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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丽江忽然下起了大雨,古镇水车旁的许愿林中,千百只风铃被雨水打新。

    时间已经过了零点,一辆出租车缓缓停在古镇门口,从车上跳下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他不曾带伞,只抬头匆匆辨了眼方向,便径直朝古镇跑去,不出几秒就淋成了落汤鸡。

    雨势渐盛,但他的步伐却越发轻灵,一路大大小小的水洼都轻描淡写地避过,仿佛从小就生在雨中,仿佛风雨能给他自由。

    身后对街一家不知名的店里放着弦子的《醉清风》:“月色正朦胧,与清风把酒相送,太多的诗颂,醉生梦死也空……”浅唱和着雨声,依依歌着南国之美。

    古镇里面的游客都散尽了,青石板下灯影稀疏,店铺已关了大半。

    男孩循着记忆一路小跑,穿过几条阴暗街巷,终于找到了白日里和叶芸一同逛过的这家小杂货铺。他轻拭去挂在眼帘的雨水,瞳孔中印出不远处的淡淡灯火,心下雀跃了起来。

    杂货铺的老板娘看上去只三十出头,清爽短袖织着丽江特有的丝披花纹。她一边清点着货物,一边抬头看了眼这个深夜到访的男孩。男孩从头到脚都湿透了,脸上沾着雨滴,五官并不精致,倒也算是落落清秀。

    “您好!我想要这只淡绿色的风铃,还有这个……还有那个。”男孩刚一到店前,气还没喘匀,就隔空连点了三件购物目标。

    “小弟弟你别着急,先进店里来避避雨。”老板娘看着憨态可掬的男孩,抬手热情地招呼道。

    “啊!”男孩这才意识到自己还身在雨中,直念自己莫不是跑糊涂了,他轻巧地两个跃步进到屋内,假装无事发生地四下闲逛了起来,嘴里嘟囔道:“还好赶上了,我一直都以为丽江古城是不打烊的呢。”

    “之前是不打烊,这半年管得严了。”老板娘道,“其他两个配饰都可以当作这风铃的彩挂,要我帮你组好吗?”

    “要的,谢谢。”

    杂货铺陈列的商品都是原木手工所制,虽说店面不大,但一眼望去,倒是琳琅满目。本来不过都是些在全国各地皆可买到的小物什,但也许是因为它们坐落在这古城,又染上了经年的溪风,便莫名变得与众不同了。

    老板娘不紧不慢地组装着风铃,似想起了什么,问道:“我好像记得你这身衣服,你是不是白天来过的那个初中生?”

    男孩正在发着呆,还没来得及应答,老板娘又补了句:“陪你小女朋友一起来的那个。”

    男孩顿时小脸一红,条件反射地“嗯”了一声。

    老板娘哑然失笑,复又问:“白天怎么不买啊?非要算准了下雨,踩着关门的点来。”

    男孩愣了愣,答道:“可能白天她觉得,风铃什么的虽然喜欢,却也算不上必须买的东西吧。”老板娘摇了摇风铃,止住了继续打趣这个中学生的念头,“风铃十元,其他两个彩饰六元,就一共收你二十吧。”

    “好。”男孩掏出了两张“蓝黑上三峡”付钱。

    老板娘把纸袋妥帖地交到了男孩手上,又顺手递给男孩一把旧伞:“这把伞你拿去吧,便宜货就不收你钱了。”

    “不用了阿姨,我住很近,很快就到的。谢谢您啦!”男孩连忙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没等老板娘回话,就转身窜进了风雨中。

    返程的光比来时更暗了,雨势愈加一发不可收拾,睁眼认路都成了困难。水滴狂暴地拍打着古镇的砖瓦与枝叶,声息交响传到男孩耳中,须臾间却化成了小城精灵们围着篝火的浅唱。男孩把礼物抱在胸前,半躬着身子时时护着,走走停停,再顾不得躲避满街水洼。

    他心口温暖,仿佛又听到了那曲《醉清风》。

    自水车旁蹚过,轻林朝许愿林望了一眼。黑夜中隐约能看见,密密麻麻的石牌安静地拥在一起,虽经历相似的风雨,却写着不同的展望。

    轻林想起早些时候和叶芸在林里遮阳,他看着满天的祈愿,对叶芸说:“以后有一天我一定会带着你再来丽江古城的。”

    说话时,叶芸正闭眼嗅着风,夏风中混着阳光与溪水的味道,她嘴角微微扬起,也不知是否听见。

    跌跌撞撞终于出了古城大门,轻林回头看了看已经彻底暗下去的亭台楼榭,反身钻进了马路对面的麦当劳。脱离雨界,怀中的礼物袋还是不可避免地湿了小半。

    他到服务台拿了些餐巾纸擦了擦脸,点了一对香辣鸡翅和一包中薯,当然了,还有一杯快乐可乐。

    随意选在门侧的位置坐下,轻林近乎龟速地用完了餐,抬头望望天空,这场雨依旧肆无忌惮,一时半会并没有停下的打算。左手的CASIO手表已经指向凌晨二时八分,他想着如果再不回酒店休息的话,明天怕是要晕倒在玉龙雪山了。

