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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紫气东来,一笔断龙四万里

    并州杏林有圣人名徒一十九,而杨子云独占第二十位,客官您要是问上一句为什么?那可得从圣人自家那个宝贝女儿,晏小萍说起。

    这天下谁人不知,并州杏林晏小萍是天下第一才女,可这天下谁人又知,天下第一才女晏小萍和剑道军师杨子云的那些事?

    这事啊,可是从圣人嘴里套出来的,您想想,您不好好看下去,对得起我这番功夫吗?

    杏林之所以称为杏林,不是因为它是一片种满杏树的林子,而是因一种书体,杏林因这种书体闻名于天下,这种书体也因一个人闻名于天下,书体叫做杏林小楷,那个人,就是晏小萍。

    客官您要问了,所以到底关杨子云什么事?

    您别急,这马上就来了。

    杨子云策马到这杏林书院,在文修帝赐下的“莫扰读书”四字碑文前,翻身下马,他抬头看向书院门楣上那块百年来都未曾更改过的“贵在自知”牌匾,牵着马,栓到了门前石墩上。

    整理了一番衣袖,这才迈步走进杏林书院,入院两侧是一些清幽竹影,迎面是一座瀑布小山,才进书院,他就听到了琴声,歌曰:

    记得小萍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杨子云背后那柄久未出锋的相思剑颤动了几分,他的心,又何尝不是因这歌声和琴声而颤动?

    “小萍,我……”杨子云等到琴声歇去,这才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平日里在季寿梦面前说话处处周全的杨子云,今天一张口,却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了,只是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杨二十!”如上面词句中描写的那般一样,两重心字罗衣的女孩,从一处小院中走了出来,有些气鼓鼓的盯着杨子云看了许久。

    杨子云见到晏小萍这次竟然肯出来见他了,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背后相思剑锋芒一泄,缠绕其上的一层层红色绸子,瞬间断裂开来,纷纷飘落向地面。

    杨子云握平安剑在手,在那竹阴下,舞了起来,两旁的幽竹随着杨子云的动作,改变着自己弯腰的弧度,竹叶纷纷。

    晏小萍见他这副模样,撇嘴轻笑,待他舞完后,这才开口:“行了,饿了吧?吃饭?”

    杨子云负剑在背,重重点头。

    晏小萍转身绕过小山朝自己小院中走去,杨子云忙快步跟上,犹豫了很久,才问道:“小萍,你……不生我气了?”

    “呆子!”晏小萍笑骂一声,径自引他进屋坐下,端上来自己花了几个时辰精心做好的饭菜。

    杨子云这时果真就似个呆子,就那般坐着。

    晏小萍拿起一双筷子打了一下杨子云的手,无奈的撇了撇嘴:“说你呆子你还真是个呆子!快吃饭,菜都要凉了,你等什么呢?”

    杨子云被这一下敲醒,忙拿起碗扒起饭来,这一路奔波,他也确实饿了,再加上晏小萍做的饭菜真的超级好吃,他这一吃啊,就停不下来。

    晏小萍这时,才接过杨子云进门时问的那句话,回答道:“我哪里和你说过,我生你气了?不知道的还都以为我多委屈了你似的,谁教你之前每次过来,都不肯踏进这书院?你不先踏进这书院,我又哪里有理由去迎你?还说我不肯见你了,你个呆子啊,活该!”

    杨子云停下扒饭的手,咽下口中的饭菜,继续追问道:“真没生我气?”

    “真没有!”晏小萍冲他一笑:“你当年主动放弃了圣上召你入宫做官的文榜,选择出山跟随吴王办事,无非就是看中了季寿梦的心性和品行,若论最得民心,恐怕就连当时的文修帝,也比不了他,如今他登基称帝,证明你的选择是对的,而且啊,就算你选错了又怎么样呢?我们没有必要去理会别人口中所说的应该与不应该,如果都是这种千篇一律的人生,活着作甚?”

