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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人千殇

    王朝的嘴脸往往在大灾之后暴露的一览无遗。天地轮回,绿林横道,赤眉动荡……

    嘉靖三年,浙江饥荒,台州府尤其严重。屋外寒风凛冽,嘶嘶作响犹如死神的低吟。皇城里,文华门外,一太监可怜道:“这是造的啥孽啊!伏天不起风,蜡天不下雪。前几日听说浙江那边遭了饥荒,死了不少人。”文宝哀声一叹:“唉,眼看没几日就要过年了。”文宣道:“饥馑当头,民生大事。主子不会不管浙江的百姓。据说赈灾的粮已经从太仓挑拨过去了。”文宝望向苍穹,残月冷光,好生凄凉,不禁由衷一叹:“唉,主子当然会管。可是阁衙上下贪墨,层层剥削之后又有多少粮米分会到百姓的手里。”文宣立马打断道:“嘘!小声点,这话在我面前说过就好。记住了,在宫里就专司其职,别议朝事,免得引火上身。”说罢,两人便朝着司礼监走去。

    宁海,城隍庙外。一顶官轿缓缓停下,轿里走出一位面容端庄,衣着朴素的妇人,她正是宁海知县的夫人——陈夫人。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下,她缓缓走进了庙宇。

    “含笑,快把香蜡烛拿来。我来点香,你把要供奉的水果和糕点摆好,还有三碗红汤圆、三杯清茶,五杯黄酒……”陈夫人吩咐着。

    含笑(丫头)惊讶道:“夫人,好厚的一层灰。也不知道,这儿多久没来人了?”一切安置妥当后,只见陈夫人微微皱眉,在城隍爷的像前默默祈福道:“……‘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今日大寒,城隍爷有灵,请保佑宁海百姓,能平安地度过这个灾年……愿调济之粮能在年前能发到灾民的手中……城隍爷保佑!城隍爷保佑!”

    宁海城西,一群顽童在河边嬉闹,小拱桥一侧,只见一少年手握竹竿,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

    一扎着马尾辫的小丫头睁着大眼,问道:“赵昱哥,你在钓鱼吗?”赵昱竖起食指贴在唇边:“嘘!鱼都被你吓走了,小点声。”他轻声问道:“春芬,你爹爹的病好点了没?”春芬愣于一旁,伤心喃喃:“我爹爹他……他……”赵昱道:“我爹爹说你爹爹是个大好人,菩萨会保佑他的。春芬,你过来,我来教你钓鱼,这样你就不会难过了。”春芬点点头:“嗯。”她微微咬唇:“赵昱哥,现在是冬天,这溪水那么凉,都没见到一条鱼,我们能钓到鱼吗?”赵昱点点头:“当然啦,还能钓到大鱼呢。只是冬天钓鱼,有很多的讲究呢。”春芬指向水面:“哦,那怎样才能钓上大鱼呢?”赵昱只是道:“冬天儿冷,鱼儿都少游懒惰,要想钓到大鱼,得知道三个诀窍。”春芬望向赵昱,只见赵昱道:“第一要选在大天气少暖的晴天;第二要选对地方,特别是密草丛生的深水区域;第三就是要肥一点儿的蚯蚓咯。”他站起来,指向一旁的桥墩:“那儿下竿就行。”

    夕阳紫日,远处一枯树上,挂着几只乌鸦。

    院外,一壮汉恶狠狠道:“赵彦清!下次若还没备好银子。哼,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没过多久,“爹,我回来了,今天钓到一条大鱼。”赵昱拎着小竹篮,很是得意。只见赵彦清道:“把鱼给你唐伯伯送去,顺便跟他说一句,今晚我有事找他商量。”赵昱皱起眉,问道:“爹,真的要送掉吗?爹,我好久好久没有……”赵彦清急道:“你唐伯伯身子不好,赶紧送去。”赵昱看着钓来的鱼,一脸不悦。