    考虑到风铃什么的不像是会被雨水淋坏的物种,几分钟后,他瞅准时机,箭步冲到路旁拦下了一辆无客出租。

    大约两点半,轻林回到了酒店。

    他拿出房卡轻轻刷开门禁,借着走廊上的灯,低头看了两眼躺在门缝中的小卡片。

    关上门,房间里,曹飞宇已经睡熟了,他打呼噜的分贝不高也不低,身体以某个扭曲又开放的姿势攀着被子。

    轻林放好礼物,饶有兴致地观赏了一小会曹飞宇的睡姿后,蹑手蹑脚地走进浴室换洗。但不知是花洒太响还是隔音太差,走出浴室时老曹已经不知何时被吵醒了魂。

    “你睡半夜爬起来洗澡是什么癖好?”曹飞宇满脸问号。

    轻林看曹飞宇醒了,索性开了灯,一边吹着头发道:“我刚出了趟门,外头雨贼大。”

    “啊?你大半夜的出去闹海?”

    “回丽江古城买东西。”“给叶芸的?”

    “哟,这你都知道?”

    “那当然,猜都不用猜……”

    “保密。”

    “成。”

    轻林一头短寸,没吹两下就干了,正准备熄灯睡觉,隔床曹飞宇又挑起话头:“你和妙蛙到底是什么时候好的?”

    妙蛙是叶芸的外号,不知其所始,习惯成自然。

    轻林想了想,道:“应该是初一跳民族舞的时候开始的吧。”

    曹飞宇问:“爱我中华?”

    轻林道:“对头。”曹飞宇竖起大拇指,赞道:“强啊,那可是叶大班花。”

    轻林疑惑道:“啊?班花投票的时候,你不是义无反顾投了陆雨吗?”

    “哦?还有这回事?”曹飞宇施展话题转移技,“多亏这次毕业旅行,不然我铁定还被你俩蒙在鼓里。”

    轻林道:“她爸妈好像不太支持,再说,总不能大张旗鼓通告全班吧。”

    曹飞宇道:“我去,你这样一提,我又想起了小胖那个二百五,把班上的八卦一股脑往日记本上写。写写就算了,还偏要放抽屉里一边偷看一边偷笑,结果被钟老师‘截胡’了!”

    轻林扑哧笑了出来:“当时钟老师可是好一番整顿……”少年之间总是无需去刻意终结对话,你一言,我一语,迷迷糊糊睡去,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雨也停在夜里。

    是日,轻林一行五人离开丽江主城,乘着大巴向玉龙雪山颠簸而去。

    云南之行,至此已过大半。

    早在五月底的某个晚自习后,以陆雨为首的四人就在自行车棚偶然聊起了毕业旅行,打算在中考前策定行程,等考试一结束,便收拾好行囊出发。

    怎奈叶芸和陆雨一直以中考为重,出力不出心。轻林和曹飞宇倒当中考是场无所谓的过家家,有在费心规划,但他俩说到底只是女孩们掌中的傀儡,全无资格去举定音的小锤。

    所以所有的计划与准备,其实都是在中考之后才一气呵成的。六月底,由陆雨爸爸带队,四位初中毕业生,先是在轰隆隆的绿皮火车上彻夜斗地主斗到羊城,而后未作停留,直接从白云机场飞向彩云之南。

    一路晕机的晕机,晕车的晕车,不晕的就给晕了的喂一口话梅,借上一条可靠的大腿,或递上一个密实的塑料袋。

    轻林还在乐呵呵地回味着那晚火车斗地主,回味叶芸第一次打牌,四张四拆两对使的可爱憨样时,大巴已经缓缓停靠在了雪山山脚。

    “尊敬的旅客大家好,我们很抱歉地通知您,由于气象台刚刚发布的暴雨红色预警,玉龙雪山主峰将实行限流,建议带老人和小孩的旅客前往侧峰观景,并随身备好氧气瓶……”刚下大巴,就不断传来令人扫兴的广播声。众人排队至售票处,在与工作人员简单沟通过后,陆爸出于安全考虑,购买了五张前往侧峰的门票。

    轻林从小就向往圣洁的雪山,眼看要错过和叶芸一起登圣山的机会,立时就急了,不甘地控诉道:“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吧叔叔,哪怕天气糟糕点,我们几个也没问题的!”

    “大家出门在外还是得小心一点,毕竟那么高的海拔呢。”陆爸瞧出了小伙子的叛逆,慈声回道。

    别看轻林平时性子总是淡淡的,内心却傲气得很。事已至此他还不死心,又接着怂恿起身旁的叶芸:“我们俩自己去玉龙雪山吧,我帮你买票!”

    “你干嘛呢!”叶芸觉得不可理喻,白了轻林一眼,“叔叔一路上辛辛苦苦为我们安排这安排那的,你就别倔了。”

    陆爸他们此时正挑着氧气瓶,并没有留意到这边的对话。

    “听说侧峰也能眺望玉龙雪山的。”叶芸看出轻林有些委屈,安慰道,“呐,别不高兴了。你想要多大容量的氧气瓶呀?”

