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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陈大

    秦苏双眼猛地一睁,再难掩饰心中震惊,这个名字别人也许不知,可对他而言却是无比熟悉,一个身形干瘦,言辞粗鄙,又着实有趣的老头随成大器三字呈现眼前。

    “老先生,您与成前辈如何相识的?又如何确定成前辈是不二派中人?”秦苏强压心中悸动,平静问道。

    “同乡,算是朋友吧,加入不二派也是后来见面他亲口告诉我的。”老人晃动着壶内仅剩不多的酒,像是在带动着记忆回溯。

    只是秦苏还无法确定老先生口中的成大器就是自己的二师父,同名同姓的巧合还是有的,故而语带真诚询问道:“老先生,方便讲讲成前辈的故事吗?”

    “方便,毕竟多讲讲才不会忘。”老人有些开心道,不知是因有了一个主动的听众,还是因为思绪的翻涌。

    在秦苏的期待神色中,在杜少陵的索然无味中,老人的声音抑扬顿挫响起,像是吹拂过杜少陵的耳旁风,又像是根鱼刺轻柔卡在秦苏喉咙。

    陈大是个孤儿,是同县的一个陈姓老寡汉抚养长大的,只是老寡汉脑子有些不太正常,起初街坊邻居担心陈大是那老寡汉从谁家抢来、偷来的孩子,因此还报了官。

    可官府查探多日却并未发现谁家丢了孩子,只得将其释放,自此一老一小相依为命。

    别看老寡汉脑子不灵光,可陈大却聪明伶俐,嘴巴又甜,街坊邻居没有不喜欢他的,都说陈大是老天爷给予老寡汉一辈子磨难的补偿。

    可有时候对一人的补偿意味着另一人开始受苦,许是老寡汉害怕陈大跑掉,便用铁链把仅五岁的陈大拴在了家里,这一拴就是五年。

    街坊邻居哪怕对陈大友善,但终归不是自家事,劝说无果也便秉持着各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态度,任由陈大在阴暗的茅草屋内哭得撕心裂肺,直至沉默。

    时间是最残忍的东西,不仅沉默了陈大,也沉默了所有知情人的良心,连背后的议论都被抹去,干净得不起一丝涟漪。

    “可是周国不是自诩文化鼎盛、效法先贤吗?先贤有言,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为何这等腌臜事,官府、读书人皆不闻不问不管呢?”秦苏疑惑道,难以相信有人能冷漠无情到无视一个五岁孩童的悲惨遭遇。

    “小兄弟,你也说了是自诩,实际不过恬不知耻的夜郎自大罢了。如今,周国读书人是不少,只是其中多为沽名钓誉之辈,有几人真的关心民间疾苦?又有几人真的淡泊名利?官员如此,让百姓何为?”老人讥笑道。

    “咳,咳咳……”杜少陵蓦地发出阵阵咳嗽,想要提醒老人适可而止。

    老人没再继续抨击,看着秦苏欲言又止的神情道:“我那时也还是个孩子,出于好奇趁寡汉不在时偷偷跑进过茅屋内,那是我与陈大第一次见面,我好奇的眼神和他的平静目光一触即溃,匆匆逃离。后来,我将这件事当作与同窗炫耀的资本,可说得越多,陈大的目光在我脑海里就越发清晰,我也渐渐没了述说的兴致,加之被父亲、学堂先生严厉斥责,让我也变成沉默的众多旁观者之一。”

    “不二派救了成前辈?”秦苏忍不住问道。

    “不是,世间本就没有那么多凑巧。陈大十岁那年,邻居听得一声轰响,又听见陈大久违的哭喊声,循声查看发现关着陈大的茅屋塌了,倒塌的房梁砸死了老寡汉,而油灯也已点燃了寡汉身周茅草,赶忙从已变凉的寡汉身上取出钥匙将陈大救出,火势太大,众人一时不能灭,待官府赶至一同扑灭大火后,草草将已烧得焦黑的寡汉敛尸,定性意外收场。”

    “罪有应得,报应。”秦苏解气道。

    老人点点头,继续道:“每个知情人都从沉默变成了谴责,也都如你一般说辞。”

    “然后呢?陈大脱离苦海,被邻居收养了?”

    老人摇头道,“人心这东西,奇怪得很,擅闪躲,不擅救赎,又怎愿将一面时刻提醒自己愧疚的镜子放在家中呢?”