    那晚,赵彦清领着赵昱来到唐家:“春芬啊,你和昱儿先去外头玩玩,我有话要和你唐伯伯说。”

    屋内,彦清关心道:“唐兄,你还是老样子。病了,也不舍得去看郎中。明儿我把李郎中请来。”唐永一脸虚弱,躺在床上:“彦清,我的病熬一熬就好。”说罢,不停地咳嗽。

    “唐兄,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赵彦清一声长叹:“唉……也就你看得起我彦清,我也只能找你诉苦诉苦。”唐永急忙问道:“彦清,发生什么事儿了?”

    赵彦望向窗外,只见春芬与赵昱正在院里嬉闹,他转过头,对唐永道:“三年前,昱儿母亲难产去世(赵彦清清穷,为让妻子体面出殡,是借钱操办白事),倩儿今年才三岁。可从去年开始,旱灾不止……唉,庄稼的收成本就不好,我们一家三口(度日维艰)……今年又害上了蝗灾……”他顿了顿:“灾年当头,朝廷开恩,把赋税给免了,可是东家却追着要前几年的地租,他们撂下狠话,说是,我若是交不上这租,他们就要我把倩儿卖给他们,还说等倩儿大了,再给他们家做丫鬟还债……”没说完,赵彦清已然泪目。

    彦清含着泪:“我岂能愿意,如今昱儿和倩儿都还小,两个都是骨肉,我都放不下。”唐永气喘吁吁,紧握双拳:“彦清啊!我唐永但凡有点能力,必当义不容辞。可如今,我……我也是……唉!”唐家与赵家一样,家徒四壁,唐永不禁惭愧。

    赵彦清擦了擦泪水:“唐兄,我是真的真的,不愿将倩儿卖给东家。”唐永重咳了几声,虚弱道:“彦清,我想到一条路,可以一试。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赵彦清道:“只要不将倩儿卖给东家,要我做什么都行。”唐永道:“前阵子,我在杜鹃山的石场做过几月长工。这杜鹃山上有个晚林院,院中的二夫人名叫夏宛儿,她膝下无子无女,一直想收养个孩子。而我正好认识晚林院的管家……”

    这晚,赵彦清彻夜未眠,脑海里不停回荡着唐勇的话:“彦清,倩儿是你唯一的女儿……你要三思……”

    几日后,晚林院内,“看那么久,也该看仔细了吧?你叫赵彦清?”

    彦清只是沉默,“来来来,过来把这张‘卖身契’签了。”一面容和善的中年男子催道:“好了,别再磨唧了。恰逢灾年,朝廷管不了这么多人。外头饿死的人多的是,卖儿卖女的也多的是。若不是你家姑娘长得漂亮,二夫人才看不上呢(夏婉儿信佛,凡是讲缘,认领养女也是。第一眼见到倩儿,她便喜欢上了这孩子,冥冥之中,久别重逢。)。说句实话,能给二夫人做养女那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赵彦清一声没坑,随即拿起印泥。

    他盯着契约,看了良久,泪水直流。管事儿的中年男子长叹一声气:“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哪有亲爹愿意卖女儿的,世道不济,都是被逼的。这位兄台,你呀,就给自己一个痛快吧。二夫人对你也算够好的了,你先把这些银子拿回去,交完租还完债,还有多的就留着过日子吧。”他继续道:“夫人说了,等过完元宵,你再把她送来。你放一百个心,在这儿你家姑娘不会受任何委屈的……”赵彦清抹了抹泪水,终在契约上按下了手印。

    晚林院外,唐永已等候多时。赵彦将契约递给唐永,梗咽道:“我不太识字,也不敢看,我不知道里头写着什么,但是女儿没了。”唐永细看后,不禁道:“彦清,别太自责了。倩儿是给陈家二夫人做养女,不是做下人。世事无常,或许这样,对倩儿也好。”两人从城东走回了城西,彦清一路沉默,泣泪不断。

    宁海城东,徐明家内,一女子嚎啕哭泣着:“老天爷啊,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她还不到一岁啊……我的冬儿啊!我的冬儿啊!”