    “氧气瓶我就不用了。”轻林从小就是运动达人,两三千米海拔他倒真不怎么在意。

    叶芸以为轻林还在赌气,顺手就给他塞了一瓶。

    轻林掂了掂氧气瓶的重量,向叶芸提议道:“这瓶子我先帮你拿着吧,等上了山,你需要时我再给你。”

    “好哒。”叶芸的氧气瓶,也很自然地递到了轻林手中。五人分别上了两辆缆车,沿着天空的勾线,海拔缓缓爬高。

    缆车停在某个中转点,下车后沿着主路稍向前走几步,就能闻到心旷神怡的灵草香气,原来低坡是一处紫罗兰花园,清冷的山风里,蓝紫色海洋轻声呼吸着。

    轻林置身其中,满以为这片紫罗兰,会就这样永远永远,永远盛放。

    一转身,陆雨已经拉着叶芸小跑到了高处,那里有一条近百米的长廊,长廊顶侧悬挂着数之不清的祈愿风铃,抬头望去,就像一首首遗落在天边错落又悠远的诗章。花季少女们随风踩着空灵旋律,漫步经过长长廊道。

    “我喜欢你!大学等我。”

    “无关风月,我题序等你回;情字何解,怎落笔都不对。”“想见你。”

    “希望姥姥姥爷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我的爱人平安快乐。”

    风铃轻舞,一字一句,有如星繁。

    稚嫩、成熟、祝福、愁思、私欲、大义、热情、低语、执念、友谊、爱……

    哪怕许多木牌,旧墨早已斑驳,字迹早已模糊,但在落笔的瞬间,匆匆众人总是心怀希望的吧。

    传说玉龙雪山是纳西族保护神“三多”的化身,也曾经有不少信徒在这仰诵经书、叩神拜佛、诚心祈求。可一去经年,那些有幸被雪山拥吻过的人们,又剩多少是问心无愧呢。正缥缈间,一声狮吼打断了轻林的思虑。

    “乖儿子诶!快来帮爸妈拍照啦!”陆雨在长廊尽头冲着曹飞宇挥了挥手。

    陆雨是叶芸一见如故的闺蜜,这两只大眼巨蟹不仅生日是背靠背,还时不时地就以夫妻相称。私底下,叶芸和陆雨喜欢分别扮演曹飞宇的爸妈,曹飞宇碰巧也是个懂事儿的小戏骨。三人你唱我和,其乐融融。

    “来了咧,妈。”曹飞宇嘴上答得勤快,脚步却没见着加快。

    “笨笨你别动!对,就站那儿。来,笑一个……”

    四人交换着傻瓜相机,你拍拍我的酒窝,我拍拍你的龅牙,就这样一路嬉笑怒骂,来到了侧峰的顶崖。山崖对面,就是黑白相间的玉龙雪山主峰。也许是盛夏的缘故,山腰上下双色交裹,黑岩与白雪浑圆自然,犹如一体。

    轻林呆呆地望着雪山,一动也不动。他在发呆时,脑海中往往没有任何思流,只如止水一般安静。

    叶芸看着身旁这个男孩,仿佛随时会融在风里。

    下山时轻林一不留神一脚踏空,所幸他身手敏捷细胞活跃加上小脑健全,才没有落得个以头抢地的下场,只是堪堪划破了手掌。

    医生出身的陆爸在山脚找到了景区的药店,用碘伏替轻林消了毒,贴上创可贴,又给孩子们备上了一瓶云南白药。

    “啊!刚才急急忙忙,竟漏了这个。”第一个走出药店的叶芸,似是有所发现,兴奋地指了指门口竖着的易拉宝,朗声道:“日出江花红胜火!”

    陆雨一个兔子跳步,也看见了门前的广告,附和道:“伟哥是我就是我!”

    轻林显然悟出了真相,接道:“问去哪里找伟哥?”

    曹飞宇早急不可耐,脱口而出,喊道:“就到曹家来找我!”

    四人玩着初中时代的老梗笑作一团,全然无视街上行人的异样目光,笑罢,还拖着陆爸在万艾可的招牌前给四人拍了张经典合影。

    搭观光车盘旋而下,孩子们复又流连于山脚碧湖,久久叹服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一行人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了丽江城区,叶芸和陆雨在街边小摊各买了一纸风车和一张烙饼,摇摇晃晃向着旅馆追风而去。陆爸紧跟在后头,默默用视线护着两个女孩。

    轻林看叶芸一只手玩着风车,一只手吃着烙饼,哪儿哪儿不方便的样子,忍不住抢了一步上前,伸出手道:“风车我先帮你拿着吧,等你吃完……”

    叶芸玩得正开心,突然发现后方一只手意欲抓住自己的风车,条件反射地闪躲开来。

    被轻林这么一搅和,她顿时有点不悦,觉得他不该多此一举,又莫名联想到轻林不时就会像这样对自己过分关心,本想斥他两句,又忍着咽回了肚里,闷声不语。

    轻林身形一滞,似乎也反思起了自己的做法是否越界。气氛有些尴尬,路上车马不多,小贩的叫卖声慢慢喧嚣了起来。

    虽然叶芸在旅行时都有刻意遮掩自己和轻林的关系,但无奈一根筋的轻林破绽太多,所以陆爸对这俩小情侣早就有所察觉,只不点破罢了。此刻他作为一个过来人,三步并做二步走到前头,向陷入沉默的孩子们扬手道:“晚上吃云南米线有人加入吗?”

