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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途中

    军用卡车一路颠簸,行至湖北境内,这辆卡车便完成了它的使命,押车的长官与武思京握手道别,并祝一路顺风。

    休整一夜之后,湖北军方承接了运输行动队的任务,疲倦的汽车没有问题,结构完整,长途旅行的九个人却要散了架,他们被沿途军方承接接力运输,九个人就像是被托运的货物一样,来到了武汉。

    即便战事紧迫,行动计划的最高决策层还是有人性化的考虑,到达武汉后,按原定计划,行动队有一天一夜的休整时间,负责接待的军方安排得也是非常周到。

    吃饱了饭,临睡前,军方专门安排了九个人去泡一个热水澡,二月底的天气,又是一路风尘,这个大热水池子,可把这些人高兴坏了。

    九个人脱去衣服,赤膊相见的场面有着一种特别的视觉冲击,崔大胖子皮糙肉厚,这个山东大汉实在彪悍,极易使人联想到水浒里的李逵。

    那于小飞,你就别凑热闹了,他不,恰好就和崔大胖子聊天,也可能都是江湖人的缘故吧,彪悍的“李逵”,身旁便有了一个瘦小枯干的“时迁”,两人的皮肉一目了然,靠在一起聊天,实在不忍再看下去。

    要说还是康二宝那一身纹身有特点,左青龙、右白虎,落在块块肌肉疙瘩上,康二宝炫耀道:“夏天,我往大街上一站,你们猜会有什么反应?”

    钱博士答道:“还用问,老百姓都躲着你呗。”

    胡大、胡二应和道:“那是,那个样子,一看就知道喽,摆明了是地头蛇嘛。”

    康二宝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反倒是一副得意的样子,似乎是非常满意“地头蛇”的称谓。

    “我看不像地头蛇,”老土匪咂吧着嘴,微微摇着头说道:“如果一个手上各拿一把老虎钳,那个样子就厉害喽!”

    老土匪的假想立刻引起大家的联想,不过却没有人及时推想出老土匪所勾勒出的画面。

    “怎么厉害啦?”钱博士问道。

    老土匪将两只手半举在空中比划着说道:“就是个螃蟹嘛!”

    武思京立刻领悟,他补充道:“是螃蟹,横行霸道,是要有两个老虎钳的,不然就不像了。”

    康二宝这会儿觉得不满意了,他在热水池子里向众人泼水,睡觉前的时光就是这样容易打发的。

    吃饱了,热水澡,这样去睡一觉,第二天醒来后,大家都精神着呢,武思京开恩,决定带大家出去遛一遛,就快要投入生死之战了,这恐怕也是难得的放松,逛一逛街,别太撒野了就行。

    武汉,对武思京来说并不陌生,早些年他就在武汉参加的特工培训班,崔大胖子也来过武汉,跑码头嘛,他们共同的感觉,就是武汉相比之前要热闹了许多。

    武思京是明白其中的原因,上海、南京相继沦陷,中央政府虽

    迁都重庆,但相当一部分政府机关暂时落脚武汉,大量人员便随迁而至,今日武汉繁华街景的背后却是多么悲哀的无奈,武思京更没有想过,地处华中、我国之腹地的武汉,有一天也会沦陷。

    闲逛到中午,于小飞要请大家喝酒,武思京不允,他还是有些顾虑的,生怕这些家伙酒后不老实,这些人不但不是军人,还是特殊状况下获得自由身的人,武思京的担忧不无道理。

    于小飞的盛情也是难得,主要还是因为从变形少校那里得来的不易之财,这是一个好的理由,大家一起煽情,武思京也实难驳众人面子,他有言在先,酒喝一点,意思一下,意思一下就行了,有这话,还有什么不行的,众人捧着武思京就去了一家酒店。

    变形少校的钱财多不多,少也不少,于小飞会盘算,散尽了这不义之财,倒成了众人的享乐,二斤白酒九个人分,武思京勉强同意,还好,公共场合,领袖倡导的新生活这帮人倒也能接受,文明吃肉、文明喝酒,老土匪都是一副文明像,武思京自然没话说了。