    “爹,都这么久了,娘还是这样……整天以泪洗面的,该怎么办啊?”徐盛一脸是泪。

    “人死不能复生,就让你妈哭吧。”徐明边编竹席边问道:“盛儿,慕儿上哪儿去了?”徐盛回道:“弟弟在陪东家少爷呢。”徐明嘱咐道:“叫他接张舅舅过来。”他望向二楼:“你把篾刀放下吧,去楼上陪陪你娘。”他说完,又忙着编起了竹席。

    不见往昔户户炊烟,只有寒鸦星星点点。

    门扉轻开,“徐明,娟儿怎么样了?”张鸿君一脸焦急。徐明紧皱双眉:“每日以泪洗面。让你来,一是为了劝劝她,二来是要和你商量一下,这接下去的日子该怎么过。”张鸿君沉声一叹:“唉,都不容易。”徐明走上前:“阿哥,你别站着了,快坐下吧。”他又吩咐徐慕:“慕儿,去准备碗筷,把叔伯叫来。盛儿,去楼上把你娘搀下来。”

    饭后,徐明支开了两个儿子,同张鸿君与叔伯一起聚于房间。他从柜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木盒。张鸿君问道:“徐明啊,里头装的是?”徐明道:“阿哥,叔伯,里头是我几年的积蓄。”他打开了盒子,基本见底。

    “除去日常的开支,还有几年前修缮房子的耗用,剩下不到五两。”叔伯问道:“明儿,和东家一起的营生如何了?”徐明道:“和东家走的都是明面的帐,东家待我不薄,视如己亲。前几年,(自己编好的)竹席在市集上叫卖,还能凑活营生,余多的东家也会帮忙收走,再转卖到台州府,一年下来还能多出几两银子。可今儿恰逢灾年,宁海城中,基本无人再买(竹席),东家这边的营生也很难做……如今城外还有一大批流民,东家那边,唉。如今,别说去台州府了,就连去宁波府的官道也少有商人往来……”张鸿君问道:“那东家有说起,往后该如何走货吗?”徐明道:“上月,少东家从宁波府走货归来,被一群强盗给劫了。好在这强盗不是真正的恶徒,也就是图口饭吃,要个活路。少东家没被害了性命,只是断了一条腿……”叔伯急道:“这事儿,你怎么现在才说!”徐明道:“叔伯,这事当然越少人知道越好。如今东家再无心思跑货。说实话,东家也……(日子也不好过,也无法帮助徐明)”张鸿君问道:“接下去你有什么打算?”徐明摇了摇头:“当家的无非两条路,开源节流。开不了源,只能节流。可是(这不是长久之计啊)……”

    张鸿君听完,皱起了眉。叔伯感伤道:“往年闹个大水赶个旱年,老百姓苦一苦都能熬过去,可今年是虫蝗作祟,都往死里收人,我活了那么大岁数,也是第一次见着。”徐明对张鸿君道:“阿哥,我也是没办法了,才找你商量,好歹帮我想想,有什么营生可做。如今粮价几天一番,这几两银子怕是撑不了多久。”他眼眶湿润:“娟儿还没从悲痛中走出来,慕儿和盛儿都小,这个家……”张鸿君道:“不瞒你和叔伯,自打在府衙当差,我也算吃上公饭。可今年入秋以来,我们便再没拿过俸禄,牢头说宁海府衙,无一例外。”