    “我!”曹飞宇率先举手,发声应和。

    “我也要吃!”陆雨跟道。

    轻林没有接话,暗自想着晚上该去给叶芸道个歉,解释解释也好。

    是夜,轻林小心翼翼地敲了敲叶芸的房门。

    陆雨正好溜去找爸爸了,房间里只剩叶芸一人,她此时刚洗过澡,换上浅白睡衣,素心素颜,问道:“谁呀?”

    “我。”

    叶芸随手打开门,转身走到床边,坐下吹起了头发。

    视线盯着她湿漉漉的及肩长发,顺着乌黑的发尖,流转至裸露着的锁骨,似芙蓉出水般的肌肤,和少女水灵的眼眸,轻林刹那便痴了。他半点再听不见风叶高旋的噪声,只独念自己遇了凡尘仙子。

    “笨笨,杵在门口干嘛?进来坐着啊,怕我吃了你?”叶芸笑靥如花地歪头盯着轻林,细长的睫毛微微扬起,她关掉吹风机,落落大方地拍了拍身旁的床单。

    轻林原本备好的说辞早已忘到九霄云外,此刻回过神来见着她的笑颜,登时烧红了半边脸,在一通支支吾吾不知所云的敷衍后,他匆匆逃离了“甜水巷”。

    彩云之南的最后一日,茶马古道落下一场拦路雨,叶芸收到了那只淡绿风铃。

    前往昆明机场的大巴上,陆雨手机响了起来,她看着屏幕里家中的号码有些犹豫,怔了怔,方才按下接听键。

    “女儿喔,猜猜自己考了多少分?”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明显充满了喜悦。

    “哎哟,我懒得猜,你快说撒。”陆雨听到妈妈兴奋的调调,紧张立刻消了大半,期待起了结果。

    春光满面地聊了半晌,陆雨刚挂完电话,轻林就贴脸上前问起了她的分数。他此次中考自我感觉颇为良好,心里琢磨着应该能和陆雨掰掰手腕,虽然四年来考试场场惜败,但没准这次可以逆风翻盘呢。“765分。”

    “哈,这分应该比我高不了多少嘛,你的状元怕是拿不到咯。”轻林一听就知道自己没戏了,只能厚着脸皮调侃。

    话音刚落,轻林的诺基亚也响了起来。

    通话没有持续多久,方一结束,叶芸立刻关切地问道:“怎么样?”

    “还行吧,735分。”轻林回了叶芸一声,并没有对这个分数透露出喜忧,随后又叉着手面向陆雨,“厉害啊‘状元雨’,恭喜了。”

    陆雨翘着二郎腿瞟了轻林一眼,平静道:“不错,你这分也比我低不了多少嘛。”

    紧接着,叶芸和曹飞宇也陆续得知了自己的中考分数,721,同分。

    曹飞宇身为超级乐天派,分数只要能上重点班,再高再低都一样。反倒是在叶芸听到分数时,轻林捕捉到了她一闪而过的失望。

    他最不擅长安慰人,正手足无措间,叶芸反而主动借着分数,率先挑起了话题。四人从中考琐事聊到旅行的点滴,从武大郎烧饼和山东杂粮煎饼的优劣之辩,聊到校园的八卦戏言和党派纷争,时不时还会冒出一句朋友之间驾轻就熟的阴阳怪气。

    谈笑间,叶芸依旧是那个酒窝里晒满阳光的元气女孩,仿佛刚才初闻分数的一瞬阴霾从未存在过。

    登机半小时后,空客启动、加速,飞离了长水国际机场。曹飞宇一边嘟囔着“飞机应该不会掉下去吧?”“哎呀我是真怕……”,一边看着平板上秀滑板的柯南歪头睡去。

    轻林偶有晕机,也同曹飞宇一样,常常会害怕飞机失事,但每当他看到前座的叶芸,便又觉得无比安心,好像这世界再大,也没什么值得畏惧。

    只要她在身边,云端坠落又如何呢。

    浅州的夏天闷热而亲昵,太阳大笔一挥泼墨树影,白云悄悄藏起羞于说话。无穷的湛蓝青空下,此起彼伏的蝉鸣烧灼着大地,浅江蒸发而上的水气盛满行色匆匆的旅人,忽而一缕清风便能为小城的老人和孩子们赠来笑意。

    回到浅州的次日午后,叶芸和轻林相约在天水广场见面。

    天水广场内嵌有一座人工湖,湖中心长着一棵四层楼高的大榕树,前往榕树的唯一入口是湖面上的一座九曲桥,桥体越近湖心,桥面就越窄。

    轻林缓步走过九曲桥,桥岸的湖塘渗出细微的水草香气,他在树荫边缘的环形石座坐下,抹了抹额头和脖颈的汗滴。

    时值正午,酷暑难耐,榕树旁空无一人,连本该透凉的石座都微微发烫,轻林只得盯着隔岸的假山发呆,盼着“心静自然凉”。

    约莫十分钟后,叶芸的呼救惊扰了他的老僧入定——她的单车卡在了九曲桥上。

    天水广场位于浅江之南,隔街就是一座新建的大型商场,因为这儿离叶芸家很近,两人闲暇时便常常会来。广场里处处生着两人的回忆:紫藤长廊里一起吹过的蜡烛;双子塔楼前一起看过的烟花;还有一起踏过的舟,一起放过的孔明灯。