    杨子云笑了,笑得很开心,这是他这些年来,为数不多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师父他老人家……”

    晏小萍一拍他的手:“放心,我爹他们啊,就等你回来了,快吃快吃,吃饱了我们就过去。”

    在晏小萍的催促下,杨子云三两下扒完了最后几口饭,跟着晏小萍朝文圣院去了。

    一路上,晏小萍向杨子云询问着这些年的趣事,伴着随处可见的各种碑文牌匾,字画文章,两人最终来到了文圣院前,与方才随处可见的豪华笔墨不同,这座小院不着一墨色,全凭自然。

    无牌无匾,无石无碑,无字无画。

    晏小萍朝杨子云使了个眼色,杨子云领会后,上前两步,拱手拜了一个浑圆:“弟子杨子云,拜见师父!”

    话音落,不见有回声。

    里面的人沉吟好久,轻飘飘的吐出一个字:

    滚。

    这一字,若洪钟鸣响,惊天动地,一瞬间,自东方而来紫气八万里,在日霞的照耀下,仿佛一条锦缎铺成的天路,在迎接圣人出门。

    这一字一出,天下人都不淡定了。

    凝香斋内,著书七万卷,而后焚书七万卷,拟定天下梯排列天下英雄的南翁居士睁开了双眼,他看着窗外铺天盖地的紫气自东而来,朝并州而去,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一旁的陶衣注意到师父醒了,知道这紫气不简单,但却并未出口询问,该他知道的,师父会说,不该他知道的,他不必知道。

    南翁居士最终还是开口了:“陶衣啊,你知道为什么,为师要让你一字不落的记住那近七万卷书的内容吗?”

    陶衣点头道:“因为那七万卷书,是您对这方世界一生的领悟,您把一辈子的经验,都教给了我。”

    “不对。”南翁居士摇摇头,又点点头:“不全对,为师啊,这是在与天叫板!为师要看看,人力,究竟能不能胜得了这天!”

    他抬手,直指那紫气浓郁的苍天。

    而后,浑身气数尽泄而出,直卷那紫气而去,他在一瞬间,头发全白了,紧接着,耳朵也聋了,双眼也花了,他的肌肤开始萎缩,整个人忽然小了一圈,他用尽最后力气,握笔,在一本空白书页上,点下了一个点。

    随着那一个点点下去,有四万里紫气改变了奔往杏林书院的方向,朝凝香斋所在的方向滚滚涌来,最后,全部注入那一个点中。

    南翁居士保持着握笔的姿势,浑身上下,已然没了生机,他这一辈子啊,是个苦心人,他呕心沥血一辈子,著述八百二十七册近七万卷书,让自己的徒弟全部记下后,又将它们尽数焚毁,他是在以一己之力,夺这天道近半数文运武功!

    今日,他做到了。

    四万里紫气全部涌入那一个点中,然后,那一个点像是活过来了一样,从空白书页上跳起,直奔陶衣眉心而去,那颗包含这天下近半数文运武功的点,融入了陶衣眉心处。

    陶衣仿佛做了个梦,他梦见一条白龙,被师父这一笔,截成了两半,龙头那一半飞向了并州杏林,龙尾那一半,现在与他自己,融为了一体,他没有感觉身上有什么不同,可又感觉身上哪里都不同了,他静静的坐着,坐着,和师父面对面,坐了很久,很久。

    余下的四万里紫气包裹住整座杏林书院,若雨露挥洒,丝丝缕缕,沁入众多学子肌肤。

    文圣院内,圣人轻轻叹了一声:“唉,终究还是让这老家伙赌赢了,以一己之力对抗苍天而不败,就已经是赢了。半山,遣子云走吧,再在我这门前待着,也是无济于事了,他啊,终究是没有这般福分。”

    圣人名徒一十九中,排行老大的王半山点头应着,出了门去,步入那丝丝缕缕飘洒下来的紫气中,朝院门外的杨子云抬手道:“多留无益,杨师弟,请回吧。”

    杨子云抬头看了看满天飘扬的紫气,心中自然是明白了些什么,既然他选择要跟随真龙,那么,就不能受这断龙之须!

    杨子云抬袖拱手,一拜而去。

    “子云,等等我。”晏小萍跟上,拉住杨子云,走出很远后,才开口道:“你也知道,你师父他就是这脾气,他眼里啊,容不得不完美的东西,哪怕是这多少人都梦寐以求的紫气弥天,若不能独占鳌头,要之何用?”