    陈大又变成了孤儿,好在有寡汉留下的田产和宅基,十岁的陈大自己盖屋,和大人一般扛起了锄头,寡言少语,只得看着、学着,一点点充实着活着的能力。

    时间一长,陈大脑子也不正常的流言漫天而起,像是风中的飞絮濛濛,捉不住,也不愿停。

    秦苏再次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被老人尽收眼底,不由笑道:“听故事不要急,多一点耐心。”

    此后的日子里,所有人都躲着陈大,把藏于心底的愧疚与同情变成避免霉运的借口。

    “包括我也是。”老人强调道,这才继续:“我真正与陈大相识相熟是他十四岁那年,我被父亲狠揍了一顿离家出走,怕被寻到便向山林走去,正巧看见陈大高挽裤腿在河中捉鱼,分明只是一根削尖的木棍,在他手里却如同长了眼睛般一刺一个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黄昏时分,金灿灿的阳光披在他的身上,映衬着一丝不苟的面容更显刀刻斧凿,身形静若幽兰,动若脱兔,我竟看得入了谜。”

    “陈大冲我一笑,让我猛然回过神来,我本想同以往一样走开,却发现天已经黑了下来,遮蔽了双眼的同时也放大了耳边的窸窸窣窣,总觉得黑暗中藏满了鬼怪埋伏,将我震慑在原地不敢动。”

    “陈大却自然的与我打招呼,邀请我一起吃烤鱼。我也记不清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那顿烤鱼好吃,是我此生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

    老人看见杜少陵望来,又急忙补充道:“直到尝过我这个学生的手艺,才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

    “我记得两人聊得很高兴,陈大答应教我抓鱼捕鸟、教我设置陷阱、教我制作弹弓,这一切让我感到异常兴奋。从那以后,我总偷偷跑去找他,被他掌握的生活技能以及动手能力折服,而我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主动要求教他识字,再后来,经过我的宣传,又有数名同龄伙伴加入,陈大家里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

    年少之时,没有什么比拥有秘密更让少年们亢奋了,也没有什么比共同的秘密更让友谊牢固。

    “伙伴中有一人叫嫣子华,是我的死党,有一天他把小一岁的妹妹嫣然带到了我们的秘密基地,我很生气,斥责他不讲道义、不保守秘密,是陈大阻止了我,并邀请她加入。谁也不曾想到,这会造成一场持续几十年的悲剧。”老人说到最后,长叹息一声。

    “老先生,什么悲剧?”秦苏见老人有些走神,催促问道。

    “热情总是有时限的,也就维持了短短一年,而且随着学业愈发繁重,也让我们收敛了玩乐的心思,因此与陈大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直至有一段时间彻底断了交集。大概又过了一年多的某日,嫣然突然找到我,告诉我陈大失踪了,请我帮忙寻找,在我追问之下才得知她与陈大常常见面,且已暗生情愫。”

    “我偷偷报了官,可全然没有陈大的下落,嫣然整日以泪洗面再藏不住与陈大之事,其父母以为耻,逼迫嫣然出嫁,不料嫣然性子极烈,宁死不从,没多久又生得一场大病,始终不见好转,生命一点点流逝着,也就在嫣然弥留之际,陈大突然回来了,他强闯进嫣然家中伏在其耳边说了一句话,然后被其父母轰了出来。”

    “陈大再次消失前有找过我,我们还是在那片山林的那条河边吃着烤鱼,陈大说他改名成大器,说加入了不二派跟一个谷师兄上山学艺,说感谢我愿和他交朋友,末了,拜托我若有可能帮衬些嫣然。”

    “哎,都说年老健忘,我看说反了才是。没过多久,我便将这些事抛在了脑后,年轻嘛,总以为天地很大,迫不及待追逐翱翔,陈大离去不到半年,我也离乡负笈游学,最后落脚在丰镐,直到三十多年后再次听到不二派的名字后才唤醒记忆,我匆忙差人打探嫣然情况,才发现嫣然没有病死,可也没有出嫁,就孤零零地生活在陈大曾经的小院,成为常人眼中又一个不正常的人。”

    “我本想寻到陈大,将嫣然之事告知于他,可我一直找不到他,直到嫣然病逝之后的第二年,那是三十年前了,我被驱逐丰镐返乡,陈大突然现身与我同行,那一路救了我一命又一命,让我苟活到了现在。”

    “老先生,敢问您姓名?”三十年前,不二派,这使得秦苏有些大胆猜测老人身份,对其所说也已是相信十之八九。

    “好多好多年没人问过老头子姓名了,我叫公孙丑!”老人自嘲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