    “我们是不是在那个厕所躲过雨啊?”轻林正举着单车过桥,叶芸却不适时地指向湖岸西南的一个公共厕所,故作失忆地问道。

    把车搬到石座旁,踩下脚架,轻林微喘了两口气,才赶忙回道:“是啊,今年五一的时候……本来是为了体育中考相约锻炼的,跑着跑着,就变成散步谈天了。”

    “为什么要在公厕避雨呢?厕所不臭吗?”叶芸继续打趣道。

    “我们在江边散步的时候突然下了暴雨,我没带伞,你只带了一把,”

    轻林认真地回忆道,“就顺路躲进来了呗。”

    “就一把伞?那我岂不是淋惨了!”叶芸转了转眼珠。

    “不是我在淋吗……”

    叶芸和轻林默契天生,怎么说呢,就像钢琴的高音和低音谱表,琴瑟和鸣间,每一个音符跃动,都带着彼此的心跳。

    哪怕她前半句憧憬着南极的企鹅,后半句又馋起小卖部的鱿鱼丝,他也能很自然地搭话对上这副“对联”。话题偶尔沉默的时候,他们索性就安静地一起发呆,守护着彼此这方温柔的小小世界。

    两人靠在榕树下,呼吸着甜甜的空气,转眼已是黄昏时分。轻林正准备送叶芸回家,叶芸想了想,说要再去江边坐坐。

    起身后,她仿佛发现了什么开心的事,鹅笑道:“哈哈,您是不是还得把我的单车搬出去。”轻林拍了拍大臂上精致的肌肉,说:“小事儿,进得来出得去。”

    倒腾一番后,叶芸为了方便,将车锁在了路边。

    天水广场距浅江不到百米,过马路的时候,轻林总是习惯先并肩走在叶芸左侧,再从身后绕到她右手旁。

    在江边栈道散心的时候,步伐会不自觉地放缓,像踩在海岸沙滩里。

    两人随意找了处干净的空地坐下,滔滔江水从少年们的脚尖流过。叶芸伸出手轻抚着夕阳里慢下来的风,忽然想起了在云南的时光。

    记得在野人谷时,她正准备去跟野人拍张合照,轻林却突兀地一下子从身后狠狠抓住了她的手,她被轻林弄疼了,转身却发现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浑身颤抖,像得了失心疯一样。

    她于是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在云南野人谷,你为什么那么用力拉我的手啊?”

    轻林答道:“我那个时候……担心你被野人捉走了。”

    “但那些野人应该是工作人员假扮的,不可能是真的野人吧。”她想笑话他几句,却又笑不出来。

    轻林沉默了一会,又说:“我不知道,我当时……很害怕。”

    她望着身旁的男孩,望着浅江倒映在他深灰的瞳孔。男孩平日里总是淡定冷静,仿佛世上没有能够惊扰他的东西,他遇事永远有清晰的逻辑和判断,他不该分不清野人的真假。

    “你不必把我当作,世界的唯一。”眼角泛起泪花,叶芸喃喃低语道。

    起风了,轻林没能听见这句话。

    隔天上午,陆雨四人组商量好在浅州三中大门口集合,这儿是他们共同的初中,也将是他们共同的高中。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轻林已经提前等在了校门口,他这两天看完了《东京爱情故事》后,越发觉得早到这个习惯值得坚持。随意看了眼校门外高挂的红榜,北大清华虽只寥寥数人,但比起后面的一众名字,总是更耀眼几分。

    学校正值暑假,盛夏的香樟孤独地守望着,隐隐约约能看见田家炳大楼内的桌椅整齐叠放在一起,毕业生们一去不再回,果真是应了初中英语老师的那句经典名言,“铁打的教室,流水的学生”。

    陆雨与叶芸前后脚到达校门口,素面朝天地和轻林打过招呼,就手挽着手,津津有味地指点起了新一年的高考红榜。她俩穿着纯白T恤和浅蓝色牛仔短裤,一人踩了双人字拖,一人配了双史努比帆布鞋,单马尾别在脑后,无限的青春洋溢。

    踩点王子曹飞宇不负众望地迟到了一分钟,他从不打点自己的造型,一身运动服,头发自然卷,远看总有些邋遢,近了却又老是能给人一种精气神拉满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在无差别无条件地传递着社会主义正能量。

    横在半空的偌大红榜他压根没发现,对着两位如花似玉的女孩直接一个三连问:“今天去哪儿啊?划船不?肯德基吃吗?”

    陆雨转头白了他一眼:“吃你个头哦天天吃吃吃。”叶芸眨了眨眼:“划船倒还不错,午饭后可以去八景天划船呀。”

    轻林搂了搂曹飞宇的肩膀,无奈道:“走吧,今天的任务是先陪两个婆婆逛街。”

    话音刚落,两记无影脚就同时切到了他的下盘。

    “哎哟喂!”

