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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用

    宁海前童,下竹童家。仙露阁,小风微凉,房外的琉璃灯晃亮晃亮。只见阁门轻开,一女子衣着单薄,轻声细步至大院。院中竹影斑驳,芭蕉瑟瑟,她抬头一望,圆月通透,清冷不堪。

    “筱雨,你怎么出来了?”一男子走到筱雨身后,轻轻搂住她:“夜风微寒,切勿着了凉。”筱雨朝他微微一笑:“茂年,不知道为什么,心头总有一股莫名的冷清,一种……一种说不出的……说不出的……”茂年搂紧筱雨,低声道:“有我在呢。”筱雨皱眉道:“明日,我想回一趟严府,看看爹爹,还有妹妹。”

    严筱雨是筱兰姐姐,严家长女。十八岁那年,她嫁至前童一大户人家,公婆视其如己出,丈夫掌其如珍宝。一晃,十年过去,她替童家育有三女,却始终膝下无子。她心中甚是愧疚,久而久之,郁结于心,已成心病。这日,许久不见筱兰的她,与筱兰一番长谈,宣泄着心头之痛。(一番倾诉,伤怀良久)说完自己,她紧紧握住筱兰的手,心疼道:“如今府内诸事皆要你亲自打理,如此操劳疲累,姐姐心疼。”筱兰只是一笑:“皆是小事,不足挂齿.”

    每当筱雨问及筱兰“终身大事”时,筱兰总是回避:“姐姐……你呀,就别替妹妹操心了,筱兰自有分寸。”筱雨由衷一劝:“不是姐姐说你,都多大岁数了,还不把这事放心上。你要明白,爹年纪大了,早晚要走的。等你老了,谁来照顾啊?筱兰啊,你要听姐姐的,早日找个中意之人,招他入赘,替严家续上香火……有个一男半女,也好有个依靠……更何况,严家这么大家业,交给谁啊?总不能丢给别人家呀。妹妹,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替爹考虑考虑……”筱兰不禁一笑:“不是还有姐姐你嘛。”严筱雨一脸正色:“我已嫁出,按理,已不是严家之人。”见筱雨一脸严肃,筱兰不禁捂嘴一笑:“还说不是严家的人,处处替严家着想,替妹妹担忧,真是心口不一,大骗子。”筱雨叹了一声气,急道:“你呀,还是那样。”她挠起筱兰的痒:“让你不听话,让你不听话。”两人倒在一起,一阵嬉闹。

    “姐,最近呀,我时常梦到一人。”筱兰微微咬唇:“姐,如果……如果……”没等她说完,筱雨不禁一笑:“原来,我是多操了这份心。是哪家的公子,快同姐说说。”筱兰将心事一一说与,筱雨甚是不解:“他有妻女!更何况,你忍心让他抛弃妻女?”筱兰反问:“他既然不爱,何不舍弃了那负赘(唐春芬)。”筱雨皱起眉头,劝道:“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古人有言‘糠糟之妻不可弃’。这赵昱绝非善人,妹妹啊,你不能糊涂啊。”筱兰如何听得进去,只顾沉浸在“爱情”里。

    筱雨复劝再三,筱兰有些不耐烦,只见筱雨急道:“妹妹,你怎么那么糊涂。赵昱妻子不欺赵昱家穷,愿嫁他为妻,照料其老父亲,如今又替他育有一女,如此贤惠顾家,还当如何?赵昱倒好,不思知恩图报,善待于她,反要狠心抛弃,背信弃义。此人心如墨汁,岂能招他入赘。你执意如此,只会害苦了自己,害了严家。”筱兰只是辩解:“你说的都没错,可婚约之事多为父母之命,鲜有男女能随己之意结为连理。赵昱与其妻子,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情。正因如此,他才夜不归宿,混混度日。既然他们已无夫妻之实,不如好聚好散。何况负赘就是负赘……人都是往高处走的,到时候多支些银两(给她们母女)便是。”她面带甜蜜:“我与他情投意合,也不管他家境如何,他就是我意中之人。”

    筱雨见筱兰之心(爱赵昱之心)已炽,不禁叹了声气:“筱兰,你我都是女人。你有为他的妻子想过吗?她已为人妇,生有一女,这世道险恶,若是被赵昱休了,你让她如何面对邻里乡亲的轻践,如何处世呢。况且赵昱之言,对你之心,真假难辨……万万不能轻信啊。他之企图,岂能让你知晓……”筱兰眼神坚定,稍显不悦:“我不管,我信他。”她拉长了声:“姐姐不必再劝,我自有分寸。”这日,两人就此事闹得有些不快。眼见自己劝筱兰不醒,筱雨甚是担忧。(严筱兰生性强势,只要她认准的事情,不容他人质疑)