    一时,在场三人都沉默了。张鸿君深吸一口气,感慨道:“受苦的都是百姓穷人,那些地主权贵才饿不着。他们都认准了,这是个发财的机会,都不肯贷粮度荒,硬是逼着那些穷苦百姓把田卖了去换粮。如今地价被已经被压至十石一亩。”叔伯惊讶:“照理,一亩地,丰年五十石,歉年四十石。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知府就不管?”张鸿君道:“叔伯,人家就是不给你,能怎么办?陈知府只是个小小知县,哪里斗得过这些人。如今啊,宁海百姓,只能等着朝廷的调粮。”徐明缓缓收起木盒子:“陈知县是个好人。”

    这时,张鸿君忽然一笑,对徐明道:“我想起来了。霁月楼的陈麻子(酒楼掌柜)最近发了笔横财(兼并土地),打算整修祠堂。你会点木匠活,正巧张木匠缺个帮,你看如何?”徐明一脸沉默,看着叔伯一言不发。

    叔伯深知徐明敦厚老实,便劝道:“明儿啊,我知你打心里是不愿意替陈麻子做事。但是,你也要想想娟儿还有两个儿子啊……”徐明朝张鸿君点点头,张鸿君起身道:“明儿我就去办。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叔伯,徐明你们也早些休息吧。娟儿那边,还是慢慢来吧。”屋外明月高悬,格外皎洁。

    离县衙不远处,有一别致的小院,院内铺成朴素(院里的葡萄藤和红枫都枯谢颓废),内外清幽。院里,两个丫头正在晾晒衣服。正房里传来一阵尖锐的骂声:“我大明朝迟早毁在这些硕鼠蛀虫手上,简直是畜生不如!”

    “老爷,您这是何必呢。”陈夫人掀开绸帘,从内房走了出来,愁眉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本不该管官府里的行当。可今儿,我也要说说,(自打从山西调到宁海)整整两年了,你还是老样子,凡事都不懂个圆滑。”陈知县反问道:“难道要我和那些蛀虫同流合污?做个贪官污吏?从太仓运往浙江的粮,算算期限,一个月前就该到了。可这群混账,竟扣着粮船,把着粮市,逼着百姓贱卖土地(好乘机发一把)……”见他一脸牢骚,陈夫人急道:“你小点声。你一向清高不合污,我也没说让你和着他们(县里的豪绅大户)……”陈知县缓了缓怒气,不禁道:“也就城东的诸家,能替百姓着想,其余的我就不说了,几百亩的小地主都是喝了墨的,都趁着灾年贱价去兼并土地。”说罢又骂起娘来。

    陈夫人皱起眉:“就没和他们再商议商议?你可是一县之长啊,明面上多奉承奉承,他们心里落着好了,自然就好办多了。”陈知县气道:“都叫苦!捞不着实际的好处,谁会真给你办事。面上都是在到处张罗,几个月下来,他们才捐了多少的粮啊……私底下又兼并了多少田地,外面都说官府不管,可官府根本管不了(可见豪绅势力之大)。”陈夫人沉默了片刻,又问:“从太仓运来的粮一共有多少?”陈知县面容凝重:“六个县只有二十艘粮船。运粮的事我已经交给县丞去办了。可一个台州府,那么多难民……”陈夫人长叹一声:“上天保佑,皇上保佑,让宁海的百姓能熬过这个冬天吧。”

    嘉靖四年,浙江的饥荒渐渐淡出了统治者的视线,一年多的大饥荒,就像被风吹过的一片落叶,遗落在历史的角落里。浙江百姓,有逃荒迁移的,有饿死他乡的,有卖儿卖女的,有落草为寇的。从洪武开始,大明朝便颁布了一系列治理流民的诏令和商誉,让流民归籍或者当地附籍,且禁止摊征和减免赋税,禁止土地兼并和查抄皇族侵吞的土地,使得受灾的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可是反对土地兼并,对付一般的地主阶级是可以的,可是皇亲国戚就无所适从了。好在新皇帝嘉靖即位没几年,国库尚且还有“余钱”去对付灾后最棘手的流民的问题。可是,封建体制下,浙江百姓依旧是风雨飘摇,度日唯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