    美邦旗舰店位于柳街与青年路的交叉口,门前挂着周董的巨幅海报,店内也应景地轮播着《我很忙专辑》,只不过偶尔会插入几声荒腔走板的叫卖。

    曹飞宇刚一进美邦,就紧跟着旋律说唱了起来:“黑框的眼镜有几千度,来海边穿西装裤,他不在乎……”

    余下三人同班时便已熟知他五音不全的天赋,此刻听得不亦乐乎。

    陆雨自言自语道:“这‘阳光宅男’倒的确算得上是曹头的一个完美形容词了。”

    浸在曹飞宇赌上生命的“动人”歌喉里,四人乘上了直梯。

    电梯里,叶芸和陆雨眉飞色舞地小声咕咕了起来,刚按完数字的轻林见状,感觉到了事情不对,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怎么是女装部?”果不其然,电梯开门后,叶芸直骂轻林摁错了楼层。

    女孩们直接拽着轻林和飞宇下到了二楼男装部,开始嬉皮笑脸、乐哉悠哉地玩起了换装游戏。绅士们碍于她俩的淫威,不得不服服帖帖地做起了模特。

    “别啊,衬衫又难穿又难看。我不管,我不穿!”轻林一直以来都只穿休闲运动风,这茬是怎么试怎么不舒服。

    “你懂啥啊,现在街上哪个帅哥不穿衬衫?”叶芸丝毫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又挑了一件花格衬衫和一件粉纹白衬衫甩到了轻林怀里,“虽然你也算不上什么帅哥啦。”

    直到轻林和飞宇都各置换过七八套,她俩才意犹未尽地携手走出旗舰店,在人来人往的柳街上几步一停地半捂着嘴,叽叽咕咕地盘点着自己的杰作。

    四人沿着柳街一路逢店进店,最后在百货大楼里的一家熊娃娃专卖店逗留到了饭点,顺道就在隔壁GBF简单吃了顿中西合并餐。

    饭后,轻林提议先散个步消消食,然而耐不住其他三位思船心切,只得从善如流,马不停蹄地打车去往八景天。浅州城区被浅江双江以及宋代城墙包围环绕着,曾一度贵为古朝旧代的水路枢纽。

    八景天实际上是一座楼阁,建在北宋嘉祜年间,立于古城墙之上,是浅州著名的古迹之一。因登上此楼便能将浅州八景尽收眼底,故名曰“八景天”。八景天对面的那条长街,便是浅州境内最为出名的,赏玩买卖古董字画的圣地。

    八景天下,辟有一座八景公园。

    园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下沉式广场,偶尔会有抱着吉他的游吟诗人或学生乐队在这里弹唱。每当夜幕降临,这里就会变成广场舞的天地。

    绕过广场,是一座单拱石桥,它普普通通,远远不及“初月出云,长虹饮涧”般宏伟,青苔延蔓的桥根,陈旧却坚固。因桥头没有立下牌坊,所以石桥也就没什么特别的名字。

    跨过石拱桥,才算真正进入了八景公园。园内零散分布着几处大小不一的湖泊,经由地下河与浅江相连。

    湖泊以外,覆盖着大片大片的绿荫,弈棋、野炊、舞剑和贪凉的人们都习惯在这儿留下足印。

    公园里除了标配的塑木长椅,还有雕刻成小动物模样的大理石座,它们平均高约半米,一个个颇为可爱地张着大口,到了晚上还能哼哼唱起曲儿。

    园内占地面积最大的湖泊,它的三面都是矮山,唯一与园区相连的一侧被开发成了风津渡,一年四季都能吸引游客往来泛舟。

    陆雨四人一来到八景公园,便兴冲冲地奔脚踏船而去,沿途还不忘逗一逗小孩,顺便逗一逗他们吹出来的大泡泡。

    泡沫在骄阳下闪着彩色的光,孩子们都要深深吸气到憋红了脸,才用力对圆环一吹,然后满心欢喜地置身于这短暂的、五彩斑斓的幻梦。

    从不会因泡沫一触就破,而烦忧。

    四人租了一辆大黄鸭,离岸,湖上微风拂面,他们一人掌舵,两人踏板,最后那个,就乖乖享受。

    陆雨非常怕蛇,开船的时候总是与矮山保持着较远的距离。山野里,茂密的野草丛中匍匐着不知名的冷血动物,它们一动不动地盯着脚踏船上鲜活美味的血肉,只待猎物靠近,便要高高跃起撕咬上去。

    黄色小船吱吱呀呀地荡开波纹,漫无目的地漂在湖心左右,少男少女们缓缓踏着舟,不经意间的三言两语,仿佛能传过一百万个夏天。

    兴许是因为话题太过入神,小船不知不觉中驶进了公园一处荒废的隐秘角落,前方有矮山拦路,荒草枯荣已久,头顶横着无人的破败石桥,依稀能听见远方的碎语闲言。

    轻林正准备指挥大家掉头,忽而瞥见叶芸的目光,她双眼泛着奇异的波纹,死死地盯着自己,仿佛酝酿着什么心言。

    她问道:“你这一生,会只爱我一人吗?”