    几日后,赵昱与严筱兰之事,悄悄传至严汝贤耳中。

    一日,书房内,只见严汝贤道:“府院大了,人都养懒了,要找人办事,都挑不出一个靠谱的。这能商量的,只剩亲女儿了。”他佯装疲累:“爹年纪大了,跑不动了,这次从宁波回来,我总在想,也该找个人接手宁波的事务了。”筱兰疑惑:“这事儿你向来亲力亲为。何况,若交给外人……”她顿了顿:“稍有不慎,可会惹来杀头之祸的。”严汝贤故作哀叹:“唉,岁月不饶人,不得不服老啊。依你之见呢?”筱兰思了片刻,回道:“我倒有一人推荐。”严汝贤问道:“此人是谁?”严筱兰道:“赵昱。”她嘴角微扬:“爹爹,你看如何?”严汝贤皱了皱眉:“同他们(原市舶司的官员)打交道,不比寻常。你把那个赵昱给我叫来,且看此人道行如何。”筱兰满心欢喜:“我这就把他叫来。”严汝贤见她展颜甚欢,心念道:“看来真是看上赵昱了。”

    赵昱方至,严汝贤便支开了筱兰。他坐在太师椅上,对赵昱一番打量,问道:“我且问你,务必老老实实地回答。”赵昱点点头:“严老爷请问。”严汝贤问道:“平日里吃喝嫖赌,样样具有?”赵昱点头,严汝贤沉声道:“来严府办事也有些年头了,风来雨去,对严家也算尽心尽责,这些我都记在心里。”赵昱道:“老爷,这都是赵昱应该做的。”严汝贤又道:“现在,有一件事要你去办。”他停下来,喝了口茶:“此事凶险,你是否愿意?”赵昱道:“还请老爷吩咐。”严汝贤咳了几声:“筱兰十九岁那年,正值谈婚论嫁,却险遭县丞的儿子陈程设计。这事儿虽过去多年,却如梦魇一般,使她耿耿于怀……”赵昱握紧拳头:“无论是谁,欺负了二小姐,赵昱必当狠狠教训。”严汝贤沉声道:“我要你把陈程的一只手砍下来。他是县丞的儿子,此事做得不好,后果可知。”赵昱回道:“是。”严汝贤盯着赵昱的双眼,复问道:“当真不怕?”赵昱眼神坚毅,点点头:“不怕。”严汝贤淡淡一笑:“好,给你十日。”他继续道:“陈程是个赌徒,柳下赌坊定能寻见。”赵昱回道:“是。”严汝贤最后叮嘱:“记住,此事与严府无关,你也不是严府的人,明白吗?”赵昱应声道:“是,老爷。”

    赵昱是混迹赌场的老客,经循迹,很快就找到了这位浪荡公子——陈程。经一番观察,赵昱发现,陈程嗜赌,容易孤注一掷,铤而走险,可其性情又偏偏迟钝犹豫,让人看了好生捉急,每次输了精光才肯离开赌桌。赵昱缜密思虑后,想出一计,携着几位狐友共设一局(骗陈程入套)。

    那日,扫兴之极的陈程刚走出柳下赌坊,只见一个男子迎上前:“兄台闷闷不乐,想必是输光了银两。”陈程不予理睬,那男子又道:“这赌坊风水不好。我看兄台文质彬彬,来此真是有失大雅。兄台不知,赌,亦可雅致清俗。”陈程究竟是读过书的,不禁好奇:“真是好笑,赌还能雅致清俗?”男子笑道:“公子不妨随我一探,到了那处,保你开赌就赢。走吧走吧,定是不虚此行……”陈程甚是好奇,便随那男子一探究竟。

    花房沉香,歌姬美酒,琴曲相伴。厢房内,赵昱几人已等候陈程多时。

    陈程恰至,只见众人搓推着牌九:“三十二张牌,通五关、可接龙、相八福,吉人自有天象……”只见一人连赢十几盘,上下几百两。每每赢局,身旁美妓便会送以香吻,搔首弄姿,惹得众人眼馋心痒。