    二斤白酒,倒是想划两拳,想来酒是不够分的,更别说罚了,武思京正经着脸,划拳也就免了,这反倒好,不然真若划拳博彩的话,恐怕几个酒鬼是要争着输上几把的。

    勉强算得上酒足饭饱,这之后应该是有些娱乐的,胡大、胡二提议去逛逛戏园子,曾经的戏老板自然是想见识见识各地的曲种,闲着也是闲着,那就去吧。

    刚花了钱、买了戏票,就听见了急促的防空警报,小鬼子的飞机要来了,车水马龙的闹市便更加纷乱不堪,防空洞,所有人的选择,而武思京他们并不知道最近的防空洞在什么地方,随着人潮总是没错的,防空洞找到了,有了安全感之后,武思京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队伍中少了三个人,胡大、胡二和李方,武思京立刻意识到坏了。

    防空洞内待了许久,也没听见任何爆炸声,十几分钟后,防空洞内响起了警报解除的笛声,小鬼子的飞机只是过路的,可这一小插曲却使得武思京锁起了愁眉,没什么好说的,他脸都青了,板着个死人脸,其他的人也理解武思京的心情,崔大胖子骂道:“孬种!四川人只晓得安逸。”

    老土匪立刻反驳道:“个老子的,四川人不站在你面前嘛!”

    “行了,说这些废话顶个球用!”武思京怒斥道。

    钱博士是个文化人,这种情况,他是要活稀泥的,“我看他们三个不见得就是跑了吧,也可能就是走散了。”

    “回去再说!”武思京摆摆手说。

    回到军方安排的招待所,武思京已然坐不住了,其余的人不管那些,躺倒的躺倒,抽旱烟的抽旱烟,还有抱着臭脚数脚指头的。

    武思京来回踱着步子,他不可能不发火,“逃兵、逃兵,该死的货,该枪毙货,丢人、丢人!”

    是啊,丢人的感觉,武思京率先体会了一把,这就是他千挑万选出来的宝贝疙瘩,还没有任何的行动就出了这种状况,他武思京如何解释,又如何向他们的戴老板交代!倘若真给日本人的飞机炸死了,也就好了,可是小鬼子的飞机连个屁也没放,他武思京就是想撒谎也是要下番苦心的。

    康二宝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哼出了一句,“嗯,他老爷个腿的,就是怂人唉!”

    于小飞补充道:“我看啊,不见得就是坏事,这得亏没到南京,现在跑路,总比当汉奸要好多了。”

    还别说,于小飞的说法还是有道理的。老土匪半天都不搭一句话,他是四川人,胡大、胡二、李方都是四川人,自己的这种心理暗示,使得老土匪保持沉默,旱烟的缭绕烟雾倒也是自得其乐,烦心事,该谁烦谁烦,他武思京就是跳大神、骂大街,老土匪也不打算睁眼去瞧。

    大家的想法基本一致,大半天了,三个人还没有回来,三个家伙都是四川人,得了这么一个机会,趁早跑路了,回家的路也不算太远,想来四川老家还是安逸的,至少暂时,或者他们认为是安逸的。

    胀红的脸驱走了沮丧的神情,武思京怒气难消,昏了头的他竟迁怒于其他人,“你看看,你们都像什么样子!”

    武思京指着躺在床上横七竖八的人,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崔大胖子的身上,“脚指头数完了没有?”

    崔大胖子又没犯什么错,不就是因为无聊,数脚指头打发时间嘛,武思京的那张脸阴沉得厉害,崔大胖子却并不买帐,“报告大爷,数完了,还是五个脚指头,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要不,大爷也来数数?”

    武思京好歹也是个在职长官,也曾经是个队长,他曾经的手下什么时候敢这样跟他说话,武思京气恼之极,他寻摸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称手的物件,情急之下,武思京迅速脱下脚上的大皮鞋就砸向了崔大胖子。

    崔大胖子也许还痴迷于他的脚指头游戏中,这飞来之物,他没有防备,崔大胖子吃了亏,爆脾气一上来,哪还管你是什么长官呢。

    崔大胖子一骨碌就爬了起来,鞋也不穿就冲向武思京,众人一看知道不好,连忙将两人分开。

    “我说啊,想想正事赛,我们自己就别吵吵喽。”老土匪终于开口了,怎么说也是上了岁数的,多少要给点面子的,再加上众人的劝解,火爆场面得以平息,崔大胖子也还不错,到底人家是长官,他做出了让步,“长官,我跟你闹着玩的。”

    武思京冷静了不少,“是,小于说的也对,现在跑了也好,总比到时候当汉奸强。”

    气氛和缓后,武思京穿好皮鞋,他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事一样,说道:“马上我们就要去南京了,那里到处都是凶险,有可能我们就是有去无回,现在我再重申一下,如果有怕死的趁早退出,别到时候真当了汉奸。”