    杨子云转身面向她,握住她的手,笑道:“小萍,我都明白,只是啊,师父怕是容不得我在这书院里待下去了,我啊,也是时候回临安城了,那里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处理。”

    晏小萍勾唇笑道:“去吧,我还可以再等你好多个这么多年,一直等到你忙不动了,那时候啊,你就回来陪着我,每日看看斜阳。”

    杨子云不敢多留,他怕眼泪垂下来。

    他挣开了晏小萍的手,大步跑出书院,翻身上马,策马扬尘而去,不知有多少尘沙,融入了那被风吹落的水珠里。

    晏小萍站在斜阳里,影子被拉的长长的,她伴着冬日的斜阳,轻声哼唱:

    记得小萍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彩云归了,明月也在夜空中悬着,前几日下的那场雪啊,已经停了好些天,消融尽了。

    以至于让人觉得,这是极冷的秋。

    秋,是代序更替,是叶落归根。

    秋意,往往生发在逝去之时。

    就像那盘坐在已经燃尽的烛光里,借着月光打下来的影子,独自饮酒的陶衣。

    他喝醉了。

    醉的一塌糊涂。

    他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南翁居士以一己之力夺苍天半数文运武功,他赢了,他该高兴才对,可是赢的代价,却让他笑不出来。

    他这些年来日日诵书,到底为了什么?

    他咽下一口夹杂着泪的酒,苦啊。

    他感觉喉咙已经干涩了,他要喝更多的酒,去取代这种干涩的感觉,哪怕这酒很苦。

    苦到,他也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

    他只能一口又一口的灌着酒,他要麻痹自己的神经,他要失去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他要丢掉那些所谓的文运武功!

    可是,他舍不得啊,那是师父拿命换来的!

    木剑阿简的竹简剑鞘依旧在一节节转动着,仿佛在时刻提醒着他,一分又一分,一刻又一刻时间的流动,提醒着他,不可荒废一日。

    他感知得到,可他不想去看它。

    再说准确点,是他不敢去看它。

    他怕一看到它,就想起师父来,他看向师父曾经坐过的位置,那里如今什么都没有变,只是,师父不在了,甚至于连躯体都没有留下,他是在逆天而行,身躯化为飞灰,随风去了。

    幸也不幸?!

    陶衣苦笑一声,又灌了一大口酒,他的咽喉又被苦涩感充满,和他的笑一样苦。

    唐念青来了凝香斋,她看到白日里的四万里紫气落于凝香斋,她就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

    可她不能哭,她若是哭了,陶衣怎么办?

    她抹了抹眼角还未滑落的泪珠,来到凝香斋窗前,看向月光影下,那沉醉的苦涩身影。

    她提起一口气,装作中气十足的样子呵斥道:“陶衣!给我把酒放下!这就是你解决问题的办法是吗?你以为你喝醉了,这一切就不存在了吗?师父他老人家做了这么多,你觉得他是为了谁?你现在这副模样,你对得起他吗!”

    陶衣醉醺醺的摇头道:“师姐……可是我不想要啊!我……我不想要,不想……”

    “你必须要!”唐念青走进凝香斋,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壶,摔在地上:“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你是凝香斋南翁居士的嫡传弟子!是天下私学留存在这世上的唯一脊梁!你是那个书剑双绝的剑师陶衣!是大饼和小馒头的师父!你如果喝个烂醉喝倒了,你让他们怎么办?”

    “师父……师父。”陶衣趴在书案上,满身酒气,他伸手在书案上摸索着,最终,摸到了一只笔,他直起身来,铺纸,点墨,狂书而就:

    呕心七万卷,一炬愧前功。

    独以天下先,来问最高城。

    锦书多贵胄,贫贱苦劳忧。

    若令书生厚,薄纸换貂裘。

    砥柱多崩坍,我辈未能达。

    劳向官家取?不必卖云霞。

    使君忽归去,留我苦参差。

    ——陶衣《哀吾师》