    不久,陈程就赌性上头,亦想下注,无奈身上钱财耗尽,再无银两。赵昱见状,赶紧上前:“这位兄台面生,想必是第一次来吧。伫足多时,何不推上几把?”陈程轻轻摇头,面露尴尬,赵昱不禁一笑:“诶,兄台迟迟不肯上手,莫非出门心急,忘带了银两?”陈程无奈一笑,赵昱掏出一袋碎银:“再下愿交公子这位朋友,这些银两我与公子合股,赢了对半,输了算我。”陈程眼前一亮,依旧谨慎一问:“公子为何不亲自下注?”赵昱叹了一声气,摇头一骗:“唉,输了好多,想借公子之手,转转运气。”这日,陈程一连赢了十几把,美姬都缠着他,他第一次赢得那么爽快,分外满足,好不快活。

    第二日,赵昱坐庄,陈程继续来赌,可不到半日,陈程便输尽了钱财。他找到赵昱,借了些银两,继续开赌。他越借越多,越输越多,眼见还不出借银,便欲溜走,开“偷溜”之际,被赵昱一声喝住:“喂!没个交代,就想走了?陈公子,你可是个读书人。”陈程尴尬一笑:“赵兄,你看我这记性。对了,这银子,明日,明日吧,明日我定会还你。”赵昱身旁,一壮汉大喝:“国有国法,店有店规,一概不许赊欠。谁想偷偷溜走,我就断其双手。”陈程一怔,只见赵昱走到他面,前来打量:“陈公子,这白道有白道的律法,黑道有黑道的规矩。你在赌坊混迹多年,应该知道。”陈程急道:“区区二百两银子,明日必定还上,我爹可是本县县丞。”赵昱不屑一笑:“区区二百两,公子好大口气,这可是几十家庄户一年的衣食钱粮。”他一脸凶相:“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继续赌下去,直到翻本之后还我银两,要么就把一只手给我留下。”只见赵昱身旁的壮汉拿出一把尖刀,用力朝案头扎去,刀锋深深嵌入,陈程不禁咽了咽口水:“我……我继续……”

    转眼黄昏,又至深夜,陈程输了近五百两,被逼的“走投无路”(赵昱再不借他银两),他朝赵昱求情道:“不要砍我的手……不要……不要啊……赵哥,赵爷。差人去我家,我爹爹,我爹一定会把债还了,一定会的。有劳赵爷,有劳赵爷!”赵昱佯装答应,并未差人前去。

    次日,银两未到,赵昱面露凶态,对陈程一顿好打,正当他准备砍掉陈程双手时,俞初七差人来见:“赵昱,老爷说,教训一番就好,五百两换他的双手,值了……”

    几日后,陈家送来五百两银子将陈程赎了回去,陈家吃了亏,岂会罢休。期间,赵昱并未暴露身份。可当县丞仔细调查,发现赵昱背后之人是严汝贤时,他只好作罢,记恨与心。

    这日严府,赵昱疾步走进正堂,当着严汝贤面将一包裹解开:“老爷,五百二十两银子全在里头,陈程的手还是被我打断了。”严汝贤望着这一大堆银两,一脸淡定从容:“赵昱,这些银子是你的,收起来吧。”赵昱回道:“老爷,这些银子是用陈程双手换的,怎会是赵昱的?赵昱不能要。”严汝贤面带笑容,欣喜道:“好,那我就拿二十两,其余的你拿着。”赵昱摇头道:“万万不可,老爷,这银子我不能收。”严汝贤不容赵昱回拗,开始板起脸,沉着语气:“叫你拿你就拿,别像个妇人。”赵昱只得道:“多谢老爷。”严汝贤道:“这几日,你且回家歇息歇息,过阵子要走货,等候差遣吧。”

    好一阵子不见筱兰,赵昱甚是思念,他回到房内,盯着眼前的五百银子,不禁发起了呆。第二日,赵昱拜访了那些从小到大一同混过的朋友,凡借过债的朋友,一律双倍相还。这日,他找到张虎,亮出五十两银子:“兄弟,这钱你拿着。”张虎睡眼惺忪,睨了睨双眼,眼珠瞪如铃铛:“赵昱,你在哪里发的横财?”赵昱毫无隐瞒,全盘相告,张虎问道:“赵昱,如今你有了这么多钱,何苦在严家做事。这钱不如留着做本,置一套房子,最好是带铺子的。”赵昱愣了一下,他着实没有想到这层:“张虎,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赵昱若是没你们这些朋友,何至有今天。”那日赵昱又找到了俞初七等人,如此不到十日,银两大半已空。可他自始至终,连一个铜钱都没给过春芳与赵彦清。(赵昱本性败家,对外人“阔达仁义”,对家人冷酷无情)

