幽幽叹了口气,“我本以为自己已是个足够洒脱的人,没想到还是没来由地紧张啊。”

    我想调侃一句“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比你更紧张”,但嘴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

    “你知道该怎么做吗?”她转头看向了我。

    我不敢看她,我想说“我不知道”,但平地而起的毫不争气的男人自尊让我胡言乱语了一通:“没吃过猪肉,经常看猪走。”她忍俊不禁地一笑,似乎被我惹乐了,紧绷的神情慢慢放松了下来,转而训斥道:“少看点乱七八糟的片子。”

    “好!”我无脑地应承道,额头已经被超足马力的空调吹出了冷汗。

    她起身绕着大大的房间走了一圈,拿起一个小方形包装,戏谑道:“挺好的,这家备的套套是我要的款。”

    宣淇坐回我身边,看着脸涨得通红的笨手笨脚的我,仿佛一下子放下了所有的负担与防备,打开了心墙:“其实我有患过抑郁症,从高中的时候开始吧。很多人都觉得我长得好学习好家境也好,一切都那么如意,所有人都捧着我任我自由自在的,根本不该存在得抑郁的借口。但我总觉得你是能理解我的吧,哪怕你只是隔着屏幕的网友,也许正因为你是一个无法打扰我现实生活的网友,我才会在口无遮拦之时偶尔吐露真心吧,那些时候,你总能很快领会我的心意。”

    “不过你安慰人的本事是真的奇烂无比啊。”

    “我总觉得,你和我在许多地方是很相像的。其实现在的你,一言一行都很像当年被抑郁折磨的我,但你很温柔,所以你的世界不会轻易崩塌,也鲜有人能看到你的伤痕。”

    她的语速极缓,时间流逝,我也慢慢适应了这种亲密的距离,开始能够正常交流了:“就是说,我其实也得了抑郁症?”

    回想我生活中的条条框框,和百度百科中的抑郁症状都不谋而合,哪怕是真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生活已不可能更糟了。

    她摇了摇头,道:“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而且我的抑郁不重啦,吃过一段时间药已经基本康复了,只是最近情绪又会莫名波动,偶尔胡思乱想,心里闷得难受。所以就来找你开黑打游戏解闷啦!”

    也许抑郁患者之所以离群,是因为他们关心的东西是其他人都不会关心的,所以他们看到了不一样的、不被人理解的世界,或者说他们其实看见了平行宇宙,那个世界的光影和终点,要和现世的曲曲折折不同罢了。

    宣淇忽然向我凑了过来,依靠在我身边,一脸好奇地开玩笑道:“你不会真有抑郁症吧?对世界这么冷漠。感觉你我就隔着浴巾,你却一点都不心动的样子。”

    其实我已经按捺不住了,只是在努力压制小腹的燥热而已。但房间都进了澡都洗了,也不知道这么压制自己到底是为了啥。或许就这样一直聊到夜深,等到了我不得不离去归家的时候,这场暧昧的戏剧就能圆满结束了。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又开启了个莫须有的话题:“你是因为喝醉了才带我来酒店的吗?”

    话出了口,我才察觉到自己言语之间的冒犯与不尊。

    可宣淇却没有生气,反问道:“难道你是喝醉了才选择跟来的吗?”

    我们赤脚踩在凉凉的实木地板上,窗外的太阳已经藏住了半边脸,短暂的安静过后,宣淇微微笑了笑,说道:“我来找你,是因为我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我想见你,也是希望你能帮我做选择,如今,我已经有答案了。”

    “我喜欢在做决定的瞬间,把命运的硬币偷偷地交给我喜欢的人。我从小到大做的每一个选择,都和我在选择的当下喜欢的人有关,所以我做过的所有选择,都不曾后悔过。”

    我有些懵,今天聊了太多,不知自己哪句话帮助了她,又替她做了何种选择。

    她喜欢我吗?不会的。喜欢这个只是陪她打过一年游戏,只见了一面的无精打采的我吗?从头到尾,我又有哪一点配得上她的喜欢呢?

    “你喜欢的人,是叫叶芸吧。”

    听到叶芸的名字,我眼中闪过了不易察觉的忧伤和挣扎,宣淇看到我如此神情,眸中也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怨与失望,而我,不曾看见。

    她复又叹了口气,感慨道:“你和我真的挺像的,没有彻底放下旧爱放弃追寻,心门就永远不会再打开。你终究只是个高中生啊,眼中根本藏不住事。”“这样是很容易缺爱的。其实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她未必就是你的太阳,何必因她而放弃为你闪耀的星星呢?”

    被人剖视内心,我登时无言以对,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立刻逃离这里,但很快又被宣淇接下来的话所感染,也开始能够重新望向她的双眼。

    她说:“现在这样和你一起坐在床上,是与我的初心背离的。大概是见面了,一点点了解你之后,我的目的反而变得更纯粹了,只想和你快快乐乐地过好今天,所以脑子也就简简单单地烧坏了吧。”

    宣淇的眼睛似是忽然洗净了铅华,微笑地望着我,说道:“今夜之后,我们就相忘于江湖吧,倘若真有缘的话,人生海海,我们会在花路再遇的。

    所以,和我说说话吧,你听了那么多我的故事,我也想听听你的故事,肆无忌惮的,不计后果的。”

    “潇潇洒洒,就当梦一场。”

    想到我和她在虚拟的二维世界里打闹相伴了一年,今日或要肌肤相亲,明日又或要千里相离,也许一生都无法再见。面对这样微妙的距离和缘分,我忽然个中滋味百感交集,久塞的心墙终是开了一扇窗,很多封藏心底的话都得以一点一点娓娓道来。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不,《浣溪沙》,不是这么解的。

    可以了,算了,无所谓了。

    翟宣淇和我仿佛坐在校园无垠的草坪上,心无杂念一唱一和地交换着过往,掌心自然而然地合在了一起。天色渐晚,阳光也彻底熄了下去,江岸的道道霓虹透过雨幕,为房间借来点点微光。

    “坠兔收光?”我脱口而出,秀起了文字功底。

    “不是哦,坠兔收光是说月亮落下,可不是太阳落下。怎么,你想陪我一直到坠兔收光吗?”

    “那我爸妈应该要报警了。”

    宣淇清了清嗓子,我还满以为她要唱起歌来,没想到她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要大发慈悲地问你一个问题!”

    我扬了扬下颚,表示聪明的人无所畏惧:“你问。”

    她的气息忽然变了,半似清泉半似烛火,缓缓地问道:“一千次美好遇见,会成全一千种不同的喜欢。但喜欢大体可以分为两种,朋友式的喜欢和恋人式的喜欢,你觉得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我思虑半晌,认真答道:“我觉得和一个人相处时舒服、合拍、会没来由地欢喜,就能算得上是喜欢吧。但具体的喜欢,还是因人而异的。”

    “你说得很对!”似乎我蒙中了她心中的答案,但她又说道,“但你的审题能力,完完全全不及格啊!”

    “啊?原谅鱼的七秒记忆。”

    “哦?这下又给您学到新知识了,鱼的记忆可远远不止七秒,”她灵动的双眼须臾变得安静了,解道,“恋人间的喜欢,要比朋友间的喜欢多出几种东西。”

    “几种什么?”她忽然脱下了浴衣,赤身裸体地坐在了我的大腿上,玉足缠着我的腰,双手搂住我的肩膀,慢慢地靠近我的脸,直到呼吸相闻。她的媚眼如雪,睫毛似缀青鸢,深瞳倒映星霞,绛唇贴着我的耳畔,声息吹弹可破地轻言:“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