    “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要是怕死,那会儿枪毙的时候早就尿裤子了,杀小鬼子,奶奶的,就是男人该干的活儿,俺就是死,也得先多杀几个小鬼子。”崔大胖子立即做出回应,他说的没错,当时模拟枪毙的那个晚上,尿裤子的、吓软了腿的,也不止一两个。

    “行了,我说武长官,怂包软蛋都跑了,剩下的都是硬汉子,就是你不带我们去干小鬼子,老子一个人自己也要回去,老爷个腿的,不弄死几个小鬼子,老子就白活了。”没说的,康二宝,南京人,这就是他的心声。

    钱博士接着说道:“是的呀,国难当头,是我男儿挺身而出的时候了,别看我文弱书生,要说去打日本人,我们没有退缩的理由的呀。”

    老土匪、于小飞都有表态,武思京询问的目光得到了一一回应,这让他受伤的心得到了些许安慰,“好、好,我武思京没看错你们!”

    就在武思京慷慨陈词之时,房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三个人,胡大、胡二和李方,康二宝两眼顿时放光,“哟呵!没怂啊!”

    三个四川人一时还很难理解康二宝的南京话,不过大致听出了这不是什么好话。

    “啥子?你说啥子?”胡大立刻带着敌意反问道。

    老土匪赶紧圆场,说道:“看看,我说啥子的嘛,不是回来了嘛,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咋回事嘛,刚才你们咋走丢的哩?”

    三个人忙解释,最终误会解除了,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人回来了,这就说明了人家的态度,如果想要临阵脱逃,那么这个机会是不会放过的,显然他们并不是逃兵。

    当时拉响防空警报,纷乱人群中,李方不慎将一老人撞倒,在一旁的胡式兄弟和李方将老人扶起,老人奔跑能力有限,三人只得架着老人寻找避难场所,这就与武思京他们走散了,防空警报解除后,老人死活不放三人走,说是自己家就在附近,三人想想也是,好事做到底,是该送老人回家的,到了老人家,即被其家人盛情款待。

    当时三人已经脱离了武思京的管束,很难说三个人有什么样的心理活动,是否有就此回家乡的念头呢?也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至少这种念头一闪而过还是有的吧。

    老人问三人是干什么的,三人反复酝酿后,胡大作为代表,说他们三个是军人,老人又问,怎么没穿军装,胡大说,是游击队,就是打游击,专门打小鬼子的屁股。

    老人连声称好,又问,杀了小鬼子吗,为避免尴尬,李方接话说,打死过不少小鬼子,马上还要去敌后,还要打小鬼子。

    老人很是感慨、激动得老泪打湿了衣衫,老人的一个儿子也是军人,现在正在前线杀敌,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消息了,老人很是牵挂,他说,儿子就是死了,也是好样的,他为有这样的儿子高兴。

    一番谎言之后,三个人的心已然受过了圣洁的洗礼,所有的异物、杂念便都烟消云散了,就这样他们三个人苦问路人,才寻到了这个军方招待所,刚开门时,难免有些误会,现在事情说开了,自然也就好了,当然三个人对老人说的那些谎话,他们是不可能在此细述的,也对,这样的洗礼留在心里更重要。

    又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九个人坐上军车继续赶路,他们一直被护送到安徽安庆,这是军方护送的最后一站,再往前就是敌占区了,在此,一定的休整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武思京决定在安庆停留两天,休整的目的和重点,武思京是有考虑的,前面的插曲、这些人的桀骜不驯,武思京很难放心得下。武思京也不太敢给他们太多压力,也就是多讲讲故事,以他在上海的多次暗杀日本人、汉奸的行动为主,不管这里面是否有水分,总还是有振奋人心的地方。

    武思京手下的这帮人,别的不好说,铁骨铮铮的侠义气,这毋庸置疑,有时候武思京也在想,也许越是凶险的环境,越能激发这帮人的正义斗志,的确他们基本属于好斗分子,想要他们不惹事,可能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去战斗。

    安庆的街上早已显现出不太平的景象,最为显眼的还是士兵,不难看出这其中有不少是从前线撤下来的,还能够自主行动的伤兵也闲不住,街市上出现的他们,总能使人有败退的联想。