    这日,严汝贤差人叫来赵昱,缓缓问道:“赵昱啊,这几日银子花得差不多了吧?”赵昱点点头,严汝贤问道:“出手挺阔嘛,都怎么花的呀?”这时,严筱兰走来,赵昱不禁紧张了起来,可他还是一五一十说了实话。他本以为筱兰听后会大发虎威,可筱兰并没有生气,反而笑道:“爹,这下你可放心了吧?”严汝贤笑道:“可持重用。”赵昱立于一旁,甚是疑惑。

    在严汝贤看来,倘若赵昱拿这五百两银子狂嫖滥赌,尽情挥霍,那么即便他有胆有识,充其量是个浪荡顽劣之徒。若将这五百两银子拿去买房置地,开铺子,这样他便不配做个混迹江湖的人。他肯花大笔的银子清理旧债,结交朋友,就是在树信义,立招牌,说明自己要在宁海混出高人一等的模样。(凭此,严汝贤便认定,赵昱这人可为其左膀右臂)

    筱兰来到赵昱身旁,迎着笑脸,问道:“怎么?嗜赌如命的,如何忍得?”赵昱挠挠头:“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哈哈……”严汝贤对赵昱道:“往后‘宁波府走货’之事,由你全权负责。”筱兰轻轻拉了拉赵昱:“我爹太瞧得起你了。呆子,还愣着干嘛。”赵昱急忙磕头致谢:“多谢,多谢老爷。”严汝贤笑道:“好了,起来吧。三日之后,一道启程。”

    这晚,赵昱找着俞初七喝酒,几壶老酒下肚,赵昱不经意一问:“俞兄,严老爷在宁波府,走得是何货啊?”俞初七拿起桌上的青花水纹壶,轻轻敲了敲桌子,赵昱恍悟道:“是瓷器?”俞初七放下酒壶,低语缓声道:“单单这把壶,若在市集叫卖,只能赚几吊钱,若是将它放在东洋、南洋等国,哼,这利润嘛,哈哈……”赵昱讶然:“下海,这……这个。”俞初七道:“朝廷虽行‘禁海’,可是生意还是要做的,厚利而往之嘛……而且这生意,寻常人家是做不得的……”赵昱不禁道:“我早该想到,毕竟,是去宁波府。”俞初七又道:“向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铤而走险,明面儿与朝廷对着干,那可是下下策;疏通关系,挟制官府,不动声色,才是上上策。赵兄,这商界官场之事,可是博大精深,你跟着老爷好好干,必有大成。”赵昱谦虚道:“俞兄,赵昱愚笨,往后还要您多多指点啊。”他暗自问道:“不知这严家还藏着多少秘密?”

    自从严汝贤重用赵昱,赵昱就没让他失望,他办事利索有方,处处替严家着想。只是,处事油滑是赵昱的长,目光短浅,容易意气用事是他的短。

    商人官员做“生意”,坐地起价乃是家常便饭。若是遇到官大的主,做商人的唯怕其不予索要,少了孝敬讨好之机会。更怕其故作清廉(如此索要更多不说,怕是没有回头的生意),背后刁难。生意场上,一般的商人,遇到官小的主,是万万不敢得罪的,但少不了讨价还价。而那些“才大气粗来头足”的商人,是不会给那些小官一丝薄面。

    赵昱常在严汝贤面前抱怨:“徐州知府都不敢,这些闸官却屡次为难,闭闸阻行……每次都要我亲自给知府捎信,他们挨了上头的骂,才肯放行。”筱兰道:“你这一来二去的,耽搁时日不说,还不少花银子,又是何苦。”赵昱道:“我,我气不过。”一旁,严汝贤喝了口茶,接了句:“这闸官虽官职不高,油水却颇丰。”筱兰对赵昱道:“吃一堑长一智,如此行事,不可持久,你可明白?”赵昱喘着粗气,筱兰道:“这些闸官哪个都不是好惹的主,你想啊,为什么他们敢一而再,再而三的阻你?都说当官之人最忌讳的是得罪同僚。不给知府面子,说明他们上头还有人,有这个底气。”她继续道:“徐州知府是个明白人,你也应该明白。”赵昱置气道:“说白了,就是这个知府无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说不准,是嫌银子少了。”筱兰走到他面前,温声劝道:“凡事有取舍,你可明白。他们拿了这银子,也发不了财,凡事大度一些,气量大,生意才能做得大。”赵昱长吸一口气,缓缓点头:“筱兰,你所言极是,我会记在心里,其实……”筱兰问道:“其实什么?”赵昱在她耳边轻声道:“其实,我最气不过的,不是银子,而是他们耽搁了这些时日,害得我日思夜想,见不到你……你可知……我想你想得好苦。”筱兰听完,不禁羞红了脸:“你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