    猝不及防,轻林一下子就被拉进了异世界的平行时空。所有声息刹那安静,叶芸光脚踩着止水般的湖面,痴痴地望着对面的男孩。轻林也站在湖水上,面对着不远处的她。他想跨过太阳的倒影,向前走,拥抱她。潜意识里,这一步他曾迈出千百次,偏偏每一次,都跌落水中。

    无人能知晓湖泊深浅,世界只留下这对彼此凝望的恋人。

    他知道问题存在一个标准答案,说出“我会”这两个字,问心无愧,对他来说并不难。但叶芸问得太认真,轻林也不由得鬼使神差地陷入长考。

    他隐约想起在遇见她之前,也有人曾踏入过他的宇宙,但那只是童年的无邪之思罢了。可转念又想到人生百年,白云苍狗,他和她真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不一定……我……不知道……”沉默半晌,他回道。

    叶芸愣了愣神,歪着头盯着轻林狼狈的双眼,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她把失望悄悄掩埋,浅浅一笑:“嗯,我知道的。”

    小说起承转合,从来不假思索。

    秦羽,楚王朝镇东王三世子,丹田先天缺损,无法修炼内功,可他偏偏不服命运,不甘没落,长年于云雾山庄刻苦修炼外功,后得流星泪,遇姜立、姜澜,结拜黑羽、侯费,一路诛仙升级,终破神界,名列鸿蒙金榜。

    轻林在家中已然宅了一段时日,自从读过《星辰变》之后,他便被这个仙侠世界深深吸引,每天起床后都会伴着欧美流行乐,登陆起点中文网。

    他不仅昼夜不分地读小说,甚至还会时不时地效仿秦羽修习外功。

    有一次叶芸让他陪自己去超市买零食和卫生巾,见面后发现他走路一瘸一拐,上下楼都要费老半天工夫,于是好奇地问道:“你腿怎么了?”

    “前天做了四百个下蹲起。”轻林张口便是一句大实话。

    叶芸不禁笑出了声:“你修仙哦?”

    轻林尴尬地赔了个笑脸,暗自嘀咕道:“叶半仙猜得真准……”

    暑假已经过去大半,自从云南旅游回来,轻林除了初中班聚之外,再没参加过什么像样的户外活动,只偶尔会和叶芸出来逛逛街散散步,大多数时候都活在虚拟世界中。

    叶芸近来受了冷落,轻林这些日子都没怎么主动联系过她。但她也能猜到轻林大概又沉溺在自己的单人小世界里了,所以权当这是直男在假期特有的症状,哪怕自己不太开心,也没有刻意向他提起和抱怨。七夕那天夜里,轻林回复完叶芸的短信,又打开了《犬夜叉》完结篇。

    看到死魂虫护着桔梗的灵魂散作满天温暖星光,他不觉流了眼泪。

    时光飞逝,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这天,轻林应叶芸的邀约出门,准备陪她一起去柳街吃肯德基。

    正值用餐高峰,叶芸早早便到了店,随意找了个二楼空位坐下。她戴上耳机,隔开了周遭人声喧闹,KellySweet的《WeAreOne》静静地在她的iPod中单曲循环。空调吹得皮肤微凉,她双手托腮,呆呆的不知在思虑什么。

    轻林踩着点抵达KFC,刚走上楼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被叶芸指派下去点餐。

    记得叶芸喜欢吃新奥尔良,而自己偏爱传统香辣,于是轻林就按着两人的口味点了两个汉堡、两杯果汁和一包薯条。

    排队的人群出了些故障,轻林等了十几分钟才勉强取到餐。

    “这么慢?”叶芸已经摘下了耳机,吐槽道。

    轻林把餐盘放到桌上,摊了摊手:“有个插队的‘优秀’市民跟工作人员吵起来了。”

    “对了,我吃完就得走,一点半要去肖老师家。”轻林一边挤着番茄酱一边说道。

    叶芸知道那是他的小提琴老师,有些疑惑道:“你又在学琴了吗?”

    轻林答道:“没有,只是去拜访一下他老人家。”

    叶芸叹了口气:“唉,我的小提琴都已经好久没拉,快忘干净了。”

    轻林感同身受:“唉,我也差不多。”

    漫无目的地闲谈开,两人一边聊着天,一边已经啃完了汉堡,抢着蘸起了薯条。

    “嘿,笨笨你有定好目标吗?要考什么大学。”叶芸开启话题限定。

    “妙蛙你看清华北大哪个好一点?”轻林反问道。

    叶芸抿了个鬼脸:“你想得美!”

    轻林正偷偷把漏在盒外的薯条先捡着吃完:“你呢?想去哪儿?”

    叶芸不假思索:“应该和你说过吧,我想去人大读金融。”

    轻林嘴角上扬,说:“哦,我想起来了,是今年除夕我们一边看春晚一边聊QQ的时候,你和我说的吧。”

    轻林的坏笑勾起了叶芸的回忆:“你还好意思提?春晚节目都被你剧透完了!那些小品台词还没出口,你就能给我发过来,《同桌的你》什么的毫无观看体验!”

    “害,谁让我家网络信号比你家快,我打字又飞速呢,哈哈,宁愿被剧透的是我。”

    叶芸朝轻林扔了一根薯条。

    两人笑着对视了一眼,叶芸似是突然念起了某个日夜困扰她的问题,心中一窒,倏忽开始觉得忧伤,低声唤了句:“哎,轻林。”

    轻林没察觉到她的神色变化以及对自己突然正式的称呼,回道:“怎么了?”“没什么,”叶芸慌忙应了句,转而又缓声道,“你说我们如果有一天因为不可抗力,要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你能接受吗?你还能好好学习吗?