    武思京他们在招待所也觉得憋闷,想着明天就要进入敌占区了,武思京决定给他的手下吃顿好的,当晚他们找了一家像样的酒店,也算是战斗前的狂欢吧。

    以后日子的艰难,这些人不是没有考虑,不过血性男儿的本色始终在他们的心理占据着主导位置,这一点武思京当初就没有看错,酒桌上自然是豪情万丈,康二宝似乎更为兴奋,他说他的魂早就回南京了,他终于可以为父老乡亲干点大事了。

    酒楼里还有一桌士兵正在聚餐,看得出他们是从前线归来的,为首的是一个中尉,数一下,一桌正好十个人。酒可能也喝得差不多了,他们的嗓门也大了起来,还有兴奋者唱歌的,也能理解,战场上经历的生死离别,此时酒的作用,这些情感都出来了,有笑的、有哭的,都能理解。

    武思京这一桌,酒喝了一半,那边闹腾得厉害,崔大胖子有点不爽,这是因为那桌上有士兵骂到了山东人,什么汉奸不汉奸的。

    崔大胖子猛喝了一口酒,实在不爽,于是桌子一拍,骂道“奶奶个球!”

    武思京不想弄出麻烦,他赶紧安抚崔大胖子,临桌的那群士兵不受任何影响,依然我行我素,不大一会儿,那桌士兵酒足饭饱,一群人歪歪倒倒就要走人,酒店伙计见情况不对,赶紧上前,陪着笑脸说:“老总、老总,这账还没、还没结,您看……”

    那个中尉瞪圆了眼睛,“老子在前线打小日本,兄弟们命都不要了,你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知道老总们辛苦,可……”伙计强作笑脸说。

    “知道!你知道,还结什么账啊,就算你们为国出力了。”中尉说着,强行推搡开了酒店的小伙计。

    小伙计非常为难,他又跟上中尉,说道:“老总、老总,我们小生意也不容易,多少结一点……”

    没等小伙计说完,中尉就发脾气了,“结你娘的蛋,老子命都不要了,你还敢要钱!给老子滚一边去。”中尉说着,一脚就揣到了小伙计的身上,也不凑巧,小伙计失去平衡,还带倒了旁边的一个酒桌,瓷器落地的声音十分刺耳。

    崔大胖子早就看不顺眼了,他一直压着火,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崔大胖子最擅长的是飞刀,此刻没有刀,他也能体现出这一点来,崔大胖子顺手抄起一个圆盘子就旋转着扔了出去,虽然不是飞刀,却依然指哪打哪,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中尉的后脊背上,圆盘子本身的自重,加上崔大胖子的力道,以及圆盘子的旋转,这一下着实不轻,那中尉应声倒地。

    中尉在众士兵的搀扶下,重新站了起来,没什么好说的,**子的劲头就来了,要说到痞,崔大胖子这帮人绝不会落下风,还因为此前白酒的作用,没多少回合,群殴场面就结束了,这还不能了事,崔大胖子骑在中尉的身上,“奶奶的,服不服?”

    “服了,服了,我服了,好汉放我,放我一马,我不敢了。”中尉连声求饶,倒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实际上正在吃了亏呢。

    “白吃、白喝,不给钱!老子就揍你,你还给不给钱?”崔大胖子依旧骑在他身上,逼问道。

    “给,我给,我给。”中尉不敢说个“不”字,崔大胖子的体重着实够中尉受的了,可崔大胖子一点也不着急,他就坐在中尉身上,叫来了小伙计,问道:“我说,他们吃喝了多少钱?”

    小伙计一五一十报了账,崔大胖子心细着呢,他又叫伙计把损毁的餐具一并报账,最后这群士兵凑齐了钱数,付给了伙计。

    酒店老板紧张地跑了出来,他又将收来了钱款退还一半给了中尉,说是他小店的一点意思,也算是慰劳爱国将士的一点表示。崔大胖子及众人凶狠的目光下,钱,中尉不敢接,武思京示意可以接受,那中卫才敢收下,并连忙道谢,一场争端于此便结束了。

    当晚,招待所里,武思京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并且还有赞扬之意,这有点出乎大家的意料。武思京说,这就是正义感,还问大家有什么感觉,那还能有什么感觉,一个字——爽!

    武思京又强调,此后在敌占区可不能这样冲动了,一切行动都要服从指挥,众人皆表示赞同。

    最后武思京不无感慨,他也预见到了,“你们是一群该死的货,而现在你们是民族的脊梁。”

    他武思京似乎把自己给忽略掉了,他自己也是个该死的货,现在他也一样,为民族之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