    你还能好好生活吗?你不会……”

    叶芸话到一半沉默了,轻林此刻本该要体会到她的异常、她的挣扎与关心,可他的脑海却不适时地闪过秦羽和姜立的小说桥段,想到两人一别万年却依旧不离不弃终成眷属,他莫名涌起一股天真的英勇与洒脱。

    至此,他已然偏离了叶芸问题的重点,满以为她是在考验自己的感情是否坚定,于是自信地答道:“要暂时分开的话,我没问题的,放心吧!”

    叶芸看着轻林,似是不确定答案,又似是有些后悔提这个问,摇摇头微笑道:“没事,我就随便问问啦。”

    饭后,叶芸陪轻林给老师买了一篮水果,她和他在十字路口挥手作别,习惯性地回首,再回首。

    轻林自幼儿园开始接触小提琴,小学时拜了幼儿园老师的老师为师,之后跟随他,一路断断续续地学习小提琴演奏。一节课,一小时,一百块。

    因为贪玩,直到初三时借中考之故而放弃,他才不过将将考完业余八级。

    采茶戏团位于柳街西侧一条隐蔽的小巷子里,入口侧开了一家石头记珠宝,轻林每次上课都会花上两元硬币,从家门口叫上一辆摩托车,打的到这家饰品店。母亲多次叮嘱他“摩托车危险”,他倒反而很享受坐在车上狂风大作的感觉。

    肖老师家住在采茶戏团,楼道很陈旧,直射进来的光线透过泥铁花窗,照在阶梯上,复刻出老式小区特有的墙面雕纹。

    慢步走上楼,轻按下门铃,熟悉的流程。师母先打开内侧的防盗门,再推开一道军绿色网门,然后热情地欢迎轻林。

    他套上鞋套,进到老师家中,艺术气息若隐若现。房子占地面积不算大,格局却颇为敞亮,客厅与厨房的过道间摆着那架熟悉的黑色钢琴。

    窗台滤进缕缕暖阳,衣服晾晒的味道很好闻,一年不见,师父和师母一如既往和蔼可亲,只是头发又斑白了几分。轻林把水果提给二老,被招呼着在客厅坐下,随意地谈了些近况与往事。

    记得在最后一节课,也是师母为轻林开门。在钢琴前坐下,肖老师闭着眼为他听音调弦,轻林跟随着老师指尖钢琴的旋律,完整地合奏了一曲《梁祝》。

    他是轻林从小到大最为敬重的老师。

    离开时,轻林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再不会回这儿来了,虽然老师很好、音乐很好、回忆很好,小城里想见一个人也只需要走上一段短短的路程而已。

    但他就是莫名觉得自己不会回来了,也许是这里太好,他总有一天会失去与之匹配的、再来的理由。

    夏雨淅淅沥沥,如画的江山被少年关在门外。

    看完《星辰变》后,轻林流连难返,复又读起了《盘龙》,只是最近,他隐约发现自己的视力似乎变差了。

    这边林雷刚花十天十夜雕刻完“梦醒”,那边叶芸的QQ头像悄然跳动了起来。

    “在吗?”

    “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很重要。”

    叶芸早已在屏幕前踌躇了许久,方才鼓起勇气发出这三条消息。

    “嗯?那我现在出门。”在轻林的观念里,重要的话必须当面说,因为只有双眼相望的时候,很多情绪才能体会,很多东西才有意义。

    叶芸忙回道:“不用了,有些事见了面,反而开不了口。”

    轻林猜到了什么,打字的手僵了一僵。

    “你说。”叶芸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呼出,好不容易字字斟酌打出了几句话,徘徊过后又立刻删去,迟迟按不下发送键。时钟嘀嗒嘀嗒,轻林并没有催促,只是枕在电脑桌上盯着屏幕,安静地等待着。

    叶芸合眼许久,终于不再逃避。

    “明天就要报到了,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谈恋爱会让我分心,甚至无心学习。我没有你们那么聪明,也做不到一心二用,再这样下去,我离自己的目标,离人大金融只会渐行渐远。所以我希望从明天开学一直到高考结束的那天,我们能暂时分开。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残忍,但也许这样做我们都能有一个更好的前途。高中只是短短三年,未来日子还很长,我保证我依然会一直喜欢你,我保证高考过后,我的一切你能拥有更多。真的一次就好,以后我绝不会再离开你。”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意外的,叶芸没等多久就收到了答复。

    “我也会一直喜欢你……”

    轻林答应了她,高中这三年,两人除了彼此生日和寒暑双假,其他时日若非十万火急,便只做不言不语的陌生人。有时候,一句话、一次回首,就足够引来千种相思愁绪,世间当真没有两全法。

    也许是因为知道这场约定不日就要开始,两人隔空听雨,一直聊到了夜深。

    前尘宇宙,只属于他和她的太虚幻境中,仓央嘉措还曾手捧《摩合罗传》咏诵,南京雨花石还未从埃菲尔铁塔飘落,《苏格拉没有底》还在为植物大战僵尸伴奏。沉思往事,万般不舍,叶芸依依落下泪来。

    灯火阑珊,她怅然入梦,门旁系着一只淡绿风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